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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局里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我的耳里,有好事者还给我和康红取了个名字,叫“警匪恋”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不准确,因为迄今为止,我和康红的接触仅限于每回她给我戴上手铐时,指尖轻微的触碰,当然,看电影时她掐过我,那是发乎情止乎礼,所以当很久没有浮出水面的左兄罩打电话询问我时,我很不耐烦。

 左兄罩说,你要当心,不要耍大了。

 我说,你儿子不要听那些风言风语,我和康红很干净。

 左兄罩说,你干净,你是匪,她是警,警匪一家,那是说做生意,谈感情肯定两边都吃亏。

 我说,不要担心,我不会供出你来的。

 左兄罩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相信兄弟你,最近缺不缺钱用。

 我哼了一声,这时候兄罩大哥才想起我,是不是有些晚了,要不是康红,我早就被房东、黑社会、城管疯了,觉得人民警察中确实还是有好的,但肯定不是你,没有你兄罩大哥,也没有今天的我,不过我不恨你,一切都怪我自己太贪。

 左兄罩讪讪地说要给我一笔钱,我说免了我不想再惹麻烦了,他说我又不是马蜂窝怕啥子麻烦嘛,我就问,你知道麻烦和马蜂窝的区别么。他说不知道,我就说——马蜂窝只咬你一次,然后就挂了,麻烦却没完没了咬你很多次,逃无可逃。

 我挂掉电话,康红的电话就来了,她说托人给我又找到一个工作,今天去见工。那是一家大型的民营广告公司,老总对我很满意,当下就要跟我签合同,可这时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进来悄悄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老总脸色尴尬,这个,我看还是过几天再签合同…康红你过来,我给你说两句话。我无聊地在玻璃门外面着烟,看老总一脸赔笑,康红怒气冲冲,正在争着什么。我给康红发去一条短信,算了,我是匪。

 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每回都像进行了一次人品大曝光,所以我赌气再也不去了。我问过康红为什么一边追查我,一边帮我找工作,她瞪着眼说难道你一辈子当坏人,就算你判几年,出来也得像好人一样生活和工作。虽然康红总想让我当一个好人,可我觉得这辈子最适合我的工作还是开黑车,不用调查背景,也不用麻烦别人。

 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人注定是当不了英雄的。见不得光,他们在世上的任务就是给好人当托儿,让母亲们在教育孩子时有一个具体参照物,瞧李可乐,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做人,落得这个样子,连包子都买不起,宝贝儿以后千万不要学他哈…我是好人们的托儿,我得扮演好这个角色,要有职业精神。

 康红一边低头踢着地下的石头,一边说我不准你当坏人。我看着路边正有一群城管在收摊位,就说我要是当了好人,城管就会失业。

 那个妇女坐在地下大哭,还一直叨念着青儿、青儿,我觉得这个名字让我心里难受,就上去问大姐你不要哭了,青儿是谁。大姐说青儿是她三岁的女儿,两年前就在这路边丢了。

 细问之下知道,两年前大姐和她的丈夫从乡下来城里打工,本来生活还过得去,可有一天丈夫修房子从上面掉下来死了,扔下母女俩,生活一下就有点过不下去了。后来大姐一咬牙用最后的钱买了辆三轮车,就在这路边摆起了凉粉摊子,边卖凉粉边喂,城管来了蹬起来就跑。

 可是生活实在艰难,女儿那时才一岁,面黄肌瘦,有一天发烧了也没钱看病,这时一对夫妇来吃凉粉,看到小女孩很可怜,就说大姐你把这孩子卖给我们,你养也养不活,不如给孩子一条好出路。大姐开始不干,可是孩子声声哭得可怜,大姐心一横就把孩子出去了。那对夫妇给了大姐三千块钱,大姐说我不收钱,我不是卖孩子是给她一个好出路。可那夫妇坚持,大姐想了想,收下一千块钱,说另外两千块钱作为孩子长大后的零花钱。

 可是夫妇把孩子刚抱走,大姐就后悔了,疯了一样处找,哪里还找得到人影。大姐坐在路边哭,说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一只眼睛竟哭瞎了。两年以来,大姐一直在这里摆摊,她还买了点篷布在三轮车上搭起了房子,白天卖凉粉,晚上就睡在里面,完全把三轮车当成了家,她说不敢走啊,到处都找不到孩子,就只有在这卖孩子的地方等,如果哪天那夫妇反悔了,兴许还能在这里等到他们转回来。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我心中不忍,安慰大姐不要再等了那夫妇不会回来的,说不定那孩子现在有好日子过着,比和你在一起幸福。大姐又哭了,说再幸福也不能把亲骨卖给外人,她是我的念想,好多人劝我换个地方打工,我就是要在这里摆摊,我要是走了,哪天青儿要是回来,也找不到我了…

