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从重庆饭店回来,惠子心里暗自高兴,像在银行里存了笔秘密款子。她似乎从热闹、喜乐的酒宴中,从李政、石永伟等人敬酒的热情里,还有陈家鹄父母春风
面的笑容上,看见了自己融入陈家的希望。
次
,天刚蒙蒙亮,她就窸窸窣窣地起了
。旁边的陈家鹄睡眼蒙眬地问她:“干吗呀,起这么早?”她将嘴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是说,‘精神’所至,金石‘会’开嘛。”
陈家鹄睁了下眼,又闭了“你说什么呀?”惠子翻身下
,笑着说:“没什么,我要去帮妈妈烧早饭。”陈家鹄这才清醒过来,撑起半个身子说:“不是‘精神’所至,金石‘会’开,是‘
诚所至,金石为开’。”
惠子在房门口回转身来,妩媚地笑道:“知道啦,
诚所至,金石为开。”朝他扮了个鬼脸,就咚咚咚地朝厨房跑去。
厨房里,陈家鹄的母亲正在烧早饭。锅里弥漫着蒸气,灶台一角的煤油灯在蒸气中一闪一闪的,屋顶上几块亮瓦漏下几缕朦胧晨光,母亲在这光影里,身影也是朦胧的。惠子弯着
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妈,你早。”母亲甚感意外,抬头望着她。惠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接过母亲手上的家伙“我来帮你烧早饭。”母亲惊异地看着惠子,不知说什么好。
惠子灶上灶下地忙活起来,一边忙活一边说:“妈,我今后天天来帮你烧早饭。我…我要学着做陈家的好儿媳妇,做…做中国的好儿媳妇。”说着脸竟红了,眼里的两汪秋水在柴火的映耀下,羞羞地晃动着。“好,好,好哦。”母亲望着羞涩的惠子,脸上的皱纹漾开去,柔柔的,像外面的晨光一样,充
了怜惜与爱意。
这天早上,陈家人第一次吃到了惠子烧的早饭。大家都夸奖惠子的早饭烧得好,只有大哥家鸿苦着脸坐在桌角,闷着头扒饭,一声不吭。家燕看不过去,伸过筷子去敲他的碗沿“哎,大哥,你吃了嫂子烧的早饭,怎么连一声谢都不说呀?”家鸿哼一声,丢了碗筷就走。惠子怔怔地看着家鸿的背影,脸上充
讶异和尴尬。母亲赶紧出来打圆场,对惠子说:“你大哥就是这个脾气,别理他,我们吃饭,吃饭。”
刚吃完饭,惠子正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李政风风火火地推开门,闯了进来。陈家鹄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可来得不巧,我们刚吃完。”
“我吃了。”李政一脸严肃。
“那是给我送征调令来了?”
李政看天井里人多,对陈家鹄使了个眼色“进屋说。”陈家鹄这才注意到李政的神色不对,脸色像被霜打了似的。他凑上前,小声问:“怎么啦?”
“见鬼了!”李政低声骂道,径自朝客厅走去。两人匆匆来到客厅,未及坐下,李政就拉住陈家鹄,急急地问:“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部门来要过你?”
“是啊。”
“什么部门?”
“说是什么情报机关的。”
“是不是姓陆的,叫陆从骏?”
“鬼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反正就是他。”
李政一拍大腿“我猜就是他!”
陈家鹄并不了然,放松了身体,淡然地说:“怎么,你认识他?”
李政忿忿地说:“我才不想认识他,这种人,仗势欺人之徒。他才从我们那儿挖走一个人,现在又来挖你。今天一大早他就给我送来一号院的通知,说他们要调你,叫我们放手。”
陈家鹄这才重视,愣愣地看着李政。李政嘀咕道:“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要调你呢?”陈家鹄终于明白过来,神情肃穆地说:“他肯定在跟踪我。”李政点头默认。
其实,何止是跟踪,婚宴的地方都是黑室定的,其间一切谈笑风生、好言佳话、是是非非,都被老孙如数收集在案。当天晚上,老孙便赶回五号院向陆所长做了详细汇报:惠子那边明的暗的没有丝毫异常,倒是兵器部冒出事来了,他们要调陈家鹄。
陆所长不顾夜深,当即给杜先生打去电话,把傅将军对陈家鹄的荐词和自己一面之识的感受,以及兵器部要调他的情况,简单做了汇报。杜先生问他:“你需要我做什么?”陆所长答:“我们五号院需要他。”电话里只传来一句“知道了”便断了线,嘟嘟地响着,像一只潜艇正在秘密下沉。次
天刚放亮,一份密件就由值班人员送到了陆所长的
头。他命人将密件送到了李政手上。
到达的不只是密件,人也紧跟着到了。
就在陈家鹄与李政回避家人、在客厅里密谈之时,老孙拎着一篮水果,走进了陈家,彬彬有礼地向陈家鹄父母问好,并探问陈家鹄。陈家鹄闻声出来,冷着脸问他:“又是你,找我干吗?”老孙对他的冷淡视而不见,依旧很有礼貌地问好。陈家鹄皱着眉头,语气很冲“我本来是好的,见了你就不好了!”
“对不起,”老孙谦卑地笑着“不是我想见你,是我的老板想见你,让我来接你。”
陈家鹄的情绪已经被李政刚刚提供的情况烘干、焐热,一点就着火“我要不走呢?你是不是准备掏出
来
我走?”
老孙摇头“不,不,陈先生见外了。”
陈家鹄说:“少啰唆,回去告诉你老板——不,应该是处长吧,我不想见他。”
门外响起一阵大笑,陆所长款款地走进来,朗声说道:“早知陈先生有脾气,所以甘拜下风,甘愿登门求见。”
陈家鹄先是惊异,继而马上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不怕我们家门槛高吗?对不起,我不想见你,请走人!”
