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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乌江斗霸
 四月天,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官道上奔忙的旅客,一个个精神抖擞,正是赶路的好时光。路旁三家村前的小食店,未牌时分显得冷清清,不是打尖的时光,往来的旅客除了停下来喝口水之外,别无所求。

 因此,两个店伙计显得懒洋洋无打采。

 小伙计闲得无聊,伸手擦了擦酒坛子上的灰尘,拍拍手转头向北望,突然叫“嗨!好雄壮的客官,歇歇啦!喝碗酒赶赶乏提神,等会儿上路保证精神些。”

 北面来的客官大踏步进人店前的凉棚“砰”的一声将大包裹往桌上一放,再放下长布卷,伸腿勾出一张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说:“小伙计,给你这么一说,真把在下的酒虫儿引出来了。来三五壶酒,切几味下酒菜,要快。”

 这位客官不但雄壮,而且一表人才,眉大眼,鼻直口方,脸颊透着红红的健康色彩,留着剪得短短的八字胡。

 年轻、雄壮、英姿、活力充沛、手长脚长。

 他那双明亮的大眼中,出精明、机警、灵活的神色,但并不凌厉,嘴角经常一丝笑意。

 因此令人觉得他和雹可亲,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穿的是青直缀,像个庄稼汉。

 小店伙计含笑张罗,先送来了茶水和汗巾。

 酒菜是现成的,一盘卤,一碟豆干,一味炸龙芽豆,再加一碟五香笋丝便够了。

 酒当然是先上一壶,小伙计替他以上一碗酒。

 年轻人一口便干了半碗酒,泰然自若地嚼着卤,向迟至一旁的小店伙招手。含笑问:

 “伙计,你这里是何处地面?”

 小伙计哈笑答:“小地方,小杨村。”

 他呵呵笑。信口说:“你也姓杨?”

 小店伙点头道:“是的,咱们这里三家全姓杨。”

 “三家人也叫村?”他笑问。

 小伙计呲牙咧嘴笑,说:“客官,你可别看小了敝村,当年这里还是乌江县北面的大镇呢。”

 他指指西面两里外的一座小土山说:“对,看了那面的坟山,便知道七八成了。”

 小上山全是白杨树,荆棘丛生,但仍可看到不少坟墓,断碑残碍颇为注目。一片荒凉。

 一群老鸦在山头哇哇叫,追逐着一头盘旋林梢的苍鹰。

 “客官的意思…”小店伙计不解地问。

 “呵呵!那儿躺着千儿八百个去世的好人。总不会是从你这三家村抬出去的吧?”他调侃着说。

 “客官取笑了。”小伙计讪讪地说。

 他喝了一口酒笑道:“小哥,别见怪。开玩笑的。我这人百无忌。说真的,这里是乌江县地面?”

 小店伙计直摇头,说:“乌江县已经撤掉百余年啦,目下这里乃是江浦县地,南面七八里便是和州地面了。”

 “哦!就到了和州?”

 “不,和州还有五十里左右,那是和州的乌江镇。”

 他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西楚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己砍下脑袋来的地方。”

 “对,正是这地方。客官经过时,可到镇南三里地的霸王庙会瞻仰瞻仰。”

 “我会去的,谁会错过呢?世人皆以成败论英雄,这是不公平的。”他哺哺自语,突然抓起酒壶,咕噜噜干了一壶酒,道:“取大瓮来。”

 店伙一惊,狐疑地叫:“客官…”

 他虎目倏张的问:“你打算不卖酒?”

 店伙一惊,急急人店,喃喃地嘀咕:“这位客官发起威来,眼神好慑人,大概是个令人害怕的活霸王。”

 不久,送来了一坛酒。

 他一手提过,眼神已恢复原状,向店伙笑问:“你说,如果当楚霸王得了江山,有楚没有汉,会不会今仍是大明皇朝这种糟糟的天下?”

