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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
 第一章

 那年我9岁,来法国的第三年。我在里昂的一所语言学校念了一年的法语,然后在一间全欧连锁的私立商科学校念书。进去的第一年只缴学费就几乎砸光了口袋里面所有的钱。

 同屋叫做小多,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北京姑娘,早来里昂两年。我念书的选择总让她觉得有一点匪夷所思,经常大着舌头跟我论这个道理:“百分之八十的留学生图什么来法国啊?还不是因为这里的公立大学是免费的?你说你第一年就给自己到一个贵族商校去了,你这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专心看书,她教育我的时候就让她教育去。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天下难事两大件:把别人的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有把自己的思想装到别人的脑袋里。我着急着呢,手里面这本定价93欧元的书是图书馆的,只能借三天,逾期缴费。

 她一股坐在我旁边,好像卯足了心思要让我分心:“你说,你说,你要是念商校,你把配套设施置备齐啊。你看看你的那辆自行车,你再看看咱俩住的这房子,这是贵族学校学生的房子吗?”

 我们住在里昂的旧城区,罗纳河的左岸。是个带天井的四层老楼,门口有个牌子,历史上有名的某人曾经生活在这里——他去世在1742年。这座几百年的老楼肯定是翻修过的,外墙被漆成粉,细长的窗户是黄的,外观像是老妇的脸,怎么涂抹都看得见皮鹤发。筋骨也不好,大门和旋转的楼梯,碰一下,踩一下都会响,仿佛有一点负担都会叫疼;天一,罗纳河就起雾,雾气涌进老楼的中庭里,石头地板,扶手栏杆,还有废弃的泉都被打,下水道的气味也被带上来。我不知道何时开始有这样的印象:房东老太总在这种天气里朝楼上面喊:“中国人,缴租!”

 我跟小多分摊一个套间:二间不到九米的小卧室,合用厨房和卫生间。很多东西我在这里忽略,不愿意详细描述,比如厨房,卧室和浴室各有三种不同的蟑螂;四十多岁的阿拉伯女就住在我们的楼上,她无论回家有多么晚,总是腾腾腾一溜烟的跑上楼梯,整个老楼都在作响;房东咒骂她,我们也听得到;还有罗纳河无休止的水声,夜阑人静的时候,的尤其响亮。

 我在自己的电脑上看那些或富有或自在的旅行者拍摄的丽的里昂城的照片时想,原来真是这样的,同一个世界,落到每个人的眼里不一样,我的里昂与你的里昂不一样。

 小多在我眼睛前面打了一个响指::“齐慧慧,你小小年纪又在假深沉。”

 我把她的手推开:“下个星期我要考试了,求求你饶了我,我把这一段好好看完。等会儿啊,我做粉丝汤给你喝。”

 她笑着说:“我只跟你说一件事儿,房东估计是想要提房价,她要赶咱俩走,一切由我来应付,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听手法不像房东。我们两个都警惕起来,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外面那人用南方口音的汉语说:“小多,是我。”

 她一听便眉开眼笑,蹦蹦跳跳的去开门,走到门口对我说:“哎,慧慧,粉丝汤请你多做一份。”

 我点头,向她摆摆手:“可以啊,只要你的动静不太大就好。”

 那必定是她的新男友。每有更替,小多便像一只兴高采烈的白兔子。但她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则:她从来不找外国人。

 开始络起来的时候,我确实讨教过这个问题。小多在镜子里面看着我说:“说什么呢?我反正是要回国的人,我能把老外也带回去吗?做人要有道德,我少惹些情债才好。”然后她自己又笑了,掩着嘴巴“再说,我的法语太不灵光,交流起来诚费劲了。”

 这一天不是小多的幸运。南方男孩刚进了她的房间,两人叙谈不久,我们套房的门又被敲响了,我停了笔,他们那边也不说话了,一墙之隔,三个人如刚才一样竖着耳朵听,直到外面的人说:“小多,快开门,是我!”

