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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第二天早上,天方麻麻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在梦中被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有音无声,有天无光。朦胧黑光透过窗户玻璃,昏沉沉地按在铺上,茸茸的,有力,强烈,变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他迅速起了,匆匆穿好衣裳,开门时手里握着手,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一把苦大仇深的!子弹上膛,一触即发。

 打开门看,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没有人,只有隔壁屋里间或漏出轻微的响声,似有人在。他看门是关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人,还是不敢松掉手。直到透过廊窗,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心里才松了气,手里也松了。他敲开隔壁门,问有没有事,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不在,也没有事。或者说他们(两位窃听员)所说的事,他认为不算事。

 就下了楼。

 胖参谋行了一夜刑,似乎累了,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身上冒着寒气,大腿上着手,有点又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的味道。肥原干咳一声,胖参谋立刻醒了,惊慌地立正,膝盖哆嗦,如临深渊。

 招了吗?

 没有。

 听见了没有,还没有招!

 肥原想,真是个贼骨头啊,又臭又硬。

 人呢?

 在里面。

 关在屋里。

 肥原本想进屋去看看的,却看不成,因为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上了厕所发现,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上呕下泻,必须要去医院看看。看架势,很紧张的,甚至都来不及把王田香从被窝里拉出来,叫上胖参谋,匆匆出发了。

 二

 急病得到急治,控制得不错。

 十点钟,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车子驶入后院,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了一眼,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老头挑一担竹箩子,扁担上扎着一条巾,像个收破烂的。他个子长长瘦瘦的,走起路来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回到楼里,不见王田香,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守着吴志国。肥原想王田香一定在对面楼里,心里不大高兴,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小兵却警惕地瞅一瞅吴志国房间,看没什么异常,凑到肥原跟前,诡秘地说:王处长出去了。有新情况,老鳖来了,王处长去盯他了。

 老鳖是谁?肥原一时没想起来。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房间,低声说:就是他的联络员。

 肥原想起王田香曾对他描述过的老鳖,恍然大悟,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老鳖,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看见王田香和一个手下掉外套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在切磋武艺,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此时,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悻悻地走着,东张西望,有点不知去向好像想往这边来,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肥原当即回到屋里,对胖参谋代道:老鳖就在外面,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收破烂,是的话你就说这儿有些废报纸,把他带过来。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拾荒的角色,有废纸当然要上门。这时候你就是主人,事情就是卖废纸,万万不可画蛇添足,打草惊蛇。所以老鳖一上门,肥原即把小兵支走,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那些纸箱哪是废的,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现在要假戏真做,只有牺牲掉它们了。再说也不是白牺牲,是有价值的,而且价值不菲。通过这次接触,和老鳖一见一聊,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肥原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虽说和老鳖聊天内容是闲的,没意思的,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辨得清。如是,假如吴志国是老鬼,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在找他!好了,同志们在找你,你心急了吧。心里急了,容易失却方寸。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让他心急意,失去方寸。

 二、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这话很巧妙的,不管胖参谋怎么说送或者不送,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把他对对面楼里那些人的关怀之心盖弥彰地代一番,让老鳖在假情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更深。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老鬼坐不住的,稳不起的: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后者是一针麻醉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醒不了: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就等着看好戏了。肥原甚至想,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那感觉一定不一样,或许就不劝自降了。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他感激这次相逢。换言之,他感激老鳖适时而来,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确保了老K、老虎之最终坐以待毙的下场。

 三

 刚送走老鳖,肥原还在门口遐思,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何时进了屋?原来王田香看见老鳖被小兵带回屋,估计是肥原有请。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而是绕到后面爬窗进来的。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他在墙外都听到了,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

 王田香说,半小时前大门口的哨兵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是他们部队营区的清洁工。王田香想,这不就是老鳖嘛,就出去盯他。老鳖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背后长着大小好几双眼,他在外面象征地转了一下就直奔后院。后院平时都没有人影的,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王田香盯着他,心想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

 他进了后院就直接去了西楼?

 差不多。

 不要说差不多,是不是?

 王田香犹豫着说:他在路口张望了下,便去了西楼。

 肥原又问: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楼的?

 是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说得小声又迟疑,马上又小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你要见他,不敢放他进去。

 当然不能放他进去,肥原不怪罪他,反而表扬他,那边人多嘴杂,万一叫他看出什么,不成了子放,多事了。但肥原怪罪自己,认为他太早地让胖参谋去喊老鳖,喊早了!他批评自己,现在我们难以判断,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还是被我喊过来的。

 这有什么不同?