 小店伙脸色大变,摇手道:“客官,生意人不谈朝廷事,小的…”

 “好,你走开吧。”他挥手说,眼神柔和了许多,拍开泥封,举起酒坛咕噜噜牛饮。

 两名店伙躲得远远地,感到心惊胆跳。

 不久。他已有了六七分酒意,以左手三个指头举起空酒碗,右手用筷敲着碗信口长歌: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球猎夜拥掷。呼声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飓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兰蕙相随喧女,风光去处里歌。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

 “啪”一声碗筷放下了,他眯着醉眼向屋旁招手叫:“出来吧,你来了不少时候了,老兄。”

 一声长笑,屋角钻出一个挟了打狗,挂了百宝袋的肮脏的老花子,后面跟着一条癫狗,直趋桌旁说:“可找到对手了,咱们拼一百碗。

 他向店伙大叫:“添一双碗筷来。”

 老花子拖长凳坐下,顺手抓起一把卤。向癫狗一丢,说:

 “添碗筷,不添?你是个小气鬼。”

 他淡淡一笑,抓颗龙芽豆往嘴里一丢,说:“南乞,你知道自己令人恶心么?告诉你,我这人从不自命清高怪诞,虽没有洁癣,至少不喜欢用手抓食物填五脏庙,你明白么?”

 南乞咯咯怪笑道:“看不惯,你为何不走?”

 他推碗面起说:“走就走。”

 南乞抓把龙芽豆往口里,说:“希望你走得了。”

 他呵呵大笑道:“好家伙,你要留住我?”

 南乞脾睨着他说:“我老要饭的这两斤重能耐,想留下大名鼎鼎的江湖神秘客神龙子周永旭、谈何容易?算了吧。”

 他冷冷一笑,冷冷地问:“失时子、南乞名不虚传。你知道神龙子多少零狗碎?”

 “有几个人能看一眼便能叫出你的名号?”南乞颇为自豪地反问:“当然啦!我这个老江湖可不是白叫的。”

 “不多。哦!大概你钉上在下许久了。”

 “不久,大概有三五天工夫。”

 “螳螂捕蝉,你果然高明。”

 “夸奖夸奖,不过,你敲了江浦地低三尺赵剥皮一记闷,我竟未能赶上。”

 “不错一敲了三百两金叶子。地低三尺赵剥皮的金银,我不替他花,岂不罪过?”他傲然直说。

 “赵剥皮不是善男信女,他饶得了你?”

 “哈哈!下次我再敲他千儿八百。哦!你想分一杯羹不成?”

 “我?开玩笑,你把我南乞…”

 “呵呵!在下失言了,你是誉江湖的侠丐,当然不是为一分羹而来,大概是打抱不平,伸张正义来的了。”

 南乞咯咯笑,说:“即使你把赵剥皮榨干,老要饭的也懒得过问。呵呵!你知道浦口三英?”

 周永旭哼了一声,撇撇嘴说:“江湖道上,谁不知那三位仁兄见钱成开?”

 “但人家是侠义道名士,名震四海九州的侠客。”南乞摇头晃脑地说:“你知道,为钱而行侠不算大罪过。”

 “我不在乎他们。”周永旭冷冷地说。

 “不在乎就好办,他们就在前面等你。”

 周永旭丢下十两银子,向送碗筷来的店伙说:“把好酒菜取来,让这位花子爷吃个,十两银子该够了。”

 说完,抓起长短两个包裹,扬长举步。

 南乞手急眼快,长身而起,手闪电似的伸出,急抓刚被他提起的包裹。

 这一记突袭,来得突然奇快绝伦,可是手指刚要沾及包裹,周永旭似乎像是助生双翅,平空地斜拔而起,硬生生飞出两丈外。

 优美地翩然而降,点尘不惊,头也不回地向南走了。

 店伙惊得呆了,张口结舌如同中魔。

 南乞一抓落空,颇感错愕,摇头喃喃自语:“好高明的平步青云轻功,不愧称神龙二字。这小伙子如果沦入魔道,世间能制他的人,屈指可数聊聊无几,可惜啊!可惜。”

 附近全是青绿的稻田,一望无涯,小村落星罗棋布,桑林麻园点缀其间,一切皆显得生气,和平安样美景如画。

 前面路旁的一排大树下,三个中年人抱财而立,穿了天蓝色劲装,佩了银鞘长剑,身材修伟,气概不凡。三双虎目冷电四,打量着南下的每一个旅客。

 和州是小地方,从江浦县伸下一条官道,商贾往来皆走水路直放南京。因此陆路上旅客并不多,往来的都是附近乡民,陌生的外乡人,决难逃出有心人的眼下。

 周永旭抬头,撒开大步往前闯,已有了六七分醉意,脸红得像关公,口中哼着荒腔走板的词曲:“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相对飞,相逢知几时?”

