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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追寻红学(上)
 谜踪在晚清,有一个人叫朱昌鼎,是一个书生,他有一天在屋子里坐着看书,来了一个朋友。这朋友一看他在那儿看书呢,一副钻研学问的样子,就问他说“老兄,你钻研什么学问呢?你是不是在钻研经学呀?”过去人们把所有的图书分成经、史、子、集几个部分,经书是最神圣的,圣贤书,孔夫子的书、孟夫子的书,四书五经都是经书,研究经学被认为是最神圣的,所以一般人看一个书生在那儿看书、钻研,就觉得一定是在研究经学。朱昌鼎这个人有意思,他一听这么问,就回答说,对了,我就是在研究经学,不过我研究的这个经学跟你们研究的那个经学有点不一样,哪点不一样呢?我这个经学是去掉了一横三个折的、也就是三个弯的那个经。那个朋友一想,他研究的经学怎么这么古怪啊?大家知道,过去的繁体字的“经”字,它的左边是一个绞丝,它的右边上面就是一个横,然后三个弯或者叫三个折,底下一个“工”字,这个“经”字,繁体字的“经”字,去掉了上面的一横,三个弯,右边不就剩一个“工”字了吗?一个绞丝、一个工字,这个字是什么字呢?是“红”字。哦,这朋友说了,闹了半天,你研究的是“红学”啊?这虽然是一番笑谈,但也就说明,在那个时候,《红楼梦》就已经非常深入人心,已经有这样的文人雅士,把阅读《红楼梦》、钻研《红楼梦》当成一件正经事,而且当成一件和钻研其他的经书一样神圣的好事。这就充分说明,研究《红楼梦》,在很早的时候就形成一种特殊的学问了。

 清嘉庆年间,有位叫得硕亭的,写了《草珠一串》,又名《京都竹枝词》,其中一首里面有两句:“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可见很早的时候,谈论《红楼梦》就已是一种社会时尚了。

 学秋氏,估计和得硕亭一样,是一位族人士,学秋氏很可能是一个艺名、笔名,在学秋氏的《续都门竹枝词》里面,我们又发现了非常有趣的一个《竹枝词》,现在我把这四句都念出来,你听听,你琢磨琢磨,很有味道——它这么说的“《红楼梦》已续完全,条幅齐纨画蔓延,试看热车窗子上,湘云犹是醉憨眠。”它传达了很多信息“《红楼梦》已续完全”就说明在那个时候,人们已经懂得他们所看到的活字版印的《红楼梦》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原来一个人写的,不完全;另一部分是别的人续的,是把它续完全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在嘉庆的时候,那些人可能还不太清楚《红楼梦》到底原作者是谁,续书者是谁。但是他们已经很清楚、很明白,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不是一个人从头写到尾的,是从不完全发展到续完全的一本书,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红楼梦》传以后,不仅以文字的形式传,也很快转换为其他的艺术形式,比如说图画。这个《竹枝词》第二句就告诉我们,《红楼梦》已经不光是大家读文字了。“条幅齐纨画蔓延”条幅就是家里边挂的条幅,就是一些比如四扇屏的那种画,画的都是《红楼梦》了,齐纨就是过去夏天扇的扇子,扇子有很多种了,除了折扇以外,有一种扇叫纨扇,就是用丝绸绷在框子上,上面好来画画的,一边扇的时候一边可以欣赏这个画。就在这个时候,《红楼梦》的图画已经深入到民间了,在家里面挂的条幅上可以看到,在人们扇的扇子上能看见,你想《红楼梦》的影响多大啊!更有趣的是,他说“试看热车窗子上,湘云犹是醉憨眠。”清朝的车是什么车,大家都很清楚,一般市民坐的车都是骡车,骡车是一个骡子驾着一个辕,后面它有一个车厢,就跟轿子的那个轿厢类似,但是可能上面是拱形的,是圆形的,这个车子在冬天可以叫热车,为什么呢?因为北京的气候大家知道,冬天非常冷,车会有门帘,会有窗帘,里面就比较温暖,构成一个温暖的小空间。而且大家知道,过去一些人乘坐骡车的时候,那个时代的取暖工具可能就是一个铜炉、铜钵,里面有火炭,就是一个取暖的小炉子,《红楼梦》也描写了这个东西。在这种车子上,它的窗帘上画的是什么呢?明明是已经冬天了,需要想办法给自己取暖了,可是窗帘上画的还是春天的景象,画的是《红楼梦》里面的那段情节,就是“史湘云醉卧芍药”那是《红楼梦》里面最美丽的画面之一,大家还记得吧?春天,地的芍药花瓣,史湘云用那个纱巾把芍药花包起来当枕头,她喝醉了,在一个石凳上,她就枕着那个芍药花的枕头,就睡着了,憨态可掬。这个情景画出来,这个车在大街上一跑,史湘云就大街跑。这就是当时《红楼梦》深入民间的情况。