 大姐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摸索出一叠钞票,说悔自己当初贪这点钱。我叹口气,说大姐你这哪叫贪,比起我来…心中突然一动,问大姐可不可以把钱拿给我看看,大姐把钱捂在怀里,说你莫想抢我的钱,这是我卖女儿的钱,我一直都舍不得花,要留着还给那夫妇。我摸摸身上,凑不齐一千块钱,就让康红借一千块钱给我,康红不解地看着我,还是拿出钱来。

 我对大姐说,这是警察的钱,肯定不是假的,你先拿着这钱,放心了吧,我不会跑掉的,就是想看看你的钱,帮你找女儿。

 大姐迟疑不决,康红就掏出警官证给她看,说大姐你相信他,他是好人。

 我拿过钱反复看想找到一些线索,发现有两张钞票上都写得有电话号码,就试着打了一个电话去,空号,我心中默念菩萨保佑,另一个号码居然通了,北方口音,我说这里是灯火寻人公司,请问认不认识一对买过孩子的夫妇…一通细说,那人先说不知道,我说如果提供线索可以感谢一万块钱,那人想了想,说真的不知道。

 我说孩子的妈妈眼睛瞎了一只,就想趁另一只还没瞎时再看看孩子,不会要回孩子的,如果你想起线索可以打回我的电话。

 我对大姐说,只有靠运气了,大姐又哭了。正哭间,那北方人又打回电话,说他真的不知道谁买过孩子,但知道他这号码的人并不多,可以帮忙问问,但那一万块钱是不是真给,我连忙问了他的卡号,说只要有了线索马上打钱过去,我并没有钱,只是为了真。

 我也给大姐留下自己的号码,想了想,又留下康红的号码,我说要是哪天大姐打不通我的电话,你就找这位漂亮警察。

 康红瞪了我一眼,我笑着说这是为了预防哪天我被抓了。

 告别大姐,我和康红回家时,收发室大爷说有一封给我的信,我大奇,我在这儿几乎像卧底,谁会知道住址。拿过信一看,我哈哈大笑起来,康红骂我又疯了,我说高兴疯了,杜丘。

 杜丘说过,要是在云南混出个名堂就会联系我,这证明我有救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写字从来都不是他强项,当然,说话更不是他强项。我撕开,念这封错字连篇的信。

 【老大你好:

 我怕你在电话里骂我,就不打电话了,写信也显得正事(式)一些。我在云南浑(混)得很好,除了吃喝之外还赚了七万块钱,我说过,等我赚多点钱就一起开寻人公司,你继续做CEO,我做副CEO。不过我现在有个哲学观点,寻人不如寻玉,人太狡猾,有坏心眼,玉不会,只要你有诚心,持之以衡(恒),就会有好报的。听毕敬说在街上看到过你,他不好意思打召(招)呼,说对不起你,听说刘熊猫开了寻人公司,我怀疑当初就是他告的秘(密),等我这儿忙完了就回去砸他的办公室和奔驰,听说朱亚当要和那个神经病复婚了。丁香问你好,她说你是个好人。那个女公安还天天跟着你吗,她比青青好,就是太像母老虎。费(废)话不说了,来个实际的,我给你卡上打了五万块钱,你查一下。

 杜丘】

 我哈哈大笑,说这封狗不通的信只有两个字没写错,一个是赚,一个是钱。康红怒目而视,说我是母老虎也没写错吗,你是不是很高兴。我歪着头看她张牙舞爪要扑过来的样子,举起手机就给她拍了一张,拿给她看像不像传说中的母老虎,她让我赶紧删除,我说以后谁要说华南虎灭绝了,我就拿这个去冒充,肯定能骗到人。

 忽然有些想念过去的朋友了,毕敬身边跟着个黑妞,他寻人技艺高超,总不至于最后给自己寻来一个非洲女朋友吧,哪天应该主动打个电话;朱亚当虽然有些装,但为人善良,不知他和冯巴杜复婚后日子怎样,那女人表面高雅实则阴险,不是亚当能够抵挡的;刘一本和刘熊猫是不是告密者,这个已不重要了,就算他们不告密,台湾庄家也会发现假孙子。我心中一动,就带着康红去原来的灯火看一看。

