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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血战
 “承德”虽然这地方处在荒野之地,但是清初曾在这地方建有规模壮大的避暑的山庄。

 此宫在“承德”之北山丘上,叠石缭坦,上加墙堞,周围凡九公里,内部楼台殿阁,寺刹庵塔,泉池花树,无一不备。

 要是跟“北京城”相比,唯有那“颐和园”堪以比拟,香山静宜园则望尘莫及。

 行宫后面还有个果树园,最可看的为高大的松杉及成群的香炉,极富天然趣意,此一著名的果树园,为清宫各地御园中最出色之一。

 加之,清初在老河上建了一个围场,规模极为宏大,距“承德”不过三百多里,这儿是清宫的狩猎之地,环植柳条,联以木栅,围场周围达七百余里,计横三百里,纵二百里,内又分小围场六十七所,由京里算起,凡四十二里设一站,站站筑行宫,以为皇上驻跸之所。就因为这“承德”成了个重要地方,自围场西北百余里,到“承德”东南百余里,周围好几万里内重兵遍布,尤其是“密探”一的人物,可以说到处都是。

 于是乎“承德”热闹了。

 于是乎“承德”成了个最安全,也最不安全的地方。这一天,大晌午里,一骑快马进了“承德”城。

 马是蒙古种的健骑,白的,可是都变黄了,那是砂,是尘土。这匹蒙古种健骑上的配备,可也够讲究,也够气派的,别的不提,单那对镫子它就是纯银的。

 马上的骑士是个身材颀长的白衣客,头戴一顶宽沿大帽,脚登薄底快靴,帽沿阴影下飘拂着几绺美髯。

 看上去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可是他杆儿得比年轻小伙子都直,显得那么有力,那么超拔。

 白衣客就这么一人一骑,别的什么都没有,健马鞍旁空空的。

 马蹄声得得地向城里缓驰,白衣客高坐鞍上,不颤不晃,纹风不动,像一座山。

 马在西大街一家名唤“四海”的客栈前停下,白衣客翻身离鞍下马,早有一名伙计上来接过缰绳:“这位爷歇歇,里边儿请,小店有的是清净上房…”

 白衣客淡然截口说道:“伙计,黄豆,草料,另外加点酒。”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伙计听得一怔,但是他旋即就会过了意,一哈,陪笑说道:“您放心,牲口交给小的,绝错不了。”

 白衣客没理他,迈步进了客栈。

 里面一名伙计了上来,白衣客没等他开口便道:“伙计,一间上房,另外给我准备吃的!”

 那名伙计忙哈答应,白衣客一声“带路”他就要往里走,伙计拦住了他,未开言先陪脸笑:“这位爷您请等等。”

 白衣客望向了他,问道:“什么事儿?”

 伙计向柜台招了手:“您请柜台去去。”

 白衣客向柜台望了一眼,一个老帐房老远地欠了欠身,陪着脸笑,白衣客收回目光,道:“什么意思,先付帐?”

 “不,不,不,”伙计一连说了三声不:“干什么也没有先付帐这一说,您只管住下,等您要走的时候随便赏,不赏也没关系。”

 话说得漂亮,当然,谁也不会这么做,谁会白吃白住。

 白衣客道:“那是什么意思?”

 伙计道:“您请写个大名,行业,由哪儿来,往哪儿去?”

 白衣客诧声说道:“写…伙计,你们这是…”

 伙计欠身陪笑:“您包涵,爷,这是这儿的规矩。”

 白衣客道:“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住那么多次店,像这样规矩还是头一遭碰上,谁兴的,宝号?”

 伙计忙道:“小号做的是这种生意,怎么会兴这种规矩,又怎么敢哪,这种规矩也只有热河一个地方有,在热河境内走到哪儿都有这种规矩,这是官里待下来的?”

 白衣客道:“官里待下来的。”

 伙计淡笑说道:“爷,热河不比别处。”

 白衣客若有所思“哦”地一声道:“既然是官里待下来的,我这个小百姓岂敢不遵…”转身向柜台行去。

 伙计紧跟一步道:“谢谢您,爷。”

 白衣客突然回身问道:“伙计,我要是不愿写呢?”

 “那…”伙计一愣,旋即陪笑道:“您包涵,小号不敢留您。”

 白衣客笑道:“那还是写好,要不然就得破庙里过夜去。”

 说话间已到了柜台前,白衣客往柜台前一站,老帐房哈陪笑,双手递过一管狼毫中楷。

 白衣客接过笔,沾了一下墨,在面前柜台上摊开的簿子上写了一行字,写的是:“高明,马贩,张家口来,往辽东去。”

 写毕把笔递还了老帐房,老帐房接过笔陪笑说道:“原来是高爷,高爷,张家口的马市可是有名儿的。”

 “不错。”白衣客点头说道:“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生在张家口,长在张家口,也只有吃这一行饭了,老人家去过张家口么?”

 老帐房忙道:“没去过,没见过世面。”

 白衣客道:“客气…”目光扫了那留名的册子一眼,抬头说道:“还好我读过几年书,能握管提笔,这要是没读过书,不会写字的人,也就别住店了。”

 “不,也能住。”老帐房道:“他说,自有老朽代写!”

 白衣客“哦”了两声,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锋一转,问老帐房道:“老人家,这法子是防匪防逆的,可是?”

 老帐房忙道:“正是,正是。”

 白衣客道:“以老人家看,这法子灵么,有用么?”

 “这个…”

 这叫老帐房怎么说,又怎么敢说什么,他这了一声,没了下文,一脸的窘迫笑容。

 白衣客明白,笑笑说道:“以我看这法子不怎么样,那些匪逆不一定非住客栈不可,他大可以随便找处破庙将就将就…”

 伙计年轻,好说话,立即接嘴说道:“高爷,那不行,到处有巡查的,只要见着这种人就抓,所以热河境内的破庙没人敢住,就连那要饭的也不敢进破庙门,宁可在大街上找处屋檐下缩一宿。”

 白衣客“哦”地一声,点了点头。“厉害,可是这法子仍不灵,这可真可假,谁要是留个假名字,来处去处随便诌上一个呢?”

 老帐房一怔,伙计也哑了口,半天,老帐房才嗫嚅说道:“这老朽可没想到,以老朽看没人敢…”

 “也许。”白衣客淡然一笑,转望伙计道:“伙计,现在我能住店了吧?”

