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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临秀省公安厅会客室中,空调声音嗡嗡响着。杜微言抬头,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只小黄蜂,小家伙振着翅翼,不知死活的一头撞在透明玻璃上,却又进不来,落下小小一个黑圆的斑点。

 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走过来,搁下一杯水:“杜小姐,请您先等一下。王队长在开会,马上就出来。”

 她的指尖拂过塑料杯让滚水烫得发软的外壳,轻轻吐了口气,微笑着说:“没关系。”顿了顿,又问“你们这里有临秀省的地图吗?”

 刑侦大队王队长推门进来的时候,涂着清漆的会客室大桌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铜镜,明晃晃的将光线反出去,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桌子的一侧,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探身仔细的查看那张摊开的地图。她穿着米的风衣,带松散的落在一侧。此刻她的手指正点在地图的某一处,好像在喃喃自语。

 这个经验丰富的刑侦队长心底滑过几分不信任。把这位研究语言的学者请来,不知是上头谁的意思。不过如今这种时候,他也没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开门时的气流微微卷起她的衣角,杜微言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几个人,齐耳短发滑下来,落在脸颊边,弯出一抹巧妙的弧度。她忙站起身,看见那个铁汉似的男人向自己伸出手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杜微言看了看这个黑的汉子,胡茬密密,眼底略有血丝,显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样子。她伸手和他回握,笑着说:“王队你好。”

 王队长也不再客套,摇头苦笑:“唉,手忙脚啊。”

 手忙脚,倒不如说“兵荒马”更贴切一些。

 这半个月,临秀省的省会天尹市忽然有一伙犯罪团伙四处作案。大都是在夜晚。团伙作案,受害人,被抢劫的有出租车司机,也有单独行走的路人。

 接连不断的报案,加上媒体的曝光压力,整个公安局如今人仰马翻。

 唯一的进展就是最新的一个案子,因为发生地点是在取款机边,于是有了几张模糊的摄像截图。如今大街小巷,贴了告示,图片都是那两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

 王队径直把杜微言带到了办公室,请她戴上耳机,点开播放器之前,又说了一遍:“这也是无意间录下的一段对话,技术部那边已经做过处理,这是我们拿到的、最清晰的语音资料了。听口音,好像就是本省的人。”

 杜微言点点头,戴上耳机,凝神听了一遍。

 短短的三十秒。进度划到了最后,静止。

 她闭目想了想,良久,才说:“我再听一遍。”

 十分钟后,杜微言将临秀省的地图悬挂在墙上,手边是一支黑色的记号笔。落笔前,她又仔细的想了想,然后唰唰的,将临秀省南边的明武市重重的圈出来,回头望向王队:“至少说话的这两个人是来自明武的。”

 王队眨了眨眼睛,有些目瞪口呆。

 “王队长,你请我来,不就是因为方言地图么?”杜微言将头发夹回耳后,逻辑明快的说。

 “第一点,您可能听不出来,说话的那人口音中带了尖团分音。”

 杜微言考虑如何最简单的对王队解释清楚什么是尖团音:

 “尖团音是古人的一种发音方式。简单说,比我们现在的口音要复杂一些、分类细致一些。我们的普通话中已经失去了尖团分音,如今只在有些方言中还保存着。但是因为普通话的推广,也正在渐渐消失。明武市地理方位偏南,那边在古代的时候和一支来自南方的少数民族融合过,口音相对整个临秀,还是较为古老的。至今还保存着某些音的尖团分。这个不难辨识。”

 “第二,你注意道他们对话中的脏话了吗?”

 “我们这一带的人说脏话,会带及母系亲属。有时候,也会顺带骂出女特征。而据我所知,在明武市以及再往南的红玉地区,骂人的时候,很少提及母系特征。再考虑到红玉阗族的语言和我们日常交流用的语言相比,差异更加明显得多,所以可以排除他们。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来自明武市的。”

 王队长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凑过去仔细的看那张地图,呵呵笑了笑,似是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杜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骂人的…我还是不大懂。”

 “是这样,其实这一点,还是和明武市曾经迁入一支少数民族分支有关。你知道,有些民族在远古的时候母系氏族时间极长,信仰也和女神有关。这些习俗保留到现在,反映在语言文化中,最细微的地方,他们不会提及被骂者所尊敬的母系亲属。就比如这个…”杜微言沉片刻,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们不会说——*****。”

 王队长“哈哈”笑了一声,搔搔头,问:“原来你们研究这些啊?”