陈家鹄的父亲正在旁边整理一盆花草,见状,回头责备道:“家鹄,你怎么这样不懂礼貌!”意外得了援兵,陆所长连忙走上前,对老先生一鞠躬“陈教授好,学生多年前曾在同济听过您老的讲座,受益匪浅,至今不忘。”转而又对陈家鹄母亲鞠了一躬“伯母好。”
“哦,你是同济的?哪一年的?”陈父有些惊奇地望着他。
“民国十年,那时候您每年都来我们同济开讲座。”
陈父说是是是,拉过一张凳子,请陆所长坐,把现场的气氛缓和下来。这时李政从屋里出来,陆所长见了,故作惊讶地招呼他“这位不是李处长嘛,我们见过面的,我们刚从你手下调了一名干将,不错,不错,兵器部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陈母解释道:“这个小李啊,跟我们家鹄是同一天生,同一条街上长大的。”
陆所长对陈母点点头“哦,难怪李处长要把令郎招至门下,可是…”他转头望着李政,声音变得生硬“李处长,恕我直言,贵部的门槛儿低了些,不适合陈先生高就。”如此公然挑衅,令李政反感,
齿间不由发出一声冷笑“跟你的门槛比是低了一些,只怕我的老同学不愿意走高门槛。”陆所长淡淡一笑“你放心,这是我的事。”
“别理他。”陈家鹄走过来,对李政说“走,我送你走。”
陆所长在后面追了一句:“要回来哦,我有大事要跟你谈。”陈家鹄根本不理睬他,亲热地扶着李政的肩头径直向外走去。场面有点僵,陈父为了打破尴尬,叫家鸿来给客人泡茶。闲谈中,陆所长知道家鸿以前在南京邮政局工作,现在赋闲在家,就表示他乐意张罗一下,或许能帮个小忙。这一下赢得了陈父陈母和家鸿的好感。
陈家鹄送完李政回来,即要上楼。所长见了连忙喊:“陈先生别走,你我终究是有过一面之
,何必如此冷落我。我既然来了,总要谈一谈嘛。”
“谈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还没谈怎么知道没什么好谈的。”
“那你说吧,我听着。”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谈。”
陈家鹄瞪他一眼,率先进了客厅。陆所长跟进来,小声道:“我们去外面谈吧,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总是疑神疑鬼的。”陈家鹄反
相讥,说:“哼,你连我的家人都不信任,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陆所长怎么会这么容易败下阵来,他答得更加漂亮“不瞒你说,我连自己都不信任。关键是,我要对你的家人负责,我在这儿待久了不好,鬼子把我当成一个香饽饽,可能正在四处找我呢。”
陈家鹄这才正眼看他,显然是被点到
位了。
所长劝他“走吧。我知道,出了门往右,走五分钟,有一片
坟岗,我们去那里谈吧。死人是不需要我们负责的。”说着出去,正好碰到惠子和家燕洗完碗筷,在擦桌子,便又相认了一番。客观地说,看惠子温良、安静得甚至带点儿羞怯的神情和举止,陆所长难以将她和一个间谍联系起来。但他马上又告诫自己,不能以貌取人,俗话说不叫的狗最会咬人,一眼识得破的间谍又怎么能当间谍?
二
正是盛夏时节,墓地里草长莺飞,蓊郁一片,蝴蝶翩翩舞,昆虫嗡嗡飞,嘉陵江的风越过无数屋脊,飒飒地吹来,在草丛间掀起哗哗的
语,让人倍感清
舒服。所长和陈家鹄一前一后向墓地深处走。老孙保持一定距离,若即若离地跟着。
所长边走边颇为抒情地说:“这儿真好,死人听不见我们的话,听见了也不会说。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我相信背叛,不相信忠诚;我相信阴谋,不相信爱情。有时候,我对自己的职业真是厌倦透了,可有什么用?除了死,没有解
的途径…”陈家鹄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别闲扯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待久了。”
“好吧。”陆所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紧紧盯着陈家鹄,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需要你,请你去我们那儿工作。”
“我要说不呢?”
“抗
救国的大事,我相信你不会说不。”
“我去兵器部也是抗
救国!”
“那对你来说是大材小用了,只有在我们那儿,你的才华才能得到充分发挥。”
陈家鹄不屑地说:“据我所知,你们干的都是偷
摸狗的事,我又能为你们干什么?”
“你真想知道?”陆所长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死人听见了没关系,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一个活人说。”
“你就把我当个死人吧,知道了也开不了口。”
“不要说不负责任的话。”陆所长神色凝重,口气严厉“严格地说,你现在还无权知道,但你恃才傲物,自鸣得意,我不让你知道恐怕也无法让你跟我走。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情报处的,我是对
无线电侦听机构黑室的主人,我们请你去是要你破译
军密码。”
陈家鹄震惊了,以装糊涂掩盖内心的惊异“你说什么?什么机构?我没听清楚。”
“别装糊涂,”陆所长知道,他需要用沉静的锐利去击败陈家鹄“我要你去破译鬼子的密码。”轻声柔语,言简意明。
“破译密码?”陈家鹄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继而又破颜而笑“你找错人了!我怎么会干这个?闹了半天,居然是个天大的误会,哈哈哈…亏你还是个搞情报的,哈哈哈。”笑声比蝴蝶飞得还
快。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情报头目搞错情报了。”
“你笑我,死人在笑你!”陆所长眼睛里透出一束光亮,狠狠地瞪着他,脸上充
讥讽“你以为这样能骗得过我?你太小看我了,若论了解你,我超过你的父母。”
“可惜了解的都是假情报。”
“难道你破译美国外
密电也是假情报?”
陈家鹄一惊,脸上瞬息万变,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什么美国丑国、密电明电的,我没听说过。”
“想听吗?”
“想,说来听听。”
“说来话长。”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您慢慢说。”
“几年前你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解过一道超难数学题,是吗?”