 这大不同了,肥原不乏卖地说,如果我不喊他,他直接走掉了,我就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

 谁?

 顾小梦。

 肥原分析,老鳖今天之行的用意概不出二:一是求证假情报之虚实;二乃见机行事,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能联络最好,不能则罢。就是说,两者以其一为主导,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

 为什么?肥原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在他身边了密,让他有幸在路边拾到重要情报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可毕竟是耳听无凭,怎么踏实得了?要眼见才能为实嘛。于是他专程而来,打探虚实。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你会怎么想?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又问他,你丢消息给他时,你说了老鬼就在哪栋楼里吗?

 没有。王田香果断地说。

 那么肥原想了想说,假如他只去对面打探而不来这边,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可你们没说他凭什么知道这个的?谁告诉他的?只能是老鬼家属。顿了顿,肥原加快了语速,老鬼家属来过这里,知道他们住在那里。老鳖本该不知道的,要知道了必定是老鬼家属告诉他的,这足以说明老鬼家属一定也是共。但是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根本没来这里。所以,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排除顾小梦。

 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了,所以你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属于被喊过来的,还是他本来就准备过来的。说来说去,是喊早了,也许只早了一分钟,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推理余地。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劝他: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还要这些推理干什么。事到如今,什么过头的话都说了,骂了,毒手也下了,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

 肥原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干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的证据他的笔迹。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不能证明他老婆是不是同。再说,该到手的证据,由于自己考虑不周,丢了,总是很遗憾的。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精神,肥原谈兴大发: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今天我是草率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本来不该这样的。

 肥原确实感到很遗憾,着这件事说不完地说便是证据。他叹了口气,又说:话说回来,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吴志国不肯招,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不够,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如果证据一个个的多了,他还能抵赖吗?敢吗?

 王田香说:他赖只有活受罪。

 你昨晚对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肥原又神秘地问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

 你怎么有什么新情况吗?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

 没有。肥原笑,是和不是,该打还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么。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么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鳖没有走!他不走干什么?难道还住下来不成?当然,住是不可能的,他不会这么傻。他很聪明的,去厨房转了一圈,认了一个人,看上去两人倒蛮亲热的,可能是老人。但也不一定,那人是火头军兼做食堂卫生,跟他是半斤八两,一路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半斤八两刚认识也可能打得火热的,何况老鳖主动帮他干活:劈柴。劈得起劲的。

 他暂时不会走了,肥原作出判断,他要等吃过午饭才可能走。

 他想和老鬼取得联络?王田香问。

 对。肥原说,他一定已经从火夫那边探听到,这些人在外面吃饭。他觉得有机会与老鬼联络上,就决定不走了,等着吃饭,趁机跟老鬼联络。

 怎么办?王田香指指吴志国房间,要让他去吃饭吗?

 四

 要!

 当然要!

 肥原分析,现在老鳖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监视,同时又急于想与老鬼取得联络,所以只要老鬼在他面前面,他一定会设法跟他联络。起码会有试图联络的迹象,有动静,有反应。不用说,跟谁有反应,谁就是老鬼。

 确实,老鳖现在的身份是明的,想与老鬼联络的心思也是明的,联络时可能有的一举一动也是明的哪怕只是挤眉眼,装怪猫叫,在老鬼周围瞎打转,晃悠,一切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漏不掉,瞒不住。可以说,现在的老鳖实际上就是老鬼的试纸,晴雨表。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用肥原的话说:正面攻不下,可以从侧面攻。

 但打开门看了吴志国的样子,肥原知道完了,他的计划泡汤了。一夜不见,肥原已不认识吴志国了,他成了一个活鬼!光着上身,外衣内衣都被卷起来,反套在头上,背脊上足以用皮开绽来形容。下身,皮带被掉了,外耷拉在下,内上血迹斑斑如果是女人的话,一定会使人想到刚被人强过。肥原本能地往后退,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带出来。他没想到王田香下手会这么狠!

 带出来的吴志国也没有雅观多少,佝着,跛着脚,走一步,颤一下,像从战场上下来的败将。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青包或创口,这要归功于王田香及时把他的衣服套在他头上(这样可免于四目相对,也不会吵着肥原),但牙可能是被枕巾撑了,嘴巴始终闭不拢,呈O型,嘴角还挂着两行血迹,看上去一副凄惨的痴相。肥原甚至没看全一眼就挥了手,不看了,叫人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有个申诉机会,又被取消了。吴志国不从,挣扎,嘶叫,不肯回房间,向肥原喊冤。肥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要叫,再叫我就叫人再堵住你的嘴。

 吴志国看胖参谋手上捏着刚从他嘴里拔出来的枕巾,随时都可能再回去,乖乖地闭了嘴,等肥原发话。

 肥原问他:刚才没睡着吧,该知道有人来看你了吧?

