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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朱妈一见到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说道:“姑爷,你可回来了。小姐一直说不舒服,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睡,她年轻脸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劝劝她。”

 易连恺嘴里答应着,三脚并作两步,就上到了楼上。这里是小小的套间,外边还有一件起居室,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门推开,却见秦桑抱膝坐在沙发里,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头发很整齐,显然是梳洗过了。

 他咳嗽了一声,秦桑却连头也没抬。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朱妈说你还没有吃饭,正好我也没有吃,不如叫厨房做了,送上来我陪你吃吧。”

 秦桑摇了摇头,她脂粉未施,倒显出一张素脸,眸若点漆,可是现在眼睛里也是黯然,像是从前的神采,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抹去了似的。

 易连恺说:“总不能不吃饭。”她又摇了摇头,问:“你往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外头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车夫开得又快…”

 她素来不过问易连恺的行踪,虽然此时说话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停在易连恺耳中,真好像纶音佛语一般,不住有一种高兴,直从心底冒出来。

 他笑着说:“没有的事,他们开车素来稳当,你就别担心了。”又说:“你要是没有胃口,我去给你倒杯牛,总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秦桑说道:“我睡了一下午,这时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过来不见你,问他们又说不清你往哪里去了。”

 易连恺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自己搂搂抱抱,可是见她缩在沙发里头,说不出一种可怜可爱,所以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道:“我是怕打扰你休息,又正巧有点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里闷,我这几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口,并不再说话,仿佛慵懒,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茑萝一般软弱无力。

 易连恺自与她婚后,从来没有见过她又如此依恋的神态,当下只觉得心花怒放。

 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氲在他怀里,一时静得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易连恺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只怕一动,她又要着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心里害怕。”

 “怕什么?”他有点好笑“别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这个。”她像是有点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外头那么,你挂着个联军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又多少人恨着你。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们回昌邺去吧,我心里实在…

 “有什么好怕的。正因为我挂个虚名,所以人家也不会冲着我来。明知道我手里并无一兵一卒,便杀了我,又有多少益处?你别担心了,咱们总有一天要回昌邺去的,只是要等到父亲大人身体好一点儿。”

 秦桑将脸埋在他怀里,说道:“反正我心里的很,这几天你哪里也别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这样软语央求,易连恺如何不肯答应。

 所以一连好几,易连恺都并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办公。便有人要来见他,亦是在家中。

 符远军中皆知道秦桑身体不适,而姚师长的太太因为是自己家四小姐约了秦桑吃饭,才会有晕倒这样的事情,所以还特意备了礼物上门来探视过一回。

 许多符远军中要人的家眷,听说要师长的夫人来探过病,自然不能落后于人,于是也纷纷前来看望。易连恺都令人挡了驾,只是客气回礼罢了。

 秦桑这几,也用尽了手段功夫,她又担心太着于痕迹,所以隔上三五,又若即若离一番。

 易连恺这些日子脾气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怎么找茬也好,或者是故意发作也好,总是肯小意将就,所以两个人还算是处得不错。

 朱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再对秦桑说:“还是得有个孩子,你看姑爷现在的样子,还是孩子拢得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烦听她那一肚子的妈妈经。

 因为大雪初霁,所以在暖厅里收拾出一脚软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树怒放红梅。

 这里虽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里也种着有好些树,尤其西边暖厅旁的两株梅花,生得极好,白雪红梅,颇得雅玩。

 秦桑因为见梅花开得好,便说:“好几天没有去给大帅还有大哥大嫂请安了,这花不错,不如折两枝派人送过去,给大少瓶晚。”

 朱妈说:“大少听说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还打发人来了,不过被姑爷挡回去了。姑爷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让小姐一点儿心。”

 秦桑听朱妈这没有说,便“哦”了一声,又问:“那大嫂打发人来,有没有说大帅身体怎么样了?”

 朱妈道:“还不是老样子,好几个大夫轮番瞧着,也没什么起,仍旧连话都不能说呢。”

 她说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请大少过来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发闷。|”

 秦桑神色困倦,说道:“不用了。”又问“姑爷今天出去,带了几个人?”

 朱妈说道:“姑爷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来了。都没有叫我们进去伺候,我起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下楼。他说有要紧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说等小姐你起了,再告诉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妈说“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爷开的车门,姑爷上了汽车,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车出去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也没有说?”

 “姑爷没说,不过我恍惚听见开车的小刘说,大约是要出城去吧。因为叫给汽车那轮子绑上铁链子,若是在城里走走,汽车上是不用绑链子的,必是要出城去,外头雪大,所以才要绑上铁链子呢。”

 秦桑心里有着一份隐忧,可是朱妈毫不知情,亦无法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秦桑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算是出城去,这也快中午了,难道又不回来吃饭?”