“是。”
“这道难题将早稻田大学里的所有数学教授都难倒了,包括你的导师炎武次二教授。”
陈家鹄看他一眼“说,往下说。”
陆所长说:“据我所知,炎武次二是日本最有名望的数学家,他都解决不了的难题,而你竟然毫不费事地将它解决了。”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陈家鹄冷笑。
陆所长说:“如果我们再谈下去,你会发现我知道得更多,甚至有些不该知道的我都了如指掌。”
陈家鹄故作镇静“说啊,继续说,既然你知道得那么多。”
陆所长便继续往下说:“事实上,那道超难数学题是由一份美国外
密电置换出来的。当你解了那道难题时,无异于破译了那份密电。而之前,你从未接触过密码,这说明你有破译密电的天赋,奇才啊!”陆所长看了看陈家鹄,见他不语,又说:“所以事后不久,日本陆军情报部门派人到学校要你为他们去服务,但遭到你的拒绝。是这样吗?”
陈家鹄觉得来者不善,而且一语击中了他几年前的旧伤,一股无名火忽地从心底蹿上来,不觉提高声音吼叫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所长却显得很冷静,笑眯眯地说:“如果是,说明您正如我所料,也正如你自己说的,你有一颗赤诚的中国心,报国心。”
“你高看我了。”陈家鹄冷冷地说,然后抬腕看看手表“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请你自便。”说完拔腿下山。
陆所长跟上来,颇具耐心和礼貌地说:“依我之见,一个英雄最怕的是没有对手,没有用武之地。你的才华正是我们民族解放事业急切需要的,我们那里正是你这样的英雄大展宏图之处,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固执己见?”
陈家鹄不闻不顾,依旧疾步而走。
陆所长紧追几步,又凑上去说:“你身为一代国士的后裔,如今国难当头理当
身而出,岂有置之不顾之理?”
陈家鹄突然刹步,伫然而立。
“这是一条死亡之路!毁灭之路!自杀之路!不归之路!你休想把我骗去!”陈家鹄突然暴跳如雷,像机关
一样对陆所长大声嘶吼,连发不止。
陆所长退开一步,轻蔑地说:“这样的话我曾不止一次听汪
卫先生说过,难道你也是求和派?”
陈家鹄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
息着说:“我不是求和派,要投降我又何苦回国?你听错我的话了。”说着就近找了块墓石坐下,一副心力
瘁的样子。
陆所长在他旁边蹲下来“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求和投降只要有一张乖巧之嘴和一颗
诈之心即可,身在异国也不妨,何必漂洋过海、风雨兼程地回来?既然不是和,就是战!而你将要去从事的工作就是为了战,为了战无不胜,为了歼敌于千里之外!”
陈家鹄埋头不语。
陆所长继续说:“兵家言,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国军所以节节败退,绝非前线将士贪生怕死,而是——正如蒋委员长说的,我们是输在两样东西上,一是装备,二是情报。装备,是国力的象征,冰冻三尺非一
之寒,不过目前我们已从德国、苏联和美国采购了大批武器装备,组建了像第八十八师这样完全德式装备的铁师雄旅,还有特种坦克独立师、空战师,这些骁勇善战的尖刀部队,在中原与敌鏖战血斗,寸土不让,可谓初见成效。而说到情报,这也是一场战争,像破译密码,打的是智力战、人才战。我泱泱大国,人才济济,难道还不能
头赶上?我们对你已有充分的了解,你是炎武次二的高才生,而现在日本军事密码就是从炎武次二的数学成就上建起来的,你是最适合来干这个的。你一定能够破译
军密码,为抗
救国大业建功立业。”
陈家鹄猛地抬起头来,冷冷一笑“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了解密码吗?你知道破译密码是怎么回事吗?”
陆所长笑道:“不知道,所以才如此恳切邀你加盟。你若今天不答应我,我照样还会登门邀请,那样的话我就是三顾茅庐了,你就是诸葛先生了。”
陈家鹄瞪着他“我永远不会答应你的,因为答应了你,等于是葬送了我的前程。”
“老弟此言差矣,”陆所长摇头“投身救国救民的大业,怎么能说是葬送前程?”
陈家鹄高声说:“我说的是破译密码!你知道破译密码是干什么吗?是倾听死人的心跳声!你能听到死人的心跳声吗?听到了是不正常的,听不到才是正常的——这就是破译密码,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职业!你让我去干这个,不是葬送我的前程吗?”
“言重了吧,你不就曾经破译过密电吗?”
“那是偶然!”
“对你也许是必然。”
“没有必然的事!我刚才说了,密码破不了才是正常的、必然的,破了才不正常,才是偶然的。”
“就算是偶然吧,偶然有一,就会有二。你想过没有,只要你再有一个偶然,给我军破译一部
军密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线有多少将士将免于一死…”
他们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异响,好像是一只铁碗触地的声音。所长顿时噤口不语,迅即起身去坟墓后边察看,发现有一个
汉正捧着一只脏乎乎的铁碗,在啃吃食物。从吃的东西看,显然是搜罗来的祭物。此人必是个盗墓贼,而且就栖居在此。一座坟墓已经被他挖空,改造得像个工棚,聊以住人。
陆所长立即冲上去,责问他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汉听不懂他的国语,只是一味比画着一双脏乎乎的手,呜呜
叫。陆所长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他想了想,不再理会这个
汉,转过身去,朝远处的老孙招手。老孙跑过来,陆所长在他耳边悄语几句。老孙看看那个
汉,将嘴巴凑到陆所长耳边悄语。陆所长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瞪眼吼道:“别问我,这你还不知道吗,你是干什么的!”