 来人是刚刚跟她分手的北京同乡郑杰,脾气那才叫一个不好呢,人品比脾气更不好。他被小多发现劈腿,跟一个泰国女孩在上,小多上个星期把他给解雇了,谁想到他今天又找上来了。

 我们同时打开自己的房门,我看着小多和她的新男朋友,他们两个也看着我。

 有一点我是可以给小多打包票的:你别管她换人换得有多快,但她从来不劈腿。可是眼下的局面太难看了,就因为她换得太快,现在根本就是跟上一个还未解聘就搭上了下家的架势。

 小多先向我作揖拱手,然后让南方男孩到我这边来。

 我先是皱眉不肯,然后沉默就范。

 那男孩先是惊讶的看着我们,然后也服从了既定的安排,踱到我身边来。

 我们三个无声无息地达成了一个默契:小多还是单身,那男孩变成了我的“男友”

 郑杰进来就嚷:“小多,咱俩不能就这么玩儿完。”

 小多说:“凭什么不能?”

 “你把…还有…还给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上,书没法看了,热闹争先恐后的往我的耳朵里面钻。郑杰跟小多斤斤计较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渐渐我明白了,他其实不是来挽回小多的,他就是来讨债的。

 南方男孩站在我的门口,在我的自行车旁边,一直在听他们在外面理论。

 他的个子不高,身上是一件宝石蓝色的衬衫,很名贵的牌子,我认识是因为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孩穿这个牌子——他换过两辆法拉利。这件奢侈品出现在这个貌不惊人的留学生的身上我不奇怪,很多留学生都有这样的消费习惯:他们可以吃不好,住不好,可是翘了课去打工,却毫不吝惜的用爹妈给的或者自己赚的钱去买精致华丽的奢侈品。法国货好像就是有这个恶的魔力。

 但是我不讨厌他。他有一张安静的脸孔。

 我小声对他说:“他的话你不要听。小多才不图他的钱呢,她还借给他不少。他现在来讨债,他不提自己生病的时候,小多怎么照顾他。”

 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没听见一样。

 外面的小多让着郑杰胡说八道了一会儿,终于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发工钱啊?我这几天给老板卖衣服,赚了不少提成。你看…”

 她是在他面前数钞票呢,哗,哗,欧元大钞好听的声音。

 我不懂她在做什么。

 可是忽然间她发作了,她几乎跳起来说:“狗屎,郑杰,你是什么东西?我的钱你也敢碰?你不照一照镜子,看一看你什么德行。你他妈来我这里跟我算账,你他妈是爷们不?你给我滚出去。你再在我这里多耽一秒钟,我立马报警。我跟宪兵唠一唠你帮人作假邀请函的事儿!”

 我听得头皮直发麻,但是我立即出了自己的房间,我站在小多旁边跟人高马大的郑杰对峙。

 他让小多一下子点中了要害,立即决定换线作战,他指着那南方男孩说:“刚才我就想说,你们这里怎么还有个男的啊?这他妈谁啊?”

 该我说话了。

 我这个人越是紧张的时候说话就越慢,我慢慢的对他说:“郑杰,这是我的朋友,你把你的‘他妈’收回去。”

 小多上来推他:“你滚,你听见没有?你滚。”

 他要是诚心不走,赖在这里,饶是我们两个女孩,也推不走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可是他人已经败下阵来了,骂骂咧咧的离开。我跟小多像打了一场仗一样,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半天没动。

 那男孩找到了我们的水杯,然后给我们两个各自倒了一杯水。他问小多:“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郑杰。郑州的郑,木字下面四个点的杰。”小多说。

 然后他问我:“你呢?”

 “我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说。

 小多的手指在头发里,眼泪快出来了一样,困窘万分:“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没有跟她说“没关系”

 有关系的。

 我不能学习,也没有时间给自己做上一碗热乎乎的粉丝汤当晚饭,我现在饿着肚子要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家乐福打工了。

 我怎么说“没关系”?

 但是总好过她一个人扛所有的事情。中国的留学生最不团结,但是没有大团结,总得有点小的友爱。否则咱们怎么活下去?