 三个中年人仅扫了他一眼,根本不加理睬。

 他穿得寒酸,又是个灌足黄汤的醉鬼,委实不起眼,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轰动江湖的名人,江湖名人谁又不神气?

 他越过三人身前,突然止步,眯着醉眼打量着这三位仁兄,不住打醉叹,站着不走啦!

 他的神态怪怪的,前俯后仰左看右看。

 看得为首的中年人火起,瞪了他一眼,直着大嗓门叱喝:“看什么?还不快走?你这醉鬼!”

 他连打两个酒呕,歪着脑袋撇撇嘴,问:“你…你们带…带了剑?剑…利不利?

 能…响呢!能杀人么?”

 “滚开!醉昏了是不是?”另一名中年人沉叱。

 他放下背上的大包裹,咯咯笑问:“你…你们是…是劫路的?”

 “去你娘的!”第三位中年人野地咒骂。

 “劫路,我…我也会。在…在后面用子敲,叫…叫做打…打闷。用套…

 套索在后面套…套脖子,叫…叫做背…背娘舅。你…你们是…”他已到了三人面前:“是偷摸狗的?”

 两名中年人无名火起,正想上前动手。

 为首的中年人大概大人大量,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阁下,你醉了,咱们不与你计较,你走吧。”

 “谁…谁说我醉了?”他大叫。

 “好,好,你没醉,你走吧。”中年人善意地说。

 他嘀咕着抓起包裹,哼了一声,打了两个酒顺说:“再来十斤酒,我…也醉不了。

 走…走就走,你们失…失去机会了,这个包裹里有一二千两银子,劫路的居…居然没…没长眼…”

 为首的中年人摇头苦笑道:“即使你带了一二万两银子,也没有人会动你的。你不要穷嚷嚷胡说八道,传出去多难听?咱们不是劫路的;而是在这里等朋友。”

 “哦!等朋友?不是等仇人?”他放下包裹,显然不想走,赖在此地穷夹

 “没你的事,老兄。”为首中年人不悦地叫。

 “等仇人,我帮你们一手。”他特袖叫,醉态可掬。

 “你…”“我叫地老二,天是老大。在南京,龙江关一剑镇江南徐千是我老二的螟岭义子。白鹭洲神拳秦霸是我老二的徒侄辈。至于江对岸的浦口三英施智施仁施勇…唔!好像是我老二的徒孙子…”

 为首的中年人正是施智,身为老大倒还沉得住气。

 老三施勇是出名的霹雳火,忍无可忍,无名孽火直冲天灵盖,一声怒叫,冲上两步就是一耳光出。

 揍一个醉鬼根本不需费劲,因此出乎毫无戒心。

 周永旭就等这一记耳光,在出手行将及额时向下一挫,耳光落空,他的铁拳已经同时攻出“噗”一声捣在施勇的小腹上。

 这一拳并不重,但出其不意挨上了,还真不好受。

 他一跳而开,大叫道:“什么?你们打人?”

 施勇抱着小腹,嗯了一声,蹲下起不来了。

 施智吃了一惊,怒叫道:“好啊!你小子装醉扮疯,原来是冲咱们浦口三英来的。”

 声落人扑进,鸳鸯连环腿发似奔雷。

 周永旭不向左右闪,向后退。

 一腿,两腿,三腿…连退五步,三腿落空,第四腿到了。

 他在腿踢到的刹那间,左间半步右手一挥,恰好叼住踢来的腿。

 “砰!”施智跌了个手脚朝天。

 周永旭哈哈大笑,晃着左手的长包裹说:“瞧你,像不像个翻转身的王八?哈哈哈…”老二施仁心中大澳,突然拔剑出鞘叫:“好小子,你定然是神龙子周永旭,咱们几乎走眼了,饶你不得,接招!”

 剑发似电,锋尖指向周永旭的右肩并,认奇准,迅疾绝伦一剑犬不含糊。

 周永旭长包裹一挥“啪”一声击们来剑,扭身切人捷逾电闪,一把扣住施仁的右手脉门,喝声“翻!”

