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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7

 国庆节一完,车光辉的队伍就开进石河滩。

 酒厂科技生态园项目催得紧,要赶在冬季停工前干完主体工程,这事不能耽搁。他把三个项目处的人集中过来,又从乡里叫了一批民工,声势浩大地打响了战役。

 贷款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想不到说话腼腆的贾科长办起事来却很干脆,没怎么难为就把报告批了。行长的路子也已跑通,只待酒厂的担保手续办妥后,先期的五百万贷款就可以到账。

 这天车光辉正在工地上忙活,保姆黄丫儿突然打来电话,说刘素珍又犯病了,在屋里砸东西呢,她拦挡不住。车光辉说:“甭管她,想砸什么只管让她砸。”

 老婆刘素珍砸东西是常事,这年头,家里女人不砸东西,证明男人没用。这是车光辉的逻辑。车光辉有很多混账逻辑,这些混账逻辑已经成为他对付世界的好办法。这天他却不走运,电话合上没多久,黄丫儿又打来了,拉着哭腔说:“叔你快回来呀,再不来,家要被烧光了。”

 一听烧字,车光辉怕了。老婆刘素珍这些年精神不大正常,真要烧起家来,黄丫儿是挡不住的。他跟工地上的人代几句,驱车就往回赶。

 车光辉回到家,子刘素珍正等着他呢。

 刘素珍没烧,但家里砸得早不像样子。车光辉以前还敢把值钱的收藏品,陶啊罐的放显眼处,让刘素珍砸掉几批后,不敢了。客厅以及卧室里,只摆些好看却不值钱的,就这,三天两头仍然免不了噩运。

 “怎么回事?”车光辉瞪住老婆,老婆不像是发病,像是发疯。

 “哪里的臭婊子,说!”刘素珍往前横跨一步,一张脸上燃烧着炸药。

 车光辉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边放包边说:“又发神经了?”

 “死去吧你,搞多少才够!”刘素珍忽然扑向车光辉,这是她最近想出来的恶招,与其吵不如打,与其打不如先撕他。撕烂他,看他还怎么出门。

 车光辉连忙招架,边招架边喊丫儿:“你姨又发病了,快来捆住她。”

 这一招真灵,气势汹汹的刘素珍一听“捆”字,果然不敢了,再闹车光辉真敢捆她。以前刘素珍发病,车光辉一点办法也没,后来是医生出的主意,让他用绳子。结果发现,这招很灵,绳子便成了车光辉对付老婆发病的利器。

 刘素珍跌坐在沙发上,鼻子一把泪一把。车光辉理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脸没被撕破,他怒恨恨一眼扫过去,见刘素珍还在哭。

 “哭什么丧,病犯得重了是不?!”

 刘素珍噤声,刚才的蛮横瞬间没了影,可怜兮兮望住车光辉。

 刘素珍就这样,反复无常,难以自控。她不是装病,是真有病。这病好几年了,车光辉带她四处求过医,吃了不少药。后来刘素珍拒绝求医问药,怕车光辉拿毒药害死她。但这些年刘素珍也学会了装,装得还很像回事。更多的时候,你分不清她是真犯病还是假犯病,可能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上楼睡觉去!”车光辉冲老婆叫嚣一声。

 换在往常,刘素珍会听话地上楼,哪怕睡不着,也要在上躺着。她对车光辉的恨往往就那么一两声,吼过去就没事了。今儿个她没,泪眼兮兮地盯住车光辉,盯半天,忽然又扑过去,一抱子抱住了他。

 “求求你了,不要再碰婊子行不,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再碰,我们母子都会疯的。”

 车光辉没想到老婆会这样,身子在刘素珍怀里连着打出一片悸。

 “你碰的够多了,把剩下的半辈子留给我们母子吧,求求你了。”刘素珍越说越恓惶,泪把她的脸颊打了。

 车光辉伸出手,摩挲着子头发。这一刻,他有所触动,内心某最软的弦,被弹了一下。

 “好了,快去楼上吧,不要想,你身体不好。”

 刘素珍猛地抬起头:“我想,你说我在想,姓车的,你敢说你没碰?!”

 “素珍!”车光辉叫了一声,又放缓声音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身体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你个没良心的,少拿身体吓唬我!”