 伙计如大梦初醒,忙哈抬手往里让客:“您请,您请。”

 白衣客转过身刚要往里去,突然,身后响起个话声:“朋友没说错,我看这法子不怎么管用。”

 白衣客闻声回身望去,客栈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个中年汉子,这汉子高高的身材,一张四方脸,那条发辫既黑又

 中年汉子一见白衣客转过了身,立即又是一声:“哟,原来是您老人家。”

 白衣客淡淡一笑道:“不敢当,阁下是…”

 中年汉子微笑说道:“跟老人家一样,住店的。”

 白衣客笑笑说道:“那阁下恐怕也得写个字。”

 中年汉子笑道:“那还能免得了,不瞒老人家说,我来热河不是一趟了,写的字也不在少数了。”

 白衣客笑了。

 中年汉子自己也笑了,笑了笑之后他问道:“老人家贵姓?”

 白衣客道:“不敢,我姓高。”

 中年汉子道:“原来是高老人家,老人家是从…”

 白衣客高明道:“我从张家口来。”

 “好地方。”中年汉子双眉一扬道:“张家口我去过几趟,那儿的马市首屈一指,闻名天下。”

 高明道:“张家口的马市不小,不过那儿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一句话,我待久了,腻了。”

 中年汉子笑道:“老人家会说笑话,张家口马匹牛羊到处,骆驼成群,这些在别处是看不到的。”

 高明笑笑突然改口说道:“我还没有请教…”

 “不敢,”中年汉子道:“我姓武,武则天的武,可跟武则天扯不上关系。”

 高明笑了,道:“真正会说笑话的是武老弟,武老弟是从…”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不瞒老人家说,我是个做皮货生意的,一年到头到处跑,我刚从东北来,要往西南去。”

 高明道:“这么说武老弟也是在这儿歇歇脚。”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正是,正是,老人家是…”

 高明道:“我也是路过,要到‘辽东’去。”

 姓武的中年汉子“哦”地一声道:“辽东,那儿有我不少朋友,他们跟我不是一行,吃的那碗饭虽然比我好,可是没我自在,老人家知道‘辽东’姓郭的?”

 高明两眼一睁,旋即淡然点头:“知道,武老弟跟郭家是…”

 姓武的中年汉子笑笑说道:“我的那些朋友都吃郭家的饭。”

 高明一声“哦”尾音拖得长长的,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武老弟在郭家也有朋友。”

 “也没什么,”姓武的中年汉子笑笑说道:“我这个人天生的好朋友,走到哪儿到哪儿,真要说起来,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省省都有我的朋友,只能碰上,再彼此投缘就是朋友,就拿老人家来说吧,如今咱们碰上了…”

 高明接口说道:“只投缘就成了朋友。”

 姓武的中年汉子笑道:“正是,正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当然这一回还得看老人家讨不讨厌我…”

 高明道:“好说。”

 姓武的中年汉子突然低了话声道:“老人家,我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少,我看老人家不是等闲人,在这块地儿上您可得留点神,在这儿我有几个朋友都在官里当差,听他们说这几天很吃紧…”

 高明淡然一笑道:“谢谢武老弟,我这个小百姓怕什么?”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老人家这是客气,您瞒不了我这双眼的,有道是:‘光眼里不进一粒砂子’,就拿您刚才的话来说吧,幸好进来的是我,要是被官里的听了去…”

 高明忙道:“谢谢武老弟,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以后自会慎重的。”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百姓敌不过官,无论大小事,吃亏倒霉的总是百姓,咱们还是小心点儿好,您请吧,我还得等个朋友。”

 高明道:“那么咱们待会儿聊。”匆忙地跟着伙计往后面行去。

 姓武的中年汉子目送高明行向了后头,然后也收回目光望向柜台里老帐房,问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老帐房陪笑问道:“这位爷,您问这…”姓武的中年汉子道:“问问。”

 抬手捺了捺袍子,他里挂着一块牌。

 老帐房惊得脸色一变,忙道:“小老儿有眼无珠,不知道您…”

 姓武的中年汉子沉下了脸道:“少废话了,答我问话。”

 老帐房忙道:“这位高爷刚到,刚进门,刚进门。”

 姓武的中年汉子伸手拉过了那本册子,凝目看了看之后,突然冷笑一声说:“这可真可假,以我看这就是假的。”

 老帐房忙道:“是,是,是…”

 姓武的中年汉子抬眼问道:“是么?”

 老帐房心里害怕,原是随声附和讨个好,经此一问他傻了眼,结结巴巴地道:“这…小老儿不知道…”

 姓武的中年汉子冷笑一声道:“好啊,话我说在前头,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留神你的身家性命。”

 老帐房吓白了脸,忙道:“武爷,我们东家原也是官里的人…”

 姓武的中年汉子“哦”地一声道:“你们掌柜的姓什么,叫什么?”

 老帐房道:“回您的话,我们掌柜的姓莫,叫莫太平。”

 “莫太平。”姓武的中年汉子沉了一下,抬头说道:“不认识,没听说过。”

 老帐房忙道:“那是早年的事了,我们掌柜的早年是跟雍王爷的。”

 姓武的中年汉子两眼一睁,又“哦”了一声道:“老头儿,真的?”

 老帐房忙道:“小老儿还敢骗您么。”

 姓武的中年汉子淡然一笑道:“这么说你们掌柜的倒是位老前辈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老帐房没听懂,道:“离开,您是说…”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他现在改了行,开了客栈。”

 老帐房明白了“哦”两声忙道:“您不是外人,告诉您也不要紧,我们掌柜的在雍王爷登基之后就跟着进了宫,在大内当起了差,后来…您知道…嗯…您知道乾隆爷接了位,我们掌柜的就离开了…”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那确是早年的事儿了,我说嘛,既然有这么一位前辈,我怎么不认识,连听也没听说过…”话锋忽转,接问道:“老头儿,你们掌柜的住在…”

 老帐房两眼向着门外一直,道:“瞧,真巧,我们掌柜的来了。”

 姓武的中年汉子忙转身向外望去,只见对街走来一人,瘦长的个子,胡子跟头发都白了,长得雕眼鹰鼻,一脸狠相,年纪有七八十了,步履还是那么稳健轻快,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姓武的中年汉子问道:“这就是你们掌柜的?”