 施仁真听话,身不由己来一记快速的前空翻“砰”一声跌了四仰八叉。

 周永旭哈哈狂笑,拾起包裹撒腿便跑。

 老大施智狼狈地跃起,脸色苍白地说:“如果他真是神龙子,咱们栽到家了。”

 老二施仁跌得不轻,咬牙切齿地说:“追上去,不怕他跑上天去。”

 施智拍着身上的尘土,苦笑道:“二弟,你还没发现人家手上留情?他只要手上抓实,你的右手恐怕早就保不住了,过了吧,即使咱们能追上他,保证灰头上脸。想看咱们浦口三英栽筋斗的人多的是,咱们何必栽给别人看?”

 “可是,老赵的事…”

 “咱们已经尽了朋友的情份,不能怪咱们没尽力。走吧,回去。”

 三人狼狈地北返,仍不知碰上的人是不是神龙子。

 在南京。浦口三英名号响亮,艺业不凡,今天手忙脚被一个陌生年轻人一个个放翻,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狼狈已极。

 乌江镇,这座凋零了的小县城,目下不再是县,而是属和州管辖的一座小镇,只有两三百户人家。

 当年楚汉争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遭九里山十面埋伏子弟星散,逃到这里脸皮不够厚,无脸见江东父老,放弃渡江,举剑自杀,结束了西楚的霸业。

 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条好汉,死得虽悲壮却不值得。

 乌江镇因霸王之死而天下闻名,经常有些怀才不遇的武朋友,到此地的霸王庙凭吊这位一代霸王。

 霸王庙在镇南,乌江在镇东,目下叫乌江浦,也就是当乌江亭长以舟接霸王过江处。

 这座庙不大,两进殿,有五六名香火道人。

 朝廷的官吏与有名望的人,从来不到这座庙进香,只有附近的乡民与来自各地的武林朋友,为这座庙上柱香捐些香火钱。

 镇四周往日的城墙早已拆掉了,目下改筑了一道护镇的土寨墙,比往日的县城缩小了许多。

 因此霸王庙成了郊区,距镇南口约有两里左右,站在南镇门向南望,可看到庙顶的双龙镇火塔。

 乌江镇的市面相当繁荣,四通八达是交通要冲。

 北至南京,南下和州,东面有两处渡头过大江东岸。东北是安渡;对岸是南京的上元县。东南是车家渡,对岸是南京江宁的马家渡口。

 西南,通向以温泉著名的平疴汤镇(香淋泉镇),与玄门弟子称为第四十福地的笼山。

 这两地皆是名胜区,洗温泉游福地,吸引了不少大户豪绅前来观光。

 因此,市面繁荣不算意外。

 十字街口有两家客栈,北是江西老店,南是鸿福客栈;东是楚汉酒楼;西是紫观下院。

 紫观在镇百四五里的桃花坞,在镇内另建了下院,香火比霸王庙还要鼎盛,因为奉祀的神甚多,愚夫愚妇谁又愿意去求霸王保佑?就凭霸王两字就够吓人了。

 周永旭踏人鸿福客栈的大门,已经是申牌初。他是今天最早落店的客人,到了一间上房。

 住上房的都是爷字号人物,店伙计并不计较他穿得寒酸而有所轻视,谁有钱谁就是大爷,毕恭毕敬地送上茶水,含笑道:“大爷这间房靠近骆大爷的后花园,相当清净。请问大爷在小店,打算明晨何时动身?小的好前来招呼。”

 他一面解开大包裹,一面说:“在下打算住三五天,役有事不必前来张罗。哦!贵地的酒楼好像不少,哪一家酒菜最好?”

 “当然数楚汉酒楼第一,那儿的酒菜是第一的,过往的达官贵人,皆在该处宴客。

 哦!那儿还有卖唱的呢。”

 “好,这倒得去光顾光顾。”

 天色尚早,他先到霸王庙走了一趟。

 薄暮时分,他换了一身水湖绿长袍,戴了一顶平顶巾,施施然踏人酒楼。

 人是衣装,佛是金装,他容光焕发,谁敢说他不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落店他最早,上酒楼他却比旁人晚。

