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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姑娘道:“小静本是有名儿毒和尚,当时他用拍花术引他上云南足山潜匿一时,随后又带他回来峨嵋山。在这一段过程中自然难免受苦,然而和尚不肯杀害他已经是奇迹了。据说和尚跟他祖父有什么特别情,所以手下留情。

 雷道和我父亲对英侯都有缘,而且父亲有意思把大姐招嫁他,假使他能答应,早也恢复自由了,偏偏这个人是条硬汉子,硬说跟什么人已有婚嫁之约,宁死不肯负义。父亲总算十二分爱惜他,有一天还设法让他见大姐一面,以为年青人不过口头硬,想不到人家居然心如铁石。”

 “大姐也到雷去吗?”

 “我们好几年不去了,这一次算破例。”

 “你们不是跟老道学的法术吗?”

 “小的时候跟他学,大了就不去了,老道不是好人…”

 凤至笑道:“我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明知妖道不足有为,为什么服从他?”

 姑娘道:“你这话有语病,怎么讲不足有为呢?”

 凤至笑道:“他不是长发军的妖师么?”

 姑娘愕然问道:“你究竟还是人的细?”

 凤至大笑道:“妹妹,请放心,石玉奇何至是如是不肖?不过,长发军绝不是吊民伐罪之师,你们也还是盲从瞎闹罢了。这个等以后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现在请你再告诉我大姐对英侯有什么批评?她恨他么?”

 姑娘道:“你不要瞧不起大姐,大姐是个奇女子,她的襟学识恐怕你就未必赶得上。她对英侯的固执只有赞叹钦服,没有一点妒意。”

 凤至笑道:“这样说她也十二分爱惜他了!”

 姑娘笑道:“你又胡说。”

 凤至大笑道:“好,好。”

 姑娘道:“笑什么?”

 凤至又说:“好,好。”

 “疯子,越讲越高声,怕不怕人家听见呀!”

 “天下事大定矣,怕什么呢?我们来设法营救英侯吧。”

 “这必须跟大姐商量,她肯帮忙才有办法。”

 “你以为她不肯帮忙么?”

 姑娘道:“那要看你表哥哥的手腕。他是英侯的第几兄弟?”

 凤至笑道:“他是老大。”

 姑娘道:“小静告诉父亲说英侯居长。”

 凤至笑道:“错了,他比英侯大一岁。”

 姑娘停疑了一下又问:“你们到底什么表?”

 凤至道:“姨表?”

 姑娘道:“英侯的母亲好像不姓华?”

 凤至笑道:“你底心真细。告诉你吧,家父跟龙老伯是拜盟兄弟,龙伯母和家母是结义姐妹,两家人等于一家人,不然的话,在新疆那一次决斗还能够杀败峨嵋五怪!”

 姑娘笑道:“这还像实话。你知道赤脚是雷道的什么人?”

 凤至道:“不知道。”

 姑娘笑道:“不知道我就不讲了。总而言之我跟大姐姐都恨雷道,说起来他也算是父亲的师父,我们应该尊敬他。可恨他太无人道。

 父亲久随妖师潜移默化,近来也变得不好,所以我很害怕。非费一番气力,我们决难如愿。

 现在只看你表哥跟大姐有缘无缘,有缘事或可为,无缘那是不堪设想。只有大姐能与鬼魅抗衡,她不帮忙,一切就都完了。走吧,看看她们俩去!”

 说完,两个人并肩儿回去花园,远远处看梅问和兰共倚着一块立地太湖石,喁喁细语,状至亲匿。

 凤妹妹不大乐,悄悄的捏玉哥哥一把说:“真是天意,他…他们也成功了!大姐很少跟人家这样亲热。”

 她这边讲着话,那边兰觑见了,她从容的站好,含笑向梅问点点头,说一声“再见,”款步望天花楼而去。

 凤妹妹睨着梅问问:“表哥,您跟兰姐姐谈得很好吗?”

 梅问让她喊声表哥,便知道凤至已经得手,喜上心头,就也给她一个确定的表示,她叫一声“凤妹子”说:“谢谢你惦念着,我们意见很接近,蒙她不弃…”

 不等人家讲完话,凤妹妹霍地扭回头,伸出一个指头儿指着凤至说:“太便宜你们了!你们哥儿俩必须明白,唐家并不是三瓦两舍人家,我们姐妹俩也不是下,私订终身事近荒唐,只因为个中诸多魔障,被迫从权…你们要存一分鄙笑的念头,那是对我们不起!回去吧!三更天再来。”

 说着,她好像很惭愧又好像有点伤感的样子,低了头飞快的追上姐姐走进天花楼去了。

 梅问凤至回去时,那一番欢喜情形就不是笔墨所能描写的。

 梅问当然尤其开心,夫婿健在,情天可补,眼见苦尽甘来,月圆花好,这教她如何不快乐!人底心总是做的,如果再讲无动于衷,那还算是人?

 梅姑娘所以可爱,就因为她是情中人,当时她虽然竭力自制,还不免扯着凤至拜她两拜,拜谢她为她费尽苦心。

 她们俩为着避免谷加一家人疑心,午后仍然上一趟中峨山,回来已经薄崦嵫,胡乱用过晚餐,依然一局围棋。

 不过今夜的一局棋梅姑娘可不能昨夜那样镇定,一局未终她早败个不堪收拾,凤至自有一番戏谑。

 挨到三更天气,她们换上一身衣服跳楼赴约,狐狸一般快的身法,顷刻间来到唐家别墅后院,角门上凤妹妹出来把她俩引进屋里。

 灯烛辉之下,一把大圈椅端坐着唐夫人,似欢喜又似含悲,她怔怔地瞅着进来的一双快婿。

 梅问凤至立刻双膝点地,拜倒地下。夫人欠身敛-,让她们拜了两拜便叫“请起”

 一对假女婿齐肩儿站起来叫声“娘”夫人珠泪承睫慢慢地说:“两位少爷,你们对兰儿讲的话确实吗?”

 梅问赶紧说:“娘请放心,我们不敢味良心对不起兰姐姐。”

 凤至抢着说:“我们假使不怀好意欺负了凤妹妹,天地不容神人共弃。”

 夫人急忙摆手说:“得…两位姑老爷听我讲,我是唐家的侧室,母女三人相依为命。你们岳父久随恶道,毁灭人,所作所为,上干天和下招民怨,今天我把兰儿凤儿许给你们兄弟,你岳父岂肯罢休?天大的干系有我来顶,你们救了英侯,火速回去成婚,我虽不幸,死亦瞑目…”

 凤至慌忙跪下说:“娘,我要请您跟我们一道走,一切灾难让我们年轻的去担负。”

 凤妹妹得意地说:“是,娘不答应,你不要起来。”

 夫人道:“丫头,你是不懂事!”