 当然,后来《红楼梦》又转换为了更多样的艺术形式,年画、连环画、泥塑、瓷雕、曲艺演唱、戏曲、话剧、舞剧、电影、电视连续剧…现在的中国人,即使没有读过《红楼梦》原著,总也从其他的艺术形式里,多多少少知道些《红楼梦》的人物和故事情节。

 但是,《红楼梦》这部著作在传中所出现的情况,却可以说是很坎坷、很曲折的。

 现在我们看到的通行本《红楼梦》,封面上总印着曹雪芹和高鹗两个人的名字。中外古今两个人或者两个以上的人合写一本书,这个例子太多了,这个不稀奇,问题是如果两个人联合署名的话,这两个人起码第一得认识吧?互相得认识,这是第一;第二,不仅得认识,还得他们一起商量这书咱们怎么写,然后还得分工,比如说你写第一稿,我写第二稿,或者你写这一部分,我写那一部分,或者咱们说得难听点,有一个人身体不好,或者岁数比较大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嘱咐另一个人,说我没有完的,你接着,你应该怎么怎么,这样俩人商量。

 我的研究就从这儿开始,曹雪芹和高鹗是合作者吗?他们是联合创作了《红楼梦》吗?一查资料不对了,这俩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认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从来没有叉过,一点关系没有。曹雪芹究竟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学术界有争论,特别是他生于哪一年,有的学者认为不太容易搞清楚。死于哪一年,有争论,但是这个争论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争论,究竟是1763年还是1764年,按当时纪年的干支来算的话,究竟是壬午年还是癸未年啊,也就是这么点争论。所以说,虽然曹雪芹的生卒年有争论,但是大体上还是可以搞清楚,查资料就能搞清楚,高鹗比曹雪芹差不多要小十几二十岁,甚至要小二十多岁。小一点不要紧,老的和少的也可以一块儿合作出书,但这俩人根本没来往,根本就不认识。而且高鹗是什么时候来续《红楼梦》的呢?这个资料是准确的,那已经是1791年了,就是说离曹雪芹去世已经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在曹雪芹去世以后将近三十年,才出现了高鹗续《红楼梦》这么一回事。高鹗是和一个书商叫程伟元的,这两个人合作,最后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把大体上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加上了他们攒出来的四十回。这四十回,据很多红学专家的研究,就是高鹗来续的,或者说主要是他刀来续的。