 我得走了。我带上挎包和头盔,扛着自行车下楼。我花两欧元买了一只热狗,坐在河边吃。五月底,里昂的初夏,山上的栗子树开粉白粉白的花,城里最多一种叫做“吉”的鸟儿,通身乌黑,嘴巴是鲜的桔红色,国内叫作“鹩哥”它们不怕人,蹦蹦跳跳的来到我的面前,我剩一点面包,掰成碎屑喂它们。然后我戴上头盔,登上车子去上班。

 这是一份在酒水柜台做盘点的工作。每周12。5小时,每小时12欧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时清点货架上被买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补货上架。

 开始之前,洗澡的时候,我在盘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后要干什么呢?我不能只做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厅的工来打最好,比较稳定,赚得也多一些。我省吃俭用了一个学年,现在仍然还差一大笔才够下学期的学费。我得加把劲才行。

 洗了澡,换了衣服,罩上黄的马甲。我对着镜子认真的把头发梳好,一缕一缕,发梢,发,吹干了,梳顺了,我扎成麻花辫子,不留一丝在外面。辫梢用黑色的天鹅绒束好,然后搭在肩上。

 我母亲的话我记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铭记。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头发。别人看你,未闻声,不处事,先看你的头发。那是你的教养,耐心和对自己的在意。

 矿泉水柜台来了一个新产品。

 一升装的“海格水”换了新的包装:细身沙钟形状的瓶子是雾白色的包装,仔细看,上面都是雪花和气泡的纹样;瓶身上有蓝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时装大师让保罗高蒂埃名字的缩写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已经是爱不释手,同样是无无味的矿泉水,包装一换,忽然变成艺术品。广告打得更厉害了:请一位时尚大师,赴你今晚的盛宴。

 这款雅致靓丽的“海格水”卖到三欧元多,单价是“依云”甚至“巴铎”的两倍多,可是买的人却趋之若鹜。那天晚上,三个小时之内,我们补了五次货。

 第二天早上,教授讲“人类行为符号在商品包装上的体现”分组讨论的时候,

 我把这个例子拿出来讲,从网络上调来图片给同组的同学看。

 他们眨眨眼睛,心里面有讶异,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跟我同组的这三个人,二个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苏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着英国爵位的摩洛哥人,一头羊卷的女孩的爸爸妈妈干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不过她的爷爷曾经在八十年代主持编纂过法国的山林保护法。

 他们各自家里都有人专门负责去商场采购生活必需品。他们去平民超市的机会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机会还要少。

 “这算是什么行为符号?”一个男孩说。

 “控制。”我说“瓶子设计成这样,最方便人握取它。”

 “像女人的。”另一个男孩口而出。

 羊卷女孩咯咯的笑起来。

 “或者是时间。”我说。

 羊卷忽然想起了什么,埋头在自己的古奇大挎兜里面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份八卦杂志,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了,一手指着那个说“女人的”的男孩说:“我觉得他说得对。”

 他们同学一年了,尚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

 她把那页杂志让我看:让保罗高蒂埃的身边是海格水的家族继承人丹尼海格。

 他是三十多岁的阿尔卑斯人,金头发,蓝眼睛——占尽了阳光的颜色。他看着镜头,微微笑,边一道淡纹。

 他看上去有种温和的气息。

 这是海格水的主人。

 “真帅,是不是?”羊卷跟我说“而且态度和气质很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花花公子。”

 我看看她。

 羊卷摇头,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与那么多名女人交往,谁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断定,JPG这种水瓶的设计,就是合了这个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

 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分析把另外两个男生逗得哈哈大笑,看着他们如此这般,我简直要崩溃。谁会白痴到把昭昭劣迹刻在自己的产品上面?我每年缴大把的学费不是为了跟他们在这里寻开心的。

 我的坏脾气又升上来,我慢慢地对他们说:“教授等一会儿是要我们的讨论报告的,谁来做呢?你?你?还是你?要么我们拆伙,要们换新的个案做分析。”