 凤姑娘叫起来说:“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我们嫁人享福,要娘留在家里受罪,这是禽兽畜生,我不是禽兽畜生。”

 梅问这也跪下去说:“娘,我想,明儿请五老爷护送娘先离开这地方,最好去亲戚家里躲一躲,我们办好事尽速找娘一同上道。”

 凤至道:“娘,我们决不让姐姐妹妹太冒险,只要设法教我们弟兄能够踏进雷,姐姐妹妹只管回来。”

 夫人道:“我很感激你们,起来吧。我实在也舍不得…”

 说着滴下了眼泪。

 凤至梅问起来两旁侍立,夫人想一想说:“好,我答应你们的请求,我上成都你们姑母家里去等清息。

 我还得告诉你们,恶道雷化广具神通,并不武勇所能制服。好在兰儿颇有道力,当能稍效棉薄。你们合力剪除雷化,造福无量。但不许伤害你们岳父性命,就是小静和尚也应该留他余地。

 明早我走了,你们好好的从长计议,一切让兰儿作主,三天以内必须动手行事,否则危险愈多。”

 说到这里,兰来了,她带着脸沉着,把大家都看了两眼,从容地说:“刚刚卜了一卦,卦爻大吉大利。已经请五爷赶快拾夺行装,准备天一亮送娘上路。我们明儿晚上准四更天救人,五更天拚斗雷道。

 据卦象看恶道罪恶盈,诛之并不费事。父亲可能不在大峨,小静应遭劫数。天心人事不可改移。议论纷纷,徒人心。我吩咐柳燕送来一台酒席,我们为娘饯行,为两位弟弟接风,又算我们的庆功宴。”

 凤姑娘一听,又跳起来叫:“玉哥哥,你只看大姐临事镇定情形,就应该晓得她中抱负!来,上我书房去,我们痛快喝个通宵!”

 说着跳着领头儿走了。

 一顿酒喝到窗纸初白,梅问凤至悄悄溜回谷家。

 这儿唐夫人明白宣布,说是去成都探望老姑太,随身一对皮箱装金银珠宝,带了柳燕林莺,和两三个得力老妈子,坐上肩车,让五爷唐颜骑马护送,迳奔成都而去。

 唐夫人走了,两位姑娘忙着检点应用家伙。一天容易过去,早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三鼓初传,人籁俱寂。

 这时光大蛾山上来了两对假男真女,急弩离弦似的横穿六十里羊肠小径,翻飞八十四惊险山盘。

 四更天没到,赶到一个石龛外围,眼前只见狂风怒号,浊雾横空,鬼影幢幢,星月敛影,使人发悚然莫辨东西南北。

 凤姑娘拉了凤至一把,悄声儿说:“这就是你昨天所讲的奇门六丁六甲之法!”

 凤至看看前后左右,才晓得果然厉害,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

 兰立刻拍散头发,反手背上出宝剑,蹈步作势,向前领路,剑披荆棘,脚踹石,闯至石龛口外,劈倒一对皂幡。

 说也奇怪,顿时风清月明,幻景俱消。

 姑娘翻身笑道:“兰弟玉弟进去救人,以速为妙。让他换上衣服,交给兵器干粮,火速下山,尽力疾驰,赶至嘉定府买马一迳回家。路上不可耽搁,谨防小静追踪…”

 梅问连声答应,拉着凤至恨不得撞进石龛中。

 龛中钟四垂,凉震齿,一盏瓦罐灯高悬崖上,碧绿的火焰映着壁间神怪镌刻,龇牙怒目状噬人。

 当中石榻上英侯裹着一袭僧袍,缩做一堆。

 梅问扑进榻前,抖着手推了一下,不泪如雨下。

 英侯猛翻身大喝一声:“秃子又来作怪!”

 梅问哭着喊:“英侯,英侯…”

 英侯滚下地,迫定梅姐姐脸上看,看,看着大叫:“姐,姐姐…我们梦里相逢…”一边叫一边奋力把梅姐姐擒到怀中。

 梅问呜咽着叫:“英侯快清醒,这不是梦中…”

 她叫,她挣扎,但英侯兀自死活扯决不放松。

 凤至这只好过去,厉声说:“英侯,放手,赶快换衣服,下山赶路!”

 英侯吓得连连倒退下,死劲瞅着问:“你,你是谁?”

 梅问急忙追向前伏在他的耳朵边,简单告诉他一个节略。

 英侯又是一阵发愕,忽然欢喜跳跃,抢着给人家打躬道谢。

 凤至正说:“英侯,我们奉勺火大爷爷之命,上山救人除恶,不准你参加作战,因为这一次是斗法不是斗力,法忌男人。你要立刻动身,尽脚程赶去嘉定府买马火速进京,尊大人在家立等会面。路上不许耽搁,紧防小静追袭。”

 她这边讲着话,那边梅问就石榻上打开带来的包袱,拿出衣帽鞋袜,银钱干粮和一枝长剑,接着说:“赶快结束,准备逃生!”

 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凤至这就走出龛外去了。

 龛里一对夫大约又讲些体己话,喝杯茶时间,他们双双出来。

 英侯匆匆向兰姐姐凤妹妹作个长揖,叫声“再见”拔步飞奔下山。

 凤至天生一双夜眼,她直望到不见形影,这才笑道:“表哥,怎么样,我要不撒谎说勺火大爷爷命令,老伯在家立等,他还肯这样干脆走么?”

 梅问含笑道:“我想呢,他好意思抛下我们。”

 兰道:“现在就上雷去,凤妹妹帮助我破法,玉弟弟使利器行刺,兰弟紧随接应,必须胆壮心细,危急时我自有办法。”

 说着,她仗剑领先,教梅问跟着走,背后凤至,凤妹妹殿后。

 四个人鱼贯着走了一程路,一阵阵雷声隆隆,风沙卷地,再拐了一个弯,但见旗幡隐约,刀如林,恍惚如入阵,眼看千军万马奔腾,耳听风雨鼓金俱发。

 兰至此,小立察辨生死门户,从容笑道:“此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滥觞,不过几块石头作怪。凤妹快动手啦!”