 所以说,高鹗和曹雪芹根本不是合作者,而且他续《红楼梦》,也是在《红楼梦》八十回传了很久以后——三十年在当时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现在想来也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段。所以从著作权角度来说,一本书的著作权怎么能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印在一起呢?《红楼梦》,曹雪芹、高鹗,好像他们两个共同合作了一本的书,从第一回到一百二十回都是两人合作的,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的研究不是没有道理。实际上红学界老早已在研究这个问题,但是不管红学界得出什么结论,令我纳闷的是,直到现在,大家经常买到的《红楼梦》还是这样的印法,我对此提出质疑。我建议出版社今后再印的时候,你还可以出一百二十回的本,但是最起码你要在封面上印是曹雪芹著、高鹗续,这样还勉强说得通。按道理的话,根本就不要合在一起出,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谁愿意看续书,续书其实也不只是高鹗一种。你可以出一本高鹗续《红楼梦》四十回。这样就把著作权彻底分清了,分清这一点很重要。

 俗话说得好,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现在也有人说后四十回续得非常好,还有极端的意见,说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还好;他的个人意见我很尊重,但是我很坦率地说我自己的感受,后四十回很糟,很糟。怎么个糟法?简单地说两条吧!

 第一条,就是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红楼梦》已经说得很清楚,暗示得很清楚,跟读者一再地提醒,最后会是一个大悲剧的结局。你看看第五回,第五回在太虚幻境贾宝玉翻那些十二钗的册页上面怎么写的,还有警幻仙姑让那些歌姬唱《红楼梦》十二支曲给贾宝玉听,怎么唱的?那里面说得太清楚了,贾府最后应该是“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它的结局应该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不是说得很清楚嘛,它是这么一个结局。但你看高鹗的续四十回不对头了,甭等后头,第八十一回他一续,首先回目就非常古怪,叫做“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我们知道在七十多回的时候已经写到山雨来风楼了,你想想,外头没抄进来呢,贾家就自己抄自己了,就抄检大观园了,就死人了,就开始有人命案了。晴雯,好端端的一个可爱姑娘,不就给撵出去了吗?后来不就给迫害死了吗?是不是啊?在八十回已经写到贾嫁给孙绍祖,也面临着一个死亡的命运,这在前面不是早就暗示了吗?一个恶狼扑一个美女,在警幻仙姑天机,让贾宝玉看的那个册页、那个画已经画出来了。八十回已经写到了,她已经嫁出去了,情势很凶险了,怎么在第八十一回的时候忽然一切又都很平静?“占旺相四美钓游鱼”优哉游哉,若无其事。而且在前八十回可以看到,曹雪芹对迷信是反对的,像马道婆魇那个凤姐、宝玉,他是深恶痛绝的,怎么会在后面写这些美人,他认为是水做的骨的人去钓游鱼占旺相,去占卜呢?

 还有什么“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更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暗示。高鹗笔下,贾府虽然也被抄了家,但最后皇帝又对他们很好,一切又都恢复了,贾宝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这点鲁迅先生就指出来了,你已经出了家了,怎么还忽然跑到河边,去跟自己的父亲贾政道别?贾政本来是他最不喜欢的一个人,父子之间发生过烈的冲突,大家记得吧?“不肖种种大受笞挞”谁打谁啊?往死了打,是不是啊?贾宝玉看穿了俗世的虚伪污浊“悬崖撒手”与封建家长决裂,但高鹗却写他出了家还跑去给贾政倒头便拜,而且这个出家的和尚很古怪,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是非常华贵的,是贵族家庭的那种遗物,这就写得不对头。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面已经预告你,最后它会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怎么会是以这样一个甚至是喜剧的情景收场呢?这不对头。

 另外,写贾宝玉这个主角,越写越不对头。

 贾宝玉这个角色我们在前八十回就感受到,那是一个和封建主社会不相融的人,他骂那些去读经书、去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是“国贼”“禄蠹”那些官,他恨死了。可是在高鹗的笔下,贾宝玉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变成一个乖孩子,听贾政的话,两番入家塾,一心去读圣贤书了?大家还记得后四十回写到,贾宝玉有一天见巧姐,这个贾宝玉写得就太怪了,贾宝玉听说巧姐读了《女孝经》,觉得非常好,于是又跟她讲《列女传》,长篇大套讲封建道德,这是贾宝玉吗?曹雪芹在前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贾宝玉是“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是个一听说到学堂,一听说要读书就脑门儿疼的人,一度到学堂是为了和秦钟朋友,也不是正经读书。他根本不是那么一个人,所以高鹗把这个形象歪曲了。

