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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河阳变局-1
 第六章河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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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的空气很沉,是那种能把人的心得咯吱咯吱响的沉。

 这是桃花山下友谊宾馆小二楼一间豪华套房,能走进这儿的,有两种人:一是跟省委副书记齐默然关系非常密切的下属。这种人不多,不超过五个;一是能在全省叫得响的企业家。这种人数量虽是稍稍多点,但他们不能常来,齐默然对他们走进这儿的次数限制得很严。所以一年四季,这儿基本是空的。自打上一次周一粲走后,这儿就没再让其他人打扰过。

 齐默然把自己关在这里,已有两天。

 省委的人都以为他去了北京,就连秘书也这样认为。但他就在这里。

 茶几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刚刚从北京发来的传真。有人终于帮他搞到了省委高波书记的病历,还有几位专家今天作出的最新会诊结果。这资料极为秘密,正常情况下,你就是看一眼都不可能,甭说把它复印下来,更甭说再把它传到银州了。可齐默然竟把它到了。他必须到。

 另一样东西,分量相对轻点,是秦西岳面呈给他的十二条意见。

 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表明齐默然正在深思一些事情。

 北京的传真终于让他放下心来,尽管心里还不是太踏实,但总算可以让他歇口气了。看来,高波要想重新回来工作,不可能了。

 那么…

 他把一支软中华烟放进了烟灰缸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放进一支硬中华。又想了一会儿,感觉不妥,还是换进了软中华…这么反复了几次,最后一咬牙,放进了一支硬中华。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也不能干扰他了。想想,从高波出车祸到现在,他这么翻来覆去的,矛盾了多少回,斗争了多少回啊。单是往北京跑,就跑得他身体都变形了。现在好了,再也不用跑了,再也不用托关系打听了,他尽可从从容容地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计划是现成的,在他心里装了几年,眼看都要发霉了,派不上用场了,老天爷却帮了他,让高波出了车祸。

 那么,他还等什么?还有什么必要再等?这么想着,他又出一硬中华,放进了烟灰缸。

 第二份资料,分量虽轻,但应付起来,却一点也不轻松。若不是今天接到这份传真,他真就让秦西岳这十二条给难住了。

 现在好了,有了这份传真,他还能让人给难住?不过策略还是得讲的,他向来就是一个在策略上用功的人。要不然,他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指挥着一切?

 齐默然左手出一软中华,右手出一硬中华,同时放进了烟灰缸!尔后,他手上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遍秦西岳的名字,然后起身,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哗”地涌进来,刚才还压抑得让人想死的屋子一下子活跃起来!

 表面看,秦西岳提出的这十二条,是冲河的班子来的,但每一条,又都指着一个方向。这个世界上,兴许只有他才能懂,秦西岳的目标到底在哪里。

 这十二条,核心问题有三个。

 一是老奎的死,秦西岳要求一定要查清死因,给死者和生者一个说法。这好办,不是有证据证明是乔国栋威的吗?玻璃杯也是他让拿来的,正好,借这个事儿,把姓乔的拿掉,让他也付出点代价。

 二是河的班子。秦西岳用五页纸的篇幅,历数了河班子的种种不轨行为,特别指出:这是一个不团结的班子,一个内耗大于合力的班子,一个不干正事不为百姓着想的班子。他还质问省委:配备这样的班子,符不符合的组织原则?符不符合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令齐默然想不到的是,秦西岳这次将火力集中发在了周一粲头上。他怎么会把火发到周一粲头上呢?怪人,真是怪人!

 周一粲可是当初他老婆的部下,又是他上司的老婆啊。

 这个书呆子,眼光毒啊!

 第三,就是胡杨河的治理,也是他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这次提得更尖锐,更上纲上线了。他质问省委:为什么省人大形成的决议,省委、省政府就是变着法子不执行?胡杨河域的治理,啥时候才能落到实处?这里面又扯出两个具体问题:一是关井田还有移民补偿,其二就是造纸厂的事。

 这就更怪了。不是有消息说,秦西岳对关井田已经在犹豫和怀疑了吗?怎么又…这是件小事,不管秦西岳怎么想,这问题解决起来容易。关就关吧,无所谓的。他齐默然也再三强调要坚持关井田嘛。问题出在强伟那儿,是强伟的思想在动摇。正好,正好啊。

 至于造纸厂的事,就要难一点了。关显然是不可能,但也得想个办法了,不能老让人把它当个话题。都怪周铁山,说话咋就总也听不进去呢?这人,这人也是个麻烦!