 楚汉酒楼共有三家店面,已经是食客如云。冠盖云集了。

 楼上楼下灯火通明,酒菜香扑鼻。

 楼上分为三座食厅,朴实雅洁。

 他在靠梯口处的一副座头落坐,叫来酒菜,一面小酌,一面打量着全厅的食客。

 十余副座头,高朋座,只有他附近的两桌没有客人。

 靠窗口一桌有七位中年食客,上首那人脸色红润,肥头大耳,一双猪眼,一张大嘴,留了大八字胡。穿绿底四花罩袍,像是很有身份的人。

 主位上的人正好相反,高瘦长脸,五官倒还端正,只是嘴角经常带着高傲的冷笑,令人不敢领教。

 其他五人皆是膀宽圆的大汉,一看便知是保镖护院一类人物,有两个带了匕首,一个佩剑,一个佩刀。另一人着流星锤。

 高瘦的主人敬了主客一杯酒,冷冷一笑道:“和老如果认为没走眼,这件事包在兄弟身上,请放心吧!不是兄弟自豪。即使是长了三头六臂的武林高手,也难逃出兄弟的手掌心,何况是一个手无缚之力的女人?如果让她溜掉,我八爪蜘蛛骆明芳今后不用混啦!”

 猪一样的和老咯咯笑,说:“我当然信得过明老你、所以请你相助。兄弟事先已打听清楚,绝对走不了眼,只要你帮我断她的财路,其他的事不用你费心。”

 两人的年龄不过四十出头,居然相互称为和老明老,不伦不类,听来极为刺耳。

 明老呵呵一笑,说:“好吧,依你。是否走眼,不久便可分晓,看光景,她大概快来了。”

 一阵楼梯急响,人声先到:“不许上去,快给我滚下来。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上来了不少人,领先的是个灰脸庞的小花子,手中握了一条竹两尺鞭。穿一袭打了补丁的青直缀。登登登带跑带跳上到梯口。

 蓦地回身,用硬梆梆的嗓子叫:“再胡叫,小心小爷打掉你嘴狗牙,拆掉你这座狗眼看人低的黑店。”

 追上来的两个店伙横眉竖目。吹胡子瞪眼睛,一个仍想伸手拖人、怨声说:“楼上全是有身份的人,你…”小花子伸竹鞭搭上了店伙的手肘,冷笑道:“你这该死的东西,你认为小爷没有身份?呸!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有身份,小爷我有钱,你明白么?瞧。小爷先用金子柜,行么?”

 “啪”一声响,一锭十两的金子丢在身边的桌上,金光闪闪,又说:“你先验验看,是不是假的。”

 店伙的手抬不起来,呲牙咧嘴,额上冒汗。身子在颤抖,状极痛苦。

 小花子扭头就走,向窗口的食桌举步。

 周永旭的食桌在梯口。金锭恰好丢在桌面上。

 他拾起入另一名伙计的手中,笑道:“这是如假包换的十足赤金,错不了,收下柜吧!把财神爷往外撵,会有祸事的,阁下。”

 小花子就在明老和老的邻桌落座。

 明老怪眼一翻,大喝道:“小要饭的,你给我滚到远远的一桌去,听见么?”

 小花子倏然站起,正待发作。

 周永旭赶忙招手笑道:“小兄弟,过来。咱们俩一桌。在下一个人。你也只有一张嘴。

 何必占了偌大的两张台面?过来吧!生气划不来,是么?”

 小花子冷冷一笑,气消了,向周永旭走来,拉出凳落座森森地说:“兄台说得不错,乌江镇将会有祸事了。”

 周永旭招来店伙取碗筷,向小花子低声微笑道:“不要生事,小兄弟,忍一时之气,免百之忧,不必叫酒菜了,我做东道。”

 小花子人穿得褴楼,脸灰手黑,但五官出奇地秀逸端正,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灵活万分,啪一声将竹鞭放在桌上,恨恨地说:“不要管我的事,他们将永远永远后侮。”

 “呵呵!还在生气?酒菜下肚,再生气保证肚子疼。看开些吧!刚才你的竹住店伙的曲池。软竹能发出真力,高明。可把他折磨得哑子吃黄莲,何必呢?我姓周。你呢?咱们个朋友。如何?”

 小花子气消得好快。不往打量着他。脸上分了笑意,撒着嘴笑道:“原来你也是个行家。我姓吴。”

 “吴老弟,想吃些什么?你小得很。不喝酒吧?”

 “周兄,陪你喝半杯,怎样?”