 凤妹妹笑道:“我要教玉哥哥懂些厉害,看他以后还敢胡说八道!”

 虽然这样说,她倒是立即爬在地下奋力搬移石头。兰姑娘骈指作诀,诀引剑舞,人随剑进顷刻走到外。

 门大开,灯火通明,兰面对门舞剑不停,以目示凤至行事。

 凤至急由梅问手中夺去匕首,伏身蛇游入

 眼窥后石案上火炬高烧,案头爬着雷化妖道,呼呼打睡梦入沉酣,赤条条一身皮癞癣,状若伏蛙。

 案前倒竖一柱木桩,钢环铁练捆绑着一具女人肢体,破腹开膛血下注,承以铜盆滴沥有声。

 案旁盈丈石榻,横陈着七个少年村姑,玉腿弛张,浑无寸缕,呻抖颤,就…

 凤至瞠目直视,蓦地愤火中烧,顿忘生死,腹背攒劲,托地鱼跃,一阵旋风卷到案前,皓腕疾挥,匕首骤落,力猛刃钴,扑嗤一声响,切下恶道一颗斗大头颅,断了蔓冬瓜似的滚落案下去了…

 天地间不管为善的还是作恶的,他们都有一股气支持他,驱策他,勇于为善或者猛于作恶,气馁则败。

 气由于善叫做正气,正气磨而不馁,如月天行炯耀千古。气出于恶谓之戾气,戾气凝聚毒,如鬼火幻灯,不过磷一时。

 再说,一个人都有自知之明,审判善恶最公道的就是自己一颗良心。经过良心的洪炉不断陶冶,为恶的人内咎神明,其结果戾气由馁而衰而绝。到这时期他就必然的要受惩罚。惩罚没有更好的定评,不妨称为报应。

 报应与其认做迷信不如说是自然道理,这道理是人与人之间,最可靠的不可逃避的法律!

 雷化,他是小静和尚一班人的老师,不特拳了得,而且水性精通。

 少年时闯江湖,横行霸道,独往独来,毒大江南北,杀人如麻。中年初届,又受了白莲教衣钵真传,戾气嚣张如虎戴角,当者披靡,莫与为敌。就是勺火头陀,贾保,李念兹等一代霸才,却也害怕他几分,不敢或攫其锋,更不要说这些后生小辈。

 晚近三十年他已到九十高龄,戾气垂绝,自虞食报,唯恐不测,因此不由他不设法逃避。他占住了大峨山雷,自称雷神,以术幻为风雨雷云封闭口,冀作久隐老死之计。

 却因为过份的心虚胆怯,又使他着意于自固精力,以备万一,于是他经常杀人饮血,御女采力求挹注。

 三十年以来也不晓得又作了多少孽,残害了多少女人,谁能料到他终于死于贾凤至姑娘手中呢!

 前几天他就觉得精神有点恍惚,他拚命杀人饮血,拚命作践女人。今天一整天他就戕害了三个村姑,他饮了过量的人血,以致昏沉醉伏案假寐。

 恰在这时候,凤至姑娘悄然猝入,不费吹灰之力,一匕首断送了妖道一百二十年道行,你能说这不是报应吗?

 凤至唾手立功,不狂喜欢呼,吓得石杨上那些的村姑呆若木,兀自动弹不得。

 经过梅问向前一再解释,她们惊魂稍定,反而羞愧无地自容,纷纷下榻,争取衣着,一霎时狼奔豕突,鬼哭神号,眼前只见一只只白羊闯来滚去,那情景实在可怜亦复可悯。

 这当儿外兰姐妹闻声已知得手,姐儿俩引手加额缓步进

 大家正在分发那些村姑急速下山逃生,忽然后暴雷似的一声断喝,黑暗里跳出一个秃头大和尚,眼凶光,精神虎虎,单臂着竹节钢鞭,抢到石案旁边看一看雷化断头伏尸,双脚迸跳,吼叫连连。

 大家都认得他是小静凶僧,立刻拔剑备战。

 其间只有梅问一人顾虑到和尚见过她,怕让他指破行藏,兰决不答应,因此却步不前,逡巡躲闪。

 凤至晓得她有重大为难,急忙以身遮蔽她,高声喝道:“表哥,快去守住口,这里事你就不要管!”

 梅问不作声迅速走了。

 和尚不认识凤至,瞅了半晌又去看住兰,厉声叫:“丫头,你谋逆带人行刺祖师爷!”

 兰应声说道:“顺天应人,何谓谋逆?”

 凤姑娘接着说:“和尚,扔下钢鞭亡命去吧,我们放你逃生。”

 和尚大叫道:“好丫头,不是你们姐妹背叛师门,谁还能走进雷?你们也必是为龙英侯而来。禽兽!和尚今天不杀你誓不为人!”

 叫着举动钢鞭,迳奔兰

 凤至耸身曲踊刺斜里挥剑疾出,一剑磕开鞭,引吭高叫:“兰姐凤妹让开,看我打发和尚往西土!”

 一边叫一边接连几手狠刺狠劈,剑如雨急身若游龙,直把和尚杀个踉跄倒退。

 和尚大惊失,瞠目大叫“慢来,慢来!”

 凤至从容收剑,骈足屹立,含笑问道:“和尚,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投降吗?”

 和尚喝道:“胡说,我要晓得你是谁!”

 凤至笑道:“家住新疆,双姓石华。”

 和尚怔了怔大叫道:“冤家路窄!你又是华盛畹的儿子?”

 凤至道:“和尚,你一生惯用淬毒兵器,祸江湖,神天共愤,报在今。我们鉴念你不杀龙英侯一点好处,不咎既往,你赶快投降啦!”

 和尚忽然仰面长笑,笑罢又把凤至看了两眼说道:“你兄弟姐妹尽是英才,你尤有种,龙俊侯技亦颇不弱。

 我与龙季如友谊至深,所以不忍杀害英侯。当时决斗场中,我要不抛下俊侯让他身接战赤脚师太,英侯就该死在毒剑之下。

 但我和尚师门兄弟四人,一旦惨死龙璧人手中,此仇怎能放过?闭英侯,不算和尚狠毒。

 和尚生平助弱锄强,卫道重义,自信并无重大罪恶。师门毒祸人,和尚屡谏不从,今灭门绝类,事非偶然。虽然,我和尚岂可恋生惜死!小辈,你们全上来吧!”