 话未落地,刘素珍痉挛起来,一双手先是抖着,紧跟着四肢搐,口吐白沫,羊癲风似的倒在地上。

 黄丫儿从角落里跳出来,拿绳子就要捆刘素珍,车光辉一把拽住她:“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啥也没说呀。”黄丫儿抬头道。

 “别捆,今天别捆,把药拿来。”

 家里是有常备药的,刘素珍这样已不是一天两天,说真心话,车光辉不是不管她,管,但没用,前脚医好,后脚病又犯。

 强行服了药,刘素珍安定下来,这药其实就是让人安定的。车光辉抱起刘素珍,往楼上去。黄丫儿怪模怪样看住他们,心里道,今天这人可有点反常。

 半小时后,刘素珍睡着了。车光辉并没马上离开,坐在边,爱怜地望住眼前的女人。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结发子呀,跟他吃过苦患过难,尝受过人生的艰辛。只是…

 老婆刘素珍原本不这样,她曾是个性格开朗,风风火火的女人。当姑娘时,还是队上出了名的铁姑娘。可是,自从车光辉有了钱,成了大老板,她便慢慢变成另一个人。多疑、猜忌,老是怕车光辉外头有女人。这样的事其实是阻挡不住的,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她没法控制自己,终面,心情抑郁,这给她的身体带来了更大伤害。早在五年前她就患了糖病,医生不止一次劝诫,要注意调节情绪,不能太激动,尽量不生气,要平和、乐观。

 糖病人有两大忌:一是饮食。要多食豆面、荞麦面等杂粮,忌食含糖量高的食物。水果更是不能沾嘴。二是情绪。要放松自己的心情,切忌大悲大伤。饮食上刘素珍控制得不错,每按医生嘱咐,杂粮蔬菜配以少量的白面、鸡蛋,一五餐,保姆会按时做好。情绪却由不得她自己。尤其儿子车前子学坏以后,她更是动不动暴跳如雷,歇斯底里。

 不能提儿子,一提儿子,刘素珍就会崩溃。

 车光辉对她打击已经够深重,现在再加上儿子,不变疯才怪!这小杂种才多大点人啊,就敢把父母不往眼里放,三天两头领乌七八糟的人上家里鬼混,抽烟、酗酒、上迪厅打架闹事,有两次还差点出人命。这不成心不让她活吗?她真想拿铁绳将他拴了,不让他出门。

 钱,都是钱惹的祸。每每想到这里,刘素珍就想一把火把啥也烧了,烧了它总干净了吧?

 车光辉木然地坐了好久,脑子开小差了,一个人影儿跳出来,先虚着、淡着,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晃,接着就真,就强烈。到后来,车光辉有点控制不住。

 这天他没吃饭,没胃口。天快要黑时,他拿着包往外走。一直坐在餐桌边等他吃饭的黄丫儿追出来:“你要去医院啊?”

 “去医院做什么?”车光辉被黄丫儿问得莫名其妙。

 黄丫儿低头嗫嚅一阵,猛地抬头道:“还能干什么,看我姐啊,你当我不知?”

 车光辉吓了一跳。黄丫儿随后说出的话,就让他腿都抖起来。

 “你去医院找我姐的事,姨知道,她就是因我姐发病的。”

 车光辉的步子最终还是迈到了医院,本不想来的,黄丫儿那么一说,心就突突跳,血也热,鬼使神差就往医院方向走了。

 大丫在楼道里看见了他。

 “来了?”大丫问。

 “来了。”车光辉说。

 “今天又来看哪个?”大丫问。车光辉每次来,都说是看病人,最近病人是多,多得医院都装不下。

 “看位领导,他也出血了。”

 “领导也出血啊?”大丫惊讶了一声,原又背过身去。幽暗的灯光下,车光辉看到一张背影。背影有点朦胧,有点飘,有几分虚幻。可这样的背影,他在河城是遇不到的。车光辉脑子里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这背影时的情景,他承认,他不是一个多崇高的人,打那刻起,他的心里就有了东西。

 “怎么样,作家病情好点了吧?”车光辉往前跨了小半步,问。

 “老样。你闲着啊,我得去侍候病人了。”说完,幽灵一般消失。

 一道幽暗滑过心底,带着失落。车光辉苦笑一声,发了会怔,掉转身走了。出医院时他想,有些事真是急不得,得慢慢来。她不给机会,上天会给机会的,他又想。

 第二天车光辉没在外面应酬,惦着老婆孩子,刘素珍发病是个信号,要是再不留心,麻烦就大了。车光辉吃过这亏,教训深。

 回到家,黄丫儿已做好饭等他。餐厅里不见老婆儿子,车光辉感到蹊跷。

 “人呢?”