 刘熊猫不在,刘一本不好意思地着手,说可乐,听我解释一下,我抬手阻止他解释,说人各有志,我回来只是找回点过去灯火的记忆,刘一本恍然大悟,打电话让保安从仓库里搬出一堆方便面、矿泉水、卫生巾。我问这是什么,他说这些都是灯火的财产,我没有动,一丁点都没有动,每一笔我都用本本记下来的,我够义气吧。

 虽然我已不像节时那么穷了,但还是热情地握着他的手,感谢他给我留下这么多食物,他指挥人马把那些东西搬到我车上,由于奔奔太小,好多都装不下,我就说留个纪念就行,剩下的你卖了吧,兴许还能卖个几千块钱。

 我挥手告别,刘一本着手迟迟疑疑地说,可乐,你真的不恨我。我说有点恨,但又没有那么恨,老子现在最恨的是钱,恨它不能多跑些到我包包里。

 刘一本见我如此,放松地笑了。他凑过来告诉我,朱亚当,昨天被抓了。我很吃惊,难道又有人在二楼上打架么。

 经过无所不晓的刘一本介绍才知道:

 冯巴杜一心要把普罗斯旺搞成上俱乐部,但是那些老板们一时间很难学得高雅,冯巴杜就到外语学院找了一些漂亮女生,一方面帮老板们速成外语,另一方面也可以男女搭配,搞些红酒派对,演些小型音乐剧,创意不错,一时间生意兴隆。可是那些老板们见女大学生年轻漂亮,又有文化,搞着搞着有的女生没经得起金钱惑,暗送秋波的,投怀送抱的,有的还长期包养了,虽然这违背了冯巴杜的初衷,但她见女生们招来了大量会员,也就闭上她高雅得掺不得沙子的眼睛了,甚至到后来,偶尔也不妨牵线搭桥,普罗斯旺就成了诲诲盗的场所。也该冯巴杜出事,有天两个会员因为争风吃醋,说着说着就大打出手,警方闻讯赶来见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当即生疑,分开来一查,果然查出问题,于是以组织卖嫖娼为由,将冯巴杜抓进去了,朱亚当也被牵连。

 我心中一乐,想不到高雅得连国产厕所都不想上的冯巴杜做出这等肮脏事来,但想到朱亚当也被抓了,就拿眼睛看着康红,康红当着刘一本就怒道,我才不管你那些狐朋狗友,你穷得饭都没得吃时,他们管过你没有,现在活该。

 我说,冯巴杜那神经病还好说,亚当毕竟是多年朋友,我了解他万万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情来,我没开口求过你,帮个忙好不,你是这城里最好的警官,才貌俱佳、德艺双馨、文武双全。

 康红呸了一口,李可乐你除了嘴甜还会干什么。我低下头沉默,她就说打个电话问问,真有什么罪证我肯定不帮这个忙。

 一问之下,负责案子的民警说姓朱的可以给个人情放掉,因为他不是策划人,也不是组织者,最多算个知情不报,见他态度尚好点罚款就可以保出来了,但姓冯的不行…放下电话,康红笑得都直不起来了,我们忙问怎么回事,康红才讲出来:

 冯巴杜被抓进局子里后,打死都不说中文,装外国公民,上来就是%~¥#%···%%+—*¥````#%…得民警还以为碰上了涉外案件,赶紧找来英文翻译,可冯巴杜见来了说英语的,就改说法语了。民警无奈,又找来说法语的,冯巴杜改说意大利语了,之后是西班牙语,再之后是德语,气得民警大怒,你想起中文怎么说我再来问你,然后把她关在拘押室里。冯巴杜就开始玩绝食,民警强行喂食她就哇哇大叫说非礼啦,这倒是中文。民警不理她,一天后她自己却受不了饥饿,说要见法国领事、英国领事,这些都是她的私人朋友。

 我忙问,领事来了吗?