 这三点,要说下狠心解决,不难。要说不解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一个秦西岳,能翻得了天?

 最后,他还是决意去实地解决一下。迫使他作出这个选择的,不是秦西岳,是另一个人。这两天,齐默然脑子里反复闪现的,就是这个人的面孔。

 这个人,就是汪民生!

 一周后,齐默然轻车简从,来到河。陪他一道来的,是省人大另一位副主任——李源汉。

 河上下陷入一派繁忙。

 尽管齐默然再三声明,此次下来,只是对胡杨河域的生态环境作一次调研,为省委即将召开的专项治理工作会议作准备,但河方面,还是兴师动众,作足了准备。齐默然一行在河作了短暂停留后,驱车直奔沙漠。他们先是在强伟的陪同下,参观了几片防护林,接着又到秦西岳他们的实验点看了看。

 秦西岳已在两天前回到沙漠。西副院长找他谈话,代表院组向他作了检讨,承认停他的职是不对的,要他千万别受影响,要一如既往地干好本职工作。秦西岳没跟他计较,也没时间计较,匆匆忙忙就又回到了沙漠里。他们同样接到了通知,要求做好接工作。可惜秦西岳啥也没准备,甚至连一条热烈的横幅也没挂。强伟一看现场冷清清的,脸上挂不住了。参观防护林时,他还提前派人到实验点来了一趟,意思就是让秦西岳别把场面搞得太冷清了,谁知老头子竟然顽固到这份上。

 对此,齐默然倒是不在乎。他跟秦西岳的两个研究生简单交流了几句,然后到实验田里转了转,指着去年培育出的沙生林新品种说:“一定要下决心把它推广开来。市县要合起心来,把沙生林的推广当成一件大事去抓。”强伟赶忙说是。秦西岳立在远处,手里拿着剪子,聚会神地修剪着树苗。齐默然大约觉得再看下去也没啥意思,便提议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

 第一天平平安安过去了。第二天本打算要去造纸厂,在那儿开现场会的,周铁山都已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临出发前齐默然突然改变主意,说造纸厂就不去了,还是去九墩滩吧,看看移民的生活情况。车队便掉头朝沙漠驶去。这天周一粲跟齐默然坐的是一部车子。当时周一粲要上自己的车,齐默然忽然说:“坐我的车吧,顺便聊聊。”周一粲受宠若惊,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心坐在了齐默然的车上。简单寒暄几句后,齐默然便问起她的家庭来,言词里充关爱之意。周一粲不安极了,没想到齐默然会如此关心她,看来上次的拜访开始见效了。谁知就在她暗自兴奋时,齐默然忽然问:“你家老车最近情况还好吧?好久没见他了。”

 周一粲一愣,不知道齐默然问这话什么意思,嘴里机械地回答:“好啊,很好。”

 齐默然接着说:“改天有空跟他聊聊。沙漠所可是个专家云集的地方啊,他们是我省的栋梁之材,省委对他们的关心,是少点了。”

 周一粲赶紧道:“多谢齐书记关心,回头我一定转告树声,让他找你汇报工作。”

 “汇报就不必了。一粲啊,等你在位子上干久了,你就知道,听汇报是听不来实话的。要想听实话,就得亲自到下面来,在田间地头听,在农民的炕头儿上听。你这个市长,可不能犯官僚主义啊。”

 周一粲连忙欠起身子,不安地说:“齐书记,你的教导我记住了。今后在工作中,我一定牢记走群众路线这个根本。”

 “看你,又来了不是?什么教导,不就随便说说嘛。”

 一句话说的,车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周一粲刚要松口气,齐默然又问:“你家老车跟老秦关系不是好的嘛,怎么…”齐默然没把话问完,目光抬起来,别有意味地盯在了周一粲脸上。

 周一粲的脸一下子红了,身子跟着一阵发紧,刚刚涌上来的得意劲儿瞬间消失。秦西岳怒找齐默然,这事已在下面传得沸沸扬扬。那天晚上,她还跟车树声为这事狠狠吵了一架。秦西岳这样做,令她费解,更让她伤心。她一向都是很尊重他的啊,怎么会这样啊?