 谁?吴志国一头雾水,或者说是装得一头雾水。

 老鳖啊。

 老鳖是谁?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什么老鳖

 肥原打断他:别装了,老实说本来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的。但你这样子怎么行,老鳖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已经被我们抓了,打了,我们还怎么抓老K嘛。所以,不行,你还得回房间去待着。

 吴志国看王田香已经要上来架他走,急忙闪到一边,紧急呼叫:肥原长,我不是老鬼我不认识他什么老鳖你听我说可惜说不了了,因为王田香和胖参谋已经揪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总的来说,肥原觉得他和老鳖是没缘的,好好的送上门的两个机会,均失之臂,无缘享用,还得忙忙的,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心里一烦,口里也渴了,他决定上楼去泡杯茶喝。另外,还要吃药呢。

 吃了药,肥原没有马上下楼,而是立在廊窗前,一边专心呷着茶,一边望着窗外。阳光把对面的西楼照得格外明亮,每一块窗玻璃都闪闪烁烁的,仿如整栋楼都在细微地动,像有无数的蚂蚁在搬它回家。肥原想,他们都希望回家呢。又想,他们也快可以回家了,只需吴志国一个字:招!

 可吴志国这样子哪是招的样?他是准备赴死的。死也不招,让你结不了案让你再怀疑别人让你制造冤假错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样想着,肥原对吴志国的恨变得越来越强烈、清晰,随之头脑也变得灵异、清晰起来,一波一波的思接踵涌来。

 就这样,肥原获得了一个灵感,顿时拔腿往楼下走去。

 五

 肥原来到西楼,与各位开了一个小会。

 会上肥原坦诚相告,他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证明吴志国就是老鬼。大家要说,既然抓到老鬼了,干吗还不让我们回家?肥原微笑着,和颜悦地说,要回的,应该回,只是按程序还要耽误一下。什么程序?吴志国招供的程序。现在我也无需跟各位隐瞒,说句老实话,虽然铁证如山,但吴志国还在做梦,不肯招供。他摇摇头,显出几分气恼的样子,这就是他的不聪明,也可以说是太聪明,自作聪明!结果肯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活受罪,作践自己的身子骨。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到了地狱还在做上天的梦,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愚蠢到家了!但是话说回来,他不招供,这事情就没完。这是个程序问题,像文章做完了,总要落个句号。我们现在就在等他画一个句话。

 说到这里,肥原停顿下来,环视各位。看顾小梦言又止,他鼓励她:你说,小顾参谋,有什么话,随便说。

 顾小梦说:那他要不肯画这个句号怎么办?道出的是大家的忧虑。

 肥原笑道:会吗?不会的。你们想,四只脚都落水了,一尾巴还能留在岸上?不可能的,迟早而已,做梦而已。既然是做梦,总是要醒的,人世间哪有醒不了的梦,喊不醒还打不醒嘛。不用担心,你要相信,事情不是由着他来的,有我们,还有你们呢。召集大家开这个小会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大家放下心里的包袱,配合我们把他从梦中拉出来,叫醒他。他早一刻醒,我们早一刻散伙,回家。

 肥原说的这些都是实诚话,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实打实的。

 肥原解释道: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不要有顾虑,随便说,有多少说多少。我相信吴志国肯定是老鬼,你们不用怕,好好想一想,找一找,把他是老鬼的证据找出来,他就垮了。

 找不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找不出来是正常的。事到如今,如果谁掌握着吴志国是老鬼的证据,哪怕是半信半疑的东西,都早该报上来了。人嘛,都有理智的,自我保护是最基本的理智。

 大家果真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东西。

 肥原也一点不气恼,还安慰大家:这说明吴志国不是一只三脚猫。他老巨猾,老谋深算,平时行事慎而又慎,严丝合,天衣无,躲过了大家的眼睛。

 说一千,道一万,苦口婆心,口干舌燥,肥原只想让大家放下心,放开胆,高高兴兴地去餐厅吃饭(去见老鳖)。老鳖一边卖力地帮人劈着柴,一边焦急地等着老鬼去吃饭。现在看,吴志国他是见不到了,这个活鬼的样子谁敢让他出去见人?不敢的。见不了,试纸怎么起反应?多么好的一个机会,送上门的机会哪,眼看只有浪费掉,肥原不是痛心疾首,至少也是深有遗珠之憾。