老孙诺诺地退开,向
汉走去。所长则招呼陈家鹄往山下走。陈家鹄扭回身去看老孙,他显然没有放下此事,不知道老孙会如何处理那个
汉,会不会把他带走?陆所长自语道:“见鬼了,在这种鬼地方,想不到还背后有人。”
“他是本地人,听不懂你的话。”陈家鹄说。
“听懂了也可以装不懂。”
“他听懂了你会怎么样?”
“这不是我的事,是他(老孙)的,让你放下顾虑跟我走才是我的事。”
“你死了心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陆所长笑而不答,默然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暂时还不想说。”有点威胁的意味了。陈家鹄才不吃这一套“我倒想听听你不该说的是什么。”
“真想听?”陆所长微微笑道“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走。”
陈家鹄告诉他:“几年前那个像你一样的日本情报官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不一样,我不是日本情报官。”
“对我是一样的,我依然是一样不想葬送自己的前程,面对的人依然是秘密组织的嘴脸,自以为是,过分地相信自己的权力和能力,不尊重别人的感情和意志。”
“不,不一样!”陆从骏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掷地有声“他是你的敌人、敌国!而我代表的是你的祖国和无数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无数的父老乡亲,无数的亲人姐妹!”
陈家鹄坦然应对“是,你说得对,可我代表谁?我代表的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能代表我,强求我去做一件我不愿做的事。”
陆所长拦住对方去路,厉声喝道:“可你的国家需要你去做!”
陈家鹄看看天空,像个美国人一样摊摊双手,看似无奈其实无所谓地看着他“你不必这么声
俱厉,我不是可以吓唬的孩子。正因为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应该选择什么路,对国家和对自己才是有益的!”陆所长默然不语,只有冷笑。这是他第一次对陈家鹄发出冷笑。陈家鹄也不想再跟他干费
舌,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几百米之外,老孙和
汉,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在抽烟,闷声不语。看样子,两人似乎刚吵过架,又似乎言归于好了。老孙看对方烟快
完了,又递上一
“再来一
吧。”对方也不客气,一手
着,一手又接过了一
,夹在耳朵上。为表示感谢,他让出自己的座位,请老孙坐。老孙谢绝了,用本地话问:“老乡,你在世上还有亲人吗?”
汉说:“啥子亲人,有亲人啷个会住到这儿来嘛。”
老孙摁灭烟头,起身立到坟头,看所长他们已经走出墓地,消失在一棵大树背后,于是准备行动了。他刚才抽烟,其实就是在等他们走远,好行动。这会儿他掏出手
,拉开
栓,把手放在身后,朝
汉走去。说来也怪,老孙的身上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但其实是要
有
,要刀有刀,也许还有
香、毒药什么的。
老孙走到
汉身边说:“老乡,对不起了。”说着朝他
背开了一
。
口冒着丝丝热气,老孙吹了一下,把
收了,仰望天空。他不想看见死者临死前的
搐,直到脚边完全安静下来才收回目光。死者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命已经化成一摊污血,钻进泥土。
老孙蹲下身,把死者翻过身,发现死者睁着眼,便帮他抹下了眼帘,对他说:“老乡,你是为了保守国家秘密而死的,一路走好。来,我给你挪个位,我可不能让你像汉
一样,死了都没人敢收尸,入不了土。”
老孙一边说着,一边把尸体往坟
里拖。优质的坟
据说是冬暖夏凉的,但对一个死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死者知道冷暖吗?
有科学数据表明,在空旷无碍之处,手
的响声可以传三千米远。老孙开
时,陈家鹄他们至多相距五百米,陈家鹄不可能听不到。他刚才一直在思忖老孙会如何处置一个可能什么也没有听懂的
汉,当
声打破坟地的清幽和阒寂,惊得无数的鸟儿扑翅飞起,陈家鹄已经猜到了处置结果。这个结果令他比鸟儿还要惊悸,他转身往山上跑去,要去看个究竟。
陆所长挡住他的去路“你要干什么?”
陈家鹄急红了眼“我要去看看,是不是你的人把他杀了!”
陆所长抓住他手臂“你不要管,这不是你的事。”
陈家鹄想硬闯过去,哪知根本不是陆所长的对手。陆所长像棵大树一样巍然屹立着,脚步一动不动。陈家鹄想挣扎,陆所长稍一用力,他就痛得浑身软了下去。陈家鹄疯了似的吼叫:“放开我!你们这些刽子手!”这可是陆所长最不想听的话,他手上略为用力,就将陈家鹄旋过身去,并顺势推他一把“下山吧,那不过是个吃死人东西的盗墓贼而已,值得你管吗?”
陈家鹄回头朝他呸一声,大声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这个杀人凶手!”然后掉头往山下疯狂地跑去。陆所长怔怔地看着陈家鹄消失在视线里。
老孙处理完事情,赶回陆所长身边。陆所长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干的什么事!你不会不出声吗?!”老孙嗫嚅着说:“我想…想让他走得痛快些…”陆所长没好气地吼道:“他痛快了,我难受了,你没看见他刚才跟我急!”
三
陆从骏急,李政也急。
陆从骏急的是,一个好端端的人才、奇才,他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威
利
,磨破嘴皮子,似乎都不见效,现在甚至是翻脸了,疯了,绝了;李政急的是,他一手为延安准备的人才都到了家门口,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活生生地把他劫了去。
别人能劫,难道他们就不能劫了?李政心里不由一动。所以离开陈家后,李政火速赶到机房街八路军办事处,向上司天上星做了汇报,并建议把陈家鹄藏起来。
天上星摇头“依我看事到如今,没办法了,你把他藏在哪里都没用,他们都会找到他的。他们可以明着抢,但我们不行,除非你的同学现在主动要求做我们的同志,我们可以帮他忙,让他离开这儿。”
李政说:“这肯定不行,他还没有这觉悟。”
“所以就没办法,只有顺其自然了。”天上星说。可李政不甘心,又建议让陈家鹄自己去找关系,摆平杜先生。旁边的童秘书觉得这是个办法,可以一试“他们陈家也算名门了,也许上面会有关系。”他说。天上星摇着头说:“难,估计难。那个姓杜的现在位高权重,他要调的人一般人是不敢去找他说情的。”然后又转脸问李政“你觉得陈家鹄愿意去黑室吗?”