 “齐书记,你就别说了。老秦这个人…”

 “不,老秦这人很有观点,也敢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粲啊,给你提点意见:以后对老同志,要多尊重,多关心,要虚心接受他们的批评。”

 周一粲心里“轰”了一声。完了,绕来绕去,他是在批评我啊。本来上车前她还幻想:齐书记如此热情,会不会是有好消息带给她?哪知道——

 她嘴里虽是“嗯”着,思维却早已僵住,固定在齐默然那句话上拗不过来。车子在沙漠里疾驰,碾起的尘土很快得天地一片昏暗。齐默然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其实这阵儿他啥也没想,他还有啥好想的呢?他唤周一粲上车,就一个目的:想转着弯子告诉她,秦西岳对她有意见。这话用不着明说,明说就没了意思。他相信周一粲能听懂,至于听懂后该怎么做,那是她周一粲的事情,用不着教她。

 周一粲没话了,沉默着,尴尬着,不安着,很难受。

 车子继续往前开,快要拐上通往前面村庄的便道时,路上忽然发生,有不少人从沙窝里冲过来,堵在了路上。

 司机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还没等司机探出头,前面车上的河市人大副主任陈木船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好了,齐书记,有人拦车,是上访的!”

 齐默然一动未动,脸色慢慢地暗下去。

 围堵车子的是火烧沟村的村民。火烧沟原是五佛山区的一个村子,两千多口人,移民时,市上将火烧沟全村移了下来,安置在了九墩滩白板梁。村民们嫌白板梁难听,还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村子叫火烧沟。

 村民们在路边的沙窝里等了两天,总算把车队给等来了。一见公路上扬沙,领头的朱三炮便喊:“冲上去,一辆也不能放走!”村民们“哗”一下,就像羊群一样奔向了公路。

 齐默然走下车。拦车上访的事他遭遇过不少,如今都成习惯了,也用不着畏难。陈木船想劝阻,又不敢,只能战战兢兢跟在后面,快到人群跟前时,他“噌”地跳到前面:“齐书记,你先不要暴身份。这村的人,刁蛮得很。”

 齐默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步子却奇怪地停了下来。

 朱三炮带着人,将强伟等人围堵在路中间。一同来的妇女和老人,已按事先确定好的计划,朝自己选准的车子扑去。不大工夫,十几辆车前就都有了人。齐默然看见,自己那辆车前,一下堵了十几个妇女,大约她们认出那是辆好车,一定坐着大官。

 “强书记,这回你跑不掉了吧?”朱三炮脸上着得意的笑,怪气地说。

 “咋还叫他强书记?叫他强骗子,强赃官。”

 “对,叫他强赃官!”

 “听见了吧?不是我朱三炮跟你过不去,是一村的人跟你过不去。”

 “朱村长,让人群散开,有话到村里说。”强伟道。

 “散开?散开还不让你跑掉了?”身后一个老汉道。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很聪明,说完,自个儿先嘿嘿笑了起来。

 强伟起初还显得紧张,一见齐默然已走下车,就立在离他不远处,那股子紧张,竟奇怪地消失了。也好,反正事情迟早要让他知道,不如就让他现在就看个明白。

 “听见没有?让人群散开,不能影响交通。我跟你们到村里去,有啥话,今天就往透里说。”

 “透里说,就怕你说不透。”刚才那个说怪话的老头儿又喊了一句。强伟恨恨地剜了老汉一眼,正想冲老汉说句什么时,身后突然传来更怪的声音:“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又白又胖的才是省委的大官!”

 就一句话,村民们便“哗”地朝齐默然围去。朱三炮见状,也丢下强伟,冲那边挤过去。

 齐默然被村民们围堵了整整四个小时。

 村民们从一开始就七嘴八舌,有起哄的,有谩骂的,也有叫苦喊冤的,吵得齐默然一句也听不见。市长周一粲见状,慌忙挤进来:“大家不要吵,不要闹,有啥话,一个个讲。放心,齐书记今天就是到现场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你走开!一个女人家,什么嘴?”有人骂。

 “不跟女人说,女人一边晾着去!真是的,咱河没人了,个扫帚星当市长。”

