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寂寞夜雨梧橱时
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但是寂寞如果太多、太浓,必定会将这个人推向极端、甚至是毁灭。
寂寞是痛苦的,也是最难忍受的。
我现在要说的,就是关于一个寂寞太多、太浓的故事。
***
“寂寞小手”是一只手。
是一只带来死亡、寂寞的手。
是一只仇恨、报复、即将沾
血腥的手。
关于它的出现,很多江湖人并不太清楚,因为它就像是你心中的寂寞,当你感觉到它、注意到它时,它早已悄悄在的你
口花开绽放。
“寂寞小手”是属于
的。
是个美丽而充
神秘色彩的女孩。
其实很少有
颜。
她甚至连笑都很少笑,在她双十的花样年华中,应该是和一般的女孩一样的,一样充
青春绚丽
颜。
但是
脸上,只有寂寞,没有
颜。
永远记得一句话:
“你要报复,要向他们报复。你要以这只手,将寂寞、痛苦、怨恨带给那些要,请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这是
紧握着母亲双手,最后所能听到的一句话。
她甚至很清楚的记得,母亲自怀中取出这只小手的神情:
“这只手是我用了二十年的痛苦、寂寞、仇恨粹沥而成的,这只手上,带有花魂,血腥的花魂、复仇的花魂,只要你戴上它,它就可以给你力量,无坚不摧、
石为开的力量。”
所以
注定了寂寞。
很少有
颜。
她只有手,一只手,一只寂寞小手。
她的“寂寞小手”上有一行很细,很小,鲜红如血的字:“寂寞夜雨梧桐时。”
十二月七
,钟山。
小雪初晴。
钟鸣站在高楼上,伸出白晰秀气的双手,缓缓推开了新染的红色落梅纸窗。
一阵冷风,
面袭来,吹上他的脸颊,也吹动了少年的心。
钟鸣觉得愉快极了。
他是位世家公子,今年二十五,年少多金。一双雪白传粉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微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对他这种神情一向很满意,也很有信心。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神情,最能打动女孩子们的芳心,他甚至有把握能在一夜之间,完全的掳获一个美人的心。
虽然他今年才二十五。
但他对于女人这方面的经验,却比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还要来的多。
钟鸣深深
了口气,慢慢的闭上眼睛,让十二月的冷风扑上他的双颊。
他忽然想到了钟老爷子。
钟山剑客,剑如钟山。
名誉西北的“钟山剑客”钟山,钟老爷子,一向对他的两位公子管教得很严格。
钟鸣当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是大公子。
但是少年十五二十时,人不轻狂枉少年,钟鸣还是背着钟老爷子,做出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来。
轻骑倚斜桥,
楼红袖招。
一个俊
多金的少年郎,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这种
惑?
钟鸣就不能。
钟鸣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回过头,远望窗下的梅林,眼眸间充
无限
意,喜上眉梢。
风总是恼人心思,当他走下楼时候,他的心是雀跃的、兴奋的,更带有一丝丝昨夜苦熬的相思。
他愈走愈快,他的心也愈跳愈快。
哪个多情少年人初会枕畔相思情人,不是像他这么样的?
***
十二月微红的淡梅,已经有很深的冬意了。
一朵朵雪花,飘落在梅瓣上,也已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钟鸣踏雪寻径,转进林内,来到了一析残败的梅树下,他望着树后的身影,脸上已
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来了。”钟鸣听见树后的人说。
“东西也带了?”她又说。
钟鸣脸上
意渐浓:“带来了。”
他的话刚说完,发现眼前伸出了一双手,勾上了他的脖子,一双温润的手,一双梦里消魂的手。
她不但双手勾住他,双眼也正在看着他。
钟鸣并没有喝酒,却醉了。
她睡着眼珠子,勾着钟鸣,吐出一口兰香,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说谎,其实我应该给你更多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朱
几乎已贴近钟鸣一张秀气传粉的脸上。
钟鸣浅浅的
了口兰香,双颊竟热了起来,他已经有一种飘飘然感觉。
他的呼吸甚至开始急促。
一片五瓣浇梅,自树梢缓缓飘下,恰巧落上她的发梢。
钟鸣闻到的并不是梅香,是发香。
她剪水双眸,汪汪的盯着钟鸣:“东西呢?”