 杜微言一眯眼,眼角弯弯的笑起来。她的微薄,小巧,仿佛是如今水果摊上价格不菲的樱桃,嫣红滴,脸颊上浮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虎牙尖尖的,给这张脸添上几分生动可爱的年轻气息。

 一旁有年轻的刑警走过,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笑问:“王队,这是谁啊?”

 王队没睬他,只是对着杜微言“哦”了一声,点头说:“了解了,了解了。”一转念,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迭声的说:“杜小姐,我们还有几个案子,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分析一下,可以吗?”

 杜微言看看时间,犹豫了一下:“今天我还有事。王队,要不下次再约个时间吧?”

 出了省公安厅的大门,杜微言抬头看看天气,拿出手遮了遮阳光,数秒之后,没叫她多等,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滑下来,江律文侧脸一扬,杜微言跑到后座,拉开车门坐进去,用手忽扇出似有似无的气流,笑着说:“今天真热。”

 江律文从后视镜中斜睨她一眼,余光掠到了窗外几片飘飘悠悠落下的枯叶上,有路过女孩子的黑发被风掠起,又紧了紧领口。

 “热?”江律文作势抬手去开冷气“你要不要降降温?”

 杜微言愣在那里,有些尴尬的笑笑,慢慢的将手放下来,半晌才搭话:“现在好了。”

 江律文边开车,边扫了一眼空空的副驾驶座,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语气略带无奈:“我说杜微言,你怕我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份了?”

 杜微言偏头望着窗外高架,仔细琢磨着他这句话该怎么接口,不过到了最后,她也承认自己目前有些怕他,只能僵直着点点头:“我会尽量克服。”

 专心开车的男人忽然有些放松下来,闲闲的靠回椅背上,声音中也不自觉的含着笑意:“要是我不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打算就再也不和我联系了?”

 “怎么会?”杜微言有些底气不足,心虚的回望后视镜。他的眼睛十分漂亮,明亮,又不失锋锐,仿佛能游刃有余的看破她的心思。

 “嗯,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杜微言有些恍惚的看着窗外“时间过得很快。”

 江律文说得很快,利落的停车,语气中倒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回头沉着的看她一眼:“是很快。不过过得快,有些事就不容易忘记。”

 车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关上。说不清是不是这个声音惊到了自己,杜微言心脏微微一滞,一低头的时候,江律文修长的影子落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细长,摇晃着像是加热后被拉长的玻璃丝,叫她想起一段诡异而蒙的时光。

 大隐隐于市。杜微言以前路过中山路,从来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座酒府。门口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铁门,只有踏进去了,才觉得别有天。

 绿荫掩映,溪水迢迢,仿佛是民国时的一抹旧影,又像是一段婉转凝滞的时光。

 一幢红瓦白墙的小宅上还探着一个小小的老虎窗,壁上更是爬了藤蔓,因为是秋日,略有些萧瑟和涩索,一阵风掀起数张枯叶,如蝶般飘落至草坪上。

 杜微言张望了一下,略感好奇。

 “来,这里。”江律文对她伸了伸手。

 杜微言跟上他的脚步,踏进大厅。

 穿着正红色旗袍的小姐仪态优雅的上来,微笑道:“江先生,这边请。”

 江律文放缓了脚步,走在杜微言身边,见她对周围略有些好奇,解释说:“就是随便吃个饭。这段时间政府对明武那边要有开发的大动作,就找一些专家和学者来谈谈看法。没什么大事。”

 杜微言脚步一停,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

 话一出口,就有些窘迫的停了下来。她的课题申报、经费支持,江律文不会不知道。

 江律文并没发现她的异样,他也停下脚步,彼此间熟悉得仿佛是两只频率一致的钟摆。黄的灯光让整条走廊蒙上了淡金色的轻纱,江律文低头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小师妹,你该问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虽是半开玩笑的口气,杜微言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匆匆忙忙的一低头,给他瞧见侧脸柔润的弧度,肤剔透如水晶。

 恰好服务小姐推开了包厢的门:“请进。”

 杜微言从他身边走过,掠起一股气流,有着馨香的味道,却不浓烈。

 江律文想起了那个冬夜,他坐在酒店的大堂,身边的花瓶着几支香水百合,味道就是这样。草木的清冽,微醺的香意,而他看着那扇电梯的门开开合合,仿佛是水银溢。

 他知道她在三楼。

 可她始终没有下来。

 就像此刻,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那份刻意的疏离,叫他觉得无可奈何,却越发的想要重新靠近。