 “姨跟前子哥又骂架了,谁也不出来。”

 “又为啥事?”

 “前子哥想玩电脑,说是上网查东西,姨不让。争来争去,前子哥就把电脑砸了。”

 “啊?!”

 黄丫儿捂住嘴不敢笑,车光辉发怒的样子好玩。黄丫儿觉得,这家人真是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天天吵。要说也是姨的不是,人家前子哥不就上个网嘛,干吗那么凶?前子哥天天挨骂,骂得她都有些同情他了。有时趁姨不注意,她会溜进前子哥的房间,陪这个小男人说说话。她觉得前子哥不像姨骂得那么坏,她倒喜欢他那股野味。

 黄丫儿想不明白,黄丫儿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车光辉,怎么会喜欢让姐姐大丫呢,这事不但奇怪而且好玩。

 黄丫儿决计探个究竟。

 车光辉气得跳脚。为电脑的事,他不知跟着讨了多少气。当初儿子老跑网吧,有时透夜不回来,刘素珍唠唠叨叨,骂他:“不就一个电脑,买给他啊,让他往死里玩。”车光辉也觉得该给儿子买,儿子学习不好,说不定能在电脑上出点名堂。可不出半年,娘俩就为电脑的事吵得不可开。刘素珍骂儿子,整天钻电脑里,尽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儿子不依,嚷:“电脑是爸买给我的,我看啥,不用你管。”刘素珍气得不行,趁儿子不在家,竟把电脑给卖了!儿子跟她几个月不说一句话,一有空就往网吧钻,抽烟、喝酒都是那时学会的,还大着胆把一些染着五颜六头发,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男男女女往家带。

 哪个家长不担心儿女?电脑又抱来了,联想新产品,一万六千块。他开导老婆:“你就别再瞎费心了,只要他不出去惹事,爱咋玩咋玩去。”刘素珍恨恨地:“亏你还能说出口,你去瞅瞅,他看的啥?”又道“唉,这小杂种,我脸红的说不出口…”

 “去,把前子叫来!”车光辉对丫儿说。

 黄丫儿哪敢怠慢,也不想慢,忙去叫车前子。见她进来,车前子先是扮个鬼脸,唬她:“敢告我黑状,看我怎么收拾你。”黄丫儿吐吐舌头,也扮个鬼脸出来。车前子抡起拳头,想揍她。黄丫儿凑过去说:“揍呀,揍,揍,就揍这。”她指着自己的脸说。没想车前子猛在她脸上嘬了一口,这可把她吓坏了,傻傻地看着车前子,又急又臊地说:“你…你…”车前子毫不在乎,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说:“走吧,陪我挨骂去。”黄丫儿脸还红着,小脯跳得厉害,手忍不住摸了摸刚才被嘬过的地方:“你坏!”又道“叔正生气着哩,可千万别顶嘴。”

 车前子像是没听到,大义凛然走了出来。

 黄丫儿的担心纯属多余,车前子一走出来,便老实得像只小绵羊,乖乖站车光辉面前,等着挨训。

 “头抬起来!”车光辉一看他又装,气大了“装啥装,有本事你把这个家砸了。”

 黄丫儿在边上使劲递眼色,车前子偷望一眼,她的样子逗乐了他,车前子没忍住,扑哧就笑出声了。

 见儿子这样,车光辉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知道发火是没用的,一点用也没,遂败兴地道:“去跟你妈认个错。”

 车前子磨蹭半天,没动。

 车光辉摆摆手,也不儿子,叹气道:“好了,好了,砸了也好,免得你一天到晚尽看些破东西。”

 一听父亲提这事,车前子窘得,脸不知往哪放。看来,自己在这个家里没有秘密,自己做什么他们都知道,想着想着,忽把目光瞪在黄丫儿脸上。黄丫儿有几分紧张,站了一会,实在撑不住,跑了。

 “叛徒,原来是你在出卖!”车前子目光一直追着黄丫儿,直到她消失。车光辉也被儿子的目光逗出心事,眼前浮出另一张影子。

 上午他得到消息,那个叫叶开的狗作家,怕是真不行了。消息是医院传染病科主任亲口告诉他的。

 18

 苏朋母亲来找黄二丫的这天,老城里人黄风恰巧没去广场。

 糖厂职工灰溜溜地离开铁路,令黄风大为扫兴,无意间看到苏连泉和王寿的丑恶嘴脸,黄风更是感到人世间的无,心情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越发沮丧,门都没心思出了。