 当然我也承认,高鹗续的这个四十回,它对《红楼梦》整体的传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得曹雪芹的八十回得以以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世上传,所以通行本为什么印得比较多,我也能理解。不过理解归理解,但是咱们研究《红楼梦》该发表的意见还要发表,高鹗的续书是不对的。当然,很多人说高鹗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应该还是好的吧?那个是高鹗的四十回当中写得最好的部分。底下的话可能让你扫兴了,经过一些红学家的考证,在曹雪芹的构思里面,林黛玉也不是这样死的,这样也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这个咱们在这一讲里就不细讨论了。

 总之,就是说,从封皮往里看,发现的就是曹雪芹和高鹗他们不是合作者,后四十回是要不得的。也有人说,你是不是太危言耸听了,你怎么什么意见尖锐你就奔什么意见去啊?你是不是有点想哗众取宠啊?不是这样的,这是我的真切感受。而且我要告诉你,老早就有人对后四十回提出了远比我尖锐得多的意见。在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人写了一本书,这个人叫裕瑞,他是一个贵族的后裔,当然是族人,他写的这本书叫做《枣窗闲笔》,估计他的书房窗户外面有枣树,这种书的文体类似现在的随笔,等于是一个随笔集。在《枣窗闲笔》里面有大段文字讲到了《红楼梦》,讲到他知道《红楼梦》的作者应该是曹雪芹,当然他对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绍被后来的红学家考证出来是不准确的,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问题是那个时候,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对后四十回发表了非常尖锐的批评意见,可以说是批判意见。他是这么说的,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高鹗,他不知道是高鹗和程伟元他们续的后四十回,他还不知道是谁续的。但是他觉得不对头,他说“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笔墨者,其为补著无疑。”他又说“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颇似一笔墨,细考其用意不佳,多杀风景之处,故知雪芹万不出此下下也。”他认为那个文字是下下品,万万不会是曹雪芹写的。还有一句话更厉害了,他说“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俱备之物。”他连刚才咱们说的那点优点都不保留,认为是“一善俱无,诸恶俱备”深恶痛绝。所以说老早就有这个老前辈,很早很早的红学研究者,对后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判。

 刚才说了嘛,从封面开始研究,就发现曹雪芹和高鹗根本不是合作者,高鹗续书不符合曹雪芹原意。高鹗续书续得好不好,怎么评价,咱们可以把它撇在一边,暂且不论,咱们就研究曹雪芹的这八十回。要研究曹雪芹的八十回就要研究曹雪芹本身,这个作家他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啊?怎么就写出这本书啊?前人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非常之多,鲁迅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面,他是采取当时红学研究的一个最新成果,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一种自叙写作,《红楼梦》是一部带有自传的作品。鲁迅先生是这么说的“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红楼梦》的特点是八个字“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他写实写到力透纸背的程度,本来写实好像是最不新鲜的,虚构、想像是最新鲜的,但因为他以最大力度来写实,写得非常之好“转成新鲜”反而赛过那些纯虚构的、纯幻想的作品。这是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到今天来看,我觉得我还是很佩服的,我觉得先生说得非常准确。