 老帐房应道:“正是,正是。”说话间瘦高老人已到了客栈门口,老帐房绕出柜台了上去,见面躬身哈施上一礼:“老爷子今儿个怎么有空…”

 瘦高老人道:“在家闷得慌,出来走走,顺便到这儿来瞧瞧,怎么样,忙吧?”

 老帐房道:“您是知道的,一天到晚总是那些事儿…”

 瘦高老人笑了,转眼望向姓武的中年汉子问道:“这位是…”

 老帐房还未来得及说话,姓武的中年汉子已然开了口:“可是莫老人家当面?”

 瘦高老人一怔,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莫太平,阁下怎么认识…”

 老帐房忙道:“老爷子,这位是武爷,是官里的,您的当年我告诉了武爷…”

 瘦高老人莫太平看了老帐房一眼,这一眼看得老帐房好生不安,莫太平旋即说道:“好在武老弟是自己人…”

 转望姓武的中年汉子道:“武老弟在哪个营里得意。”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劳您动问,我在‘侍卫营’当差。”

 莫太平道:“原来是‘侍卫营’的,莫太平失敬。”

 “您好说。”姓武的中年汉子道:“说来您是我的前辈,往后还望您多指教。”

 “哪儿的话。”莫太平道:“当年事已成过去,莫太平如今只是个小百姓,我这个家,跟这个店,以后还要武老弟多照顾倒是真的。”

 姓武的中年汉子谦逊了两句道:“听说您离京里很久了。”

 莫太平点头说道:“不错,有一段日子了,自四阿哥接位之后我就离开了,武老弟今儿个光临我这个小店,有什么见教?”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岂敢,这是例行公事,我不知道这家客栈是您的,要早知道就不敢来打扰了…”

 莫太平抬头说道:“话不是这么说,公事就该公办,皇上这一阵子驻跸行宫,这一带是该多小心些,算来彼此是一家人,这些事我也懂,武老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姓武的中年汉子笑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接着,他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对这个姓高的有点动疑,本来预备自己查的,现在既然知道这家客栈是您的,那更方便不过的…”

 莫太平转过脸去问老帐房道:“那姓高的人呢?”

 老帐房忙道:“往后头去了。”

 莫太平道:“他住下了?”

 老帐房道:“是的,以我看他住不了多久,顶多只待一个晚上。”

 莫太平道:“何以见得?”

 老帐房道:“他要往‘辽东’去,听他的口气只是歇歇脚。”

 莫太平道:“他要往‘辽东’去?”

 老帐房道:“他是这么写的…”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我怀疑他跟郭家有什么关系。”

 莫太平沉了一下抬眼望向姓武的中年汉子,道:“武老弟,把这姓高的交给我,不知道你放心不放心。”

 “这什么话。”姓武的中年汉子道:“一家人,谁办不是一样,您是位前辈,交给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怕太麻烦了。”

 “没那一说。”莫太平抬头说道:“我人虽然离开了官家,可是这颗心永远是官家的,武老弟只要放心,把这姓高的交给我就是。”

 姓武的中年汉子道:“那就麻烦您了,我就住在行宫旁边,有什么事您派个伙计招呼我一声就行了,我还有别的事,不打扰了。”一抱拳,迈步行了出去。

 莫太平道:“武老弟走好,我不送了,没事儿请常来坐。”

 没听姓武的中年汉子答应,因为他已经到了对街。莫太平收回目光望向老帐房,道:“老弟,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儿么。”

 老帐房不安地一笑说道:“是我嘴快,您不知道,他发了威,我不得不搬出您来抵挡…”

 “算了。”莫太平一摆手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谁叫我当年在那个圈儿里待过,反正在家闷得慌,找点事儿干干也好…”一抬头,接道:“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我莫太平又…”

 一顿改口说道:“你忙你的吧,我到后头瞧瞧去。”转身向后行去。

 老帐房忙道:“老爷子…”

 莫太平停步回身,问道:“有什么事儿?”

 老帐房道:“您上了年纪,也多少年没动了,可千万小心。”

 莫太平倏然笑道:“我上了年纪是没错,可是这身功夫从来没一天搁下过…”

 老帐房忙道:“您是打算…”

 莫太平道:“先瞧瞧他是什么来路,要是寻常人那自然用不着。”

 老帐房道:“老爷子,要是我这双眼没瞧错,这姓高的准会两下子,可能还不低…”

 莫太平“哦,”地一声道:“是么,老弟?”

 老帐房道:“您知道,这多年来我见过的人不少…”

 莫太平道:“不错,多见就能多懂,老弟放心,我小心就是,其实我只动嘴动眼就行了,动手是他们的事儿。”

 老帐房忙道:“是,是,是,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莫太平一摆手道:“你忙吧。”转身往后行去。

 莫太平这“四海”客栈共三进,莫太平刚进一进后院就碰上了刚才那名伙计,伙计一见掌柜的驾到,忙不迭地躬身见礼:“老爷子,今儿个是什么风,您怎么到店里来了。”

 莫太平道:“我来瞧瞧,那位姓高的客人住在…”

 伙计忙道:“就在这进院子北上房,您问他…”

 莫太平道:“我想瞧瞧他去。”

 伙计献上了殷勤,忙道:“我给您带路。”转身要走。

 莫太平伸手拦住了他道:“不用,我自己去,自己的店还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么,你忙去吧,前边儿没人,快去吧。”

 伙计应了一声道:“那…我前头去了,您走好。”欠个身走了。

 伙计往前头去了,莫太平抬眼把目光投过落在正北的上房,门儿关着,看不见里头,也听不见动静。

 莫太平迈步走了过去,到了北上房门口他轻咳一声开口问道:“高爷在么?”

 只听高明在房里问道:“哪-位?”

 莫太平道:“是老朽,本店的掌柜。”

 高明“哦”了一声,在房里说道:“原来是掌柜的驾到,请进,请进。”

 步履移动,开了门,高明当门而立,他一怔,莫太平也一怔,只听莫太平口叫道:“你是…人荣…”

 高明定了神,他如今没戴那顶宽沿大帽,长眉凤目,老是老了,可是从他的脸上依稀还可以挑出当年的英。他道:“敢是莫馆主?”

 莫太平一点头道:“正是莫太平,难得老弟还记得我…”

 高人荣刚要说话,莫太平已然接着说道:“咱们进屋里说。”

 闪身进了屋,顺手掩上了门,道:“人荣老弟,我可没想到是你,做梦也没想到…”

 高人荣道:“我何尝不是。”

 莫太平道:“人荣老弟,你老了。”

 高人荣道:“馆主呢。”

 两个人相视而笑,旋即莫太平敛去笑容道:“老弟从哪儿来?”

