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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雪停了。

 不过看天色应该是暂时的,因为大部份的天空乌云还很浓,很厚,而且算算日子离停雪的时候还早。

 常言说:“冰冻三尺,非一之寒。”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场大风雪整整持续了五天“无人渡”这一带的河面都结了冰,不知道冰有没有三尺厚,反正车马能在上头走。

 这“无人渡”的名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起的,顾名思义应该是个乏人问津,荒废已久的渡口。

 可是实际上这“无人渡”有人,车马跟行人,不时地从这结了冰的河面走过。

 马蹄跟车轮上都包着一层草,一方面是防滑,另一方面也怕辗破了冰。

 破了冰河可不是闹着玩儿,只一掉下去,十个有九个没救,即使侥幸能救上来,那也差不多了。

 “无人渡”不但有人,而且正临着渡口搭盖了一座茅屋。

 这座茅屋大,一明一暗,门口垂着一块既厚又重的棉布帘儿,不时有人进去。

 望见这座茅屋,白衣客那双失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而且干枯的眸子也似突然间润了不少。

 那痕印似乎是刀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整整八条痕印。

 他有点诧异。

 “应该是九条,怎么只有八条,难不成他忘了。”

 “不,这柳树干上既然划有八条痕印,就表示他每年都没有忘刻上一条,那么为什么只有八条?”

 “嗯,是了,也许要等到大年初一,嗯,是这样,不会错了,不到大年初一就不一年,今天离大年初一还有好些日子呢。”

 白衣客脸上的诧异之消失了,边浮起了一丝笑意,不再是令人望之心酸的笑意,这回,这丝笑容就跟初的阳光一样,清新、朗,能让人打心里暖和,浑身舒泰。

 他向着那座茅屋走了过去。

 看样子,他急于进入那座茅屋,得那么直,步履是那么稳。就在这一刹那开,不但他那笑容像初的阳光,就是他的人,也像那初刚到被云层透出来的阳光,能溶雪。

 可是到了那座茅屋前,他突然停了步,有点犹豫,那只要去掀棉布帘儿的手,也停在那儿迟疑不前。

 看情形,似乎是近乡情怯。

 是这样么?他站在离茅屋不远处的一株光秃秃,枝桠上还堆着雪的柳树前,数着柳树干上那一条条的痕印。

 终于,他还是掀起了那块既重又厚的棉布帘,在一阵难忍的激动中,他忽然一怔。

 茅屋里,是个卖吃喝的所在,几张桌子,一座炉灶,很简单。

 可是在这种天气里,这却是个能给人温暖,给人热力的地方。

 卖吃儿不怎么样,一张桌子上只围坐着四个吃客,其他的桌子都空着,招呼客人的只有一个人,是个看上去很健壮,很结实,似乎一身都是劲儿的年轻小伙子。

 小伙子浓眉大眼,长得英武,一身棉袄也很合身,扎着腿,里围块围裙,肩上还搭条巾,正在忙,动作干净俐落。

 白衣客一双目光就紧紧盯在这小伙子身上。

 突然,砰然一声,里头有人拍了桌子:“娘的个鸟,要进来就进来,要不进来就别进来,站在那儿探头探脑的干什么,有心让人喝风么?”

 好和气的吃客。

 其他的吃客,连同小伙子在内,刹时都望了过来。

 白衣客没动气,就连眉毛都没动一动,跟没听见似的,掀帘走了进来,坐在了靠门一张桌子上。

 “哈!”一声犷的大笑,四个吃客中的一个,开了口:“原来是个没骨头的杂种,丧气,呸!”

 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就落在白衣客脚前。

 白衣客连看都没看一眼,淡然喊道:“伙计!”

 小伙子忙走了过来,哈,陪笑:“你要点儿什么?”

