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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陈家鹄说:“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最希望我破译哪条线的密码。”

 陆从骏答:“当然是四号线。”

 海斯说:“正如你黑板上写的,现在我们侦控的敌台共有九条线,其中军事线五条,特务线四条。战争已经进入到拉锯阶段,加上我们破译人手不够,连你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上面决定暂时放弃军事密电的破译,当务之急就是要破译特务台,其中特四号线又是重中之重。”

 海斯说:“现在已经确认,特四号线是汪卫出逃到河内后与重庆地下潜伏分子联络的一条线路,其下线就是特三号线的下线。这两条线现在电报量是四号线明显多于三号线,四号线出来后电报量一直很大,几乎每天都有往来的电报,而且电文都在中长之上。三号线刚出来时也是这样,但是后来减少了,最近有所增加.但也不是很多,有的也都是一些短电报。”

 海斯说:“至于特二号线,最近一个月很少联络,电报更是少,可以说几乎处于半冬眠状态。你曾经怀疑它是敌特空军的气象预报台,现在我认为可以肯定,就是。这条线,现在事实上暂时也是可以置之不理。最后要说的是特一号线,它是在特三号线出现之后不久恢复联络的,报务员和密码都换了,唯一没变的是机器,还是那台萨用过的机器。萨已经回国,电台的复活让我们可以想见他后继有人啊。”

 这是陈家鹊回来后,海斯第一次跟他介绍工作情况。“最后我来说明一下为什么说首当其冲要破译四号线,因为——”说到这时,海斯突然发现陈家鹄呆若木,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讲,便挪揄地叫唤他:“嗨,陈先生,你在想什么?”没理会,又喊“嗨,你听见我说的吗?”

 陈家鹄这才有反应“听见了,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海斯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陈家鹄说:“你说上面做了这个决定那个决定,我还正想问你,你说的上面是指谁?”

 海斯一听即明白,他只听了个开头,后面根本没听,便没好气地说:“你的上面是我,我的上面是陆所长,陆所长的上面自然是杜先生,而杜先生的上面应该是委员长,我想这决定应该是出自你们委员长的。就是说,委员长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反特,把特务揪出来,让重庆太平。但你的心思我看还留在蛾眉山上没回来,这怎么行?时间很紧迫啊,你们委员长还指望我们尽快破译四号线,从而寻到汪卫的行踪把他抓回来呢。”

 陈家鹄埋头思索一会儿,抬头诚恳地说:“刚才我好像是走神了。”

 海斯说:“不是好像。你完全走神了。”

 “可我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海斯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是峨眉山上的雪景吧。”

 陈家鹄好像没听见教授的嘲,仍旧痴痴地喃喃道:“什么?它是什么?怎么回事,它就在我眼前,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抬头乞求地望着海斯“真的,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真见鬼。”

 海斯说:“那你就好好想吧。”便走了,气呼呼地。他觉得这人有点让他陌生,或者说他以前的独特不见了,变得像他身边的其他中国人一样不诚实,爱装腔作势,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换言之,他觉得陈家鹄这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其实,陈家鹄是又犯了他的老毛病:症。也许跟那次头部受伤有关系,也许跟他当下求胜心切的心理有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现在他的症老毛病似乎加重了,病发的几率在明显增加。以前,他一两个月才会犯一次,现在几天就会来一次。症犯时,记忆和时光都是被切掉的,这是一种病,现在陈家鹄和海斯都还没有意识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家鹊经常出现这种症状:教授在说,他在听,可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回过神来又总是说刚才好像想到了什么,试图极力想把它们搜索回来,却常常搜得痛苦不堪又一无所获。有一次,很奇特,他走神时,嘴里念念有词的,好像是在念一首诗。反复念。念到第三遍时,海斯终于把它听清并记录下来,如下:

 全身有骨二零六,

 配布四肢一二六。

 上比下肢多两块,

 余下八十在中轴。

 面颅十五脑颅八,

 每侧鼓室藏着仨。

 加上躯干五十一,

 中轴八十刚好齐。

 他醒来后照旧没有记忆,好在这回有东西。海斯把记下的东西给他看,并试图帮助他搜索这首所谓的诗可能附有的深层意思。因为这里出现了很多数字,海斯觉得这里面可能藏着某个破译灵机。可他费尽努力搜索,依然无果,为此甚至痛苦得抱着头打转,让海斯看得都同情了。如是反复再三,也引起海斯的重视,他觉得这可能是陈家鹄的一种天才怪异,走神的表象之下,大脑其实在经历着极速运转,正如悲到极限时常常呆若木一样。

 海斯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曾有过这种怪状,年轻时他经常是在与女人做时——在高来临时——在浑身痉挛、大脑被燃烧的血烧得要爆炸时——获得破译的灵感。按说,这时大脑是一片空白,可好几次他都在这期间听到天外之音——像天空被闪电撕开口子,像山崩地裂,像火山爆发,谜底就这样在剧烈的黑暗和阵痛中迸发、显现。为什么他那么恋女人?他是在冥冥地祈求灵感呢。这说来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可世上哪有比密码更荒唐的事?一群天才聚在一起,用天文数字在做藏猫猫的游戏,听上去很荒谬,很好玩,然而很多天才就因此而疯掉,更多的天才是被活活憋死。

 密码!

 该死的密码!

 荒谬的科学!

 该死的游戏!

 当海斯意识到陈家鹄的走神有可能是一种天才接近天机、酝酿灵感的异相时,他开始有意识的引导他进入这种状态,期待能够出现一次奇迹,让他把失去的记忆——也许是一个至珍的灵感——从黑暗中收拾回来。引导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跟他滔滔不绝地谈事,最好谈那些他可能熟悉了解的事,他听着觉得有趣又不要太有趣,太有趣了你讲的东西把他住了不行,太无趣你让他烦了也不行,必须要介于有趣和无趣之间,要让他坐得住又分得了心,走得进去又走得出来,像在重温一册好书、一部好电影。海斯天真地想,就陪他玩玩吧,他身上有太多神奇的一面,多一个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海斯像个催梦师一样,一次次把陈家鹄引入症中,他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事实上,每一次症都有可能把病人定格在魂中,那就是永久的失忆,就是灵魂出窍,就是精神分裂,就是脑子烧坏,像烧掉的钨丝。打个比方说,症中的人,犹如电急骤升高的电灯,亮度会增加,但如果太亮,持续的时间太久,钨丝随时都可能烧掉。正确的做法是,每当人犯症时,要及时、巧妙地引导他出来,既不能突然断喝,猛然把他叫醒,又不能袖手不管,最好是放一点病人平时爱听的音乐,或者让病人的亲人、朋友,总之是病人平时熟悉的声音,慢慢引导他出来。可想,海斯一次次把陈家鹄引入症中是多么无知又危险,何况陈家鹄大脑才受过伤。

 然而,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神是个大鬼,病魔不过是个小鬼,陈家鹄能把那么强大的死神退、击败,那些小鬼似乎都不敢沾惹他了。所以,一次次症,虽然来得那么频繁,他都涉险而过:因为无知,如瞪薄冰,变成了如履平地。然后,有一天奇迹降临也就不足为怪,正如剑杀人一样,有点中取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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