 高人荣迟疑了一下道:“我,馆主是最清楚不过的,想瞒也瞒不了,我从大漠来。”

 莫太平道:“老弟要往郭大爷哪儿去?”

 高人荣点了点头道:“不错,馆主高明不减当年。”

 莫太平淡然一笑,抬头说道:“说什么高明,说什么不减当年,一句话,老了…”

 高人荣笑道:“馆主人或许上了几岁年纪,但精明不减当年,宝刀不老,没听俗话说,姜是老的辣…”

 莫太平抬头笑道:“精明不减当年,老弟,你这是损我…”

 高人荣道:“馆主,我怎么敢…”

 “听我说,老弟,”莫太平一招手道:“咱们寒暄过了,别老谈这些闲话耽误了正事…”

 “正事?”高人荣凝目问了一句。

 “不错,老弟,”莫太平微一点头道:“正事,正经大事。”

 高人荣有点诧异,道:“馆主请明教。”

 “老弟,别跟我客气。”莫太平脸色微趋凝重,道:“让我先问问,老弟可知道我到你这儿来,是来干什么的么?”

 高人荣道:“他乡遇故知,当是欣喜之余特来看看老朋友。”

 “老弟。”莫太平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承你老弟还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也感激,只是我要告诉老弟,另外我还有件重要事奉知…”

 高人荣道:“馆主请说,我洗耳恭听。”

 莫太平道:“老弟,我刚说过,别跟我客…”一抬头接道:“我没工夫多罗嗦了,由你老弟了,老弟定然会问,在我没来之前,我不知道客人就是你老弟,要说我是来看老朋友的,那是东吴大将贾化(假话),那么我是来干什么的,告诉老弟,我看见了老弟的留字…”

 高人荣笑笑说道:“馆主当不会是从字迹上认出是我…”

 “那当然。”莫太平道:“事隔多少年了,见人当面怕都会认不出,还说什么字迹,其实当年我也没瞧见过老弟的字迹…”

 一顿,凝目接道:“老弟,你可知道,另有别人也瞧见了你的留字。”

 高人荣两眼一睁,旋即笑道:“我知道馆主何指,怎么?”

 莫太平道:“老弟可知道那位爷们是来干什么的?”

 高人荣道:“正要向馆主请教。”

 莫太平道:“吃当年咱们那碗饭的,这句话老弟该懂。”

 高人荣长眉一掀,笑道:“我懂了,自己吃过什么饭还能不知道,只是,馆主,他如今这碗饭只怕比当年你我的那一碗还要大些。”

 莫太平一点头道:“老弟说着了,一点不差。”

 高人荣道:“又如何,馆主?”

 莫太平道:“这还用问么,老弟。”

 高人荣道:“敢是他目光锐利,瞧穿了我?”

 “那倒没有。”莫太平道:“他要是真瞧透了你老弟,你老弟可就不会这么安稳地坐在这儿了,我也用不着跑这一趟了。”

 高人荣道:“这么说他是对我动了疑?”

 莫太平道:“对了,老弟。”

 高人荣道:“这么说,馆主是特意来告诉我的。”

 莫太平道:“也不错,老弟。”

 高人荣淡然一笑道:“我感激,也谢谢馆主。”

 莫太平目光一凝,道:“老弟不信?”

 高人荣笑笑说道:“不敢,馆主好意,照顾故,我只有感激。”

 “算了,老弟。”莫太平淡然一笑道:“你这是何必,我自己明白,冲我当年的为人,如今说这话,要是我不是我自己,我也不敢信。”

 高人荣道:“馆主…”

 “别多说,老弟。”莫太平一抬手,正说道:“信不信由你,我不勉强,也勉强不得,你老弟要是在‘承德’没什么事儿,收拾收拾走你的,要快,越快越好。”

 高人荣凝望着他道:“走?”

 莫太平道:“是的,老弟,走。”

 高人荣道:“我能走么,馆主?”

 莫太平道:“怎么不能。”

 高人荣倏然一笑道:“馆主,高人荣何许人,能连累馆主你么。”

 莫太平霍地站了起来,道:“老弟,我知道你仍不信,要我求你么。”

 高人荣一抬手道:“馆主,你请坐。”

 莫太平道:“老弟,你走不走?”

 高人荣道:“走我迟早会走…”

 莫太平道:“我要老弟你早走。”

 高人荣道:“馆主请先坐下再说。”

 莫太平迟疑了一下,坐了下去,道:“老弟,你可没有多少工夫…”

 高人荣道:“我知道,若是问起我高某人,馆主你怎么办?”

 “我,”莫太平淡然一笑道:“好办,我只一个人,还不是拿腿就走…”

 高人荣往地下一指:“馆主,不比当年,你可是有产业的人。”

 “产业?”莫太平笑了:“你老弟…当年别人瞧扁我,如今老弟把我瞧得更扁,莫太平孑然一身从江湖来,来时空空,去时又何在乎空空,这份儿产业,我还没放在眼里,谁稀罕谁拿去,再,为朋友,就是丢了它也值得。”

 高人荣不为之动容,道:“馆主,豪迈之中还带点洒,这襟在世人之中可是难找出几个。”

 莫太平微一抬头,道:“老弟,别打岔了,话我说到了这儿,你到底是走不走?”

 高人荣一点头道:“走,我走,馆主有这番心意,我要不走未免辜负了馆主这番心意,只是,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我要清楚…”

 莫太平道:“什么事?老弟。”

 高人荣道:“也许这句话我不该问,岁月能改变一个人么?”

 莫太平倏然而笑,道:“我明白了,老弟,问得好,这无关岁月,是一个人,那个人他给我的启示太大,他使我羞愧,几乎使我不敢做人,也就是说他影响了我这后半辈子。”

 高人荣两眼微睁,道:“这个人必然是个圣贤,要不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奇英豪。”

 莫太平点头说道:“这在他当之无愧,老弟…”

 高人荣道:“馆主,这个人是谁?”

 莫太平道:“这个人你认识,关将军。”

 高人荣一怔,口叫道:“关大哥…”随即一脸肃穆之,道:“不错,圣贤与奇英豪,这二者关大哥的确可当无愧…我没想到,我没想到馆主竟然是受了他的影响…”

 莫太平道:“换个人谁能影响我,谁又配!”