钟鸣并没有低下头,他的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的眼波,他把手伸进衣袖里,取出一件皮具。
一只青色的皮具,一只形状如同小手的皮具。
没有人知道这件形状如手的皮具是什么东西,就如同东西是钟鸣自父亲秘藏的夹柜中取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钟鸣道:“这只不过是件皮具手套,你要它有什么用?如果你的手怕冷,我可以买一件更新、更新的手套给你。”
她没有说话。
钟鸣看着她又说:“难道你知道它是什么?”
她的双眼瞬间忽然冰冷,就连钟鸣也吃了一惊。他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在这瞬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如此冷漠,冷漠的可怕。
她道:“青魔手。”“青魔手!”钟鸣身体忽然一震,大叫道:“这是二十年前让江湖人闻之
变的‘青魔手’!”
她点头。
钟鸣似乎已感觉有些不对了,他兢兢的道:“你怎么会知道?”
她并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的转过身子,背对钟鸣。
钟鸣眼看着停在她发梢上的落梅已忽然间绽放了开来。
红梅鲜红如血,如血绽放。
钟鸣已
身拔剑,他拔剑的速度一向不慢。
但是当他的手握住剑柄时候,他忽然看见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钟鸣双手瞬间冰冷。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冷漠、毫无感情的双眼。
一双如同来自地狱赤焰仇恨的双眼。
钟鸣冰冷的手想拔剑,却拔不出来,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让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控制。
紧接着钟鸣就看见她缓缓的伸出她的一只小手。
一只火红的小手,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
它的样子竟比“青魔手”还要诡异妖幻几倍。
寂寞小手!
***
寂寞小手是属于
。
其实很少有
颜。
当钟鸣第一眼看见它时,它竟以一种可怕诡异的速度,抓上了钟鸣的心房。
钟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几乎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红,还是这只可怕的小手红。
但是他已感觉到他的心房已空,已被掏空。
心房已空,人怎能不死?
钟鸣颤抖的身躯,还是挣扎的说:“…为…为…为什么?”
她充
炽热复仇的双眼,眨也不眨:“父债子还,一报还一报,我也要让你们尝尝痛苦的滋味,寂寞的滋味。”
钟鸣双手紧抓着已被掏空了的心房,已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来。
当他倒在地上时候,他滴下的鲜血已沁入了冰雪里。
一串串鲜血,结成串串丽红冰珠。
十二月的雪,忽然又降了下来,洒的银白色穹苍,只有萧瑟,只有寂寞。
寂寞小手还在风雪下。
***
杨鹏骑着白马,踏上积
雪的霸桥,系在
畔间的银铃“尝尝”的直响。
马是白色的,鞍辔纯银打造,就边鞭马的鞭子也是银丝细
而成。
不但
下白驹良骏,就连他的人也是洁白高贵的一尘不染。
杨鹏一身江南软绸,裁剪得很合身的纱质衣料,配上俊俏的仪表,使得他在同侪间,总是特别的出色。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梨花
雨”杨开的名声。
就如同没有人不知道杨开有一个长得俊俏,仪表胜过乃父的独子——
那就是杨鹏。
皆因醉酒鞭名马,最怕多情泪美人。
杨鹏没有喝酒,也没有醉酒,但是他手上的银鞭却匆匆鞭马快行。
杨鹏虽然多情,却不怕泪美人,因为他有把握能把一个含泪的美人逗得开怀抿嘴,嫣然一笑。
当杨鹏鞭马穿过霸桥后,雪地上的马蹄印,已融化成水,
向桥下的小河。
小桥下的
水声,轻柔的就像耳畔情人的呼吸。
杨鹏坐在马上,听到这种轻柔的呼吸声,耳畔上也不
的热了起来。
当他想到那一
初见她的模样时候,他已来到了一座庭楼前。
虽然已是夕阳黄错,但在终雪的季节里,几乎看不见西沉的晚霞。
院落前早已堆