 凤至道:“不,和尚,你讲的话近情合理,我们非常感动。你走吧,走吧…”

 和尚蓦地大喝一声,挥鞭疾取兰

 兰遵奉母命,不愿击,撤身疾退。

 凤至料到和尚已有决死之心,终不可免,翻身腾跃,振剑进扑。和尚单鞭急架还,彼此搭上手酣斗三十余合,胜败未分。

 凤至暗里发愁,她怕的是兰姐妹的父亲唐古樵赶来参战,父女为敌,诸多不便,心里着急,手上加力,顷刻之间,接二连三变了十几种剑法,杀得小静和尚不住叫好。

 人家每变一种剑法,他倒是都能够喊出名堂,而且仍然应付得开,凤至也就不免钦服。

 看看又斗了二十四回合,和尚自知不敌,深恐败在小辈手中坏了一世英名,急忙乘机跳出围外,瞠目斥叱,大呼“师父”“师兄”…里回音四应,雷鸣大作。

 凤至略一停疑,眼见和尚回鞭猛击秃头,头骨粉碎,脑浆迸,大和尚抛鞭摔倒地下圆寂归西。

 一霎时群响皆息,人影顿寂,烛焰无光,风骤起,风至兰四目互视心颤不已。

 梅问翻身进,一看和尚惨死情形,不觉盈盈下拜,泪面。

 凤至赶紧向前一把拖她起来,叹口气说:“自作孽不可活,让他升天去吧!我们要办的事还多呢!”

 说着又对二姑娘笑道:“凤妹妹,麻烦你送这些村姑先走一步好不好?我们随后就来。”

 边说,边拉梅问向后走。她们出来时各挽着一个包袱。

 兰站在烛光下,怔怔地望着说:“两位,听我一句话,雷所有书画典籍,决于人类一无好处,不应妄自取携。否则必招物忌。”

 凤至让她这一讲立刻两颊飞红,急忙扔下包袱,笑道:“是,姐姐,我是好奇,这里也有点财物,我还想带回去送给那些被害的村姑家属。”

 兰摇摇头笑道:“不要啦,盗泉之水,何苦呢!家里还有些钱,要办赈济尽够挪用,这都不忙。凤妹妹已经送人下山,你们两位也就走吧!我留下封闭口,等会儿见。”

 说着,她过去接下梅问手中包袱,也拿去排在地下,点了一把火待烧,回头又向梅问凤至含笑挥手,梅问凤至这就只得走了。

 走到半山天色已经发白,可是雾气愈重,前不见凤妹踪影,后不闻兰姐姐气息。

 梅问笑道:“他们怎么搞的?一个去得太快,一个又似来得太慢。”

 凤至道:“凤妹妹山路熟悉,她带着许多尴尬村姑必然走了捷径,所以去得快。兰姐姐她一定掩埋雷化和小静的尸骸呢,看她那个样子是一个性情中人。我们歇歇吧,她总也快来了。”

 说着,她就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了,梅问兀自站着不住回头。她们都带着一身水,这一歇下来便觉得一片冰凉。

 凤至笑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你不看山云形雾光,我们不就在琼楼玉宇之中么?”

 梅问笑道:“人家讲月亮呢,你硬借来说云雾啦。”

 凤至道:“你这叫做泥古不化,月亮不过冰世界,云彩才是生动的琼楼玉宇呢。”

 说到这里,眼见山上一片浓雾漫天,雷声大作,顷刻间狂风卷起,天容陡变。

 梅间吃惊道:“真的天有不测风云,刚才还不是顶好的天气。”

 凤至笑道:“傻瓜,兰姐姐在作法封闭口哩。她马上就到,这六十里的小径,我倒要看看人家怎么下来的。”

 说着,她又站了起来。

 约莫喝杯茶时光,抬头看见半山飞出一条黑影,像一只皂雕又像一匹狐狸,忽而穿林高举,忽而披草疾驰,百尺悬崖直上无忌,千寻深涧横跃如飞。

 看得凤至心惊胆怕,她怔怔地叫:“梅…看见吗,人家这是怎么样的轻功脚程呀?”

 梅问道:“我看不清楚…雾气太重了…有条黑影子飘上飘下…别又是幻术吧?”

 凤至道:“笑话,你简直侮辱人,明明是极好的壁虎功,游龙术。”

 梅问叹口气道:“山上有天,世外有人,我真不敢再说武艺了。”

 凤至一叠声叫:“别说,别说,来啦,来啦!”

 话声未绝,一阵风紧,大姑娘兰落在面前站住,堆着脸笑容,慢条条地说:“对不起,我走得慢了一点儿…”

 凤至抢着去牵起她一只手,拚命的摇,边摇边说:“姐姐,姐姐,你这一身好轻功,难为你怎么练出来的!”

 大姑娘红着一张脸,夺着手说:“惭愧,惭愧,我比不上你…你刚才拚斗小静,那几剑,我平生就没看见过。”

 凤至是太兴奋了,她忘记了自己改扮男人,拉紧人家手兀自不肯放松。大姑娘夺了半天不回来,她的脸更红了。

 还算梅问明白,她赶紧说:“弟弟,放手呀,干么只管拉拉扯扯…”

 凤至一听,恍然大笑,急忙松手向大姑娘作个长揖说:“姐姐请原谅,我是乐昏了。”

 回头也给梅问一揖到地,笑道:“哥,饶恕我,别怪,别怪。”

 让她这一闹,大姑娘越发难为情,她扭着头望到山下说:“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

 梅问道:“还是快一点好,免得路上碰着人。”

 凤至笑道:“你要快吗?”

 说着,她一耸身,出去足有七八丈远近,一连几个虎跳,人就不见了。

 兰笑道:“好快的身法,可是好像脚底下有点不便?…”

 梅问暗里吃惊,赶紧说:“是,她太淘气,刚才下山不晓得怎么搞的,扭了一下腿腕子。”嘴里讲话,走路再也不敢大意,因此走得相当慢。

 兰倒是不肯抛下他,一路跟在他背后,指点着告诉他山上许多古迹,神话。走到山麓时,太阳已升上来很高了,总算脚程不太缓,赶到家也不过卯末辰初光景。

 远远处看谷家打谷场上,凤至换了一身长袍纱衫,高坐竹椅子上品茗。旁边站着谷妈妈,手中恰端着一木盘两大碗热腾腾的点心,看样子大约是面条。

 兰笑道:“真快,他这不回来好半天工夫了?我是不便进去,还得赶回去帮忙凤妹妹办理赈济,那些蒙难的村姑太可怜,必须救助。

 你们歇歇吧!记着上我那边吃中饭,下午各自拾夺行装,晚上还得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动身还不迟。一切都由我派人预备,你们俩就不用心啦!”