 “女人当家驴犁地。河的日子,怕是没指望了。”有人索说得更野。

 你一句,我一句,村民们将火发在了周一粲头上。周一粲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灰溜溜的闭上了嘴巴。周一粲的举动令强伟非常惊讶,刚才朱三炮他们围攻自己时,她一直冷冷地站在边上,像个没事人,这阵儿,她却冲锋陷阵,充当起英雄来。

 村民们发了一阵子野火,渐渐安静下来。齐默然这才说:“大家有什么问题,不要吵,选个代表出来,一件一件谈。”

 代表不用选,现成的,火烧沟原村长朱三炮。一年前因带领群众围攻九墩滩乡政府,被乡委撤了职。此后,他便成了火烧沟村名副其实的村民领袖。

 朱三炮一气讲了半个小时,讲得虽是零,但也算是把问题摆了出来。齐默然暗暗归了归类,朱三炮一共向他提了十几个问题,核心的,也是三个,排在第一号的就是关井田。

 朱三炮说:“县上市上说话没个准儿,草驴子放一样,今天这么个响声,明天那么个响声。说得好好的,今年不关井,也不田,可冷不丁地就把八眼井给关了。八眼井损失有多大,啊?你算算,有多大?摊到村民头上,每个人就得背将近五百块,一年的收入哩。还有,打井时说好要给的补助款,到现在一分没拿到。政府说话还算不算数?让老百姓信不信了?

 “第二是移民搬迁费,说好了每人八百,到现在二百也没拿到,钱呢?钱让哪个王八蛋了?

 “第三…”朱三炮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他说:“生个娃娃,也要看是不是当官的啊?老百姓多生一个,撵哩,抓哩,扒房哩,揭瓦哩,就差没拿个刀子骟人了。当官的生了,咋没人言?你查查,单是一个九墩滩乡政府,超生了多少,咋还一个个官当得好好的?”

 爱说怪话的那老汉又接话道:“人家生的是龙种,当然不罚!”

 “龙种?怕是野种坏种吧?”有个妇女顺嘴撂过来这么一句。人群“哗”一下笑开了。

 这话让强伟一惊。计划生育?咋又把矛盾扯这上面了?难道乡上真有超生的?如果有,他这个市委书记,可就太官僚了。

 齐默然听完,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开始表态。今天这场合,他要是不表态,怕老百姓不会放他过去。

 “好,这位朱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好,也很全面。我对情况掌握得不是太透,按说没有发言权,但大家既然把问题提到了我面前,我简单表个态。”齐默然顿了一下,司机赶忙将水杯递上。齐默然没喝,水杯端手里,接着讲:“第一,关井田的事,必须关,必须。眼下胡杨河域全线缺水,生态问题非常严重,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村,一个乡,就把整个域给毁了。”

 “谁毁了域?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才搬来几年?脚还没站稳哩,咋是我们毁了域?”老汉又道。

 “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

 “不说我们咋要关我们的井,我们的田?你这个领导说话讲不讲理?前言不搭后语的,还省上的大官哩。”先前说怪话的妇女抢白道。

 “大家不要吵,听齐书记把话讲完。”周一粲见现场越来越,心里急得要起火,再次站出来,高声阻止道。

 “谁想吵?你以为我们爱吵啊,你们把事做好,我们会吵?”

 村民们的情绪越发激动,一听齐默然说井要关,田要,一下就急了,吵嚷声此起彼伏。齐默然讲了一半的话只好停住,等村民们发够了牢,他才接着道:“这关井田,不是针对你们一个村,而是全县,全市,全域,这个要给大家讲清楚。当然,关井田不是想剥夺掉你们的生存权,市县会拿出具体办法,妥善安排大家的生活。请大家放心。”

 “放心个头!总是说这种喝凉水不酸牙的话,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一次次的,拿话耍我们。”

 齐默然不好再讲下去了,本来他还想讲得更透些,更有说服力些,一看现场的情况,只好闭起了嘴巴。

 “哑巴了,啊?嘴让羊骨头住了?咋不讲你的政策了?甭以为你是省里来的,我们不敢骂你!”

 人多势众,这一天的村民们算是过足了嘴瘾。

 强伟在想:火浇沟的井啥时关的?他不是已跟县上暗示了吗?关井田的事,暂且放放,不要搞得太紧,等把试点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全部解决掉,市上再考虑,要不要调整一下政策。怎么突然地,就把九墩滩这边的井也给关了?