了雪,几个身穿破旧貂裘的老头了,正拿着铁铲子,将阶前的落雪铲开来。
老头子们驼着身躯,
出早已冻得发青的双手,他们的脸几乎像远山顶峰积雪一样的惨白。
一个看起来比较有胆子比较大的老头,拿来了一张高凳,垫起足尖擦拭着门柱上的匾块。
当他将积雪拭开时,他的人也“碰”地一声,跌在地上。
杨鹏并没有看见跌在地上的老头子,应该说他跟本就看不见,也不想看见。
唯一能让他看在眼里的,是匾上
出的几个大字:“温柔乡。”
字写的虽然不怎么好,但却让人有一种酥麻感觉。
因为这是女人所写的字。
温柔乡,字个名字虽然取得很平凡,很普通,却也很实在。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当然需要一个温柔乡。
远在他乡的游子,地处北国的界客,每当降起雪的夜晚来临时,心底就会忽然有种紊乱孤寂的感觉,像是千万条蚂蚁啃噬。
此时枕边若没有相思人,那千万缕想也想不尽、思也思不完的情丝,就会像细雪一样,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
杨鹏虽然不是他乡游子地不是异客,但是他的心,早就
了。
“啪”一声,他已鞭起快马,朝院前阶廊,大马金刀的跨了进去。
跌坐一旁的老头,本来已跌得魂失了一大半,现在杨鹏鞭马狂奔,马蹄就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那去了一半的魂,几乎又让勾魂使者给勾去另一半。
“小伙子,不要命了!”老头子坐在地上,
口骂道。
杨鹏勒马,骤然回头。
杨鹏并没有看他:“你说什么?”
老头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长眼睛!”
杨鹏转过头,背对他,忽然大笑。
一个
头斑白雪发,看起来更老的老头,忽然走过来,弯下已弯得不能再弯的
:“杨公子,他是新来的,不识公子您。语多冒犯地方,还请杨公子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杨鹏一身雪白,跨在白马上,笑声依然悦耳。
“好,既然是新来的。”杨鹏笑道:“我就先好好的教教你,到底眼睛应该长大什么地方!”
杨鹏话刚说完,坐在地上的老头,就看见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梨花纷飞。
没有梨树何来梨花?
***
梨花
雨,
若花雨。
当老头子看见一阵纷飞的梨花雨时候,他的眼睛同时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的眼珠子,已落在他自己的双手上。
好精准的
法,好残酷的
法。
这就是杨家标准的
法,名誉武林“梨花
雨”杨开的成名
法。
杨鹏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即使瞎了眼的老头痛不
生的在一旁嘶声哀嚎。
杨鹏还是连看都不看。
他得意的收起纯银打造的银
,勒起马,大鞭一声,堂堂纵马入室。
这也是杨家大少爷的标准作风。
***
小院,积雪。
一阵冷风吹过来,吹得屋帘下的一盏宫纱灯摇摇晃晃,似在颤抖。
杨鹏稳健的跨坐在马上,
膛
得很高,
杆也撑得笔直。
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当他在院落前的骑楼停下马时,回廊深处,竟同时出现了六盏明灯。
六盏小灯,六个女人。
小灯明亮柔和,女人更似温柔的江南三月春风。
一向目空一切的杨家大少爷,见到了这几个女人,忽然就猫碰上了腥鱼。
杨鹏脸上
出笑意,也规规矩矩的下马。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刚才一
刺瞎老头双眼的杨鹏。
杨鹏像个孩子般,规规矩矩的牵马,系在门柱上,然后像个君子般规规矩矩的站在庭廊,不敢随便走动。
他知道“她”喜欢的,是规规矩矩的君子。
六个手提宫纱灯的女人,施施然的走到杨鹏面前,星眸
转间不约而同的都冤出了媚笑。
她们笑的都很好看。
杨鹏当然也笑的并不难看,应该说很斯文,像个君子般的斯文。
杨鹏也当然知道这里的规矩,他把手伸进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袖内,取出一斛明珠,明珠恰好有六颗。
明珠赠美人,且莫还君明珠把泪垂。
当她们看见杨鹏手里盈握着明珠一把时,她们并不会还君明珠,更不会将泪垂,她们简直连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会垂泪?