 说完,她两条腿一攒劲,人也就飞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两对假夫带着两个男跟人,一共备十匹高头骏马,驮着人载着行李迳奔成都府。

 在一位叫章拾义老绅士府上见着唐五爷和唐夫人,那是兰姐妹姑丈的家。

 他们住了两天,章老一对老夫十分爱惜两位银样蜡头的侄女婿,慰问殷勤,备承款接。

 随后他们老少男女一大批人马就又启程进京,一路上无非饥餐渴饮,昼行夜宿,这都不在话下。

 龙飞龙英侯,当时他与小静决斗不幸遭擒,虽然和尚顾念前人旧契不肯杀害他,可是乃翁龙璧人一之间剪屠了和尚师门兄弟四人,这使和尚不免移恨愤于后人身上。自从被俘,穷受磨难。

 和尚会点又会拍花术,他要他睡觉就给点了睡,让他去呼呼酣睡,人事不醒。

 卧则不做声,便给他点了哑,教他一天到晚成了傻瓜,只会翻白眼口涎,一句话也下能说。

 要他走路时又给他头发里贴上一块药饼,那情形更可惨,他就受了极重的催眠术,总是迷糊糊的,乖乖的背上大包袱,跟在和尚后面蹦蹦跳跳。

 和尚先把他藏在山中,后来带他去云南,在这些日子中他变成一个又瘦又脏又丑的小伙子。

 和尚大约还不愿意把他死,所以终于带上峨嵋山。

 老道雷化待他还好,唐古樵尤其赏识他,不准和尚再作践他,亲自用奇门遁甲术将他闭石龛以内,虽则仍然谈不到自由,但起居饮食总算安定,究竟年轻体壮,不久时间他就恢复了健康。

 这时候唐古樵好容易说服雷化,决定把兰招赘他,可是大少爷不愧是一条义烈汉子,他不但不投降雷化,不愿认贼为岳,而且亲见兰花容月貌,绝世风姿,他兀自无动于衷,一心都在梅问大姐姐身上。

 唐古樵使尽硬软工夫,爱抚威胁并用,到底还是无奈伊何。

 这当儿雷化唐古樵竟然会原谅他,没将他处死,那实在只可说天意。

 他被石龛又是几个月光,在别人必然要感觉到度如年生不如死,奇怪大少爷有大少爷的自信心,他总认为自己死不了,父亲,师父,兄弟必有一天来救他。妖道雷化毒和尚小静必有一天遭逢天诛,因此他虽然苦闷却不悲观。

 想不到这来救他的竟是心上人梅姐姐,他那一份惊喜狂就不是什么可以形容的了。

 当时梅问只能匆匆地告诉他一些经过概略,可是他总知道来救他的全是姑娘们,而且那个假货贾凤至,长得顶好,讲话顶响,武艺顶高明,料事周到的竟是石玉奇哥哥的嫂夫人,这一下他当然就更开心。

 那时光他对梅姐姐不免恋恋不舍,但听说父亲已经回家,母亲在倚闾盼望,游子思亲之心毕竟急切,所以他就不能多事逗留,一股作气跑下山,昼夜兼程披星戴月,直奔进京。

 北京潘公馆这几天确然顶热闹,原来松虎男街奉婉仪浣青之命,疾驰华山报告梅问被诬入狱消息。

 偏偏山上只剩一位勺火祖师爷和顺侯,大家都到新疆哈萨克去了。勺火头陀专心一志教练顺侯,决计不管闲事,虎勇只好辗转赶路入疆。

 当大家听完虎男一篇详细叙述,盛畹和蕙容气也气死了,她们母女恨不得翅飞人中原。

 璧人和松勇却顾虑到玉奇跟菊冶兰韵恰好人京,怕只怕他们小兄妹不懂事闹出更大岔子,以此都想急速回家料理。

 经过一番商量,其实也无所谓商量,李念兹祖师爷一句话,他老人家吩咐璧人让大家回去北京一趟,小儿女应该成婚的统统办理成婚,应该分家就给他们分家,潘龙石查华五家嗣续必须个清楚,然后分别扫墓,各自归宗。

 师父的话璧人那敢不遵?于是大家立刻预备行装,克启程。

 人多了恐怕路上太招摇,虎男和恭侯俊侯走了第一批,盛畹蕙容敬侯安侯随后出发,璧人跟松勇直等两批人马走了三天才动身。

 他们老弟兄怀坦,一路上仍然野鹤行云,连山水。

 那天薄暮时在潼关一家小酒店里遇到了贾保老英雄,虽然彼此不相识,但彼此风标气概都不俗,彼此都动了心。

 璧人松勇过去给前辈报名请安,贾老英雄快活得掀髯大笑。

 三个人足足喝了两坛子酒,谈的话就太多了。

 当时璧人听说玉奇联姻贾氏,梅问平反冤狱,已是乐不可支,再一晓得英侯可能尚在人世,乃至老英雄派遣凤至梅问入川营救一番安排,不雀跃三尺,欢喜下拜。

 他们一顿酒喝个银烛三拔通宵澈晓,一声珍重,劳燕分飞。

 贾老英雄此去华山,归岫白云长隐不出,送走了老哥哥勺火头陀往生西土,他又继续教育顺侯五年,世缘顿断无疾而终。

 那时候顺侯已经二十三岁,四少爷情恬淡,又为着感念前辈两弟兄训诲深恩,痛发宏愿,承传衣钵,虔奉骨灰,终身佛门弟子。这里表过不提。

 璧人和松勇赶回京都,也不过比畹盛等落后十来天,就这十来天,家里一大群人已经焦急得如坐针毡,万分按捺不住。

 原来风至梅问两人无故失踪,事实上谁都摸不出个中真相。

 就说浣青也还是莫名其妙,她一向只是装作镇静,设辞安慰大家,后来日子长久了,笑息杳然,她暗里尽管吃惊,外表仍然不慌不忙,因此大家都相信得过,差喜太平无事。现在盛畹来了,这就不能不讲实话。

 这一下第一个玉奇先吓坏了,菊冷兰韵也气坏了,要不是明知璧人即可到,谁还能留下他们兄妹守在家里干耗着等呢!

 当璧人一到家,大家立刻包围他,告诉他,请教他该怎么办?