 “也好,大概你很顽皮会作怪,喝了酒可不许生事,武朋友难得的是一个忍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哼!谁惹火了我,我…”

 “你就要杀人放火?要不得。等会儿可能出事,你最好少管。”他向邻桌用眼色示意:

 “真想管,麻烦得很”

 “要出事?出什么事?”小花子问。

 “刚才撵你的那位仁兄。他们那些狐群狗好像要在此地对付一个女人。”

 “女人?这…”小花子问。眼中掠过一阵异光。

 “我不知道,是从他们的言谈中听出来的。最好忍一忍,咱们不能在大庭广众间闹事,是么?”

 “这…”“离开这里之后,日子长着呢。”

 “好吧,依你。”

 小花子点头同意,大眼睛不转瞬地盯着他,眼神中有疑云,似乎对他并不信任。

 察言观,小花子的神情瞒不了他。

 但他并不介意,江湖人对陌生人本就应该怀有三分戒心。即使一见如故也不例外,谁也不会对陌生人推心置腹。

 食客仍陆续登楼,人声嘈杂。

 忙中,店伙悄然在厅角放上一张长凳。

 片刻,店伙领来了两个女人,幽灵似的引至凳前即悄然退去。

 两个女人一是老太婆,一是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少妇。

 少妇荆钗布裙,梳高髻,眉目如画,不施脂粉天然秀,脸上神色忧戚,与卖唱的姑娘完全不同。怀中抱着一具以锦囊盛着的琵琶。

 少妇沉静地取下锦囊,神情专注地缓缓调弦。弦声一起,立即吸引了不少酒客的目光。

 周永旭的注意力。落在和若明老的一桌上。

 和老放低声音说:“明老。就是她。”

 八爪蜘蛛骆明芳淡淡一笑道:“真是她!”

 和老一笑道:“告诉你,我不会走限。”

 八爪蜘蛛拍拍膛说:“那就交给兄弟办好了。”

 和老笑道:“那就一切拜托啦!”

 八爪蜘蛛向一名护院耳旁嘀咕一番,重又向和老笑道:“仅断她的财路,没有用的。”

 “你的意思…”

 “她可以到南京嫌钱。是么?”

 “这…她孤零零一个女之辈。怎敢到南京去赚钱?”

 “不一定,她如果真去呢?”

 “这个…”

 “交给我吧,我会替你办得干干净净,一劳永逸。”八爪蜘蛛自负地说。

 和老就等他这句话,笑道:“我知道我能信赖你,瞧着办啦!”

 “咱们就先走吧。”八爪蜘蛛说。

 众人在弦声中,扬长下楼走了。

 周永旭的注意力,回到少妇身上。

 这瞬间,他被神奇的音符所动,沉浸在弦声中,浑身的血在沸腾。

 那是一曲动人心魄的十面埋伏,杀声震天,千军呐喊,万马奔腾,风雷隐隐,鬼哭神嚎,冥冥中,似乎令人觉得自己正处身沙场,刀光耀眼,剑气生寒。

 每一个音符皆令人心弦狂振,每一段旋律皆令人血脉贲张。刀击。血染黄沙,云沉风急,尸骸遍野。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这就是战场。区区几琴弦,竟能发出如此奔腾澎湃,雷霆万钧的神奇天籁,委实不可思议。

 整座酒楼鸦雀无声,所有酒客皆神色肃穆地正襟危坐。似乎,天宇下除了漫天杀气之外,已一无所有了。

 这里是西楚霸王兵败自杀的乌江镇,九里山十面埋伏,粉碎了楚霸王雄霸天下的雄心壮志。

 弦声已止,久久,楼上仍然寂静如死。

 小花子吁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用似乎来自天外的嗓音说:“人,除了互相砍杀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么?为什么呢?”

 周永旭感到身上有点冷,喃喃地用充感情的声音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难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盖世英雄。而今安在?哦!她那十指纤纤,滚拂挑拨神乎其神,真令人难以置信。她为何要弹奏这种充杀伐的乐曲呢?”