 白衣客道:“半斤烧刀子,一斤牛。”

 “哈!”四个吃客又有人恶意地笑了:“半斤烧刀子,一斤牛,我也不止半斤,一斤还不够喂我的鹰呢。”

 “什么人儿玩什么鸟,小店儿货,你能让人家吃多少?”

 一阵犷的大笑,几乎连屋顶掀了去。

 年轻小伙子两道浓眉皱了皱,道:“对不起,酒跟都没有了,你请换别家吧。过了河就有好几家,那儿卖的吃喝齐全。”

 白衣客看了年轻小伙子一眼,微一摇头道:“我是要过河,可是我并不急着过河,外头冷的很。没吃没喝的,我在你这儿坐会儿好了,暖和一下我就走。”

 那年头儿做生意的和气。生意不成仁义在,别说坐坐,就是给您一壶热茶烫烫心都可以。

 孰料,年轻小伙子又开了口:“不瞒您说,小店让四位包下了,那四位所请的朋友马上就到,您占着座儿不大好…”敢情他这是逐客。

 白衣客不理会这一套,淡然一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感激。这样吧,只等别的客人一到,我马上走,他们进门我出门,这样行吧?”年轻小伙子还待再说。

 砰然一声,那块既重又厚的棉布帘飞起老高,带着一阵刺骨寒风,茅屋里走进个人来。

 这个人好大的个子,头都碰着了门框,胳膊,,好壮,跟半截铁塔似的,浓眉大眼,一脸的横,两眼开合间光外,威猛夺人。

 他穿一身皮袄,脚底上是双皮靴,头顶上是顶皮帽,里边挂着一把黄皮鞘,比匕首略长的刀。

 他往门里一站,整个人堵住了门,堵得死死的。

 “是时候了。”四个吃客中的一个对年轻小伙子招了招手:“伙计,过来咱们算算帐。”

 年轻小伙子转过了身,但没往前走,他的脸上没一点表情,道:“一共是七吊钱,四位放在桌子上就是。”

 “哈”地一声,那说话的吃客站了起来,笑道:“敢情咱们了像,这小家伙还的。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索打开天窗说亮话,爷们儿是来找佟老头的,他人呢?”

 年轻小伙子很镇定,镇定得像座山,道:“你们找佟老人家干什么?有什么话冲着我说也是一样。”

 那吃客笑哈哈地,笑得很,让人心里发:“有话冲着你说,你小子是佟老头儿的什么人?”年轻小伙子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天大的事我也能代他做主就是了。”

 那吃客道:“是这样么?”

 年轻小伙子道:“话是我说的,说一句,是一句。”

 “那也行。”那吃客一点头道:“这话我就冲你说,爷们儿是来找佟老头儿要样东西的,那是一本黄绢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血花录’三个字。”

 年轻小伙子一点头道:“不错,佟老人家是把那册‘血花录’交给我了,而且就在我身上,只是…”

 摇摇头道:“你们还不配染指,连贪图的念头都不配有。”

 那吃客又笑了,笑得更,更让人心寒:“是么?让我试试。”

 他迈步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说那册‘血花录’现在你身上,在你身上什么地方?”年轻小伙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道:“就在我怀里。”

 话声方落,那吃客挥掌就抓,五指如钩,直袭年轻小伙子口,那只手雪白,没一点血

 年轻小伙子眉宇间掠过一丝煞气,没见他动,他一只右掌已然扣上了那吃客的腕脉,手往横里一带,下头抬腿一顶,那吃客连叫都没叫一声,马上倒在了地上没再动一动。

 另三个吃客霍地站了起来,只一探怀,兵刃都抓在了手上,那是一柄柄既软又短的刀。

 就在这时候,砰然一声震天价响,茅屋颤,地皮为之晃动,那堵在门口的魁伟大汉,直地爬在了地上,手里却握着一把蓝芒闪动,奇薄如纸,比匕首略长的刀。

 紧接着,一股殷红的水般的东西从他身子下了出来,渐渐扩大…

 那三个吃客直了眼。

 年轻小伙子也直了眼,他霍地抬眼望向白衣客。

 白衣客仍坐在那儿,连坐姿都没变。

 突然,那三个吃客转身往里便跑。

 年轻小伙子双眉一挑,转过身来扬起了手。

 那三个吃客冲出老远,砰,砰,砰,一连三声都摔在后墙儿下,背心上,都飘动着一块提头宽窄,指头长短的红绸,看不见有什么利器。

 背后响起了一声轻叹:“‘十丈飞红’名不虚传,只是太过份了些。”