 朱妈劝道:“姑爷在家里陪着小姐好几,定是耽搁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他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没有回来。

 秦桑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他的去处,根本没办法打电话找他。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还是音讯全无,秦桑独自在家,随便吃了点稀饭,就胡乱睡下。可是头虽然靠在了枕头上,一颗心却全是的,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了。

 她的房间里销被拔出来了,所以那电话机直管在楼下响。

 因为一阵一阵铃声短促,虽然是楼下跟着老远的地方,她心里安静,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电话铃声响过四五声之后,便有人接了。

 没过一会儿,朱妈却惊慌失措地来打门,直嚷嚷:“小姐!”

 “怎么了?”她连忙起来将房门打开,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朱妈见她披着睡衣来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惊吓。于是使劲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说道:“姑爷那里出了一点事情,说是出去的汽车坏了,滑到了沟里,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医院里…”

 秦桑心里却猛然一提,像是一脚踏空似的,她手掩着口,说:“是谁打电话来的?”

 “是带出去的卫士。”朱妈知道瞒不过她,说道:“小姐,你身体不好,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姑爷吧…”

 “叫他们把车开出来。”秦桑却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现在就去医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赖皮的大衣拿来,我去换件长衣。”秦桑说“快去,还有帽子手套,也都拿过来。”

 朱妈不得她连声催促,只得去衣帽间里给她找大衣,开箱拿帽子——朱妈心细,选了顶海龙拔针的软帽,又走过来侍候秦桑换衣服。

 等秦桑下楼来,汽车夫也早就将车子停在了门口。朱妈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为易连恺特意嘱咐过,所以她们出门亦有卫士。

 前后两部汽车,一直驶到医院里,远远就看到楼前头放了又岗哨。

 寒风料峭的晚上,打车拉了人来,背着

 带头的是易连恺的一个心腹卫队长,他见到秦桑“啪”的一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公子爷在里面,请少随我来。”

 秦桑心里有数,却也不甚慌张,一直走到医院里面去,才知道易连恺还在施行手术。

 她一手扶着墙,忍不住哼了一声。

 朱妈见她脸色惨白,连忙扶着她坐下来。

 秦桑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紧,低了声音问那卫队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去城外看驻防,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刺客,先是在雪里头埋了碎玻璃扎破了汽车的轮子,然后又对着车里头开了好几。”

 “他伤在哪儿?”

 卫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左。”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晕过去。

 朱妈见她与卫队长窃窃私语,说的话旁人一点也听不见,她也没有想去听,只是觉得自己家小姐脸色难看,只怕姑爷这伤势有点严重。

 朱妈一着急,就说:“小姐,你别着急啊,等见着姑爷再说。”

 秦桑定了定神,说:“朱妈,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杯来。”

 朱妈连忙答应着去了,秦桑见她走得远了,于是问那卫队长:“现在谁知道这事?”

 “姚师长还不知道。”卫队长顿了顿“少,要早作决断。”

 姚师长还不知道,就是说此事李重年也还不知道。

 秦桑见着卫队长期盼的双眼,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们公子爷平最器重谁?也好让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爷平里和大爷最好,不过大爷身体不方便,而且这已经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里去,只怕要惊动不少人。”

 秦桑万万也没想到卫队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道:“和大爷最好?可是大爷不管事,行动又不方便…”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却道:“公子爷的事,大爷可以做一半的主,因为大爷很卫护公子爷的。原来二少爷当家的时候,公子爷吃了不少亏,幸好大爷暗地里周旋,公子爷才能知道二少爷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落了下风。”

 秦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瘫卧在上的易家长子易连怡,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怔了一怔,说道:“现在兰坡受了重伤,那我应当去跟大哥商量?”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说道:“少办事要快,再迟得片刻,姚师长那里得了消息,只怕就会生出事端来。”

 秦桑极力冷静下来,说道:“你守在这里,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闯医院,你们只管开。”

 那卫队长道:“少放心,只要标下在这里,便没有人能闯进来。”

 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

 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老宅子里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

 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

 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

 二少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雪一般,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

 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新冻上了。

 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骨悚然。

 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的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的女仆上来,便径直问:“大少睡了么?”

 本来半夜又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都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

 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大哥睡了么?”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要见大爷么?”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里头像北方一样笼着炕,所以虽然没有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

 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理解,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

 他虽然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

 秦桑知道他从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军务。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只是说道:“三弟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愠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就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推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唯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做主。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回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薪。”

 秦桑茫然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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