 中午的太阳恶毒而刁钻,钻哪儿晒哪儿,空气污浊又沉闷,压抑得很。石河滩一施工,河城的上空便整着尘土味儿。黄风躺竹椅上,双目微合,神思凝重。他没心思陪这个找上门的二吊子婆姨说话,却也没想躲着她。二吊子婆姨跟破鸟二丫的谈话中,他已得知苏朋那鸟让检察院起诉了,听口气像是躲不过这个坎。报应!黄风心想这就是报应。

 苏朋母亲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叫耿兰花,黄二丫跟儿子做夫的这些年,她一次也没登过儿子的门,也断然不允二丫这货上自个的门。因此她跟黄二丫几乎没啥交流,算得上是陌路人。可儿子现在进了看守所,耿兰花得想法子把他出来,打听到黄二丫姐姐的公公是监狱长,她才厚着老脸来求二丫。

 “你是他的子,总不能睁眼看着不管吧?朋儿有了难,你不出钱倒也罢了,托个人说个话总能做到吧?”她说了一中午的好话,二丫还是不松口。

 “这阵知道我是谁了,你儿子跟我闹离婚时你在哪?总不至于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吧?”黄二丫听了一中午,也忍了一中午,这阵忍不住了。

 “他混账,他不是东西,可他终归是你男人呀。到了这地步,你不帮他谁帮?”

 “你说帮我就帮,我是你闺女还是你啥人?”

 “二丫,妈求求你了,妈过去错了,妈给你认错还不行吗?”

 “妈?亏你能说出口,不怕牙掉出来。”

 二丫恨恨摔了下杯子,她只顾自己喝,给耿兰花一口水都没倒。耿兰花抹把泪,哽咽着嗓子。

 耿兰花快要给二丫跪下了,眼泪珠子哗哗往下掉。

 二丫忽然想起那个名叫林倩倩的,指点津说:“你去找林倩倩,你儿子不是要跟她结婚吗,说不定她有好办法。”

 “呸,你还提她,那个扫帚星,臭婊子——”骂到这儿突然噤了声,原来她也这样骂过二丫,忙改口说“找了——”

 她的声音弱下来,脸色惨白一片:“她早拿上钱跑了,唉,也怪那个愣头鬼,真名真姓都没清楚…”

 二丫猛一抬头,不敢相信地盯住耿兰花,半天后悲凉地叹口气,关我事哩。

 院里,黄风早已不耐烦。他认为这个二吊子婆姨简直愚蠢透顶,明明是蹲大牢的事,还瞎抱指望,没好气地冲屋里喊:“说完了没,说完了忙正事去。”

 二丫从父亲口气里听出味道,眉一抖,笑脸儿一,温和道:“我不会去求人,你还是回去吧,别瞎耽搁工夫了。”

 耿兰花差点让这不近人情的父女怒,直想骂几句脏话,可儿子完全把她的筋骨伤没了,再也没得那骨气,忍着泪出来,消失在毒毒的太阳下。

 二丫的心被耿兰花打,没想这个女人会可怜到这地步,换上她,怕是打死也不会去求人。她跟出来,望着渐远渐逝的那个背影,心里漫过一阵疼痛。阳光硬地打在脸上,碎下来的全是冰凉,二丫能听到心哭泣的声音,一场夫就这样做到了头,说不出该哀还是该痛,脑子得像一锅粥,直想找个地方哭一场。

 正伤神时,三儿远远走过来,见了她,垂头丧气道:“烦死了,狗的天爷,热得人活不成。”二丫收起心事,强打精神问:“愁眉苦脸的,赔了还是输了?”

 三儿说:“扯淡,谁还有那心思,我姐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丫一惊:“啥时的事,你可别吓我。”

 “谁吓你了?我是来问问,以前红红跟你说啥没?”三儿显得很恼躁,脸上灰扑扑的,全然没了那份精神气。都是找红红找的,这个女人,可把三儿害死了,说不见就不见,一个大活人,居然真就不见了。这热的天,上哪找去?见二丫怔在那里不说话,三儿又道:“怕是我姐跟人跑了。”

 “你放!”二丫突然就给骂了一句,骂得很脏。她认真想了想,没想起啥,以前跟红红老在一起,说过的话多着呢,这阵全给没了影,一句也记不起来。

 “你看我这脑子,里头装的尽是石灰。哎,厂里你问了吗?”