 年轻小伙子转过身来道:“你认为我该放他们走!”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还年轻,不知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你杀人,明天人家就可能杀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可是如今,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杀人,甚至于连出手都不出手。”

 年轻小伙子一指爬在地上的魁伟大汉,道:“那么你为什么杀他?”

 白衣客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要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我是在他掌中的那柄‘毒刀’即将刺中你身后要害时才出手的。”

 年轻小伙子道:“你知道他是谁?”

 白衣客道:“‘十三魔’里的‘大力魔’单擎天,另四个只是‘十三魔’手下的跑腿抢事小喽哕。”

 年轻小伙子抬腿把“大力魔”单擎天踢翻了过来。

 单擎天身是,拦一道伤口,死像怕人。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利器伤的,可是偏偏白衣客两手空空,身上看不见兵刃。

 年轻小伙子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原来是你…”白衣客笑笑说道:“从单擎天的致命伤看出来的?”

 年轻小伙子点点头道:“除非是你,换个人像单擎天这种凶人不可能一下毙命,而且手法这么快,这么俐落。”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夸奖,我的手法比以前迟钝多了。”

 年轻小伙子直直地望着白衣客,道:“对你,我久仰,可是一直都没见过,这也许是福薄缘浅。”

 “那是你客气。”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恕我直说一句,九年前你还小,等你成名之后,我已不在。关里,九年后的今天你见着了我…”摇摇头接道:“可是这时候的情形,跟你当时想见我的情形可不同了,是不?”

 “不!”年轻小伙子道:“打从我知道你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一直没改变,也不会因为什么情形而有所改变。”

 白衣客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指了指,道:“坐,咱们先聊聊,等咱们聊过之后,你再想为那个‘名’字找我争雌论雄,我奉陪,行了?”

 年轻小伙子道:“我知道你是个豪情万丈的爽快人。”

 上前一步坐了下去。

 白衣客这时摇摇头,边掠过一丝凄凉笑意:“那是当年,如今我没有一寸豪情…”

 年轻小伙子目光一凝,道:“英雄气短?”

 白衣客微微一怔:“你知道。”

 年轻小伙子道:“听佟胡子说的。”

 白衣客道:“你知道多少?”

 年轻小伙子道:“他有多少告诉了我多少。”

 白衣客道:“他不该说。”

 年轻小伙子道:“一个活着的人要是对不起你,你可以责备他,可是对一个死了的人,就不必再责备了。”

 白衣客脸色一变,道:“佟胡子怎么死的?”

 年轻小伙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被一烧火钉在后墙上…”

 抬手一指,道:“你看看,后墙上还有一个,当然血迹已经看不见了。”

 白衣客边掠过一丝搐,道:“好狠的手法!以这手法加诸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未免太过份了!你说血迹已经看不见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小伙子道:“三年前头一个飘雪的日子。”

 白衣客一怔:“三年前头一个飘雪的日子,外头柳树上那些刀疤…”

 年轻小伙子道:“是我刻的。佟胡子那时还有一口气,他除了把那册‘血花录’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外,第二件事就是托我过一年在那棵柳树上刻上一道…”

 白衣客道:“这么说你在这儿等了三年了?”

 年轻小伙子道:“已经过了三个飘雪的日子,算一算,该是三年多了。”

 白衣客道:“佟胡子跟我都感激…”

 年轻小伙子摇头道:“用不着对我说感激,我不是受佟胡子之托等你,我是为我的心愿,为那册‘血花录’等你。”

 白衣客道:“佟胡子的尸体呢?”