 高人荣一抱拳道:“馆主,你提起关大哥,我不敢再不信,馆主的这份情,高人荣领受了…”

 莫太平微一抬头,强笑说道:“说什么情,莫太平在这个年纪能为故人做点事,那是应该的,也足以安慰自己,说得那个一点,今后就是死,也不会带着那两字羞愧走了。”

 高人荣心中好不感动,同时,在心里,对关山月又增加上一份崇敬,沉默了一下,他忽转话锋,问道:“馆主是什么时候下那身衣裳的?”

 莫太平道:“早了,早在关将军功成身退的时候,我就背着个小包袱,带着几件破衣裳离开了,我是不辞而别,怕人拦我,也明知道不会有人拦我,我不敢奢望那位论功行赏,大封功臣,给我个什么头衔,赏我个顶子,那玩意儿不好要,烫手,也扎得慌,暂时甜甜嘴,过不多久那就成了一颗要命的毒药…”

 高人荣笑道:“馆主知胤祯,可谓深矣。”

 莫太平道:“跟他多少年了,谁还不知道么,你老弟不知道,前前后后这么多人,我是头一个跟他的,从他当郡王那一天起,一直到他坐上了那个龙墩,多少年,我还能摸不透他么?”

 高人荣笑道:“真要论功行赏,馆主应该是‘正大光明殿’里的第一人!”

 “不,老弟。”莫太平抬头说道:“那我可不敢当,论功,我高不过关将军,可是要说真的,谁是‘正大光明殿’里的头一人,将来谁的脑袋就第一个搬家。”

 高人荣笑说道:“馆主看到胤祯的骨头里去了。”

 莫太平笑笑说道:“你老弟走得早,越是走得早的人,沾的罪孽越少,我听说当年你走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有这回事么?”

 高人荣点头笑道;“有,馆主,一点也不冤枉。”

 莫太平道:“老弟,她是当年‘北京城’里的哪一位,能说么?”

 高人荣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馆主也许知道,‘八大胡同’里那个朱红的窄门儿里的…”

 莫太平“哦”地一声道:“是她呀,污泥里的一朵白莲,老弟,你福气。”

 高人荣笑道:“谢谢馆主,这一点我承认…”

 “是嘛,”莫太平道:“怎么样,老哥哥我有几个侄儿,几个侄女?”

 高人荣道:“只有一个侄儿。”

 莫太平道:“好,一个抵十个。”

 高人荣道:“好,那是过了些,还算长进。”

 莫太平道:“待在身边么?”

 “不,”高人荣道:“我早就把他送出去了,男孩子家待在家里还行,该出去闯练闯练,否则不会有大出息…”

 莫太平道:“高见,这么说如今在江湖里?”

 高人荣道:“在辽东,大爷身边当名护卫。”

 莫太平“嗯”地一声道:“在大爷身边,老子英雄儿好汉,强将手下无弱兵,应该错不了。”

 高人荣道:“那是馆主夸奖。”

 莫太平道:“我该问问,老爷子跟那六位安好?”

 高人荣一欠身道:“好,老神仙跟六位爷都安好,谢谢馆主。”

 莫太平道:“关将军呢,常去老爷子哪儿么?”

 高人荣抬头说道:“不常去,每年也不过见一两面,就是见了面,老爷儿俩也很难说几句话,全都让晚辈住了。”

 “那难免。”莫太平点了点头道:“郭家的几位跟将军伉俪,都是神仙中人,那种生涯令人羡煞,平凡世人只能沾上点边儿,那就该是天大的造化,你老弟追随左右,朝夕相见,实在是令人羡煞,也令人妒煞。”

 高人荣道:“那是我几生修来的造化,也完全是关大哥的恩德,要不是关大哥,我不但沾不上一点边儿,只怕早在当年就死在‘北京城’里了。”

 莫太平道:“你老弟这趟往‘辽东’去…”

 高人荣迟疑了一下道:“馆主,你原谅,公事我不敢说…”

 “别说,老弟,”莫太平抬手说道:“咱们只谈私事。”

 高人荣道:“谢谢馆主,私事,我是来看看我那个儿子。”

 莫太平道:“看情形你们爷儿俩也难得见上一面,路远,我那位侄儿也不能到这儿来,要不然我真要做个东让你们爷儿俩乐乐。”

 高人荣道:“馆主这番好意,我心领就是。”

 莫太平点了点头道:“老爷子跟那六位的大心愿我知道,这番布置我也看得很清楚,只希望老爷子能早一天颁下‘玉龙令’…”

 只听急促步履响动,直奔后院。

 莫太平一凛神道:“这是谁,这般匆忙…”

 随听院子里响起了一声干咳,有人说了话,是老帐房的声音:“老爷子还在这儿么?”

 莫太平立即扬声应道:“是老弟么?我在这儿。”

 没听老帐房动,却听他迟疑着说道:“老爷子,您是不是能出来一下…”

 莫太平站了起来,走过去开了门道:“老弟,有什么话过来说吧,不碍事。”

 老帐房迟疑了一下,旋即快步走了过来,先拿眼往屋里打量了一下,然后低了话声:“那姓武的又来了,还带着几个人,我看得出,他们身上都藏着家伙。”

 这几句话高人荣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即站了起来。

 只听莫太平道:“你去招呼他们一声,就说我马上出去。”

 老帐房应了一声,转身匆忙地走了。莫太平转回了身,脸色颇为凝重,道:“老弟都听见了?”

 高人荣含笑点头道:“是的,馆主。”

 莫太平抬手往后一指道:“老弟打后边儿走,快,还来得及…”

 高人荣长眉陡然一扬,旋即笑道:“来不及了,馆主。”

 莫太平脸色一变,霍地转身向外,可不是么,步履声轻快稳健,姓武的中年汉子已带人进来了。连那姓武的中年汉子在内共是四个,看上去身手都不弱。

 莫太平见那姓武的中年汉子已带了四个人进来,面向外低低说道:“老弟,后面有窗户,我挡他们一阵。”

 “开玩笑。”高人荣笑道:“现在不是时候了…”

 跨步到了莫太平身边,道:“馆主,请让让,我跟他们说话。”

 “别,老弟。”莫太平忙道:“让我来,也许能蒙过去…”

 说话间那姓武的中年汉子已带着人走近,往廊檐前一站,姓武的中年汉子含笑开了口:“老人家,我这个人没有耐,您别见怪。”

 “好说。”莫太平道:“武老弟几位是来…”

 姓武的中年汉子望了莫太平背后一眼道:“请这位姓高的老爷跟我几个去一趟。”

 莫太平道:“武老弟,我这双眼还不算花,我瞧过了,很清楚。”

 姓武的汉子“哦”地一声道:“是么,老人家?”