 做梦想不到,就只听他讲了几句话,大家立刻然而喜,哄然欢笑,菊冷兰韵姐儿俩狂得一个抱住浣青,一个抱住盛畹直跳直叫。

 尤其是查老太太,她老人家索连眼泪也快活出来了。

 璧人他到底怎么讲的?

 他讲:“大家放心吧,英侯平安无恙,两位少可以归来,同时石龙两家长男各自多娶一房媳妇…”

 这几句话还不够破啼为笑吗?

 然而浣青盛畹仍然不足,她们迫着璧人把话讲清楚。

 璧人只得将贾保前辈所透的秘密,和盘托出告诉大家,而且还把玉奇喊到跟前,郑重告诫他到时必须顺从凤至底意思,不许违拗。

 说得玉奇一肚子惊疑不定,低头唯唯而退。

 璧人趁松勇红叶在座,要求大家出点主意,商量应该怎样应付唐家两姐妹,如何解释骗局?如何使她们就范?

 璧人最爱红叶,深晓得地脑筋清楚,心地明白,而且能说会道甚有机变,所以讲话时频频向她注目。

 婉仪看出璧人意思,当即笑道:“姑一定有办法,讲讲道理我们听啦!”

 红叶,她虽然没拜在浣青膝下,可是无形中浣青总当她是干女儿,一家人也认她干姑太,小辈的姐妹弟兄谁又不看她亲骨好姐姐?因此她就成了宝贝,智囊。

 当时她想一想说:“太太,我想,骗局出自我们这样人家,自然说不过去。不过凡事都有个不得已,从权达变。再说设计骗局的是我们石龙两家的祖师爷,也不容我们违背意旨。我以为唐家人假使明理,也许会原谅我们这两点。太太,您讲是不是呀?”

 婉仪道:“这算你先把骗局两字推翻。底下呢?”

 红叶笑道:“我们就怕不能自圆其说,推不开骗局,骗局重担让贾老前辈挑去吧。底下的事必然好办,第一梅妹妹凤妹妹都是顶贤慧亮达的人,难道她们俩还有什么不愿意受点委曲的?自作自受,千肯万肯,她们自会向人家姐妹求情乞恳,赐恩领罪。

 这就不怕有嫡庶大小之分,梅凤决不至争嫡,长辈也别管小夫什么偏正之分。现放着玉弟英侯都是美男子,美丈夫,人家有不肯就范之理?

 梅凤姐儿俩改扮男人虽然好看,究竟缺乏男子气。说雄浑豪迈,潇洒风,就不足与哥儿们相提并论哩。所以我认为好办。

 然而问题也有一个,那是要请教玉弟英侯是不是要来一下假正经,假道学,不二,不兼爱,玩一套薛丁山三难樊梨花,那就很糟糕,很讨厌啦…”

 说到这儿,红姐姐拿手帕掩着嘴,眼看站在一边十分不自在的玉哥儿,地笑。大家也都笑了,笑得玉哥儿只好顺腿儿溜走。

 听了红叶一席话,大家都好像有了把握,于是便忙着修理房子调理房间,请雇仆人,添购家具,置办新娘子铺盖,妆奁,以及零星应用物件。

 看看忙了个把月一切停当,英侯恰好赶回了。

 大家像捧着月亮一般欢喜,母子兄弟姐妹围个紧,说不完讲不完的直聒噪了两三天,兀自不能宁息。

 但英侯对梅问凤至后来办的事也不明白,他只是说当他险下山时,她们和唐家两姐妹还留在大峨山,究竟有没有去找雷化拚斗,他总不清。

 以此大家又都捏着一把冷汗,放心不下。还好,英侯到家不及半个月,这天下午未时正,看门的老王进来回话,报说两位少押着两辆车马,十来匹马回来了。

 大家一听,纷纷都向门外跑,好在一家上下人等早就领下浣青吩咐,不许大惊小怪多口多舌,所以情形还不太

 璧人走在前面,爷们自然不敢抢先。姑娘们却不管,蕙容菊冷兰韵架着红叶大姐姐,一窝风就吹走了。

 等到太太们赶到门楼,璧人恰好侧着身陪唐五爷唐颜进内。

 五爷非常客气,一路左右哈拱手,口劳驾,可笑娘们一心都在兰姐妹身上,倒是没有人搭理他。

 这时唐夫人在下车,梅问凤至两边伺候,这时接的太太们各有各的门槛,玉姨太玉屏赶紧向前搀扶,浣青和盛畹并肩儿立在台阶上接,老姨太婉仪就只走到大门口站住,查老太太她却守在前进厅屋上立等。

 红叶蕙容等一班姐儿,她们匆匆的先给唐夫人见过礼,立刻过去把兰姐妹包围上,一霎时柳颤花摇,莺鸣鹊笑好不热闹。

 百忙里凤至望见玉奇英侯躲在婉仪背后装傻,猛可里叫起了:“你们来呀,来搀搀妈呀!”

 让她这一叫,大家都回头看,看得哥儿俩夹耳一片通红。

 当然他们可不是不懂规矩,没办法还是硬着头皮出去打腔儿请安。

 凤至会作怪,她一边推开玉姨太,一把却把唐夫人一只臂膀交给玉哥,玉哥儿能不管?

 那一边梅问也不太老实,来个如法泡制,她也捉住唐夫人右边手去搭上英侯左臂,同时她还要说:“妈,他就是英侯,妈和爹不是都很爱惜他吗?”

 唐夫人糊里糊涂的,看看这一边说:“啊!英哥儿,恭喜啦,你先到家。”

 回头又望那一边说:“这位?…”

 凤至笑盈盈的回话:“我的哥哥,也叫玉奇…”

 唐夫人微微一怔,凤至笑着说:“他是珍奇的奇,我是虚字的其…妈,别管那一个奇,只问他是不是比我漂亮。”

 唐夫人点了一点头,说:“是,好像比你雄壮得多。”

 他们嘴里讲话,脚底下两步路就走近台阶,浣青盛畹抢着相见问好,凤至还在回头对后面人家二姑娘说:“凤妹妹,你也说他是不是比我好看?”