“肯定不愿意。”
“为什么?”
“我觉得主要是他不喜欢这工作,他说去那里面工作是下地狱,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旁的老钱也跟着点头说:“他跟我谈话中也表
过这个意思,尤其对破译密码深恶痛绝。”
天上星笑道:“他是个智者,知道这东西的深浅。”
李政叹了口气,说:“可能这跟他在日本的遭遇有关吧,他被这工作搞怕了。”
天上星说:“我看他怕也得去,没有回头路了。”
岂止是没有回头路,连旁门左道都被堵死了。
陈家鹄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
口气,陆所长又带着老孙来敲门了。陈家鹄无奈,只得去楼上躲着,让大哥陈家鸿去开门,并告诉陆所长,他不在家。老孙
闯进门去,被陆所长拦住,后者知道,机会还在,不必急。他对家鸿说他们晚上还要来,请他转告家鹄,让他务必在家等候。陈家鹄在楼上听见了,气得咬牙切齿,对墙怒骂:“见你的鬼去!”
当晚,天刚拢黑,陆所长如期而至。这次,是妹妹家燕开的门。家燕把门拉开一条逢,将自己的脸夹在门
里,对门外的陆所长说:“对不起,我二哥还没有回家。”
陆所长不客气了,令老孙强行推开门,闯了进来。陈家人聚在庭院里,刚吃完饭,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映照着
桌的狼藉,也映照着他们忐忑的脸。陆所长一看他们紧张慌乱的神情,就知道,陈家鹄不是没回家,而是走了,跑了!可当他转脸看见惠子时,心中的一块石头又落了地。他知道,惠子没走,说明陈家鹄不会跑远,他相信只要陈家鹄不跑出国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陆所长在院中安闲地踱起方步,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环顾着四周说:“我知道他在躲我,其实没必要,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他越轻松,陈家人就越紧张,全都不安地看着他。陆所长像个长袖善舞的戏子,长袖抛出去后又马上收了回来。他踱到陈家鹄父亲身边,弯
礼貌地说:“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陈父正有许多事要问他,便点点头,站起身,带着他往客厅走。陆所长竟疾步上前,去托陈父的手肘,样子像个谦卑的晚辈或学生。
院里的人都不觉惊愕地看着他,看着他扶着老先生进了客厅。一进客厅,陈父劈面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找我们家鹄去干什么?”陆所长不慌不忙地将陈父按在沙发上,说:“我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先生是令人尊敬的,我也不妨违反一下纪律。”说着就掏出证件递给老先生看“这是我的证件,你看了不要外传就是。”陈父只看了那证件一眼,就震惊了“你…你是军委的?”
陆所长笑道:“不是黑社会,你儿子手无缚
之力,黑社会也不需要他。但他在数学上的才华和成就正是抗
救国最需要的。说实话,他一个人的本事可以抵得上一个野战军!”
陈父惊喜不已“真的?”
陆所长说:“绝无戏言,只是他现在对我们有些误会,所以恳请我敬重的老教授替学生做做工作。”
陈父摆摆手爽快地说:“我们家和鬼子于公于私都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如此,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向你去请缨的。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每一个国人都责无旁贷。老夫身朽,也甘愿为抗击
寇赴死沙场,他风华正茂更当如此,岂有不从之理。天地良心,孝为先,报国为上,他不从,首先老夫就不依不饶!”
老先生的通情达理令所长振奋又感动。辞别之际他已无担心,他深信,明天老先生就会告诉他,陈家鹄藏身何处。
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先生搭乘电车,去石永伟的被服厂找到了“消失”的儿子。父子俩关在房间里促膝相谈,掏心掏肺,衷肠吐
,真相大白。
父说:“家鹄呀,抗
救国是民族大业,你万万不可在这等大是大非上打小算盘,耍小聪明。”
子答:“爸,我要是打小算盘就不回来了。我回来就是为了抗
,但他们要我干的事我没法去做。”
父问:“他们让你去干什么?”
子说:“这是秘密,他专门要求过的,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是一个国家的秘密,
了是犯法的。”
父说:“这说明这工作很重要啊,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子说:“爸,你不了解,这种事…是个陷阱,谁陷进去了一辈子都可能一事无成。再说这也不是我的专业,我要去做,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心里根本没底。”
父说:“没底,你可以从头学嘛。”
子道:“这不是学的问题。这…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职业。爸,这是一个阴谋,是人类为了谋杀天才设计的屠宰场!”
父亲惊愕地看着儿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既然事关抗
救国大业,又怎么成了阴谋,成了谋杀天才的屠宰场?父亲不懂,但儿子懂。陈家鹄深知,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纠集在一起,为的只是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秘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一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精英却都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心智崩溃。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译家的悲哀也在于此。
陈家鹄见父亲困惑地望着他,只得换一种方式对父亲说:“爸,说实话,如果我不了解内情,稀里湖涂地去了也就去了。但现在我知道…我有几个同学现在就在干这个,他们无不悔恨莫及,我怎么能再蹈覆辙。有个同学曾这样对我说,你想一辈子都被废掉吗?就去干这个!你想一辈子都生不如死吗?就去干这个!爸,这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业,它把人类的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爸,相信我,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只是想从别的途径来报国救亡!”
父亲似乎懂了他的心思,长叹一口气说:“但你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啊,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陈家鹄苦苦一笑“他们已经找到了。”
父亲不解地望着他。
陈家鹄说:“是你带他们来的。”
父亲震惊不已“你是说他们在跟踪我?”
陈家鹄肯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一脸的焦急“那怎么办?”