 “错不了的,武老弟。”莫太平道:“我也不会替别人说话。”

 姓武的汉子淡然一笑道:“替别人说话,这句话我不敢说,不过我敢说老人家没瞧真切,走了眼,这位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

 莫太平“哦”地一声道:“武老弟以为这该有什么来头?”

 姓武的汉子道:“不是我以为,老人家该知道,吃我们这碗饭的有些话不便说,总而言之一句话,让他跟我几个去一趟就是了。”

 莫太平道:“武老弟…”

 姓武的汉子笑笑截口说道:“我漏说了一句,也得麻烦老人家你跟我们走一趟。”

 莫太平一怔,道:“我?武老弟这是…”

 姓武的汉子道:“老人家当年是不辞而别,有些手续没办清,故人们也很惦念你老人家,想跟你老人家叙叙旧。”

 莫太平脸色一变,扬眉笑道:“敢情有人怪我不辞而别,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惦念我,实在让人高兴,也实在值得安慰…”

 背后高人荣笑了起来:“馆主,如今你也有一份,还是请顾你自己那一份吧。”

 跨步越前跟莫太平站个并肩,目注那姓武的汉子几个道:“容我先请教,几位是…”

 姓武的汉子笑笑说道:“莫老人家没告诉你么?”

 高人荣道:“我没向莫馆主提。”

 姓武的汉子道:“那么让我告诉你,‘侍卫营’的。”

 高人荣“哦”地一声,点头说道:“原来几位是‘侍卫营’的,失敬了,几位要带我上哪儿去?”

 姓武的汉子道:“你老爷远来是客,我几个打算请你老爷吃喝一顿去。”

 高人荣道:“那真是谢谢了,必得扰几位这顿么?”

 姓武的汉子道:“只怕少不了。”

 高人荣道:“既然这样,说不得只好多扰几位一顿了,只是我这个人胃口大得很,几位身上带得银子够么?”

 姓武的汉子笑笑说道:“你放心,我几个身上带的足够你吃喝好几顿的,万一不够,外面还有朋友随时都能借几两来。”

 高人荣道:“你不把外面的几位请进来…”

 姓武的汉子道:“要是我几个身上带的够,就用不着他几个了,是不?”

 高人荣点头说道:“说得是…”

 莫太平突然说道:“我敢说几位身上带的一定不够。”

 姓武的汉子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强笑说道:“看来莫老人家对这位朋友的胃口很了解。”

 莫太平一点头道:“那当然,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姓武的汉子两眼一瞪,道:“这么说这位老哥早年是跟老人家吃同一碗饭了?”

 莫太平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

 姓武的汉子道:“如今老人家是个生意人,他呢?”

 高人荣道:“我也是个生意人。”

 姓武的汉子道:“做什么买卖?”

 高人荣道:“跟人合伙做大买卖。”

 姓武的汉子道:“买卖无论大小,都该有个名堂。”

 高人荣侧顾莫太平,笑问道:“馆主,我这个买卖,该叫什么买卖好?”

 莫太平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他几位有没有到过广东,广东有卖香的…”

 “对,”高人荣击掌笑道:“多谢馆主,好名称,算得上卖香的…”

 姓武的汉子变了脸,冷冷一笑道:“两位真会说笑话,也够损的,我说过,我这个人没有耐,没说完的话请二位换个地儿再说吧。”

 他往后一招手,四个人立即迈步*了过来。

 高人荣道:“请客的来了,馆主,我不想让你分吃分喝,可否往后让让。”

 莫太平抬头说道:“不行,怎么少得了我这个陪客,你老弟不让我分吃分喝,别人也不答应啊。”

 姓武的汉子面泛笑道:“老人家的确是位明白人。”

 说话间他四个已踏上了廊檐。

 莫太平一声:“老弟,我这个陪客抢上座了。”

 突然而动,挥掌推向左边一个汉子。

 莫太平出手奇快,那汉子也想不到他会先动,注意力全集中在高人荣身上,这下煞星照命,倒了霉,莫太平一掌正推在他膛上。

 莫太平“大力鬼爪”掌上工夫称绝一时,也毒辣凶狠,只听一声惨呼,那汉子被开了膛,血花四溅,热雨横飞,一颗心硬被莫太平掏了出来。

 这一着惊得另三个闪身便退,莫太平乘势一抖腕,那汉子尸身飞起,砰然一声坠落在院子里。

 高人荣看得眉锋一皱,暗道:“此老怎么还这么狠…”

 莫太平冷然开了口:“哪位还要请客?”

 姓武的汉子面带惊容,怒声说道:“莫太平,你好大的胆子…”

 莫太平道:“我姓莫的胆比天大,早年至今,什么人没见过,你几个这小小的‘侍卫营’护卫还不在我姓莫的眼里…”

 姓武的汉子道:“莫太平,少说废话,这官司你吃定了,跟我几个走吧。”

 他当先闪身欺了过来,人在半途手探了“铮”地一声,一柄软剑已抓在掌中。

 莫太平没容他扑近,冷冷一笑:“都冲我姓莫的来,我姓莫的全接下了。”

 一抖腕,那颗人心带着血光向姓武的汉子面打去。

 姓武的汉子身手确也不凡,软剑一抖,血横飞,那颗人心被他一剑绞得粉碎,他停也没停,飞快欺到,抖手一记,点向莫太平心坎要害。

 莫太平道:“怎么,你也想要我姓莫的这颗心么,差得远呢。”话落,他便要出手。

 高人荣提臂*退了他道:“馆主,一人一个,公公平平。”左掌一翻劲向剑身抓了过去。

 姓武的汉子不明虚实,却不敢让高人荣碰到剑身,一沉腕,软剑走斜,划半弧向高人荣小腹。

 高人荣长眉一扬道:“这一招够狠毒的,只是当‘雍王府’的人都不比‘侍卫营’的差,留神了,阁下。”

 飞起一腿踢了出去,直取姓武的汉子左腕。

 姓武的汉子没来得及躲,手腕被踢个正着,闷哼一声撤剑握腕便要退,莫太平闪身而出,一掌正拂在他口上“哇”地一声,姓武的汉子了一口血,往后便栽。

 莫太平还要来第二下,高人荣伸手拦住了他道:“馆主,顶多留他多吃几年饭。”

 他到底比莫太平仁厚些。

 莫太平没再动,望着那另两个冷冷说道:“只怕这顿吃喝要泡汤了,趁他还有口气,不如现在走!”