 二丫有点急红红。

 “问个啥!她都半月没上班,厂里还到处找她呢。”

 二丫让三儿的脏话说得脸红起来,没来由的就红。

 红完,她又说:“这就怪了,能到哪去呢?”

 二丫觉得自己并不理解红红,她不理解这世上每一个人,有时候,她连自己都不能理解。她望望天,天火红火红,她记起好久没看到云彩了。

 “报案了没?”又过半天,二丫收回目光问。

 “报个辣子!”三儿气鼓鼓的,他的心思并不全在红红身上,如果不是他妈硬着他找红红,他不会在这热的头下跑。凭啥要让我跑?!三儿的生意赔了钱,心烦得要死。

 “她留下封信,不让家里找她。”三儿又说。

 二丫松口气,既然不让找,人肯定是安全的,说不定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说:“三儿你得报案,这种事报了案好。”

 “报案得花钱,你以为警察会给你白找人,我才不花那冤枉钱。”

 三儿的话让二丫心凉,联想到苏朋,心里漫过一层惆怅。“你也甭急,慢慢打听,能上哪儿哩,没地方去还不就回来了,用不着担心。”她敷衍着说了几句,打算回去。

 “我担心她做啥哩,是我妈担心,天天催我找。祸害,真是个害人。”

 “她是你姐哩,找也是应该的。”二丫又多了句嘴。

 “姐咋了,姐就该害人?害得我买卖都做不成。”三儿擦擦额上的汗。其实他生气的是红红拿走了他一千块钱。钱在枕头底下,本想给二丫买条裙子,没想让红红给偷了。这些日子没买卖,他心里急,嘴上都起了泡。看见二丫穿件吊带背心,子鼓鼓地往外跳,藕似的胳膊白白。他又忍不住心动,咽口唾沫,馋馋地盯住二丫。

 一碰那目光,二丫仿佛醒了,丢下句话,趿着拖鞋进了院。

 三儿痴痴癫癫,隔着院子望了好一阵,终因怕着黄风,不敢轻举妄动,很不甘心地走了。

 晚饭刚吃过,丫儿来了,一进门就搂住二丫脖子,这家里就数她跟二丫还算亲热。

 “做啥好吃的,也不给我留点。”

 “待一边去!”二丫没好气地臭道。

 “不嘛,人家想你了。”丫儿说着挠一下二丫的胳肢窝,二丫咯咯笑了。

 “想想想,头上想还是脚上想?”二丫正在刷锅,怕把丫儿衣服脏,一进门她便发现,丫儿出了,时尚了,袅袅婷婷的,完全是她当年那副模样。

 丫儿还在纠,她今儿高兴,恨不得咬二丫一口。

 二丫忙完,姐妹俩到里屋说话,丫儿才发现,姐姐心里有事。

 “还是那个三儿?”丫儿问。

 二丫摇头,她才不会为三儿烦心哩,三儿走后,黄风又唠唠叨叨,把她说得八面子不是东西,二丫懒得跟父亲争辩,这段日子她跟父亲的话越来越少。

 二丫是烦苏朋。表面上二丫装得冷,好像苏朋的死活跟她没关,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她为这事焦心哩。她拉过丫儿的手:“你说我该不该去求大丫?”

 “去了也不见得管用,大姐不会帮你。”丫儿说。

 “我就知道,谁也看我笑话哩。”

 “姐,不要小心眼好不?”丫儿嘟囔了一声,说“他们家跟我家一样,一个不管一个。”

 二丫没话了,大丫家的情况她多少还是知道点,这个指望怕是真要落空。

 “你少理他,钱又不是你花的。”丫儿愤愤不平,她对苏朋没好感,从没叫过一声姐夫。二丫缄口不语,丫儿还小,哪知道夫间这些破事。整个下午,她都为这事犯难过,她是真不想管的,也没法管,可她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女人离一次婚可以,要是接二连三离,怕是一生都要耗在这上面了。

 睡觉时,丫儿突然神神秘秘说:“大姐最近不对劲,怕是要出事哩。”

 “她不是在医院,能出啥事?”二丫本来不想提大丫,见丫儿表情很怪,忍不住问。

 “不说,反正出事哩。”