 康红继续笑,开始民警心里还有点怵,怕真的引起外纠纷,但这点小事去找外国领事又不符合规矩,正为难间,有人出个主意,从外语学院叫了个外教假扮英国领事来见她,冯巴杜不知是诈,见着那假领事就拥抱哭诉,其实悄悄许愿,说是领事大人我是皇家什么什么使者,如果你救了我出去,我会以多少多少回报,那外教当时就笑了,说我也没少为英国皇家服务,从没听说过有个什么皇家礼仪顾问团,还有什么远东代表…冯巴杜还说,这个是骗中国人的,我们英国人出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康红继续笑道,现在正进一步调查,查了冯巴杜出境记录,只是三年前在英国短暂逗留过15天,还是旅游签证,她也不是什么正宗上海城里人,是上海郊区一个叫闵行的地方,她父母也不是什么外官,都是做年糕生意的。

 原来是卖糕的,被冯巴杜成了MyGod。

 我被惊住了,被惊住的原因倒不是冯巴杜处心积虑的行骗,也不是冯巴杜怎样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真是一个外国公民,而是一个生平只去过15天英国的人,居然说那么流利的五门外语,这真是自学成才的好典型,不推而广之,真是中国外语教育的损失。

 可怜的亚当,果然又被夏娃拖累了。就此看来,圣经还是有一定现实基础的。

 *******

 局里已委婉地让康红不再负责我的案子了,另有要案,只是由于工作交接,暂时还协助一下现在的主要负责人杨警官。

 杨警官上任,我又在局里过了几个通宵,我发现自己已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儿住几天,就像短期休假,不带薪而已。我已经很熟悉那间房子的每一个细节,这次就发现饮水机换新款的了、盥洗间新装修了、椅子也有点瘸,前几天这里要么审过一个大胖子,要么杨警官又动了。

 我最怕的还不是杨警官动,而是审问,翻来覆去就是:老实点/别耍花样/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总共五句。

 我觉得警察动不算没人,因为天下警察包括美国的都动,没人的是审问的无趣,没有创意、没有文采、没有逻辑,这对犯人的身心健康是很不利的,长久下去不崩溃也会得失语症。能不能搞得生动一些,我问杨警官,他又想打我,手高高举起,又放下,因为康红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不过他很有信心,你嘴硬,我总有办法让巴豆、张杰开口,不信,我先把话放这里,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把你抓进来。

 我一直不太看得起咋咋呼呼的杨警官,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心里顶得慌。

 我出去的那天,在门口碰到康红,她没有给我打招呼,倒是和她一起进来的那人对我笑了笑,瘦子马。没想到又见面了,一年前我们在云南玉屏闹得七八糟,我很烦他,因为如果没有他在搅局,我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但他得感谢我,因为如果没有我们搅黄了他和胡萝卜的接头,当场就会被康红抓个人赃俱获。

 瘦子马大大咧咧地拍一下我,兄弟不认识么,最近还好?康红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老实点,不准说话。瘦子马说,警官你要搞清楚,我是一个正经的文物商人,只是来配合调查的,不是拘押,信不信告你暴执法。

 康红看来也没抓到瘦子马什么铁证,没说什么,瘦子马转头对我说,信不信,最多问一个小时我就出来。我笑了,以我反复进局子的经验,但凡真干了坏事的人都很嚣张,因为早就算过进退尺度,那些被冤枉的良民反而哆哆嗦嗦语不成句,因?猝不及防。我知道瘦子马这个文物贩子肯定有事,当然,他也知道我股不干净。大家笑笑,他还递了一张名片,约哪天打麻将,还说你要是有古玩、老货一定找我,这城里只有我才能帮你卖好价钱。

 康红已经很久没来找我了,她很忙,而且局里上上下下都在传闻警匪恋,我也不给她打电话,怕影响她。

 一度,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再见到康红已是五一节了,那天我接到北方人的电话,他说知道青儿在哪一家了,但要我先打钱过去,我说要先看到人才打钱,双方争论不休,我只有让康红去和当地警方联系。康红听了消息很兴奋,马上通过那人的手机号码查到具体地区,再通过当地警方找到那人,那人一下就怵了,立马说出那对夫妇的联络方式。

 下午康红就跑来见我,她小脸通红,直夸我聪明,那对夫妇是陕西做小生意的,那钞票上的号码正是有次包车时留下的,他们抱着青儿回陕西也是包这人的车,所以这人对小孩和那对夫妇的家都有印象,他曾经想敲那夫妇一笔钱,可那夫妇一是没当真,二是舍不得孩子,所以他转过来想挣我这一万块钱。没想到这就帮了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孩子,这也符合我寻人理论之第一条,要找人,先找物。我承认,最重要的是运气好,要是钞票上那号码根本和夫妇无关,就是把电话打爆也找不到青儿。