 那两个脸都成了苍白色,其中一个道:“你两个走不了的。”抢前一步抱起那姓武的汉子就要走。

 后院门人影闪动,一下子又进来四个,这四个可不是中年汉子,清一的五十以上老者,一式黑衣,打扮十分利落,个个太阳高鼓,眼神十足。

 莫太平入目这四个黑衣老者神情俱是一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有人开了口,左边一名身材瘦小,干瘪得像个人干的黑衣老者冷笑说道:“我说这半天怎么不见出去,敢情四个拿人的自己躺下了一对,真有能耐,真不赖,哼,哼。”那两个汉子躬下了身,低下了头:“四位爷,这两个扎手…”

 “那当然!”瘦小黑衣老者道:“要不能放倒一对么,哼,还有一个被掏空了,是哪位手下这么仁厚?”

 莫太平道:“冯老哥,是我。”

 敢情他认识。

 姓冯的瘦老者目中厉芒一闪,笑问道:“你老哥看起来面得很。”

 莫太平淡然一笑道:“冯老哥,彼此都是江湖上混了多少年,油锅里翻身再翻身的老光了,干什么还来这一套。”

 “真的,”姓冯的瘦老者煞有其事地道:“我只觉得你老哥很面,却一时想不起你老哥是我冯伯年昔日那么多老朋友中的哪一位了。”

 莫太平笑笑说道:“既然冯老哥喜欢玩这一套,那也只有任由冯老哥了,四位既然来了,姓莫的也就在眼前,这个鹰爪是我放倒的,四位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姓莫,”冯伯年目光一凝“哦”了两声道:“我想起来了,敢莫是昔日‘雍王爷’手下‘集贤馆’的‘大力鬼爪’莫馆主。”

 莫太平道:“冯老哥好记。”

 “哎呀,”冯伯年惊叫一声道:“原来是莫大哥,不,昔日大小总算有个头衔,我该恭称一声莫馆主,多年不见,思何可支,不想今天竟会在这儿碰见莫馆主,这真是值得大喜大贺,大书特书的事…”

 一顿接问道:“好好的皇家饭不吃,莫馆主怎么到了这儿?”

 莫太平淡然一笑道:“说来话长,那费工夫,四位也未必爱听。”

 冯伯年摇头说道:“世间事的变化真是难以想像,想当初江湖一别,听说莫馆主在京里得意,老朋友们有意上京恳求提携,谋个一官半职,碗饭吃吃,几次都因江湖事人难以成行,不想老朋友终于接近了这个圈儿,而你莫馆主却下了那身衣裳,出了这个圈儿了。”

 莫太平道:“世间事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各位如今得意了,衣朱紫,食金玉,有权有势,炙手可热,凭四位,飞黄腾达那更是指可待,我这个穷途末路的老朋友能沾上一点边儿,实在是荣幸得很,实在是荣幸得很。”

 冯伯年皮笑不笑地抖了抖一双薄薄嘴,道:“老朋友难得见面,见面就得虚情假意地来上一套,这规矩不知道是谁立的,算了,不谈这些了,莫馆主,你可是华发头,老多了。”

 莫太平道:“经忧患,历尽沧桑,江湖上打滚儿,再加上这不饶人的岁月,焉得不老,倒是四位正年轻,还可以大大地干一番。”

 冯伯年嘿嘿地笑道:“大大地干一番,谁不想,只是那还有赖于馆主的大力提携。”

 莫太平笑着摇头说道:“冯老哥未免太谦虚了,莫太平如今只是个市井小民,还望四位老朋友多照顾倒是真的。”

 冯伯年还待再说,他身旁那名长眉细目,圆胖脸上透着诈的矮胖黑衣老者突然说道:“老冯也真是,大男人家怎么跟女人家似的,婆婆妈妈地没个完,没个了,老朋友见了面,说什么总该亲热亲热才是。”

 “说得是,说得是。”冯伯年笑着点了头,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别让人说我冷淡情,不够热络,来,来,来,馆主,让咱们亲热亲热。”迈步走了过来。

 莫太平淡然一笑,立即功凝双臂,运气护住周身要

 冯伯年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一凝,道:“对了,让我先问问,这几个怎么得罪馆主了?”

 莫太平笑笑说道:“冯老哥,你要再来些不够热络的,我可要怪你冷淡情,不要多年的老朋友。”

 冯伯年倏然而笑,笑得好,道:“敢情莫馆主够朋友,都等不及了,我冯伯年焉有不从命的道理,好,馆主,我来了。”又迈步走了过来。

 莫太平目光凝注冯伯年,嘴里却对高人荣道:“老弟,我来给你介绍,这四位是当年北六省的‘四霸天’…”

 高人荣神情微微一震,道:“‘阎王帖’冯,‘紫面大王’段,‘瘦丧门’韩,‘笑面煞’哈。”

 莫太平道:“正是。”

 冯伯年突又停了步,凝目望着高人荣道:“尊驾知道我四个?”

 高人荣含笑说道:“‘四霸天’名震‘北六省’,黑白丧胆,正侧目,在下忝为江湖一介,焉有不久仰的道理。”

 冯伯年道:“尊驾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高人荣道:“有劳冯阎王动问,在下姓高,草字人荣。”

 冯伯年神色一动“哦”地一声道:“莫非当年‘雍王爷’身边的高爷?”

 高人荣道:“连冯阎王都知道,我深感荣幸。”

 冯伯年目光一转,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接二连三的碰见老朋友,怪不得昨夜灯吐蕊,今早鹊报喜…”

 目光一转,接问道:“听说高老爷如今在郭家得意,确实么?”

 高人荣微一点头道:“确实。”

 冯伯年倏然一笑道:“那么高老爷就算是朝廷钦犯,这一点高老爷可知道?”