 有人说了,你这么一来的话,是不是你就要把曹雪芹跟贾宝玉划等号了?要把《红楼梦》的贾府和曹家划等号了?您是不是说《红楼梦》就是报告文学啊?里面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场面都是百分之百的机械的生活实录?我没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其实说得很明确,就是我理解的鲁迅先生的意思,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他是根据自身的生命体验,根据自己家族在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个朝代里面的盛衰荣辱,惊心动魄的大变化、大跌宕来写这个作品的。所以它是带有自传的,是自叙的,我没说它就是自传。更不是说就通通去和生活真实划等号,说他没有艺术想像的过程,他当然是从生活的真实,升华为艺术的真实,这个是不消说的。所以要读通《红楼梦》就要了解曹雪芹的家世,最起码要查三代——知道他的祖父是谁,父亲大概是谁,他本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经历,什么遭遇?他的家族怎么在康熙朝鼎盛一时,辉煌得不得了;在雍正朝,雍正很不喜欢,就被抄了家,治了罪;在乾隆初年怎么又被乾隆赦免,一度小康;但是在乾隆四年,一下子又怎么卷进了一个大的政治斗争;乾隆在扑灭政敌的同时,也把其他的有关的那些社会上的人予以整治,曹家被株连彻底毁灭,最后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你要知道曹雪芹的家世,才能够读通《红楼梦》,要读通《红楼梦》,就必须进入曹学领域。现在有很多的有关这方面的著作可以来读。我就是先进入这个领域,觉得非常有意思。

 我们来谈曹雪芹的本子的话,现在一般简称古本,就是手抄本,曹雪芹他的原作基本上是以手抄形式流行的,有人说后来高鹗不是给印了吗?续了四十回,但是前八十回不是也给印了吗?但是高鹗和程伟元做了一件很不应该做的事,你续书你往下续就行了嘛,但他把前八十回进行了一番改造,改动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改得是不伦不类,有的地方改得不通,有的时候拗着曹雪芹的意思改,所以现在的通行本不但后四十回靠不住,前八十回也靠不住。所以你要真正读《红楼梦》,你要买影印的或校订排印的古本《红楼梦》来读。

 进入《红楼梦》版本这个研究的领域叫版本学,红学除了曹学以外的又一个大分支叫版本学,非常有意思。进入这个领域,就知道原来当年的《红楼梦》是手抄形式传的,手抄大体上是八十回,但实际上严格来说可能还不足八十回,现在多数人认为最古老的本子是甲戌本,就是乾隆十九年的一个本子,甲戌本的《红楼梦》,它的书名叫做《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大家知道,《红楼梦》在传过程中曾经有过很多个名字,在现在甲戌本的文字中,就自己总结了一下,在其他的一些本子里面也有一些记录。其实它最早就应该叫《石头记》,最早的书应该就是《石头记》。后来又被叫做各种名字,比如说《情僧录》,因为其中主人公贾宝玉一度出家,所以叫《情僧录》。后来又被叫做《红楼梦》,又被叫做《风月宝鉴》,又被叫做《金陵十二钗》,但是这个古本《红楼梦》最后它定的名字是《石头记》。所以《石头记》应该是一个最能够体现曹雪芹的原创意图的书名。只是现在咱们叫惯了《红楼梦》,这当然无妨,无非是符号的问题,但是应该知道,古本《红楼梦》应该是《石头记》。