 二姑娘只管跟菊冷讲话,理也不理。大姑娘兰可就动了三分疑心。

 大家进内,落在厅屋上又忙了一会见面礼。盛畹拥住二姑娘,浣青拉着大姑娘,真真越看越爱,越谈越亲热。

 坐片刻喝杯茶。婉仪便请唐夫人女花厅里更衣,两位姑娘却让红叶蕙容菊冷兰韵俘虏了去。

 晚上一顿接风酒,直闹到三更初才敌,退了席唐夫人赶不及的回去就寝。

 唐五爷酒灌足了由恭侯陪他睡在文昌阁,大小爷们全住在男客厅。婉仪浣青玉屏也都歇下了,查老太太自然更不必说,整个潘公馆陷于静止夜幕里。

 然而这时却有一处顶生动的场面,地点是梅问的新房子,当中一张嵌铺大理石的圆桌子,上面排着一盘盘时新的水果,图坐桌沿吃果子的是红叶大姐姐、蕙容二小姐,菊冷三姑娘、兰韵小妹妹和唐家两位女公子。

 大家都喝过一点酒,脸庞儿都是红馥馥的,眼睛儿都是水汪汪的,鬓丝儿都是蓬松松的,每一张嘴巴里在吃又在说,在笑又在叫,脂粉香,环钏齐鸣,一片旎春光真是个难描难画。

 这些人中间年纪大的要数红叶大姐,但是她还很美,不单是不老而且顶活泼,顶神气,可是她总自称老太婆,再不然就是老姐姐。

 这会儿吃光了盘里水果,老姐姐亲自去舀了两盆水,让大家洗过手重来入座。

 她笑着说:“各位姑娘,老太婆有个故事娱宾,请大家静听…”

 菊冷兰韵晓得她要讲什么,她们当然不响。唐家两位姑娘却是真爱听红姐姐讲话,她们姐妹倒是一叠声催她快讲。

 红姐姐又笑笑,然后拿定颜色说:“过去有两姓仇家决斗,死的死了伤的伤了,这都没关系。其间却有一个少年公子,武艺虽然不太差,可是运气欠佳。他的敌对恰碰着有名前辈好手,当场被获遭擒,身为俘虏。

 仇人使用拍花术,将他一直囚在深岩古,外面却又散布流言,说已经把他支解割截,暴骸山中…

 这一来可苦坏了公子的未婚夫人,可怜后死有千哀,你想这底下日子怎么好过?本来么,人世间有气节的女人也还多,烈女殉情算什么。

 然而翁姑在堂,倚闾望子,为着为丈夫尽孝,这位夫人千里来归,上门守节。白发慈姑,红颜幼妇,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胆人,凄凉哀怨,举目无,你说,这惨不惨呀…”

 说到这儿,老姐姐蓦地拍一下桌子,接下去说:“还好,为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天家里来了一位击技前辈,讲起来老人家就是那位公子的祖师爷,他告诉一家人,公子仍健在人间,眼前是闭在某一处名山,某一个府,可以设法营救。

 不过救人先要破敌,敌人是个妖道,不是专靠武力所能胜,唯一希望只有勾结内应。妖道有个心腹亲信大檀越,府上有位好夫人一双好小姐,母女守正不阿,深恨妖道祸世害人。小姐一身能耐,巾帼奇才,说勾结就必须联合她们。

 然而人家一对儿名门淑女,也还能那么容易勾结?巧在姐儿们还在待字闺中,自然可以说少女‘怀’哪!但是不是无妨以吉士之呢?”

 听到这儿,人家二小姐实在忍不住了,她笑起来说:“大姐姐,你这故事就不要讲啦!倒是那一位上门守节的好夫人,赶快请出来让我们见见吧。”

 红叶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忙什么呢,听呀,好的在底下啦…说吉士,公子的弟兄们实在都不错,风倜傥,文武兼资,可是出门的出门,小的又太小,缓难救急,事迫从权,祖师爷的命令,选定了他老人家新婚刚的孙…”

 讲到“孙…”讲故事的故意停了一下,眼看人家大小姐脸上微微有点变,二小姐却睁着大眼直等下文。

 红姐姐笑笑又说:“老人家选定他新孙女儿和公子的未婚夫人,改扮男装,望门投止,谱鸳鸯…”

 这几句话讲得飞快,二小姐不低叫“骗局…”

 红叶站起来了,她说:“骗局么?是,祖师爷垂怜节妇,设此骗局。然而公子孝义传家,决不负人,金屋报恩,事在此!来啦!你们还不来!”

 话声未绝,门上竹帘子一动,并肩儿进来两位少,粉润脂酥,云鬟雾鬓,遍身罗绮飘香,一对红菱点地,细步伶仃,望着兰盈盈下拜。

 大小姐急忙欠身起立,凄然说道:“两位姐姐请起。”

 梅问顿首流泪说:“姐姐千万原谅我。万般无奈…”

 大小姐眼眶儿也红了,弯伸手把人家给搀起来,苦笑着说:“姐姐松柏坚贞,人天共仰。兰姐妹少效棉薄,不敢怨言。”

 梅问倚在人家臂弯里,一边眼泪,一边笑着说:“姐姐,我有一句话必求采纳,当时爹和妈很爱惜英侯,有意让姐姐下嫁他,他不该妄多顾忌,不敢高攀。现在我来替他向姐姐求恕,恳婚…”

 大小姐立刻摇头,刚待推却。

 竹帘子又是一动,英侯玉奇联臂闯入。

 先是英侯抢一步过去,打过-儿飞红脸说:“英侯给姐姐请安。”

 大小姐下死劲看他一眼,嘴里说:“下敢当,少爷…”

 二小姐环抱着两边手,抿抿嘴抢着说:“姓龙的,你现在愿意了?…跪地求吧?”

 凤至忽由地下爬起来,一把擒住她说:“人家求人家的,你管你的。你本来说给玉奇,现在还你玉奇,难道也还要闹什么别扭。过来给妹妹请安?”

 玉奇赶紧给二小姐作长揖。

 二小姐呶着嘴说:“别麻烦,我不认识你!”

 虽是这样说,仍然向人家点点头。

 凤至说:“怎么样?妹,假使你讨厌屋里多我一个人,我不妨全盘出让,要不就跟我守一辈子。同是女儿可怜身,我们俩谁也别欺负谁,也别说谁大谁小,了不起我不过姐姐你妹妹,谁不要脸才会吃醋捻酸!”

 听到这儿,二姑娘噗嗤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红叶说:“成,这样讲话实在痛快,横竖屋里没有外人,梅姑娘,你也干脆一点吧!”

 梅问道:“我不敢。我觉得十分对不起人,兰姐姐一定不答应,我只好出家当姑子去。”

 凤至叫道:“英侯,还不跪下去求。求不准你得当心,非要你赔我们一对好姐姐!”