 但是别急,肥原已经有了灵感,想出一招妙棋。妙不可言!这棋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具体原理是这样的:既然老鳖见到老鬼要起反应,那么不起反应呢?自然不是老鬼。现在我们知道,吴志国十有八九是老鬼,假如肥原带这些人去餐厅吃饭丢给老鳖看,给他机会起反应,若老鳖无动于衷,岂不说明吴志国就是老鬼?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可借用排中律来作一推算:

 假设:老鬼为X

 已知:X=1/ABCD

 由:XABC

 故:X=D

 其实笼统地说,可以更简单:非此即彼。反证法。总之,这是说得通的,有强大的理论作支持,且无任何不利后果,可以大胆贯之。正是在这种盘算下,肥原才兴致地坦诚相告。有兴致是因为这件事有意义,有益无害,别有天。坦诚一半是出于对ABC诸人现有的信任,一半是出于实际需要。肥原准备给各位安排一顿轻松的午餐,以便老鳖可以随意便当地起反应,为此有必要先铺垫一个说法。从现在的情况看,编造什么说法都没有实话实说的好。这个好一方面是指省事,不必劳心费神去编造什么瞎话,另一方面也有留一手的意思。虽然有铁证在手,吴志国有极大嫌疑,可毕竟尚未结案,还不是百分之百的。万一剑走偏锋,爆出一个冷门呢?这种可能很小,也许只有百分之零点一。但事情一旦妖怪起来就不好说了,没准这个百分之零点一就是百分之百。肥原甚至想到,冷门可能以两种方式出现:

 一、XD,X=1/ABC。就是说,老鬼不是吴,而是另有其主。

 二、X=D+1/ABC。就是说,老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

 且不管会不会爆出冷门,反正现时这般实话实说是没错的,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不爆冷门,即吴就是老鬼(X=D),可以算做是对他们(ABC)的信任,也可以说是他们应该得到的。爆了吧(X=1/ABC或D+1/ABC),则不乏为一种计谋,可以使得1/ABC的老鬼麻痹,放松警惕心,斗胆与老鳖联络。正是在这种思想下,肥原才来西楼演了一个大好人,光明磊落,以诚相见,以心心。他有足够的耐心,保持一种足够的热情和兴致,开开心心地领大家去餐厅用餐。

 六

 席间,肥原更是谈笑风生,亲善可陈,俨然一位平易近人的好领导。

 老鳖自然不必担心,肥原会给他提供各种便利,让他有充足的条件和机会发现并接近这些人。为此,肥原首先是把餐桌选在大堂里,楼上楼下都看得见,走得近,然后又从楼上请来几位年轻女郎陪酒、唱歌,活泼气氛。这本来就有点喝庆功酒的假意思,叫两个女郎有什么不对的,再说这楼里有的是女郎,等着你召唤呢。开始大家有点拘谨,包括王田香和白秘书,毕竟肥原是上面人,皇军。可两首歌一唱,几杯酒入肚,一个比一个活灵起来,举杯的人越来越多,节奏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热。唯有李宁玉,因不吃酒掺和不到其中来,略为落寞无聊一些。但顾小梦似乎有点要罩着她的意思,不时拉她入伙,划拳不行来简单的,容易的,猜硬币、掷骰子,甚至石头剪子布也使唤上了,输了罚酒由她代喝。

 于是乎,李宁玉也不那么落寞了。

 于是乎,酒越喝越酣,歌越唱越甜,事越来越多,打情、骂俏、喝杯酒、灌猪头水,把场面喧得煞是热闹,引得楼上楼下的人不时惊异而侧目。有的(王田香的眼线)还形成围观态势,或在楼上凭栏而观,或在周围驻足不前。其间,肥原和王田香频频离席,一会儿去接电话,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含口痰去门口吐。总之,你要相信肥原言传身教地要你相信,今天你不是嫌疑对象,没人看着你,你可以自由活动,离去自在,打个暗语什么的更是方便,易如反掌。所以,你要是老鬼,老鳖来了,你是一定有机会跟他联络的。

 肥原自也不必担心老鳖不面。老鳖今天来此就是想和老鬼会一会,上门会不成,留下来吃饭也要会,可谓见面心切,有点胆大妄为。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能放过吗?他留下来就是在等这机会。机会会把他叫来的,引来的。