当杨鹏把明珠
到她们手上时候,她们笑的更可爱了,也更
人了。
六盏明灯,因她们的兴奋,已似瞬间发亮,亮的就像她们手中的明珠,亮的就像她们脸上笑容。
***
雪夜灯红,一灯如豆。
六盏明灯挂在白色壁上,她们的人也已离开。
杨鹏坐在一张矮几前,望着挂在壁上燃烧的灯火,他的心居然比灯内的火还要热、还要烫。
明灭不定的灯火,照在杨鹏脸上,他的脸依然白晰俊秀,依然讨人喜欢。
当他正在擦拭额前热汗的时候,他同时已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
杨鹏心跳得更厉害了。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自他耳后响起,轻柔的像是春风吹上湖面。
杨鹏忽然干咳一声。
“你来了。”她已来到他身后,柔声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无情的人,你还会再来看我。”
她的笑声如三月杜鹃。
杨鹏内心早有一团热火在燃烧,但他还是像个君子般的规规矩矩坐着。
杨鹏并没有回头:“老实说,这几天我都在想你,无论做什么都在想你。”
杨鹏说的是实话。
她笑了,笑声如银铃:“我有什么好想的?”
杨鹏
了
喉间热
:“你无处不美,无处不令人消魂,怎会没啥好想的?”
她笑得更动人,更媚:“原来你这个人也不太老实。”
她的笑声充
望,充
挑逗。
杨鹏再也忍耐不住,他豁然站了起来。
但他的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不急,你也得先解下
畔上的
才行。”
对杨鹏来说,
就是剑,剑不离身,剑在在,剑亡人亡,就如同他的家传“梨花
”一样。
一个学武之人,怎可轻易解下兵器?
杨鹏虽然还年轻,但也觉得有些不妥。
他忽然想到他的父亲杨开,对他耳提面命告诫的一番话:“
在人在,
亡人亡,你要记住,当你拥有这柄
的时候,你的生命也同样的已交给了它。”
“它代表的是杨家,更代表杨家在武林让人崇敬瞻仰的地位,就算有一天你败也,也绝不能轻易的离开它,若你离开它,就必须付你的生命,因为它和你的命同样重要。”
杨鹏平
对这一番陈腔滥调,总觉得有些可笑。
但今
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这套老掉牙的话。
“怎么了?”她似乎感觉到他的迟疑,她的手已来到杨鹏耳际:“难道你刚才说想我的话,都是假的?”
杨鹏心跳得更厉害,脸也红了,毕竟他还年轻,有些事还太
。
杨鹏再也忍耐不住,他忽然解下
,回过头,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个
怀。
杨鹏的心已在颤动。
但他竟忽然感觉到,颤动的竟不是心里的
火情愫,而是整个心房,仿佛已在滴血的心房。
杨鹏忽然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心房。
他已看见一滴滴血,自他的
口缓缓的滴下来。
他也同时看见一只手,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
小手就刚好抓住他的心房,将他的心房掏空。
杨鹏想要大叫,却已没有气力,他的双眼惨白,全身不停的颤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只可怕的小手,掏空他的心房。
杨鹏想要弯
去取丢在地上的
,却连动都动不了,他整个人已让这只小手
住,
住他所有的灵魂。
杨鹏一脸惨白,如地狱恶魔颤抖着双
,似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竟已充
怨恨仇视,看着杨鹏道:“
在人在,
亡人亡,这一点你虽然想到了,却还是做不到,想必你以后就会记住了。”
杨鹏的脸孔已因挣扎而扭曲变形,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为…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杨开的儿子,这就是你的错。”
杨鹏扭曲的脸,已如风干橘子皮,毫无血
。
他缓缓的垂下头,似乎有些不甘心。
“其实你也不必觉得心有不甘。”她的双眼因仇恨而燃烧:“父债子还,一命还一命,杨开欠我两条命,今天你还一条,剩下一条就是他的命。”
杨鹏无语,已无语,就连呼吸也已停顿。
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自他的心房缓缓
出来。
***
小手,鲜红,如血。
这只小手带来的是仇恨,是死亡,更是寂寞。
寂寞小手还在六盏明灯下。
***
一辆马车自山径下一路行来,车轮辗碎了月光,也同时辗碎天地间所有寂寞。车声辚辚,在上弦月的月
听来,竟仿佛是千万条厉鬼啸声。
让人有种诡异感觉的,并不是辚辚的车声,而是这辆马车行驶的方向,让人愈来愈觉诡谲得不可思议。
因为车是往山的方向驶去的,往坟场的方向。
这样的月
,这样的时刻,怎会有人到坟场?