 年轻小伙子道:“我把他埋了,就埋在那棵柳树下,他说他要看着你回来。”

 白衣客边倏地泛起了搐,两眼也突然的为之一亮,可是马上他又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阵,都快趴在桌上了。

 半晌才趋于平静,苍白的脸上,略为带了点血:“抱歉,我失仪…”

 年轻小伙子直了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有病?”

 白衣客勉强笑笑,说道:“过不惯荒漠那种白天热、晚上冷的天气,也不惯那种胡笳驼铃盈耳,牛半腥膻扑鼻的日子,水土不服,受了点风寒,到现在还没好。”

 年轻小伙子深深看了白衣客一眼,没说话。

 白衣客平静了一下,然后又道:“你知道我跟佟胡子的关系?”

 年轻小伙子道:“他是你的老仆人。”

 白衣客点点头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看了看年轻小伙子,道:“你也想要那册‘血花录’?”

 年轻小伙子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世上人人都想要它,不惜血,不惜丢命,我为什么不想?我比他们运气好一些,佟胡子把它送到了手里。”

 白衣客道:“既然得来这么容易,为什么不走?换个任何人都会马上走的。”

 年轻小伙子道:“要是三年前那头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我走了,三年后的今天,我就碰不见你了,那一来,我的心愿要拖到什么时候。”白衣客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血花录’已让别人拿去了。”

 年轻小伙子摇头说道:“佟胡子让我把它交给你,我感佟胡子高义,而且我当面答应了他,我不能不把它交给…”

 站起来走到炉灶后,摸出一只长方形的铁盒走了过来,铁盒子都锈了,他往桌上一放,道:“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三年来,这是我第二回抓它。你暂时还不能带走它,我等了你三年,今天我的心愿要了结,我跟你拼十招,你胜,‘十丈飞红’从此排名在你之后,这册‘血花录’你拿走;我胜,你排在‘十丈飞红’之后,这册‘血花录’归我!”白衣客道:“昨天我在官道上碰见了‘霹雳斧’呼延明,他在大风雪里站了三天三夜,还带着一口棺材,只为着等卓慕秋…”

 年轻小伙子道:“他要干什么?”

 白衣客道:“在大风雪里等了三天三夜,还带着一口棺材,他的用心已经够明显的了。”

 年轻小伙子道:“你杀了他?”

 白衣客摇头说道:“没有,我连碰都没碰他。”

 年轻小伙子道:“风雪可以磨练人的志节,尤其他等了三天三夜,杀气正重,更何况他带着一口棺材,早就准备一死,在那种情形下,的确不宜跟他拼斗。”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怕他,也不是避他锐气,而是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不愿意动辄逞强斗胜了。”

 年轻小伙子道:“这么说你向他低头了。”

 白衣客摇头说道:“也没有。他等着的只是一个名叫傅翰渊的病老头,并不是卓慕秋。”

 年轻小伙子两眼一睁道:“我明白了,可是眼前…”

 白衣客伸手推过了那只铁盒子,道:“你埋葬了佟胡子,这件事本是我做的,你替我做了,我感激,我愿意送这册‘血花录’为酬。”

 年轻小伙子一怔:“怎么,你不要这册‘血花录’?”

 白衣客摇头说道:“我毫无逞强斗胜之心,一个心已灰,意已冷的人,要这种东西何用?”

 年轻小伙子道:“你要知道,它是天下人都想要的东西,多少人不惜为它丧命…”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对这册‘血花录’的用处,我知道比你多。”

 年轻小伙子两眼视白衣客深深一眼,跟着一摇头,道:“你看错‘十丈飞红’了。我要这册‘血花录’不惜为它血,不惜为它丧命,可是我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得到它…”

 白衣客道:“这是为什么?”