 我说别难为这司机了,一方面他确实帮了大姐的忙,另一方面,他是我的黑车同行,我总不能黑吃黑吧,我还是把钱打给他。

 康红看着我,可乐,你这人心眼很好,不像长得那么坏。

 我生气地说,我不是长得坏,而是长得帅,最近两年经风霜而已,大学时女生们都叫我刘德华…

 康红作呕吐状,恶心,我很不忿,说她没眼光。她突然眼神发呆,我没眼光的话,天天围你转做啥子,害得局长都找我谈话了,可乐,我从一开始遇到你就没有好运气,第一次就追尾,后来又搅黄我云南的案子,再后来又陷到这个案子,说都说不清楚。

 我心里烦躁,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康红丹凤眼一瞪,这句话是你说的。

 我说,你不是就想我说这句话么。

 康红怒了,我以后再找你李可乐,我就不姓康,我姓。摔门而出,传来噔噔下楼的声音,还有武六一哎呀一声,她下楼太急,把超级近视眼武六一撞翻在地。

 武六一翻着白眼,一边在地下摸索他的眼镜,一边说,可乐,能不能再给学校一点钱,还差五万。

 我大怒,站起来指着武六一大骂,你们还有没有人,我他妈现在都快疯了…

 武六一终于摸到他的酒瓶子,表情可疑,咳咳干笑,他突然跳过来拥抱我,喊得嘴角全是白沫——学校落成了,你是不是最近忙疯了,去年不是说必须赶在五一节之前修好么,昨天最后一块墙都涂好了,胜利竣工,明天是黄道吉,我们专门找了风水先生看了的,请你去参加剪彩仪式。

 我愣住,使劲拍自己的脑门,仰天嚎叫了一声,终于,成了。

 我赶到那个在路边摆摊的大姐那儿时,康红早到了,看来已和夫妇联系上,大姐正坐在地下对着手机哭喊着青儿啊青儿,我终于找到你了,妈对不起你。我暗中算了一下,青儿丢的时候才一岁现在不过三岁,没什么感情也不见得能听懂大姐说什么。点出三千块钱,告诉大姐青儿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最好现在就去趟陕西亲眼看看。

 听康红说过那对夫妇先是坚决不把孩子退回来,说这两年花了不少心血,大姐既然卖了孩子就不能反悔,可他们倒是好心人,虽然这两年感情很深了,但听到大姐眼睛都哭瞎一只,内心大为恻隐,警察这边又威胁要不还孩子就算贩卖人口,于是勉强答应把孩子还给大姐。

 大姐一只眼睛着泪,抓住我的手好人好人说个不停。

 康红冷冷地说,他是个坏人,只不过碰巧做一回好事。

 大姐反驳,你上次都说他是个好人,怎么就变坏了。

 其实,我觉得康红说得更对。

 *******

 我换上最体面的衣服,还去美发店把头发造了一个型,拉着武六一前往青镇。一上路就觉得股发烫,又是她。昨天武六一给我报喜讯时,她一定躲在楼梯口没走才听到学校落成了。

 奇怪的是她今天没有开警车,而是一辆轻型小卡,出城进加油站时,我悄悄瞥见上面是一对篮球架,还有好些篮球、乒乓球。她说过,学校落成时一定要来看看孩子们,要送一件礼物。我捐学校教室并不带体育设施。有创意,可以改变孩子们在水泥桌上打乒乓、支两竹圈当篮筐的状况。

 我递给她一包早餐,她哼一声别过头去。

 武六一再递过去,她笑笑,接过吃起来。

 我觉得无趣,就走开,听她在背后冷笑说,还香水。她这完全是挑衅,其实我是为显得正式一些,才把剩下的一些香水到身上,那还是当初离开台湾前庄家每人送了一包男用化妆品。我看见她也穿了一身端庄的套装,肯定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但不跟她搭话,知道搭话肯定没好果子吃,加完油就上车,拉着武六一向青镇驶去。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孩子们穿着整齐列队在学校大门敲锣打鼓我们的到来,还来了好多家长,我们一进校门,两条长龙般的鞭炮就燃放起来,喇叭里响起嘹亮的“五星红旗风飘扬”抬头一看,我激动地拥抱了武六一。