陈家鹄苦笑道:“没办法。”
父亲拍着自己的额头,唉声叹气“你看我,都老糊涂了。”
陈家鹄安慰父亲“没事,爸,你不用自责。其实,躲是躲不了的,躲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表明一个姿态,一种决心,他们看我坚决不从,也许会放过我的。”
陈家鹄想得太天真了,陆所长是干什么的?杜先生是干什么的?只有他们不要的人,没有他们要不来的人,他们既然决心要他,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天真的陈家鹄啊,你终究跳不出黑室的掌控,正如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
四
由于地处西郊,相对僻远,除了一些拉被服的卡车外,很少有其他车辆来石永伟的被服厂。可这天午后,却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在炙热的阳光下,径直开到了被服厂门前。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个年纪轻轻,下车就往厂里闯。老门卫拦住他们。那个年纪稍大的亮了证件,可老门卫并不理会,依旧拦着,伸手向他们要进厂的批条。这就惹恼了那个年纪轻的,刷地从
间拔出
来,抵在了老门卫的太阳
上。老门卫顿时吓得脸都绿了,浑身颤抖着,赶紧放行。
俩人就开着吉普车,昂扬而入。
这就是老孙和卫兵队长小林,他们奉命来给陈家鹄送信。
陈家鹄拆开信,刚
出信纸,咣当一声,里面竟然还掉出了一颗子弹!陈家鹄和在场的石永伟俱震惊不已,包括前来送信的老孙和小林也面面相觑,颇觉意外。显然,他们也不知情。
信很短,只有三四行,可字字见血,句句封喉,字里行间无不充
着透彻骨髓的威严和杀气。
信如是说——
有人给你送
,我们送你子弹。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请你高就。不同的是,我们这边没有退路,拒绝要付出生命和荣誉的代价。到此为止吧,再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了!
陈家鹄怒火中烧,当即把信撕得粉碎,往老孙和小林脸上砸“见你们的鬼去吧,滚!给我滚!回去告诉那个姓陆的,我不怕,几年前鬼子就这么威胁过我,老子不怕!哼,想耍
氓,耍啊,让我见识一下,有胆就拔
把我毙了!”
老孙和小林任他骂,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石永伟则死死抱住他,不让他与老孙他们近身。陈家鹄挣脱石永伟,冲到老孙面前,指着自己的
膛吼道:“来吧,有种的你就开
!这儿,对准这儿,一
毙命!”
老孙双手
叉放在小腹前,不动声
地说:“跟我走吧,我是执行命令的人,不要为难我了。”
陈家鹄嚷道:“我就是不走,我就是要为难你,怎么着?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有种就把我毙了,要么你们滚!马上滚!”
老孙还是那样平静“你不走,我们不可能走的。”
陈家鹄冷笑“要我跟你走,除非你先把我毙了,带尸体走。”
老孙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去抠鼻孔,别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快如闪电地摆动身形,突然冲上去,拿出手铐,以迅不可及的手法把陈家鹄跟他铐在了一起:“对不起陈先生,你违抗军令,我只有带走你了。”
陈家鹄气得发疯,猛甩着被铐住的左手大骂道:“你这王八蛋,你铐我算什么本事,你有种开
啊!”老孙略一使劲,将陈家鹄拉了个踉跄“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
陈家鹄极力挣扎,极力谩骂。老孙不闻不吭,默默发力牵着他走。陈家鹄顺手
起一个家伙,高举着威胁老孙“你如果再
我走,我就砸断我的手!”
老孙愣住了,不敢再
他,正要好言相劝,陈家鹄瞪着眼说:“你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要跟我说什么先解开手铐,你以为我是坟地里的
汉,可以让你随便作
!告诉你,即使一个
汉你作
了他照样要付出代价,你想作
我还要再投胎一次!没见过就这么铐人的,你的政府是黑社会啊,黑道白道都要讲个天道,我今天一没犯法二没有伤天害理,你要铐走我,休想!”
老孙僵在那里。
陈家鹄举起他被铐住的左手,怒喝道:“我再说一遍,解开手铐,不解我就砸断我的手!给你五秒钟,我这就开始数数,数到五,你不动手我动手,我说到做到,不信试试看。”
“一。”
“二。”
“三。”
“四…”
见过不要命的,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千钧一发,老孙不敢迟疑,乖乖地给他打开了手铐。陈家鹄二话不说,抬腿就走。走到屋门口,又转过身来,怒目圆瞪,对老孙吼道:“别跟着我,回去告诉那个姓陆的,我已经疯了,被他
的。几年前我被鬼子就这么
疯过,想不到我还有今天,被自己的同胞
得寻死觅活。苍天哪,大地哪,你睁开眼看看,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啊!”扑通一声,陈家鹄跪在门外,抱头伏地。
气得老孙呆立在屋中,
气,翻白眼。
五
几天后事情有了转机。转机来于多方面:机房街顾全大局的疏通,绞尽脑汁的攻心,还包括陆所长的外围攻势——动用关系,在军人俱乐部给大哥陈家鸿安排了一个当放映员的工作。
机房街这边,李政从石永伟那里得知陈家鹄坚决反抗陆从骏后,为这位老同学的铮铮铁骨和凛然正气大为感动,同时他也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趁两边闹得水火不容之际做陈家鹄的工作,动员他另谋出路,去延安。
李政如是这般向天上星做了汇报,天上星沉
片刻,觉得李政说得在理“既然陈家鹄已经跟陆从骏翻脸,宁死不从,我们趁势而上,因势利导,也许有一定的成功基础,但成功率不会高,很小。不过你的建议很好,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思路,我想见见他,跟他当面谈一谈。”
以什么理由请他来?天上星召集老钱、李政、童秘书开会,最后找到了一个最佳理由:请他来与救命恩人道个别,送个终。“小狄是因为保护他牺牲的,他应该来与他告个别,送个终。”老钱的建议立刻得到天上星赞同“对,这个提议好,有些事情我们不妨借机告诉他,这既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同时也便于他了解我们。我们是真正的为他好,即使他现在不领情,还有今后。”
就这样,老钱卸下伪装,戴着服丧的黑色袖箍,出现在陈家鹄面前。“是你,来来,进屋坐,”陈家鹄客气地