 年轻小伙子道:“这跟胜之不武的道理一样。”

 白衣客道:“那么你想怎么得到它?”

 年轻小伙子道:“我要从你的手里把它夺过来…”

 白衣客伸手接起了那只铁盒子,道:“它现在在我手里了,你出手夺吧,夺过去它就是你的了。”

 年轻小伙子没动,道:“你真是变了一个人。”

 白衣客道:“我曾经告诉呼延明,桌慕秋已经死在大漠‘白龙堆’了。”

 年轻小伙子道:“是什么使你心灰意冷,是什么使你一蹶不振,是什么改变了你?”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无他,我多认识了一些人生而已。”

 年轻小伙子道:“别以为你比我长几岁…”

 白衣客摇摇头说道:“这跟年纪无关。有的人在年轻时便已认识了人生,有的人活到八十仍是茫然懵懂。

 这跟一个人的轻历有关,多经历一些事情,就会多认识一些人生,也该跟一个人会不会想有关,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冷黄蛇,烟白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冷。

 这道理很浅显,关键只在人知道不知道‘念此’。有道是:‘石火光中,争长道短,几何光;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又道是:‘大炽,而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甘徒,而念及死地,便味如嚼蜡。’其关键也只在会不会想,愿不愿多想。

 争先的路很窄,退后一步宽平一步;浓的滋味短,清淡一分,悠久一分。人何必你争我夺,到处奔忙!”

 年轻小伙子脸上不见一点表情,道:“你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让人难信。”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但仰不愧,俯不怍,毁誉褒贬,一任世情。信不信在你,我不勉强。我从来不勉强人,这种事也勉强不得。至少我要把这册天下人都想要的‘血花录’让给你,这确是事实。”

 年轻小伙子沉默了一下,一摇头,道:“我不要,我现在不要:我现在要你动手,你不动手也是枉然。假如我现在从你的手里拿过这册‘血花录’来,那胜之不武,没什么光彩,味同嚼蜡…”

 白衣客道:“你过于看轻自己了。”

 年轻小伙子道:“这话怎么说?”

 白衣客道:“你认为这样从我手里夺去这册‘血花录’不够光彩,单这光彩二字,你已承认不如我了。自己先有了这种意念,先灭了自己锐气,你还跟我拼个什么?”

 年轻小伙子一怔,旋即脸上堆起一片冰冷,道:“我承认,我现在是不如你,不过我自信我有强过你的一天:你现在不愿动手不要紧,由你的身世,你的遭遇,我敢言你必有萌生斗志的一天。你终会身杀气再振起你那柄剑,到那个时候我再来找你。这册‘血花录’暂寄你处,这三年也算我白等了。”

 转身一阵风般扑了出去。

 白衣客坐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边浮现起一丝愁苦笑意。

 他缓缓把铁盒子放在桌上。

 看了看桌上的铁盒子,再看看眼前茅屋里的一桌一几,边那丝愁苦笑意更浓了。

 佟胡子虽然是他家的老仆,可是也算得上他当世之中唯一的亲人,如今连这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当年,他好不容易地才得到了这册集天下武学之大成,集天下武学之菁华的“血花录”他连翻阅的机会都没有,便因为某种事故赶赴大漠。

 临行,他把这册“血花录”托付给他唯一可信托的人佟胡子。

 佟胡子就在这“无人渡”口搭盖一座茅屋,一边做生意糊口,一边等他。

 如今他回来了,佟胡子却因为这册“血花录”丧失了性命。

 本来,他是预备回来之后,丢下一切的烦人事,侍奉佟胡子晚年的。

 可是如今…

 这一生的遭遇太多了,也太惨了。

 当时叱咤风云,纵横武林,他也有得意的时候。

 真要比起来,他失意的时候要比得意的时候多。

 为什么,只为那古今任何一人都解不开;看不透的一个情子。

 “霹雳斧”呼延明在大风雪里等他三天三夜,要杀他,为的就是这个情字。

 闯几十年,得到了什么?他边掠过一丝搐,缓缓站起来,转身要出去。

 突然,他想起了桌上那个铁盒子。

 他伸手把它提了起来,脑海里同时浮现佟胡子惨死的景象,就跟他亲眼看见一般,心里一阵痛,忍不住一阵咳嗽。

 咳嗽引起了身子的剧烈颤动,他的心,他的人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手没拿稳,盒子掉在地下,摔开了。