 果然,人刚坐定,肥原便看见老鳖冒出来。是从厨房出来的,在吧台那边转遛一下,要了两枝牙签即走了,又回厨房去。可想,这是试探的。

 王田香见此,跟一旁的领班递个眼色,后者即心领神会,去厨房给老鳖通风,吩咐服务员,要他们再加一副碗筷,吴部长还要来。这是事先计谋好的,免得老鳖因看不见吴志国而胡想。约莫十分钟后,老鳖又出来一次。这一次严格地说不叫面,他只是在走廊上探个头即退走了。如前一样,领班又按王田香要求去厨房给老鳖通风,叫服务员马上准备一份套餐,给吴部长送去,他在处理一件急事,没时间来吃了。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看这样老鳖还会不会再冒出来:若再冒,说明尚有爆冷门的可能(X=1/ABC),反之,百分之百就是吴志国(X=D)。

 结果,老鳖再也不冒了,直到席终人散也不见他面。他在干什么呢?另一个眼线事后说,他什么也不干,只蹲在炉子边,吧嗒吧嗒地抽烟。直到后来听到外面散场,他才起身走了,是跟着肥原他们一行人的脚步走的,前后拉开的距离有几十米。

 要说,这顿酒喝得是够热闹的,但时间并不长,超不过一个小时。一则,肥原料定老鳖不会再面,拖下去没甚意思;二则,顾小梦有点过量了,表现出来是骂人,她骂吴志国:妈了个X,个狗的害老子关了两天闭!

 谁说你们是在关闭?你们是在执行公务!

 不行,这要坏事的,快叫她闭嘴吧。王田香赶紧差人把她架走,大家也随之散了场。顾小梦酒风甚勇,好喝,但并非海量,再说又帮李宁玉代喝了那么多罚酒,醉倒是迟早的。好在只是迷糊小醉,不是酩酊大醉,说走也就走了,没有胡搅蛮,坏了肥原的大计。

 这顿酒吃下来,肥原对顾小梦颇有好感。在回去的路上,前半段肥原都在想吴志国,越想心里越踏实,有种吃了定心丸的感觉。不容置疑,就是他了。后半段,跟西楼的那拨人在岔路口分手后,肥原莫明其妙地跟王田香说起了闲话,如果老鬼是在他们中间,肥原手指着刚跟他俩分手的白秘书他们,通过今天饭桌上的观察,你能得到什么结论?

 王田香很纳闷:你怎么现在还在怀疑他们?肯定是吴志国了嘛。

 肥原说:我没有说不是吴志国,我是说假如没有吴志国,根据刚才酒桌上的表现,你能作出什么判断。

 原来,是说着玩的,有点考考你的意思,看你能不能透过现象去抓住本质。

 很遗憾,王田香没抓到什么,吐吐,言无语。

 难道不觉得她很可爱吗?肥原打断他,冷不丁地问。

 谁?

 顾小梦。

 可爱?王田香愣了一下,明确表示不同意,你没看见她喝醉了酒,差点把我们的老底都端了。

 肥原指出:敢喝醉酒就是她可爱的证据。

 肥原说:你不是说她爱喝酒嘛,昨晚我请他们喝酒,目的就是想看她敢不敢喝,但被李宁玉搅了场,没看到。爱喝酒又不敢放开喝,事情就不对了,没想到她还真敢喝,这说明她心里没鬼。你也看见了,她喝醉酒是要说胡话的,如果她是老鬼,绝不敢这么放肆喝,她敢就说明她不是。所以,我看盯简先生的人可以撤了。

 就是说,顾小梦是第一个有幸被解除老鬼嫌疑的。按说肥原应该放她走人,可想到顾小梦那张快嘴加酒桌上的烂嘴,怕她出去说坏了他大计,肥原决定暂时再委屈她一下。

 王田香嘿嘿笑:这可能正合她的心愿哦。

 肥原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王田香发现顾小梦对李宁玉特别好,当面和背后都在护着她,他说:尤其是刚才,喝多了酒后,看李宁玉的目光都含情脉脉的,很暧昧。

 肥原听罢,故作严肃:莫非你想告诉我,她们在搞单恋?

 王田香说:反正这种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人,什么怪毛病都会有。

 肥原嬉笑:你知道什么叫单恋吗?

 王田香好奇地摇摇头:肥原长知道吗?

 肥原笑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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