 他们不在乎的挑挑眉毛,不介意我的不

 宽容和愉快的品格太需要本钱来培养,我没有那个本钱。

 下课了,羊卷被男朋友接走。杂志扔在了书桌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收它。

 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倚着栏杆看有丹尼海格的那一页。他真好看,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角和微笑,那么那么的温柔浪漫。

 电车路过广场。鸽子群被驱赶起来,我仰头看看外面,初夏里夕阳的光漫漫的洒在脸上。

 第二章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都在纠结一个问题:我与丹尼海格的故事,开端究竟在哪里?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门的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还是这一年的夏天,我们在歌剧院见的第一面。

 小多很把之前我帮她解围当作一回事,总是觉得要把这个人情还回来。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里昂歌剧院招聘一名演员助理,他们建议我去试一试,说已经找到蛮络的关系,能够帮我申请到这个周薪有三百欧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但是我真的得到了这个职位。

 我的东家苏菲女士是东南部音乐剧界的红人,沉寂两年后复出,在里昂排演新的剧目《蓝丝绒》。她是那种典型的法国女郎:金红色的头发,面孔瘦削而精致,身体纤细,四肢修长,吸烟或者走路的时候微微含着,像只花猫。

 我为她收拾衣服,准备剧本,叫车子,买间食一个月有余,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礼貌的条件式现在时告诉我为她做这样,为她做那样。

 她从来不笑,对谁都不很满意。

 晚上刷牙的时候,我跟小多说起她。

 小多说:“那我真应该跟她聊一聊,我得问一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

 让她来看一看我们这个还在用七十年代风扇的老房子,让她好好认识一下咱们这两个为凑学费而玩儿命打工的穷学生。她肯定就高兴起来了。”

 “为什么要让她在我的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说“我觉得自己过得还行,并不足够悲惨以充当对照组。”

 小多咯咯笑起来:“付我钱就行。”

 苏菲真正稍微高兴起来,是这一天收到城际快递送来的礼物。

 那是一个小包裹,我代替舞台上正在工作的苏菲接收。

 她与男主角的一组对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在仍然继续的音乐声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声中问我:“那是什么?”

 包裹皮上只有地址,我回答苏菲:“香贝里城杜大街15号。”

 苏菲闻言,脸上不动声,却从台上走下来,从我的手中把那个包裹接过去,慢慢打开。她做这件事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等着这位美丽的女士优雅的做完这件在她的心目中远胜于工作重要的事情。我在这个谜底揭晓之前,也在不停的猜测,这会是哪位贴心的仰慕者送来的昂贵的礼物呢?一个古董手镯还是一串珍珠项链?

 她打开最后一层银色的锡箔纸,从里面拿出一瓶透明的体来,细长的玻璃瓶身上繁花紧簇,被锡纸封存的冰冷的温度忽然遭遇外面的热空气,霜气凝在精美的瓶子上,她的手指覆在上面,留下痕迹,边缘透明。苏菲拧开瓶盖,饮一口。这个冷淡的从无笑容的女演员忽然微微笑,仿佛爱情淌到了心里。

 她所有同事的耐心是有补偿的,那一天之后的排练,苏菲出奇的合作,话也多了好几句,她赞美一句她早该熟悉的台词,耐心的跟着形体导演走过场。

 舞台下面的我拿着那只瓶子仔细的看,没有气泡,也没有甜味和酒的味道,这应该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这个来自香贝里杜大街15号的礼物,琼浆玉一样的滋润了苏菲。

 那一天的排演结束,我收拾好苏菲的衣服,将第二天的唱词和乐谱打印出来交给她,然后骑车回自己家。我从歌剧院的后门出发,车轮子只蹬两下便会路过一个无名的小泉。中间的雕像是一个在坐着思考的卷发男孩,他下面的水池里,无数枚大大小小的硬币在水波中闪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愿望沉淀在那里面。我从口袋里掏出三欧元的硬币,想了想,还是在小卖店里买了一瓶海格水来喝,然后看见一个小胖姑娘大约两三岁的光景,正被她的妈妈指挥着把一枚小钱尽力的扔到泉的中央去,她闭上睫卷卷的眼睛,许一个关于糖果和朋友的愿望。