 盒子里平放着一个小册子,但却不是绢黄的封面,也不见有“血花录”三个字。

 他一怔,俯身抓起了那本小册子,翻开了一看,张张都是白纸,连一个字都没有。

 这不是那册“血花录”

 是一本毫无用途的小册子,几页废纸。

 “血花录”那里去了?是佟胡子临死之前留了心眼儿,他并没交给“十丈飞红”?

 是佟胡子让人以偷天换的手法换去了“血花录”而不自知?抑或是“十丈飞红”做了手脚?

 后者似乎不可能“十丈飞红”不是那种人。要是的话,他早就走了,何必在“无人渡”口的一座茅屋苦等三年,费掉自己的三年岁月?

 那么是前二者!是前二者!是前二者中那一种呢?佟胡子一身修为也算得一,为人也机警谨慎,别人要想侦知“血花录”的藏处,以偷天换的手法换了去,恐怕不大可能。

 那么,要说是佟胡子为此而死,在临死前被人掠夺去“血花录”那夺“血花录”之人,绝不会事先有所准备,等到拿到那册“血花录”之后,再把事先准备好的这册废纸放进这个铁盒子里去。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较大些…

 佟胡子早就防备着了,把那册“血花录”另觅地收藏,以一册废纸放在铁盒子里以防万一。交给“十丈飞红”的,也是这册废纸。三年之中“十丈飞红”的确没打开看过,否则他早就发现铁盒子里藏的并不是那册“血花录”了。

 那么佟胡子把“血花绿”藏在那儿了?照这种情形看,他该给自己留一个暗示才对。

 暗示在那里?白衣客抬眼在茅屋中四下搜寻,他那双目光在这时候显得很有神,也很锐利。

 最后,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册废纸上。

 刚才他只是略一翻阅,现在他该仔细看看。

 一页,二页,三页…

 白衣客两眼突然一亮。就在那最后一页上,画着一幅画儿,画儿上画的是松,竹,梅,岁寒三友。画的虽不怎么样好,可是让人一看就知道松,竹,梅,这就够了。

 白衣客刹时间脸色更见苍白,他显得有点激动,缓缓合上了那小册子,一双目光又开始在茅屋里搜寻。

 这时候,他的一双目光,是灼热的,那热力是能熔钢的。

 灼热之中还带着轻柔,是那么轻柔。

 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回那小册子,灼热和轻柔都消失了,又恢复了黯淡,更见黯淡。