 红叶说:“求啊,人家为你受委曲,受你一千拜也值得!”

 梅问说:“英侯,你要急死我…”

 说着她又抱着大姐姐两条腿跪下了。

 英侯还能不拜倒?于是蕙容菊冷兰韵都要跟着趴下。

 吓得大小姐一阵挣扎,连声儿叫:“红姐姐,红姐姐,你讲一句话,请大家起来吧!这教我怎么当得起。”

 凤至道:“不,你不点头,谁都不许起来。”

 大小姐道:“你顶可恶,你…”凤至道:“你是说我没求你?你想吧,我与龙英侯夫妇原不相识,为着义气,我出死力帮助玉奇兄妹营救梅姐姐出狱,洗掉污名,因此我牺牲了一个家,走了与我相依为命,九十高龄的爷爷…帮了梅姐姐忙还要我负责营救英侯。

 那时我刚成婚,我不是圣人,谁也都有点儿女私情,我为人家一对贤伉俪着想,下最大的决心,不顾一切,抛下玉奇不告而去,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明知不是雷化师徒敌手,我行刺,拚斗,我到底为什么呀?

 大姐姐,我为梅姐姐,也是为你。当时爹和妈既然有心把你给英侯,而且你自己也曾上大峨山见英侯,可知你不是不愿意…你还赞美他守义不屈,你还肯拔刀相劝。你不记恨英侯绝情绝婚,这是你伟大高尚的人格,我们所以敬爱。

 现在梅姐姐诚恳的祈求,要你二个人都嫁给英杰,为什么你又不答应了呢?当时愿意,现在不愿意为什么?嫉妒么?不相容么?虽然你不像这一种无知浅见女人,但事实排在我们跟前,不许我们再作第二种解释!”

 凤至说得兴高-烈,不觉拍掌叫道:“大姐姐,你看也该看出梅姐姐是什么样人,难道还怕地欺负你么?难道她还会争持偏正之分么?你比她大几个月,你总是大姐姐,她还是你的妹妹。

 你和她假凤虚鸾于前,究竟同命共栖于后,千秋百岁,偕老白头,怎么讲你也要讲个明白不能答应的理由呀!我为什么求你,帮你们的忙,还要我来求你,这才怪…”

 大小姐听完这一连串银铃儿响亮的话,她不由飞红了脸,使劲排开了梅问,过去把蕙容菊冷兰韵都拉起来,一边说:“算你会讲话,把我骂个体无完肤,你是不是该先跟妈讲一声呀…你…你就会迫我!”

 红叶笑道:“那是一定的,我们打伙儿去恳恩。”

 凤至道:“别骂,别骂,只要你答应,宰了我也愿意。”

 大小姐不笑了。她笑着再去搀起梅问,低声儿说:“接受,我接受姐姐衷心底好意。”

 说着她垂了头更低声点说:“让英侯出去吧!”

 凤至叫起来:“快磕头谢恩,英侯!”

 英侯笑着爬起来,一阵风逃了。

 玉奇扭翻身也要跟着跑,却让凤至一把逮住了。

 她说:“你的事还没了,走不得。”

 回头又对二小姐说:“怎么样?妹妹,我为人大约总是不如梅姐姐,所以你不愿意?”

 二小姐强忍着笑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横竖我们姐妹身入骗局,所谓俎上釜中鱼,自然要任人宰割,还有什么好讲呢!”

 凤至道:“你这样说,那好,我就把你卖了!”

 二小姐说:“卖吧,卖吧…”

 说着,她整个人靠在凤至怀中了。

 本来凤至还逮着玉奇,这样她们夫三个人就混在一块儿啦。

 凤至又作怪,她悄悄的捉住玉奇一只手去搭在二小姐肩背上。

 二小姐吓得叫:“玉哥哥,你还不走?让你占了不少便宜…”

 二小姐一时兴奋话讲漏了,直羞得柳媚花娇把头埋在凤至口上,玉奇捉空儿夺手跑了。

 这里凤至迫定二小姐偏要他解释什么叫“便宜?”

 二小姐只是笑,笑得那么可爱。

 凤至抱住他,在她耳朵上说了一句什么话,小姐一张脸立刻红得像山茶花,跳着脚说:“你还敢讲…他是玉奇,你到底叫什么?一路上总是阿猫阿狗叫骗人,现在还不讲实话!”

 凤至放了手,一个指头儿点在鼻子上说:“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贾凤至是也。”

 二小姐愕然却立,怔了怔说:“糟,你也叫凤至?怎么这样巧,一屋子两条凤怎么办?”

 凤至笑道:“我是雄凤,你是雌凤…”

 二小姐道:“呸,你是西贝货!”

 红叶笑道:“没关系,二小姐,她是老凤,你雏凤,雏凤清于老凤声。”

 二小姐道:“岂有此理,你要我做她的女儿吗?”

 小妹妹兰韵笑道:“我想,这样好不好,你爱穿红叫红凤,她爱穿白叫白凤不是很好吗?”

 二小姐道:“不,白凤有名堂,红凤多难听?横竖我倒楣,让她大凤,我小凤啦!”

 凤至笑道:“大凤多大呀?我叫定了白凤,你只管小凤好了。”

 说到这儿,玉姨太来了,她是璧人命来听消息的,一进来看情形就晓得大事成功,赶紧给人家贺喜。

 门外还站着一个银铃儿,她听见里面贺喜,扭回头飞回去报告了。

 玉屏坐下去便问刚才哄哄的到底闹什么?

 菊冷半天没说话,那是因为梅姐姐告诚她,怕她心直嘴快得罪人,现在她晓得没关系啦,立刻把一切经过告诉了玉姨太。

 玉姨太笑笑说:“男人总是占便宜,其实一位爷们娶两位太太并不太多。”

 红叶笑道:“听哪,这是老人家经验之谈,三姑娘以后还该给安侯多多留意啦!”

 菊冷道:“我才不管呢。您大姐又为什么不替虎男哥哥再找一位嫂子呢?”

 红叶笑道:“哟,告诉你,我会吃醋,你会不会?敢不敢?”

 三姑娘冲口说:“敢,怎么样?”

 说着,到底还是不免难为情,耸一下肩,伸出舌头一溜烟溜走,大家哗然大笑。

 这时候差不多天也快亮了,玉屏稍坐一会儿,也就起身告辞带了蕙容兰韵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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