 可是谁来告诉她,跟一汪水和一阵路过的风来祈祷,这其实毫无意义呢?它们并不如自己的一双手来得更可靠。

 到家的时候,天色将黑,我推着车进中庭,被房东拦住了。她今天跟我说话,有种难得的和气:“我想把你们房间的壁纸换一下,现在的太旧了,招蚊虫。我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最多一个星期左右,你们在别处是不是还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几天…”

 我还没回答,小多从房间里面出来了,她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碗,正在把生鸡蛋搅碎。她在上面看着我跟房东太太笑着说:“菲永太太,您跟这个小孩儿说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天的房租都没有欠过,您想赶我们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师谈?”

 房东低声骂她,恶狠狠的看着我,我一掀胳膊把车子夹起来,我说:“借过。”

 菲永太太在我的车轮擦上她的裙子之前闪身让路,小多哈哈笑起来,看我一步一步的上楼。

 原来她要请客吃饺子,让我帮忙和面切葱。我看见旁边还有新鲜和泡在水里的干香菇,有点诧异:“干什么这么隆重?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啊?”

 “你,我,小裴。就咱们三个,就不能吃得仔细一点吗?”

 “你平时连煮一碗方便面都觉得费事,今天忽然要仔细一点,我心里没底。”我笑着说。

 她先是没回答,哼了几句歌儿,转过身对我说:“小裴把郑杰给揍了。”

 我吓了一跳:“说反了吧?”

 “你也不信,是不是?但是是真的。你记得他上次问他的名字有多仔细吗?我当时就有点担心,果然,就昨天,郑杰从餐厅打工回来,让四个小子在地铁旁边给撂倒了。肋骨折了三。我是今天早上听他的同学说的。”

 我把手里的面盆放下:“你因为这个要包饺子给小裴吃?你是要谢谢他把郑杰给揍了?你长这么大,总听过那句话,叫做‘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吧?”

 小多没有笑出声来,但是看我的眼神那叫一个惊讶:“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这么个小丫头教育我?你在拍电影吗?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新男朋友胖揍无的旧男朋友,没什么不对吧?凭什么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法国就责怪我?”

 我讨厌她那个自以为是又不在乎的态度,索扔下手里的活计,撤回我自己的房间里去。忽然一眼看见她又惹我不高兴,灶台上,她拌好的小白菜猪饺子馅放在另一个盆子里,盆子下面居然垫着那张有丹尼海格照片的杂志。

 我腾地一下跳过去,把那个杂志从盆子下面出来,扉页上已经是一大片油渍。小多在下一秒钟跳过来,抱住她的盆子:“干什么你?你要是掀翻我的饺子馅,看我不揍你!”

 “你干什么?!”我叫起来“你干什么动我的书?!”

 “难道我用你的贸易辞典垫盆子吗?”她还振振有词。

 我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愤愤的冲进自己的房间,大力扣上房门。她真讨厌!真讨厌!我恨不得把面粉都扣在她的脸上!我着急的打开杂志,翻到丹尼海格那一页,还好他的照片完好无损,只是正文的地方有几颗油星。我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的剪下来,方方的一小块儿,掌心一般大小。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呢?陈旧而污渍斑斑的墙上不可以,临窗的桌子也不可以,我找了半天,还是把那张照片夹在我最经常翻阅的汉法字典里。

 那一页页首和页尾的词条分别是:soleil和solitude“阳光”和“孤独”

 然后我躺在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好,空间闷窒,气息而奥热,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全身,耳畔有那么多杂乱的声音:罗纳河的波涛,机动车的马达和忍无可忍的喇叭,隔壁板吱吱呀呀的挤声,门开了,又关上。