 小花子闭上明亮的大眼,幽幽地说:“我血沸腾,但却难过得想哭。”

 “我想,她也许会再弹奏一些真会让你落泪的乐曲。”周永旭低声说:“你还是走吧,多愁善感的人,是不宜听高手演奏的。”

 “但我要听。”小花子坚决地说。

 少妇神色木然,抱着琵琶沉思。

 老太婆手捧一个小竹篮,默默地走向客桌,不住欠身道谢请赏。没有人说话,只有制钱落蓝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寂。有些人丢一贯,有些人丢下一些碎银。

 到了周永旭桌前,他默默地放下十片金叶子。

 小花子眼红红地,轻轻放下一锭十两金元宝。轻轻地说:“老婆婆。上苍会保佑你们。”

 老太婆激动地欠身再三。跄踉走向另一桌。

 一阵楼梯响,上来了两个彪形大汉。后面跟着头大汗的店东和账房夫子,在少妇耳畔嘀咕片刻。

 少妇神色凄惶,点点头,缓缓松了琵琶弦放人锦囊,缓缓离座。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最后成串地掉落在襟。

 周永旭倏然离座。大踏步走近少妇,推开店东笑问:“且慢!大嫂,不弹了?”

 一名大汉横身挡路,怪眼一翻,冷哼一声迫近狞笑着问:

 “小子,你干什么?”

 他冷笑一声。反问:“我问你干什么?老兄。”

 大汉双手叉打量着他说:“找她去弹琵琶。你有何意见!”

 “我得问问这位大嫂。”

 “滚你的!狗东西!”大汉破口大骂。

 小花子不知何时已到了身旁,伸手便扣住了大汉的右肘,出手之快,如同电光一闪,骤不及防毫无门避的机会,叱道:“阁下,你再骂骂看?”

 大汉浑身发抖,脸色渐变,张口结舌如同中魔,脸额开始冒汗。嘎声道:“放手!

 放…”

 另一名大汉吃了一惊,蓦地大喝一声,一拳捣向小花子的右太阳,也是猝然偷袭,小花子想闪也来不及了。

 周永旭伸手一抄,便抓住了大汉的大拳头,笑道:“老兄,不能动拳头,拳头解决不了问题。你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手一松,大汉“砰”一声摔倒在楼板上,抱着大拳头狂叫:“哎哟!我…我的手…”

 小花子也松了手。冷笑道:“你两人的手都在,还不快滚?再不走,我保证你缺了胳膊少掉腿。”

 这一闹,食客们怕事的赶紧开溜,楼上一阵大飞狗走。

 两个大汉当然不傻,狼狈而通。

 忙中,少妇与老太婆乘下楼走了。

 周永旭一把拉住店东,冷笑一声问:“阁下,你们对那位大嫂说了些什么?”

 店东神色慌乱,惊恐地说:“我…我没…没有说什么…”

 他手上一紧。店东的右半身麻木不仁,问道:“哦!你不想说呢,抑或是不敢说?不管你为了何种原因不说,但我可要先告诉你。不说嘛,在下替你这楚汉酒楼的金字招牌可惜。”

 “你…”店东已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

 “我会替你拆了。阁下,我是当真的。”

 店东倒一口凉气,惶急地说:“大…大爷,这…这使…使不得…”

 “那么,你是愿意说出来了。”

 “那…那是骆…骆大爷他…,这…这使…使不得…”

 “快说。”

 “那是骆…骆大爷的意…意思,不…不许那位大嫂在…在小店弹奏琵琶。”

 他本想追问结果。但扭头发现小花子失了踪。心中一切,猛想起小花子那可疑的眼神。

 暗叫不妙。

 立即放了店东。飞奔下楼。

 楼下的酒店也在,皆用惊疑的目光向楼上瞧。

 他抢出店门;拉住一名店伙急问:“伙计。可曾直到一个小花子般打扮的人出去?”

 店伙向西街一指,也急急地说:“往西大街走了,走得好快。”

 “那位弹琵琶的大嫂走啦?”

 店伙还不知道楼上所发生的变故。说:“小花子就是跟她们走的。恐怕追不上了。”

 一旁钻出一位中年人。笑道:“要找琵琶六娘。跟我来吧!”

 说完。向街西举步。

 周永旭不假思索地跟上,一面问:“你知道琵琶六娘?”