 “你们…真的决定要开发明武?”杜微言跟着江律文的步子,问道“看上去,力度不小。”

 江律文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这次和政府合作,都是看中了明武那一块旅游产业潜力很大,早就说要开发,前后找专家论证了好几年了。不是来。这一次他们提出了很多不错的方案。其中就有方言和当地的傩戏,如果可以好好利用,产生的效益,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了。”

 杜微言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最好了。”

 同席的还有民俗学、宗教学和旅游开发的一些专家学者。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杜微言站起来,低声对江律文说:“我去接个电话。”

 同事小梁打来的。语音实验室的一台仪器大约出了些故障,小梁在那边急得团团转。

 杜微言安慰了她几句,身侧走过两个服务员。红色的旗袍开叉到大腿,修长的美腿若隐若现,青春而美丽。其中一个笑着说:“今天01宴请的客人可真年轻。”另一个不知道说了什么,杜微言没听清,只记得一串笑声仿佛银铃,散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杜微言漫不经心的看着她们进去另一个包厢,电话里小梁的声音有些惊喜:“哎,没事了。修好了修好了。”

 杜微言有些歉疚:“唉,真对不起,今晚本该我值班的…”

 小梁的声音很爽快:“没事。你和我客气什么。挂了啊。”

 回到包厢,对坐一个老先生遥遥发话:“小杜,你们上次申报的那个方言地图项目,标注得怎么样了?”

 杜微言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上过他的课,算是门生,于是恭恭敬敬的回答:“现在进行到了明武这一块。”

 “哦,明武的方言,虽然比不上阗族语,可也是活化石啊。上次还有人提议拿这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看啊,是得保护。不然,过上两年,就全没了。”

 杜微言点头,最后笑了笑说:“我们正抓紧时间,过几天就会去那边调研。”

 “好啊!好啊!”老先生头白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开发虽然是要进行,可是文化保护也要做好。我的理解就是,政府一定要把这两端都协调好。就好比这方言,不能一开发,游客一涌进去,人人都开始讲普通话,然后方言就灭绝了。这样从长远上看,得不偿失啊。”

 江律文端起酒杯,微笑着说:“各位专家的意见,我们在开发的时候,都会考虑进去。请放心。”

 一杯饮尽,他又低头对杜微言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明武?要不要一起?”

 杜微言心底微微一,有点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如果是和政府开发委员会一起进驻明武,无疑任何事都会变得方便许多…可问题是,是会和他一起去么?

 江律文下一句话是:“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方言向导和语言方面的顾问。”

 杜微言想了想,点头就答应下来——其他的,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灯光下江律文眸一闪,仿佛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掉进了平澜无波的水面:“好,我会让人和你们研究所联系。”

 出门的时候,杜微言走在最后。一个服务员匆匆忙忙的从她身边走过,一边对着对讲机的耳麦说着:“01要走,通知领班和经理。”

 重复了两遍,杜微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边包厢的门也打开了。

 先出来的男人西装革履,有些面。杜微言凝神一想,记了起来。不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临秀省省委书记么?

 啼笑皆非。也难怪,江律文也说了这家酒店惯常就是接待政府的要员,原来01是这个意思。

 杜微言走到门口的时候,后边的寒暄声似乎大了一些。她正对着大门,落地玻璃倒映出身后的人群,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其中的两个人。

 她的视力不差,可是酒店的光影错落,门口的玻璃又有着近乎透明的清晰感,那些人像便显得有些虚幻。

 和书记并肩站着的男子,白衣黑,身子修长,仿佛是潺潺溪涧边一杆拔的绿竹。

 有什么东西飞速的掠过了杜微言的脑海,那个身影似曾相识——她条件反的想回头看上一眼,片刻后,意识恢复过来。她又强行的克制住冲动,一步步的往前走。

 其实脑海里盘旋的不过几个字:“怎么可能?”

 服务生替她推开门,微笑道:“小姐,慢走。”

 玻璃的光影渐渐的扭曲、倾斜,终至消失。仿佛将空间都被震碎了,视线望出去,竟有些难以找准焦点,杜微言一直到走出门外,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只能微微咬,安慰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江律文的车停在门口,已经等了片刻。

 杜微言僵直着脊背,慢慢坐进车里。

 她的目光中,只有自己颈中着一条深蓝终至浅白的渐变长围巾。苏直直的坠下,又开始轻摇,泽似是碧澄的湖水,有着被风卷起片刻的起伏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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