 恰在这时,有人跑来跟他说:井是九墩滩乡乡长万里带人关填的。

 一听是万里,强伟顿时明白了:这事肯定跟周一粲有关!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到周一粲脸上。这阵儿,周一粲不敢再护着齐默然了,害怕村民们当着齐默然的面,骂出更难听的话,她站在离齐默然五步远处,目光焦灼不安地胡乱瞟着,瞟来瞟去,正好就跟强伟撞上了。

 周一粲身子一颤,一看强伟正在远处朝她怒目而视,便惶惶不安地低下了头。

 强伟哪里知道,不光井是万里带人关填的,就连乡干部超生的事,也是万里说给朱三炮的。乡委书记杨常五原来只有一个女孩,万里费尽心机打听到,杨常五还偷着生下一儿子,藏在他姐姐家,一直由他姐姐养着。这个消息对万里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他抢在关井前,将此事透给了朱三炮。朱三炮真是一个炮筒子,当下就找到乡政府,跟杨常五理论。杨常五在超生问题上处理过不少人,包括朱三炮本人,一听朱三炮掌握了他的隐私,吓得当下就白了脸。这些日子,杨常五的心思都让儿子给占住了,哪还有精力顾及乡上的工作啊。万里趁势带着人,强行关了火浇沟八眼井,这才把矛盾挑起来。

 强伟站在路边生闷气的当儿,朱三炮他们又跟齐默然提出了钱的事。他们今天拦车的真正目的,就在钱上。

 “井让你们关了,地也让你们了,你们是政府,我们惹不起,惹不起我们躲得起。拿钱来,把补偿款还有搬迁费一次给我们算清,我们搬回山里去,这沙窝窝,不住了!”

 “对,不住了!给钱,一分也不能少!”

 一听要钱,齐默然便把矛盾交给了周一粲:“你是市长,这个问题你来解决。”

 周一粲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钱的事请大家放心,市上正在想办法。今天我当着省委齐书记面,给大家表个态,一月内把拖欠你们的款全都解决掉。好不?大家现在把路让开,省委齐书记还有急事。”

 “少听这娘们儿叨叨,姓强的说了都不算,她说了能算?老说没钱,没钱凭啥搬我们?没钱咋还关井,井不是钱?”

 “没钱你们股底下坐的啥?你们来了不到二十个人,你瞅瞅,股底下坐了多少车?”有人起哄。

 “把车扣下!三憨子,抬车,抬到沙窝子里去!”朱三炮发话了。

 那个叫三憨子的,真就带着几个壮汉,往齐默然的车前走。周一粲急了,撵过去挡住三憨子:“你们要敢来,我就叫警察!”

 不提警察还好,一提,村民们的火更大了,立时就将周一粲团团围住,非要她叫个警察来。周一粲脸色苍白,拿着手机,可怜巴巴地望着齐默然。到了这时,齐默然也知道今天这个关不好过了。他恨恨地瞪着强伟,对强伟的不,算是达到了极限。

 这天的事态最终还是强伟平息掉的。他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想这事要是再不解决,齐默然的面子就彻底没处放了,暗暗一咬牙,冲朱三炮他们走了过来。

 “要扣车是不?我的车在那边,就那辆越野车,值个几十万,开去。”

 朱三炮愣了愣,不清楚强伟这话啥意思,正犯怔呢,就听强伟冲司机喊:“把车开到村里去,钥匙给他!”

 朱三炮让强伟这话给震住了,没想到强伟会来真的。别人却兴奋起来:“三炮,你坐上,先尝尝坐官车啥味儿。”

 “坐去呀!”强伟冲朱三炮断喝一声,然后冲村民们说:“我今天表个态,如果一周内不把欠你们的款还了,这车,就归你们了。”

 朱三炮骑虎难下,在村民们一阵鼓动下,真就坐上了车。司机再次望了眼强伟,见强伟黑青着脸,态度坚决,没敢再迟疑,将车开进了村子。

 直到晚上九点,车队才缓缓驶进河城。回来的路上齐默然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敢多嘴。到宾馆后,陈木船跑过来,说直接进餐厅吧,累了一天,饿坏了。齐默然剜了陈木船一眼,这一眼剜的,陈木船的魂差点没蹿出来。

 没有人敢打扰齐默然,强伟儿就没回宾馆,他坐哪部车,齐默然都没注意到。周一粲倒是跟进了宾馆,一直跟着他上了楼,快要进门时,步子却僵住了。大约也感觉到跟进去没啥好果子吃,就在门外站着等,等了将近半小时,不见齐默然出来,又不敢伸手敲门,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楼。

 齐默然躺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沮丧,很不对味儿。这一天折腾的,非但正事没做,反倒受了一肚子气。想想农民们的那些怨气,那些顺口而来的脏话,还有反映的那些个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回省城,将强伟撤了!