 “你个死丫头,拿我开涮!”两个人在上打闹起来。

 丫儿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疑惑跟二丫说了,二丫好不愕然,半天才说:“真的?”丫儿说完又后悔,她也是猜,并无真凭实据。见二丫透不过气的样子,丫儿忙说:“兴许是我想哩,医院里糟糟的,我都烦死了。”

 二丫却认定丫儿说的是真。

 老城里人黄风没睡,睡不着,丫儿到车家当保姆两个月了,极少回来,回来也不跟他说会话。黄风感觉被她们踹开了,成了一条多余的老狗,可怜巴巴等施舍。女子们是没有良心的,他越发地认识到这点,长大一个飞一个,直飞得鸟去巢空,一屋子孤单留给他自个。

 夜风吹起来,吹得院里沙沙作响,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去,黄风感到身上有点冷。

 二丫和丫儿还在叽叽喳喳,好像在说大丫。黄风支起耳朵,就听得大丫这鸟又犯了,跟那个包工头眉来眼去。“呔!”他心里恨恨恶心了一阵,闭上眼,装睡,却没想一股子泪潸然落下。

 老城里人黄风曾有个不错的家。

 大丫跟二丫是双胞胎,二十二前的那个冬天,在一场漫天飞舞的雪里,大丫和二丫呱呱落地,给这个没落的家庭带来新的欢乐。在父母的呵护里,小姐妹一天天长大。母亲是个贤淑的女人,气质高雅,举止端庄,脸上始终洋溢温和的笑。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对两个女儿却是充着深爱。小时候,两个人的性格并没什么太大的差异,只是二丫比大丫稍稍烈一点。在母亲的循循导下,大丫很早便形成宽厚的性格,凡事都让着二丫。母亲生下丫儿不久,被一场车祸无情地夺走生命。这场意外的灾难给这个祥和、温暖的家庭带来致命的打击,父亲自此变成一个寡言少语,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他把全部精力放在三个女儿身上。

 母亲的去世让大丫过早地从孩子变成了大人,从那时起,大丫肩上的担子重起来,她自觉地担起母亲留下的责任,像个小母亲一样尽心尽力照顾两个妹妹长大。十九岁那年,她遇到了叶开。这个身材瘦削,个子矮小,眼睛乌黑,眉间和下巴上有不少黑痣的年轻男人,一闯进她的生活,便牢牢地俘获了她少女的心。他的狂傲自大,他的多才多艺,以及性格中不时出的那种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大丫,使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子魔力,让自己无法摆

 那时的叶开刚从大学毕业,在河政府部门做秘书。他的父亲是公安局的科长。优越的家庭条件和令人羡慕的工作环境无法不让大丫心生幻想,而且重要的是叶开是位诗人,他在大学时代就发表了不少作品。那个年代是文学的年代,作家和诗人既是社会的灵魂,又是少男少女膜拜的偶像。十九岁的黄大丫很快被叶开得神魂颠倒,她经常变着法儿请叶开到家里吃饭。父亲黄风一开始对这个青年才俊给予相当不错的评价,尤其得悉叶开的祖上是晚清时代河城的一名门望族时,更是对过位年轻人抱以很高的热情。

 在父亲和大丫的一片热情里,二丫也很快与叶开络起来。叶开每次到黄家都能受到最好的礼遇和最为热情的招待。父亲的态度增强了大丫献身叶开的决心,在一个月柔美的夜晚,乘叶开的父母外出,大丫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少女的纯真奉献给了心仪的男人。偷食果非但没让大丫害怕,反而让她意外地尝到了人生的另一枚甜果。她频繁地跟叶开幽会,一有机会就剥光叶开衣服,让这个大她五岁的男人在自己身上撒野。可是好景不长,父亲黄风突然在一天晚饭后郑重其事地警告大丫,要她立即断绝跟叶开的来往,并宣布从此以后不许姓叶的迈进黄家一步。

 这个意外如同母亲惨遭车祸一样深深震撼了大丫的心,也以更快的速度颠覆了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经过一整夜的思考,第二天一早大丫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搬去跟叶开同住,直到叶开娶她为止。这个决定刚一宣布,便在家里炸响惊雷。父亲黄风气得一头栽地,险些一命呜呼。妹妹二丫血赤着脸,鼓足了劲抡起胳膊扇出了一生最为震惊最为辱的一个嘴巴。她在二丫泼妇一般的辱骂中骄傲地走出这个曾经无限眷恋,而现在丝毫不觉有啥温暖的家,义无反顾地走进那座河城众人向往的老式四合院。