 乾隆十九年有一个甲戌本,乾隆二十四年有一个己卯本,乾隆二十五年有一个庚辰本,后来在一个蒙古王府发现了一个抄本,又在——原来是苏联——现在是俄罗斯,原来叫列宁格勒,现在那个地方叫圣彼得堡,在那个图书馆里面又发现了一个古本,是当年俄国的传教士带回俄罗斯去的一个古本。当然,后来又发现了一些晚清时候或者民国初年石印的版本,比如有个人叫戚蓼生,他写序的一个本子叫戚蓼生序本,简称叫戚序本;一个叫舒元炜的人写序言的叫舒序本;一个叫梦觉主人的人写序的叫梦觉本等等。还有一些版本,我不细说。总归就是说,一进入这个领域就觉得非常有意思,就知道一部书的传它有它的故事,曹雪芹说“十年辛苦不寻常”闹半天真不寻常,寻常不寻常啊?他写出来,再抄出来,再传,困难重重。现在的这个古本《红楼梦》好多也是不完整的,最完整的或者接近完整的像庚辰本,它有两回也是后面补进去的,一个是六十四回,一个是六十七回。细心读《红楼梦》你会发现,这两回的文笔在前八十回里边跟其他回比——咱们现在讨论都不包括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其他回比的话——这两回不太相称,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写的,所以有人认为它不是曹雪芹的手笔,或者曹雪芹有一个没有完成的稿子,别人把他描补完的。书有书的命运,人有人的命运,研究《红楼梦》的版本,我们的心得不仅在版本本身,我们可以了解中国的古典文明的发展是怎样一种艰难曲折的过程,一本书如何成为了我们那么热爱的一本著作,家喻户晓的东西。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红楼梦》研究重点应该放在它的思想、艺术的分析上,你不要老是去搞什么曹学,搞什么脂学,搞什么版本学啊,搞什么探佚学啊,现在不是有现成的《红楼梦》的通行本嘛,你分析它的思想、艺术,它怎么反封建,它怎么歌颂纯洁的爱情啦,这种意见也是很好的,这些也确实值得研究。但是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把高鹗的四十回跟曹雪芹的原作混在一起研究,你研究可以分开研究。当然这个谁能强迫谁啊,各有各的看法嘛,是不是啊?也有人认为,红学它是一个很特殊的学问,它是因为《红楼梦》特殊而决定的,所以红学的研究应该不包括对它的思想、艺术的研究;因为那个是所有的书都需要那么研究的,三国、水浒、西游都值得那么研究,对不对啊,但是没听人说三学、水学或者西学;也有人写很多的论文,它也构成专门的学问,但是它没有约定俗成的、大家都接受的一个符码,像红学这么鲜明的符码它没有,这就说明《红楼梦》它有特殊。这些不同见解我都提供给大家参考。我个人觉得红学的分支可以包括对它的思想、艺术的研究,而且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分支,专门研究它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还有人物论。有的研究者专门就《红楼梦》里的人物做专门的研究论述,对其中一个人物,比如王熙凤,凤姐,就写出厚厚的一本专著,这也是红学的一个分支。

 还有很多小分支,而且就它本身而言也不一定小,有人就一辈子专门研究《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歌赋,因为《红楼梦》本身它也是一个诗词歌赋集大成的作品啊,它里面还有《芙蓉诔》,还有诔文呢,还有很古奥的古文呢,都是和他叙述语言的文本不一样的,都值得研究,研究《红楼梦》的诗词歌赋也是红学的一个分支。

 还有人研究大观园,大观园既是这个作者所营造的艺术想像的空间,又是对中国园林有着集中描写的一大篇文字,是不是?所以大观园学很热了,其中包括大观园的象征意义,大观园本身有没有原型,有没有园林原型,或者是几个原型的合并,大观园里面的园林布置,中国古典建筑的审美价值怎么体现出来的,等等,大观园也构成一门学问。

 红楼饮食饮馔也构成学问啊,有人说,这个学问太俗了吧?你看,这么高雅的一个学问,结果就变成一种商业行为,到街上看什么红楼菜馆啊,吃什么红楼菜系啊。但是正好那天跟我说那个话的那个人就跟我一块儿吃红楼菜,我就笑他了,我说你这种人真是,自己又吃着这菜,又说不是学问,我说你这个就属于什么呢,自以为是。我认为“世法平等”这是贾宝玉在《红楼梦》里面说的一句话“世法平等”就是说这世界上人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持有各种不同见解的人士,人格都平等,你可以去研究那个比如说很高深的东西、很雅的东西,也有人从俗的角度研究,他也可以研究《红楼梦》的饮馔,其实那也非常有意义,是不是啊?可以了解我们的上几辈人他们是怎么吃东西的,怎么喝东西的,贵族和平民之间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讲究,这不可轻视,不好那么讥笑人家的。