 这幢新教舍太美丽了,虽然只是普通的两层楼,但一看就做工实在,每一线条都是笔直的,玻璃窗用的标准0。5厘米厚的,与窗框接严密,外墙涂着白色胶漆,这是防止外墙砖驳落砸到人。由于是奥运年,武六一还平整出来一块画了五环标志的小型运动场,里面是草坪,虽是普通草种但看上去郁郁葱葱,外圈是夯得很结实的粘土,别具匠心地混合了当地一种红土,像是高级的塑胶跑道。

 总共10间教室,可以容纳6个年级的153名学生,5间办公室,让老师们不再混合办公互相干扰,一楼最靠外还有一间大寝室,一些家住山上的孩子就可以不再受路途遥远之苦,也不会退学了。我每间教室都进去看了,课桌虽不高档,但统一刷上墨绿的油漆,六盏光灯保证了照明,门窗很宽大,统一向外推,武六一解释这是为了发生意外时不至于打不开门窗,他还指着过道,保证四个孩子并排快速通过,就怕发生火灾、地震之类的险情后,孩子之间蜂拥而上互相踩踏…

 我又抱了抱武六一,说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就是为少年儿童着想的,他不好意思地把眼镜摘下来擦了又擦,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急急把我带到教学楼一楼进口处,他一指墙面,可乐,你看。

 我定睛一看内心激动,那是一面荣誉墙,上面镌刻着我捐助青镇小学的事迹,还有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呆若木,也不知武六一从哪儿搞来的,可那些事迹写得确实够煽情,自小以来我除了检讨书和处分纪录上过学校的墙面,人生从未有这样高档的规格,事迹中的我完全是爱心的化身、智慧的结晶、勇气的代表,得我都不太认识对面墙上这不要脸的家伙了。不过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足,浑身轻飘飘的像只气球正渐渐升空,几乎可以看得见整个青镇、整个北县、整个省、整个…想到做人要低调,低调,赶紧自己在下面拉着线把自己收下来,要是飘移到太空中,这个就不好了。我咳了一下故作严肃地说,武六一同志,这样不好嘛,不要搞个人崇拜嘛,我也是个普通人啊。

 外面又是一阵锣鼓喧天,书记、镇长、副镇长来了,大会开始。

 领导们的讲话和大家通常知道的一样,只是书记的结尾比较有新意…最后,祝同学们发奋学习,成绩优异,不能给我白板,只能红中,门门成绩都清一杠上花自摸成才,我的发言,就和这里。鼓掌。

 我本来头晚准备了整整三页纸的发言,可上台时忽然想起我爸,眼睛发,就只说了一句话——人一辈子其实都在寻找,有时找对了,有时找错了,有时连找对找错都分不清楚,只要你一辈子坚持寻找,就一定能找到幸福,今天,我就找到了幸福,因为我发现,最重要的寻找,就是找到自己。下面掌声雷动。

 老校长颤巍巍地说,我把今天当成生日,孩子们就是我的生命,这么漂亮的教室里,我年轻了10岁…

 轮到青青爸作为教师代表发言时,他手拿着厚厚一叠发言稿,却泣不成声,最后是武六一代他念完了的。

 但是气氛非常欢乐,康红带来的篮球筐很快组装完毕,她作为爱心人士投了第一个球,她投篮的姿势很好看,手型标准,精准入网,好像听她说过曾经是公安局篮球队主力队员。我不甘示弱,说投篮手型要正确,当下要教孩子们一个NBA乔丹式投篮,美式手型,可一投之下连篮筐都没有挨到,大家哄堂大笑,我正道,看,刚才就是示范给大家看什么是错误的手型,手型不对,连篮筐都挨不到。

 学生们都回教室上课去了,我在操场闲逛,康红不屑地看着我,嘴角一丝冷笑。

 我还以为康红是对我刚才的球技冷笑,后来发现不对,她是看着我身后冷笑,顺着那道冷光扭头一看,愣住,桑青青,朝思暮想的青青。

 她说过学校修好就回来,她真的回来了,我很想扑上去搂着她说,青青不会食言,不会骗我,美女怎么会食言,怎么会骗我。但是我没动,脚刹手刹一起使用,生生把冲动的身体及灵魂都按住,因为她挎着一个男人。不是郎导,也不是我见过的高大男子,而是一个帅得不行的高大青年,那种帅法完全可以让我怀疑自己的品种,是金城武+梁朝伟+小汤哥+古天乐除以四再乘以四的帅法,是秋风扫落叶的帅法,是帅得想让我去整容的帅法。