 大丫跟叶开一直没有正式结婚,叶开说真正的爱情不需要世俗的形式证明。再说他苦于创作惊世之作,哪有什么闲时间举行婚礼?大丫不在乎结不结婚,只要自己心爱的男人守着她就行。她不怕叶开弃她而去,对付叶开这样的男人,大丫相当有自信。

 然而谁能想得到,正是这个叶开,让黄风对他含辛茹苦拉大的两个女子生出了切肤之恨。他知道,是叶开把他推向了深渊,让他再也无法拿正常的目光去看待他的两个孩子,一想这事,黄风就恨得要命,他怎能轻易原谅叶开这个千刀万剐的呢?

 19

 每个清晨,包工头子车光辉都是第一个站到石河滩的天空下,直等到工地上干活的人影稠密起来,他的心方能踏实。这个多年养成的习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他自己是改不了了。

 市长夏鸿远打电话时,他刚刚跟胡万坤吃完“三套车”大多数人都是中午吃“三套车”他和胡万坤却老在早上吃。

 夏鸿远找他谈阳光工程的事。有人把这事告到了省上,省上派人调查,也没出个结果。告的人不死心,带着一帮子贫民窟的安置户去省里上访,据说在省政府门口静坐了半天,省上打电话让河的领导去领人。车光辉到市政府的时候,副市长一行刚刚上路。

 “得想办法开工,工程停了五年,造成的影响有多大,你应该清楚。这个半拉子工程必须解决,否则,你我都不好跟上面代。”一进门夏鸿远就说。

 河一连串的事得夏鸿远被动上加被动,他必须尽快抓出一两件能安定人心的事来,要不然他这个市长,可就真的不好当了。这个半拉子工程他一直不想管,省上过问时他把责任都推到上一届班子身上,说里面原因很复杂,他不好手。现在看来,不手还不行。

 “钱都让政府挪给了别人,您让我拿啥开工?”一听夏鸿远老话重提,车光辉故意道。

 “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企业就不能替政府分点忧?”

 “谁没难处?我们企业难处更大,现在环境这么差,每项工程都得垫资,能垫得过来?”

 “你们靠什么发展起来的,回报一下社会有什么不可以?”夏鸿远对车光辉的态度不了,语气一下重了许多。

 车光辉笑笑,每次领导发火的时候,他都笑笑。

 “我现在实在是垫不过来,就那半拉子工程,我还垫了一千多万呢。”

 “这个我知道,可工程一拖五年,你难道不觉得脸上难受?”夏鸿远口气越发不友好起来,他凝视了车光辉一会儿,又道“我说车总,这不是垫资不垫资的问题,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形象问题,我想你不会让政府太难堪吧?”

 夏鸿远把话说到这儿,打住了。他不想在这些厂长经理面前发表太多的言辞,但他必须得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政府难堪!以前他替车光辉遮拦,那是他不想管这件事,现在既然要管,就得先给车光辉亮出一个态度。

 态度很重要。

 车光辉再次笑笑。他不想惹恼市长,但他更不想去修那个半拉子工程,要修早修好了,哪能拖到现在。车光辉心里是有气的。当初你们划转工程款的时候,谁征求过我的意见?大笔一挥,钱到了河化大厦上,这是你们造的苦果,就该你们来品尝。车光辉胡乱想着,脸上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样子。

 夏鸿远见他服了软,说:“这事你回去考虑一下,抓紧给市上一个答复。”

 车光辉刚要嗯,手机响了,电话居然是黄大丫打来了。车光辉惊讶坏了,黄大丫居然会给他打电话?心里一阵热,紧跟着又,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夏鸿远。夏鸿远猜想,定是哪个女人打来的,只得说:“去吧去吧,你们都是理万机。”

 “不敢不敢,市长您才是理万机。”车光辉一边说着,一边逃出来。紧着就冲电话喂喂。电话那头黄大丫说:“你送来的那个病人快要死了,麻烦你把她走吧,我好烦。”

 车光辉的确往医院送过一个病人,是个女的,跟叶开一样,也是大风后犯病的,血,恰好就安排在叶开病房里。女人的父亲曾是河建筑工程管理站站长,对车光辉有恩。但凡有恩的人,车光辉都想报答。