老钱进屋“我还在惦记你们呢,不知你们是不是回去了。”
老钱沉痛地说:“小狄出了事,他想最后见你一面。”
陈家鹄沉痛地立在小狄的棺木前,棺木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共
旗,静静地停放在屋子中央。老钱指着棺材,对陈家鹄说:“其实,自从你来到重庆后,我们就住在你家对门,天天保护着你。”
随后老钱把小狄牺牲的经过向陈家鹄从头细细道来,时间,地点,情节,细节,一五一十,有凭有据。这下,陈家鹄不仅是惊愕,而是傻了,魂不守舍,双膝发软,如在云端。他如梦如痴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抓住老钱的肩膀,在沉默中爆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老钱叹口气,说:“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你的生命有危险。”
天上星适时走进来,边走边说:“这就是缘分啊,陈先生,我们偶然得知你回国,慕名邀请你去延安共谋抗
大业,不期巧遇你遭敌人追杀。不知则罢,知道了我们就要尽最大努力保护你,这也说明我们对你是诚心诚意的。”
陈家鹄疑惑地望着天上星。老钱给他介绍:“这是我们领导。”天上星上前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陈先生。”陈家鹄却不知说什么,只支吾了一下。天上星友好地拍拍他“人死不能复生,跟他告个别吧。然后我请你喝杯茶,好吗?有些事我想跟你交流一下,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是福建南屏人,父亲是个三代相传的茶商,小童记忆里最早的形象是母亲背着他采摘茶叶,那漫山遍野的青绿,一片接着一片,如大海波
一样翻腾着,无穷无尽。每天早晨,父亲总是坐在屋檐下,优哉游哉地,泡茶,倒茶,喝茶,一杯接一杯,茶香从门
里钻进来,伴随着茶具碰撞的声音,使他的童年有一种隔世的感觉。生活在一个茶商身边,注定要与茶结下深厚因缘,现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喝茶开始。
喝的是武夷岩茶,叶片
无形,颜色枯黄,泡出来的茶水像黄酒。这对出生在富
江边、从小喝惯绿茶的陈家鹄来说,是一次陌生的体验,在没有入口之前,他不相信这是茶水,而是药水。他甚至担心喝下这杯东西,他也许会被
魂架走,醒来时可能已经置身在像这杯茶水一样昏黄的大地上:陕北延安。但眼看主人率先两杯入肚,他也放开胆子,呷了一口,舌下顿时生津润滑,精神为之一
。
好茶!
听话听音,天上星的开场白从茶起头,谈天说地,有理有节,有智有趣,率
随意,收放自如,让陈家鹄有理由放下一颗一直悬挂的忐忑之心。他甚至想,这次谈话有可能像这壶茶:从不安开始,由惊喜收场。
主人道:“请容许我首先向你道个歉,由于我们求贤若渴,我们的同志贸然地走进了你的生活,也许给你带来了一些意外的麻烦和顾虑。”
客人答:“首长客气了,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以致小狄都牺牲了。”
主人道:“小狄为救你而死,死得光荣。我想他一定是走得无怨无悔的,因为保护你的安全是他的任务。”
“你们没有保护我的义务。”
“怎么没有?你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你归国是为了抗
救国,以你的才智和学识,将来一定能在抗击
寇的战争中建立功勋,我们当然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这个义务。”
“首长过奖了,学生不才,受之有愧。首长找我想必有事相商,不妨说来。”
“好,我们就言归正传,今天请你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从道义上说,我觉得你应该来与小狄作个别,毕竟他是为你牺牲的。”
“谢谢,理该如此。”
“第二呢,我们感到你对自己的安危缺乏足够的认识,今天告诉你事实真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你的高度重视。”
“谢谢。”
“别老说谢谢,不用这么客气。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去延安,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我理解、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你在这儿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我们无法保证你不受伤害,去延安我可以保证,那边虽然苦,但形势没这儿复杂。这儿有大批汉
、特务,还有黑社会,很复杂。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如果我仅仅因为怕死去延安,这样的人你要吗?”
“你偷换概念了,不过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会强求你去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延安很需要你这种人才,比重庆需要,虽然大家都是抗
,但重庆人才多啊,你到延安去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事业。”
“谢谢首长厚爱,很遗憾,我确实没有这个考虑,请首长原谅。”
“原谅谈不上,遗憾倒是有。不过没关系,来
方长,我相信我们的诚意你已经有充分的认识,哪天想去了,可以随时跟我说,我亲自送你去。”
“谢谢。”
“又谢谢了,哪有这么多客气,我可跟你不客气了,有些话,我得跟你直说。”
“学生洗耳恭听。”
“如果你非要选择留在重庆,我建议你去黑室。”
“首长怎么知道我要去黑室?”
“重庆就这么大嘛,杜先生又是我们的朋友,现在国共合作了,称兄道弟的关系,既是兄弟就要信息互通嘛。再说了,老钱他们天天跟着你,保护你,你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们,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才。”
“你为什么建议我去黑室?”
确实,天上星出了一张怪牌,不论是陈家鹄本人,还是旁听的老钱和小童秘书(他负责泡茶),还是在外面过厅里“偷听”的李政,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盼着看他的底牌。神秘的底牌,是鲜花,还是陷阱?