 这一刻悲喜加,喜的当然是青青回来了,悲的是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了。

 青青比过去似乎憔悴了一些,也许是拍戏太辛苦,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可乐,我谢谢你了…她跟旁边那帅得让我掉渣的青年说了句什么,那青年斜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转身向篮球场闲逛去了,青青向我走来,说可乐,我的好可乐,只是为当初我爸一句话,你就辛苦了一年,你是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女人的。

 就是这样,一般美女对失败者的安慰都是这样,她撤退了,为安抚军心,就凭空画出未来另一个好女人,类似让我去等集结号…这一年来,我时时浮现再见到青青的情景,有她激动地接过玫瑰花然后和我并肩而行的,那是幻想;也有她娇羞地扑到我怀里用粉拳捶打我的,那是梦想;更有少许是她幸福地让我给她戴上求婚戒指说IDO的,那简直是臆想。

 当然,有时候我也想象在大街上碰到她,她别过头去不理睬我,或者她身边的高大男人对我怒目而视,就像那次在兆龙饭店一样。可真正见到青青,却和以往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没有一丝与我重归于好的迹象,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避犹不及…我叹了口气,太不文艺了,太不电视剧了。

 青青听到我说电视剧,眼圈红了,说电视剧可能播不了,没过广电总局那一关,说是尺度过了。我惊讶,你们演旧社会的爱情故事尺度怎会过,那是青梅,又不是金瓶梅。青青低头似有难言之隐,说反正没通过。我没有去想象一下通不过的原因,好多事情也在我预计之中…青青突然抱住我,说可乐,我其实很想你,在北京我经常想你说的一句话,你说,我是你永远的女一号,这句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又感受到青青熟悉的体味,不知为什么,那味道让我很茫然,我喃喃,可惜我不是导演,我也只是个演员,社会新闻里跑龙套的。青青问,公司的事情咋样了,你把奔驰都卖了么。我说,不是我把奔驰卖了,是奔驰把我卖了。

 康红在后面喊了一声,李可乐,你过来。我颤了一下,回头看她脸结冰的样子,我说等一会儿。康红说不行,就现在。青青突然换了京片子,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见别人在说话吗,请给点尊重行不行。

 康红抱着一个篮球慢慢走过来,盯着青青,青青也不示弱,反盯她。我忽然想起那次迫降后,在病房,俩人也这样互盯过,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当时我还有心情以丹凤仙子和杏仁仙子决战紫之巅形容一番,深觉丹凤仙子属灭绝师太传人,心狠手辣。可物是人非,当时康红和我水火不容,而青青正和我水融,现在青青早不属于我,康红却和我暧昧纠结,剪不断理还

 康红终于说话,咋个没组织点盒饭粉丝来…

 青青脸色难看,你怎么不带机关来…

 康红哈一笑,还说北京话,你是北县的,不是北京的,舌头卷多了会筋,小心哟,你家乡的狗都欺生,听见外地口音就咬人,哎呀,你看后面好多狗…康红和我相处久,连口才也得以进步。

 青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知道康红在骗她,气得发抖,用京片子骂,瞧你丫那素质…

 康红又一乐,鸭嗉子,我才不管你是嗉子还是鸭嗉子,反正我是长胃不长嗉子的,你要长么,看你去首都后不仅连乡亲都不认识,连自己的五脏都搞了…

 青青大受委屈,我知道康红一方面出于女人的敌意,另一方面也想为我报复一小下,康红报复心特别重,甚至于帮别人报复,她曾经愤愤地说,你对这女人那么痴,破产了都在修学校,其实是为了讨好她,她哪一次想到你的,那次在北京她恨不得你马上消失,免得挡住她的人生道路,老娘哪回见着她一定帮你出口气。

 可我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挥挥手让康红离开,我跟着她也走了。

 可是青青在后面带着哭腔喊我,可乐,你回来…我心中不忍,回头又向青青走去,康红又在后面怒喝,李可乐,你敢走…我只有定在原地,不能动弹,苦笑着暗想,青青其实并不想与我和好,她有大把男人追,只不过想把心里的一些苦楚说给我听,世界上她只有在我这儿才是真正的女一号;康红也不是真的稀罕我,她只是猫的本能使然,她曾经说过见着我这个鼠样就想管我,就想抓住我,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想报复我,谁让我俩一开始就冤冤不解,追尾、误解、混战、逃跑、反逃跑…