 他撕下了那画着松,竹,梅的一页,摺好,藏人怀中,然后丢弃了那小册子,向着茅屋投下最后一眼,充连不舍,转向走了出去。

 到了那棵柳树下,伸出一手指,在树干上那第八条痕印下又添了一条。

 柳树上又多了一条痕印,第九条,跟刀刻的没两样。然后,他走了,带着黯然,带着凄凉。

 口口口

 两个人从河的那一边走了过来,踏着冰过了河。

 那是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前面那一个,绝!雪是洁白的,但不如她洁白。

 雪是高雅的,可也不如她高雅。

 人间绝不少,只是她该是这人间最美丽的女子。

 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她,显得俗。

 以倾国倾城,国天香形容她,又显得浓了些。

 她淡雅,只像那东风里的第一株生长在幽谷里的寒梅。

 她廿多岁,有一种成的美,成的风韵。

 可是她带着幽怨,显得憔悴,似乎她无论到那儿,凄凉的气氛永远会跟着她,再乐天的人也笑不出来。

 看她的衣着,她该是生活在优裕中,不该有什么幽怨,不该憔悴。

 只是,这种幽怨与憔悴,不是任何优裕的生活所能消除,所能弥补的。

 后面那个年纪较轻些,只有十七八岁,看模样像是婢女,明眸皓齿,伶俐可爱。

 两个人走过冰,踏着积雪到了茅屋前。

 她第一眼就望向那棵柳树,神色一黯,身躯晃动了一下,身后那位姑娘连忙扶住了她,一双目光中充了忧虑与怜惜。

 她朱的香边泛起了一丝凄凉笑意,收回了手,摇摇头,道:“我不要紧…树上又添了三道刀痕,他却还没有回来。”

 那位姑娘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外头风大,您请进屋去坐坐吧。”她不说话的时候幽怨,一开口更见幽怨,那语气,那话声,都能赚人热泪。

 “今年都第九年了,他要回来早该回来了。三年前来的时候,佟老爷子就说他快回来了,我也以为今年再来一定会听到他的消息,谁知这佟老爷子又在柳树上刻了一道痕印…”

 说完了这句话,在那位姑娘的搀扶下,她缓缓行向那座茅屋。到了茅屋前,那位姑娘上前一步掀起了棉布帘,一声惊叫,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缩手退了回去;“姑娘!门里躺着个人…”

 她也看见了,可是她的胆要比那位姑娘大得多,她一步上前,似乎掀起了那块棉布帘。

 跟着,她看见了后墙儿下另躺着三个。

 她很快地跨进了门,颤声叫道:“老爹,老爹…”

 没人答应。她身躯又是一晃,伸手扶住了桌子。

 那位姑娘到了她身后,急道:“姑娘,佟老爹呢?”

 摇摇头,更显得虚弱,没说话。

 那位姑娘扶着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刚才‘十丈飞红’坐过。这时候,他眼瞥见了地上那个铁盒子,还有那本小-子,她脸色一变,道:“单擎天他们是来夺‘血花录’的,这四个都死在‘十丈飞红’手下;单擎天就不知道是谁杀的了。”

 那位姑娘道:“不是‘十丈飞红’么?”

 她摇摇头,道:“十丈飞红’的一身修为,跟‘十三魔’在伯仲间,要分出胜负至少也得一百招以上。看单擎天的致命伤,似乎是一招毕命,毫无抗拒的余地…”

 那位姑娘道:“那么是佟老爹?”

 她摇头道:“佟老爹的一身修为,还不及‘十丈飞红’,不是…”

 美目猛地一睁,竟然间泛起了激动,笑声说道:“谁的手法能这么快,谁的力量有这么大,谁的功力有这么高…”

 那位姑娘叫道:“姑娘,是…是他…”

 她神色忽地一黯,失神地摇头说道:“像他,可是不会是他。

 要是他,佟老爹不会在那棵柳树上刻上第九条痕印。”

 那位姑娘道:“那…佟老爹呢?”

 她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离开这儿了…”

 她突然站了起来,道:“小冰,你快到附近找找去,佟老爹绝对不会远离这‘无人渡’,除非…你快去。”

 小冰答应一声,避开了“大力魔”单擎天的尸体,怯怯地走了出去。

 她又坐了下去,目光落在单擎天的致命伤上,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移注在那本小册子上,弯下,拾起了那本小册子。

 翻开来看,头一张是白纸,第二张,第三张…都是白纸。

 可是最后她在小册子的边缘上发现了破碎的痕迹,那是有人撕去了后面的,也许是一页,也许是好几页。

 她合上小册子,陷入了深思。

 然后,她抬眼打量茅屋中每一件事物。

 茅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几张桌子,一个案板,一个菜橱,一座炉灶,还有后墙上挂着一件蓑衣。

 她的神情震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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