 高人荣道:“我清楚得很,只是朝廷的钦犯到处都有,并未见朝廷拿过几个。”

 冯伯年脸色一变,道:“也许高老爷你就是个开端。”

 高人荣长眉微扬,淡然一笑道:“高某人如今就在你冯阎王眼前。”

 冯伯年一笑道:“我看见了,容我先跟莫馆主亲热亲热。”

 脚下又动,极其缓慢地向莫太平。

 莫太平往前跨了一步,缩短了他与冯伯年之间的距离。

 冯伯年脚下一步一个坑,行走之间全身骨骼格格作响,但他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转眼之间,冯伯年到莫太平跟前,他缓缓抬起双手,笑着说道:“莫馆主,让老朋友跟你亲热亲热。”

 两只手掌微带颤抖地向莫太平双肩搭去。

 莫太平神色微颤凝重,道:“却之不恭,冯老爷这份热络劲儿让人感动。”

 他抬起双手向着冯伯年双手了过去。

 很快地,四只手掌碰在了一起,突然两声闷哼,冯伯年踉跄而退,莫太平脸色发白,身形猛然一晃,也往后猛退。

 高人荣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道:“碍事么,馆主?”

 莫太平摇头而笑,笑得很勉强:“老了,到底老了,岁月不饶人,毕竟勉强不得,冯老爷的这份热络劲儿竟使我受不住。”

 冯伯年退出几步立即站稳,看来他要比莫太平强些,闻言他笑道:“馆主的这份热络劲儿也不减当年,我只当莫馆主冷淡了情,看来我是错了,‘大力鬼爪’的确是名不虚传,莫馆主的掌上造诣是我生平仅见,来,来,让我再跟馆主亲热亲热。”

 迈步又*了过来。

 莫太平立即站直了身子,高人荣忙道:“行么,馆主?”

 莫太平笑道:“不碍事,连份亲热都接不下,这几十年我岂不白活了,再说人家冯老爷找的是我,还能找人代受不成。”

 身便要跨步前。

 冯伯年突然闪身,快捷如电地欺到,双掌排出,直向莫太平腹之间要害印去。高人荣没想到他会有此诡诈一着,一惊便要出手。

 只听莫太平道:“冯老哥这鬼心眼却也不减当年,幸亏我姓莫的是块老姜,经验还够,要不然这回非吃大亏不可。”

 他起双手硬往冯伯年双掌上去。

 只听砰然一声,冯伯年再度踉跄而退,莫太平不过身形晃了一晃,乍看,莫太平是占了上风,仔细再看,冯伯年面含诡笑,莫太平身躯发抖,须发皆动,额头上见了汗迹!

 高人荣长眉一扬,飞起两指点上莫太平两肘,道:“馆主…”

 莫太平凄然一笑道:“没想到冯阎王练成了‘黑煞掌’,老弟,谢谢你保全了我这身功夫,只是我这两只手算是完了。”

 冯伯年嘿嘿笑道:“莫馆主不愧是个明白人,从今后‘大力鬼爪’这名号…”

 高人荣跨步而出,道:“冯伯年,你休要得意,欠人什么债,我要你拿什么还。”

 莫太平突然一旋身挡在高人荣的面前,道:“老弟,一对四,这买卖划不来,走你的。”

 高人荣“哈”地一笑道:“什么话?”侧跨步,绕过莫太平向冯伯年。

 且说莫太平这一挡间,那紫面老者、矮胖老者与另一名瘦高老者已闪身欺过来,到冯伯年身后,六只犀利眼神直*高人荣。

 高人荣淡然一笑道:“怎么,真要四对一。”

 “不,”冯伯年笑说道:“高老爷子,是二对一。”

 话落,他跟那矮胖老者排掌向高人荣,那紫膛脸老者则闪身绕道扑向了莫太平。

 高人荣吃了一惊,顾不得招架攻势,沉喝一声:“赶尽杀绝的东西,我看看你们的心是什么做的。”跨步截向那两个。

 他截向了那两个,谁知冯伯年跟那矮胖老者各扬一声诡笑,却双双扑向了莫太平,让人顾彼失此,够的。

 高人荣大吃一惊,也怒火陡起,而他已跟那两个接上了手,对手俱非庸手,想身再护莫太平却为时已迟,冯伯年跟那矮胖老者已到了莫太平眼前,一声:“老朋友,歇歇吧,行宫里有人等着你这颗白头呢,路你走了多少年了,也该让别人了。”

 两个人四只手掌,猛向莫太平劈了下去。

 莫太平立未动,容得四掌近身,突然向后一躺,两只脚连续踢出,蕴千斤力,快捷如电。

 矮胖老者站的偏一点,他双掌往下一落,正砍在莫太平的大腿上,莫太平惨呼了一声。

 而同时,莫太平的双脚也正踩在猝不及防的冯伯年口上,冯伯年一口鲜血得莫太平身,踉跄而退,一股坐在了地上。

 矮胖老者最狠,一声:“老冯,我帮你找回来。”

 进身又一掌落在了莫太平的心窝上,适时高人荣挟一声震天慑人的厉喝旋身而至,排双掌猛劈矮胖老者。

 矮胖老者匆忙间出掌招架,砰然一声,他被震暴退,而那紫膛脸老者与瘦高老者也到了高人荣身后,根本不容高人荣再行近袭,不得已,高人荣反身拒敌,砰砰两声,高人荣身形晃动,退到廊檐边,那紫膛脸老者跟瘦高老者的攻势也为之顿了一顿。

 趁这一刹那间看莫太平,莫太平身是血,那是冯伯年的,嘴里冒血泡,那是内腑尽碎所致,眼看这位纵横江湖,得意于当年的“大力鬼爪”已无救,高人荣一定神,脑子里一盘算,突然闪身而动,电一般地向那边扑去。

 紫膛脸老者与瘦高老者双双扬起厉笑:“相好的,要跑么,哪有那么便宜。”

 两个人横里闪身,从后追了过去。

 高人荣一声沉喝,扬掌劈在一柱子上,那柱子应掌而折“哗喇,”一声,廊房塌下一块,刹时尘土天飞扬,瓦片暴而下。

 紫膛脸老者与瘦高老者没想到高人荣会出此一着,一惊收势,高人荣把握机会,腾身窜起,直向后面掠去。

 他轻易地出了客栈后院,却见三条人影跟着掠了出来,当然,那是紫膛脸老者、瘦高老者、矮胖老者三个追了出来,高人荣身形一转,如飞往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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