 我们三人略呈三角形,我就是她俩中间的那一点,感受得到她们唰唰的眼神像光一样穿透身体,数学家都说三角形是世间最稳定的形状,这是话,要是三角形到了男女关系中,就是最不稳定的。康红气极把手上的篮球扔到我身上,我晃了一下,青青就轻喝你凭什么打他,太没素质了,康红不气反笑,走近我一拳一拳擂我,我愿意打他,我就打他。

 青青走过来一把拉我过去,情急之下也换成了四川话,警察了不起么。康红说,演员了不起么。青青托着下巴做了一个妩媚的姿势,演员真就是了不起,哎对了,可乐我还给你带了一个礼物,你一定喜欢。

 虽然青青已不属于我,但还是记得给我带礼物,她本是一个好女孩,我正感慨间,一个男声响起,青青,什么事。

 那帅哥回来了,青青马上变了脸色,嗯,没事,呀宝宝啊我和他们谈演戏的事情,演戏好辛苦的,是不是宝宝…然后甜蜜地傍着那帅哥,介绍这是我们家宝宝,你们叫他兰宝坚尼吧,他爸是紫之巅影视集团的董事长,好有才的。

 兰宝坚尼,听名字就有才,怪不得长得这么帅,帅不能当饭吃,但好爸爸可以当饭吃,鱼翅捞饭。这时青青当着我又亲了一下她的宝宝,恍若刚才一切没有发生过。我嘴里泛出一阵苦涩,青青确实在演戏,不过她有权利演戏,她是一个好演员。

 但我还是打了招呼,欠身伸手,可兰宝坚尼没有理睬我,昂首看天,让我一时僵在那里傻笑,像参观大卫雕像的一个游客。他紧着催青青离开,说这地儿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逛的,连厕所都没有水马桶,赶紧回城,别待在这破学校了。

 我大怒,这学校费尽我和武六一的心血居然成了破学校,正想说话,听得康红问,这位叫男宝溅啥子泥,你幼儿园是在剑桥读的么。康红真是口才进,居然把兰宝坚尼叫成男宝溅泥。

 男宝愣了,没有啊,我幼儿园在北京市机关三幼读的。

 康红厉声吼,我还以为你幼儿园在剑桥读的,学前班在牛津读的,水马桶了不起么,你拽啥子拽,没有水马桶你拉不出屎来么,你吃饭都用水马桶么,这里的孩子就这个条件,这条件就算是好的了,有本事你出钱安一百个水马桶让孩子们试试。

 那男宝急了,你,你说话粪。康红嗅嗅,好臭,你这种绣花枕头我见得多了,哗掏出警官证,对不起,我怀疑你毒,配合调查一下。竟去拉男宝,我怕康红惹出事来,大叫别别…想不到那男宝脸色仓皇,得,得,警官姐姐,别较真,我在水马桶里吃大的喝大的行不行,回头我真出钱给学校安几十个水马桶行不行。

 青青也害怕了,对康红的态度一百八十度急转,温言软语劝她息怒,说男宝是外地人不懂规矩,下次一定改正。又劝他待一晚上,她也好看看爸妈,兰宝坚尼皱眉说,这样吧,你待这儿,我先回城等你…转身就走,青青快速地笑笑,说这人就是任,小孩一样,可爱吧。赶紧追过去,消失在校门口。可是,她要送我的那礼物是什么,到最后我也不知道。

 康红在后面说,别看了,走了,她不属于你。

 我说,她其实也不属于自己,你又滥用私刑,诬陷人家毒。

 康红自信的样子,我才不会诬陷他,放心,不会出错,这种人我见多了,长得倒帅,可是眼底发黄、眼袋下垂,说话时还不断嗅自己手指…哎,刚才帮你报仇怎么样。

 我故作轻松,我和青青怎么会有仇,我俩是友好分手。

 康红盯着我半天,友好,还分啥子手,你就憋吧,憋出内伤来了。

 我们告别学校已是傍晚,丽君抱着我舍不得我走,我说叔叔六一节一定来,送你一个带有五环标志的大布熊,其他一些孩子也着要五环礼物,我口应承给丁丁五环书包,给大狗球鞋,给麻圆奥运小福娃。武六一跟着我们回省城,因为刚才书记不仅代表镇上给学校发了一万元奖学金,个人还出了四千块钱作为心意,武六一要趁五一节城里打折去给孩子们买点学习用品,我笑问,这四千块钱会不会是上次从我这儿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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