 《红楼梦》里面写到人们穿的服装,比如下雪天怎么御寒,刚才我说了一个大红猩猩毡斗篷,其实那《红楼梦》里面斗篷花样多了,想想晴雯补的裘是什么裘?我这里不展开了,所以也有人专门研究红楼服饰。

 《红楼梦》里面用的东西也很多啊,各种器物,我就写过文章,比如腊油冻佛手。这个腊油冻佛手是里面提到的一个古玩,有人把腊字看成了蜡字,说蜡油冻佛手这个值什么钱啊?一个用蜡油做的模型,是吧?做一个佛手的样子算什么呀?他不懂,腊油冻是一种高级石料,它的样子、质感像南方腊的肥部分一样,是一种高级玉石,不是蜡烛的蜡做的。还有书里写到明角灯,那是用羊犄角做的,那么羊犄角怎么能做成灯呢?有人写书,说是把羊犄角熬化了,再冷凝成半透明的薄片,然后镶在灯笼框上,那么制作的;可是我三十年前就在北京羊角灯胡同——这条胡同在什刹海附近,现在还存在——向老人讨教过,那条胡同原来有很多制作明角灯也就是羊角灯的作坊,有的老人还记得,制作方法是用萝卜丝跟羊犄角一起煮,羊犄角煮软后用木楦子去撑那羊犄角,木楦子越换越大,羊犄角也就被撑得越来越鼓越来越薄,最后形成灯笼。你看,这里面都有学问啊,怎么不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所以还有人专门研究《红楼梦》里面的各种器物,也构成学问。

 最近还看到,有人把《红楼梦》里写到的植物编成了图谱,详细加以说明,这也构成了红学的一个分支。

 当然,红学界的争论很多,一百多年的红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觉得烦,哎呀,别提红学了,您一提红学我脑仁疼,头大,意见太多,争论太多。我觉得,咱们听一听先贤的话,蔡元培,大家知道吧,民国初年的北京大学的校长,这是一个大学问家,也是红学当中一个派叫索隐派的代表人物,著有《石头记索隐》。1927年有位叫寿鹏飞的写了本《红楼梦本事辨证》,请他给写序,他并不同意寿鹏飞的很多观点,但他欣然接受邀请,写了非常精彩的序,他的序里有八个字,非常好,他说什么呢?他说“多歧为贵,不取苟同”歧是分歧的歧,多歧就是出现了很多分歧,出现了争论,出现了不同意见,出现了你觉得是逆耳的、耸人听闻的意见,或者是觉得很刺的意见,或者你觉得人家是外行,你觉得人家那个是不该说的话,人家发表那个意见了,在学术领域里面,在学术空间里面,出现了很多的歧异,出现了很多争论,应该怎么看待?蔡元培,蔡先贤告诉我们“多歧为贵”求之不得啊,非常宝贵啊,千金难求一个不同的意见啊,你看人家的学术襟怀。他后半句又说得好,多歧为贵也不能这样过分:听这个说有道理有道理,听那个说不错不错,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说还应该“不取苟同”在多歧、多分歧的情况下,你应该取一个什么态度呢?不要轻易地去听取别人意见,同意别人意见。不要苟同,苟同就是勉强地去同意别人的意见,不要那样做,你要有学术骨气,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清代袁枚有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说得多好啊“苔花如米小”你也可以学牡丹开啊。何况你还不是苔花,可能比牡丹低级一点,你可能是喇叭花,你也可以开放你自己,是不是?正是在我前面所描述的红学百年发展的当中,积累的成绩当中,我形成了自己的思路,我从一个觉得很卑微,不敢来谈红学的人,变成一个理直气壮进入这样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来大谈红学的一个爱好者,就是因为受到了前辈的红学研究的激励,受到了像蔡先生这样的博大学术襟怀的感染,从而进入到这个领域来的。知后事如何,请听我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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