 我做了一个梦,我有汇款从国内寄到了,兴高采烈的打开看,一片空白,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梦把我吓得醒过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的泪水顺着眼角到耳朵边上。我是个19岁的年轻人,我不该有那么多的忧郁和伤感,只是有的时候我疲惫。

 隔壁很安静,我轻轻起去洗手间,推开房门一看,小多穿着一件被汗水打的大背心,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烟点着。回头看见是我,她笑了:“岁数大你就知道了,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你不吃饭就睡,跟我怄气是吧?还倔头的呢,你这个东西。”她嘴上说我,却用手肘把灶台上的一碗饺子往我的面前推了推“给你留的,尝尝啊,姐姐我的饺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到。”

 我没吃饺子,从洗手间出来,我从挎包里面把之前买的那瓶海格水拿出来喝,坐在她旁边,看她一张总是笑着的脸沉浮在烟雾里,她说:“你越来越不会过,买这么贵的矿泉水。里昂的自来水能直接喝,您是不知道还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点点头,再一口烟,也看看我“我告诉你,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是我谁也不爱。”

 我又喝一口水:“…”“但是我停不下来,”她说“有了第一个男朋友就停不下来了,一个走了,得马上换另一个。”她把腿蜷起来,脚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觉的在她的大腿上扫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的,极夸张:“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说的不仅仅是那事儿,是这里。”她掐着烟卷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们两个再无话,我在这个狭小的暗厅里陪着她完那支烟,然后她又冲了一个凉回房间睡觉去了,我自己坐在那里,又是半天。直到阿拉伯女人回来,她走到我们的门口,恰对着电话大声说:“来我这?来我这里可不行。我啊,我从来不在家里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6年7月3,我之所以在这个冗长的叙述中明确这一个期,是因为它对我今后的生活实在意义重大。

 这一天,一直炎热的里昂城刮起了西风,温度稍降;这一天,苏菲在歌剧院里要排演《蓝丝绒》的第三幕第二场:尊贵的夫人被新来的花匠得神魂颠倒;这一天,新包装的“海格水”投放市场刚好六个星期,销量突破了2500万瓶,创造了三十年以来的业内奇迹,即每两个法国人就有一位消费了一瓶价值三欧元的矿泉水,而法国电视一台想要约见丹尼海格未果;这一天,因为之前的失眠,我从早上开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睡。

 苏菲唱到“波西米亚的心藏在铜盔铁甲的躯壳里”时,我还是一个没忍住,头一低,盹在了座位上。

 那个觉睡得很结实很解乏,在有限的时间里解决了大问题。

 我是被人在后面唤醒的,那个声音像是从天上来:“哎哎,苏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台上的苏菲摇着手里的唱词单问我:“怎么回事?唱词对不上。”

 我的汗又下来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赶快拿着手里的那一摞打印出来的唱词跑上台,一张一张的翻给她看,终于找到她要的,用红笔标上今天的期,放在她的手里,苏菲接过来之后低声对我说:“刚才你在睡觉。”

 “对不起。”我真心实意的说“昨晚睡得不好。”

 “我请你来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我被再度响起来的音乐声赶下台,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那个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后面的那排上,从舞台上打下来的光在这里分界,后面很暗,我尚不知道是丹尼海格。

 只听见声音,声音里也有笑容:“她工作起来,态度不很友好,是吧?”

 “还不错。刚才是您喊我?”

 “没错。”

 “谢谢。不过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叫我呢?”

 “你睡得太好了,让人羡慕。”

 “…”“你是个外国人?泰国人?还是越南人?”

 “中国人。”

 “你的法语说的真好。”

 我没有因为他的恭维而对他微笑,我有些难为情,但是我认真而固执地说:“请称呼我为‘您’。”

 他真的笑起来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渐渐往前探,似乎也想把站在前面的我看一个仔细,然后他的脸在暗淡的光影中渐渐清晰起来,那张我看了无数遍的脸如今出现在我的眼前:金色的短发,湖蓝色眼睛,眼梢角比照片多了些细小的皱纹——他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可是真的英俊,态度温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着微笑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凭什么我要称呼‘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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