 中年人呵呵笑,脚下一慢,等他跟上并肩而行,说:“在咱们乌江镇。谁不知琵琶六娘的大名?她目前投奔小西巷的李大娘。李大娘领着她至江西、楚汉两座酒楼弹琵琶讨几个赏钱,她那出神人化的指上工夫,风靡了咱们乌江镇,可说家喻户晓。老兄,你找她有何贵干?告诉你,那个是冷若冰霜的美人儿,如果你想打歪主意,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免自讨没趣…”

 话未完,右手信手一挥。出其不意点向周永旭的章门一像是电光一闪。

 两个人并肩而行,出手袭击根本不用费神。

 街上行人本就不多,门灯的幽暗光芒像是鬼火。

 谁也没料到好心带路的人突下毒手。事先毫无征兆,也看不到对方的眼神,上当自是意料中事。

 周永旭猝不及防、来不及有所反应,应指便僵。

 接着“砰砰”两声暴响,左颊和小腹各挨了一记重拳,仰面便倒。

 中年人正待上前擒人,突见两个人影飞掠而来,立即当机立断掉头如飞而来,扑奔街西。

 两个人影到了,为首的人咦了一声,向同伴挥手示意,抓起周永旭扛上肩,急急撤走。

 不久,钻人一条小巷,隐入一栋大楼的后院。

 院门后闪出一个人,低声问:“怎样了?你们好像很顺利。”

 为首的人扑奔侧院的厢房,一面说:“还算顺利,人已经到手了。”

 跳来的人说:“主人在大厅见朋友,代下来,提来的人不论男女,先丢下水牢让他们清醒清醒。”

 “好,先丢他下水牢,吊上再说。”

 三人走向东院外的花园,广阔的花园栽了不少花木、假山荷池小亭花榭一应俱全,看格局,便知宅主人的身份。

 夜黑风高,三人径奔荷池旁的小亭。“砰”一声将周永旭丢下,两人上前扳动亭中心的石桌,一人去池旁开启水栅。

 石桌移至一旁,两人松手去拖周永旭。

 为首的人扭头一看,惊道:“咦!人呢?怎么不在啦?”

 亭中空,丢在地下的周永旭确是不见了。

 同伴也大吃一惊,向不远处在池旁扳动水闸的人大声问:“孙兄,你把人拖到何处去了?”

 扳水闸的人抬身放手,反问道:“怎么啦?人不是你们带着么?咦!你们…”

 亭子里看不见人影,扳水闸的人居然毫无戒心地走近,吃了一惊,看到地下躺了两个人影。不假思索地抢人亭中,俯身伸手相扶,急叫:“喂!你们怎么啦?”

 身后突传来一串冷笑,有人接口:“他们的昏挨了一拳,大概想到水牢去快活快活,洗个澡。”

 这位仁兄一怔,倏然转身“噗”一声响,耳门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劈掌,扭身挫倒,连人影也未看清,应掌昏厥。

 袭击的人是周永旭。

 他被人出其不意制住了章门,再挨了两拳头,在他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对方未能及时制住他的气门,一切好办,便任由这两位仁兄将他扛走。

 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暗算他,在扛走途中,他已用真气冲术自解道,佯装昏厥等候机会。

 水牢。顾名思义,牢在地底。必定有水。他总不能被人泡在水中等死一旦身人牢笼,想身谈何容易?该反抗了。

 他翻了三个人,不客气地将他们推落石桌下的牢口。

 将石桌挪回原处,拍拍手走路。

 一不做二不休,他在围墙附近,活捉了一名警哨,带出小街在偏僻处通取口供,问清主人的底细,可惜不知宅主人对付琵琶六娘的阴谋。

 知道主人的底细后,他暗暗心惊,这里居然暗隐龙蛇呢。

 主人八爪蜘蛛骆明芳,只是一个江湖道上小有名气的一方之霸而已。但骆明芳的两个拜见,夺命神判应探。千手神君郝昭,却是名号响亮威震武林的高手,一些江湖大豪,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两个心狠手辣的名宿。

 八爪蜘蛛虽说在江湖道名声不够响亮,但本身的艺业相当高明,这得怪他自己不愿在外闯,只愿在家纳福。

 说起来他该算是聪明人。说他聪明,也不见得,在乌江镇他是第一大富豪,有田有地有家有业,名列和州三大富豪之一。但却喜欢在本地作威作福,为富不仁,豢养了不少打手护院,谁如果让他看不顺眼,保证祸从天降,没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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