 赶到医院,医生正给女人治疗,病房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两个护士来回奔跑,推来炮弹似的氧气瓶要给女人输氧。女人躺在上,脸色惨白,比刚送到医院那天还虚。车光辉不安地问大夫,到底咋回事?主治大夫说:“病人体质一直很弱,自身免疫力太差,昨天给她减了药量,没想这么快病情就出现了反弹。”

 “要紧吗?”车光辉让女人纸一般白的面色吓坏了。

 “不会有啥事,这两天反弹的病人比较多,估计与气候有关。先输些氧,再把药量加上去,很快就可以恢复过来。”

 大夫说得很轻松,车光辉却出了汗,黄大丫看他紧张成这样,递给他一条巾,说:“擦把汗吧,小心你也给急出病来。”

 车光辉感激地看了一眼黄大丫,接过巾,却没擦。

 半小时后,女人睡着了。女人鼻孔管,手上扎着针头,睡着的样子很安静,鼻翼轻轻翕动着,一缕刘海儿遮住她苍白的额,青春的面颊尽管让疾病浸,可虚弱中呈现的美丽依然那样动人。

 另一张上,叶开也昏昏入睡,面色如土,脸上的肌痛苦地扭曲着。

 “他情况咋样,实在不行就转院啊。”车光辉突然替叶开担心起来。

 “还能咋样,老样子。”黄大丫伤感地叹口气,扭头望住窗外。这段日子,黄大丫一天比一天憔悴,丈夫的情况十分糟糕,身边又没有一个帮她的人,连句安慰话都听不到。黄大丫也是急了,不急她不会给车光辉打电话。她知道这男人心里想什么,可现在真是顾不上了,救丈夫是关键。黄大丫本来是想,等男人来了,就让他帮忙,想办法给叶开转院,这破医院她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好人都能治死。可这阵面对男人,黄大丫突然又不想说。

 凭什么啊,他会无缘无故帮你?

 不见黄大丫说话,车光辉有点急:“有什么需要我帮的吗,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愁闷着的黄大丫本想感激,一抬头,却触到一双贪婪的眼睛,还有车光辉那种居高临下的富人态势,当下火了:“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你来管我?”

 “我…我…”车光辉哪想到黄大丫会发脾气,还这么猛,一时傻住。

 黄大丫忽然又想起房子的事,如果不是他,那座四合院就不会拆,他们的日子就会平平安安。如果不是他,她的心情就不会这么烦。这些天在医院,黄大丫看够了医生护士的脸色。同在一个病房,医生对另张上的女人百般殷勤,要多周到有多周到。对她家男人,却是恶眉恶眼。昨晚她还跟值班医生吵架呢,就因为她连叫三次,医生护士没一个理。对方刚摁铃,医生护士马上笑容可掬地出现了。

 黄大丫将一肚子火发出来,她的声音惊动了病上的两个人,叶开挣扎着抬了下头,没抬起来,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另张上,女人努力着想坐起,想跟黄大丫说句什么。一见黄大丫的恶相,又缩了回去。

 “算了,我没心思陪你说这些,你还是走吧,我要睡一会。”黄大丫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跟一个暴发户发火有什么意思呢,她可是作家夫人啊,有身份的人。

 车光辉却不觉得尴尬,很耐心地听黄大丫把火发完。这段日子在医院来来去去,目睹了形形的病人,车光辉算是有了另一番感慨。医院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你感受到的是人类另一种气息,与死亡挣扎、搏斗的气息。生与死的较量,痛与苦的挣扎,在这里被演绎得生动、丰富,而又充更多的无奈。病人的呻、痛叫,家属的眼泪、叹息、悲伤甚至绝望都会让健康人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只有到了医院,人才能透彻地悟到,唯有健康,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

 车光辉很能理解黄大丫,绝不是因为她漂亮,更不是某一个早晨,这位河城里颇富传奇色彩的女人用一张背影打动过他,更不是自那天起,他在心里就藏进这个女人。这阵的他,真真实实感受到了黄大丫的痛,黄大丫的苦,还有黄大丫的那份无助。

 他想帮她,可女人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了他,也掐灭了心中那团呼呼往外跳的火焰。讨了没趣的车光辉只能冲黄大丫笑笑,悻悻然离开。目前他还缺乏对付女人的办法,或者说,心里那团火还烧得不旺。他需要时间,需要反复地问清自己。

 但他相信,女人是逃不开他的,他有这个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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