 是的,强伟不能再干下去了,再干下去,河不但发展不了半步,而且连稳定也难保。想想,强伟来河之前,河的综合指标全省排名第三,农民收入排名第一,这才几年工夫,河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公。私呢?一想到这个“私”字,齐默然对强伟的恨,就越发深得没边了。这次下来,尽管他没见几个人,也没刻意到哪儿去了解,但关于强伟的意见、不,还有牢,还是源源不断地到了他耳朵里。最最关键的,据陈木船反映,强伟现在还在越过他,将情况直接反映到高波那儿去。就在老奎炸法院之前,强伟还到过一次北京,听说高波是在高烧状态下坚持着听完汇报的。

 这个情况很重要啊!可惜,一次次的,他还是给了他机会,给了他希望,指望着他能途知返,回到他身边来。

 这可能吗?不可能了。

 正想着,门敲响了。齐默然以为是周一粲,没吭声,心说你敲吧,我现在谁也不见,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放心,实在不行,我就从别处调人!

 河的班子是得调整了,必须调整,再也不能犹豫!

 门敲得很顽固,不像是周一粲,周一粲还没这个胆。齐默然打开门,来的是周铁山。他没吭气,趿拉着拖鞋回到了沙发上。

 “受惊了吧,老领导?”周铁山乐呵呵的,一看齐默然脸色,就知道他还在火头上。

 “受什么惊?”齐默然的口气很淡,听不出他有什么火。

 “走吧,老领导,先吃饭去,我知道你肚子还饿着。犯不着,跟这些刁民犯得着生这大的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刁民?这两个字你也能讲得出口?铁山同志,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周铁山怔了一怔,紧接着就说:“我改,我以后改!只要老领导不再生气,我周铁山啥都改。”

 “不是给我改,是为你自己改!”齐默然再次批评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领导批评过多次了,我这人没长进,让老领导失望。”周铁山皮笑不笑地道。

 “那好,先把造纸厂给我关了。”

 “这…”周铁山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没一句实话!说吧,请我吃饭,又想打什么算盘?”

 “哪敢啊,老领导!你就甭再这么疑神疑鬼了,我今天等了一天,原想你能到厂里看看的,哪知…”

 一说这个,齐默然的气又来了。早知道这样,早上他就不该改变主意。“算了,吃饭去!”

 刚进到酒楼,强伟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刚刚回到宾馆,路上又出了点事,耽搁了一小时。

 “我说强书记,你能不能少出点事?”说完,齐默然“啪”地关了手机。

 晚饭他是跟周铁山两个人吃的,还是在周铁山前些日子请周一粲的那个包间,但这一次,周铁山没敢摆谱,只叫了一个服务员,点的也全是家常菜。吃着饭,齐默然再次提起造纸厂的事。他不能不提,今天朱三炮跟他说的一大堆问题中,就有造纸厂,不过他觉得在那种场合不便谈论这件事。这阵儿,他就不能不跟周铁山提前打个招呼了。

 “铁山啊,我知道造纸厂是你的心头,硬让你关,你一定舍不得,不好你还要骂娘。可这次,我觉得是非关不行了。”

 周铁山的脸顿时了。他今天来,也是为这事。他已从别的渠道听说,强伟正在派人收集造纸厂污染域的证据,前些日子秦西岳也在做这工作。他估摸着,造纸厂是遇到铁坎儿了,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齐默然的意见非常重要。

 “真的…不好保?”半天,他这么问了一句。

 “难啊。”齐默然阴沉沉道。

 两个人的表情就都凝住了,心,似乎也凝住了。过了好长一会儿,周铁山才道:“你看着办吧,实在保不了,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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