天上星饮一口茶,一边亲自续茶水,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来:“两个原因,也可以说是三个:一,与我们希望你去延安的初衷是一样的,就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去黑室就会有组织保护你;二,黑室是个极力主战的御敌部门,任务就是破译
军密码,需要你这种人才;这第三嘛,我了解杜先生这人,凡是他想要的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要到的。这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区别,可能也是共产
和国民
的区别。”
陈家鹄诧异地看着天上星,沉默不语。
天上星笑道:“等着吧,杜先生一定有办法把你
去,到时候我们就后会有期了。”看看时间,准备收场。坐在外间听他们谈话的李政见他们要出来,连忙躲掉了。李政暂时还不能暴
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在八路军这里与陈家鹄相见。
陈家鹄一走,李政就急不可待地跑出来,问天上星:“主任,你怎么建议他去黑室呀?”
“你没听我说吗?”天上星自问自答“这是没办法的,首先,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其次,他的安全现在看来问题确实很大,鬼子已追到重庆,千方百计要杀掉他,去黑室对他的安全有利,我们没这么多人力长时间去保护他。”
“可进了那鬼地方,我们就很难跟他联系了。”
“争取嘛,”天上星笑道“什么都可以争取的。我知道你的心情,留在你身边便于你做工作,好动员他早
成为我们的同志。可现在情况很特殊,我们也要随机应变,不要去硬碰,你执意留他,
不好还会把你的身份暴
了。就让他去吧,来
方长,从大的方面讲,他去黑室也是抗
,当然从长远看,我们不要放弃他,有机会就要争取他。”
李政苦笑“我买酒,别人喝了,这个买卖亏大了。”
天上星说:“我没有你这么悲观,不是有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政同志,世界是圆的,山不转水还转呢。”
六
陈家鹄刚跨进家门,就觉出了异样,母亲、惠子,还有妹妹家燕,全都在庭院里坐着,却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一样,噤若寒蝉。家燕
上来,小声说:“哥,你去哪里了,来了位大人物。”陈家鹄皱着眉头问:“什么人?在哪里?”家燕伸手指指客厅。
客厅的门像被家燕的手指开的,陆所长收缩着身子走出来,面带笑容,举止拘谨,像有人押着他。陈家鹄不以为然,哼着鼻子冷笑道:“大人物,原来是你啊,怎么又来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吗?想来就来,又想来铐我走是不是?那你应该带一支队伍来!”
陆所长笑
地说:“我是陪杜先生来的。”
客厅门大开,杜先生果然从里面款款走出来,还有陈家鹄父亲、母亲和大哥家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杜先生瞟了陈家鹄一眼,问他父亲:“这就是你家老二?”
陈父点头称是“正是犬子。”然后对陈家鹄喊道“家鹄,你去哪里了,快过来向杜先生问好。”陈家鹄立在原地不动,父亲眉毛一扬厉声喝道“过来,别没规矩。”
杜先生淡淡一笑“不必了,认识了,我们走吧。”回身招呼陈父和陈母“陈兄、嫂子,一块儿去。还有你,”指着家燕“也可以去。”家燕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频频点头应允,好像有
押着她,把她修理得一下子懂规矩,知沧桑了。陈家鹄看看大家,问:“去哪里?”杜先生看都不看他,径直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是国防部军人俱乐部,今后家鸿将在这里上班,当放映员。这是杜先生下午即兴送给陈家的一份厚礼。所谓即兴,就是说他下午拜访陈家的本意不是来送礼,而是请他们(当然主要是陈家鹄)来这里看一部片子。由于陈家鹄外出,杜先生在陈家耽搁下来,闲谈中陆所长存心提起家鸿失业在家,请杜先生关照,后者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看的片子是一部
寇在南京实施大屠杀的纪录片。胶片不停走动,
决,砍头,活埋,
,抢劫,轰炸,放火…银幕上硝烟弥漫,刺刀闪闪,堆尸如山,血
成河…地狱般的
森恐怖,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惨不忍睹,让人痛心疾首。
影片放完,灯光亮起,可放映室里依然鬼气森森,仿佛刚才银幕上的噩梦降临在此。陈家鹄和他父母、兄妹惊魂不定地陷在座椅里,难以从刚才那场惨绝人寰的噩梦中缓过来。
杜先生率先立起身,踱到陈家鹄面前,平静、温和、冷冷地说:“听说你是在南京长大的,这就是你的故乡被
寇践踏的真实记录,如果你觉得心痛,就跟陆所长走。如果没感觉就算了,你走吧,但别待在中国,去你的美国、法国、英国,随你,天高任鸟飞。”
陈家鹄望着空
的银幕,久久没有动弹。旁边的母亲眼里早已经噙
了泪水,转头望着他,泪花闪闪地说:“家鹄,你就答应杜先生吧,你都看到了,日本鬼子禽兽不如呀!你不晓得,你大哥的眼睛就是被鬼子炸瞎的,还有你大嫂…小侄儿…都是被鬼子炸死的…”
“石大哥的爸也是被鬼子炸死的。”家燕说。
“我们是碍于惠子的面子不敢跟你说实话。”家鸿说。
“家鹄,你就听妈的话,去吧。”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家鹄,”父亲最后站起来,长长地舒一口气,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话要说“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听我一句话,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出于家恨还是国仇,你都跟陆所长走。国难当头,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服从抗战的需要,我老了,如果…”
陈家鹄没有让父亲再说下去,他答应走“但我有个条件。”对杜先生说。
“说吧。”杜先生双手抱
,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家鹄请杜先生和陆所长走到一边,才说:“我
子是个日本人。”
杜先生说:“这叫什么条件。”
陈家鹄说:“你们必须绝对信任她。”
杜先生问:“你信任她吗?”
陈家鹄答:“我绝对信任她,为了我,她已经跟家人决裂了,她把一生都交给我了,我要对她负责。我也可以对你们负责,她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希望你们相信我,答应我,不要对她有任何怀疑。”
陈家鹄知道,只要他们对惠子稍有嫌疑,他们的夫
情就会被生
活剥。他所以这么决绝地不愿意去黑室,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他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