“嘶”一声,健马骤停,赶车的大汉忽然勒住了马。
“不远了。”马夫喃喃道:“就在这前头了。”
车厢内忽然传来声音:“为何要停?”
马夫双眼似已疲惫:“一个连赶了三天三夜,走了三百八十里路的人,总要停上一会的,即使人不累,马也需要休息,姑娘总不想让我的马累死。”
车内的人道:“马有四条腿。”
车夫忽然瞪大了眼睛,就像
进了十颗大馒头:“从西北到河南,这匹马已连赶了三百八十里路,姑娘还要它怎样?难道四条腿就表示它不需要休息?”
车帘高垂,看不见她的人:“看来你累了。”
“是的。”车夫眼睛瞪得更大:“我累,我的马也累。”
但是他瞪得老大的眼睛忽然发出了光。
并不是他看见月光,而是比月光更亮人,更让人觉得喜爱的东西。
金子,一片黄澄澄的金叶子。
这片金叶子是由车帘内飞出来的,恰巧就飞到马夫的手里。
他握
金叶子,眼神已振奋发亮:“姑娘,你说的没错,马有四条腿,既然比人多生出二条,就应该多走走的,反正它是良驹,千里良驹。”
“嘶”一声,车夫精神一振,鞭起马,健步前行。
***
月上弦,人更寂。
她已下车,一身雪白的衣裳站在月下,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女鬼。
她并不是鬼,但却有着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寂寞。
车夫停马后,并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再多话,因为他又得到他喜欢的东西,让他眼睛发亮的东西。
她实在很大方,不仅出手大方,甚至还很体贴。
她竟然替他准备了几壶好酒,就在车厢后头,所以车夫早就坐在车厢后头的车桅上,翘起二郎腿,享受他的老酒。
但是她好像并不只为他准备。
这个奇特的女人,接下来的动作更奇特了。
她将一壶看起来更陈,更醇,更香的酒,摆在一颗古老的已发黑的大石头上,然后打开了泥封,然后她就坐在这大石上,安安静静的看着天上弦月。
一弯弦月,就像少女微笑。
大石上陈香的酒已让微风吹得四溢,就连车厢后的马夫也闻到了,只可惜他似乎对这壶酒没有兴趣,因为酒是琥珀
的竹叶青。
竹叶青是江南人喝的,像他们这种西北大汉,喝的都是二锅高粱。
喝酒的人,对酒的偏好,一向和对女人一样,一样挑剔。
***
若说昔日的姜子牙以无钩的鱼线钓鱼,那么就需要有愿者止钩的鱼。
无论谁都晓得,这样的鱼是不会太多的。
若是以酒当钩呢?
钓的岂非是人,岂非也正是酒鬼。
山城上的夜,有种凄凉萧索味道,虽然已经是十二腊月了,在河南来说虽然没有下雪,却有着穷秋的枯瑟。
一阵晚风,自枯树黄叶间徐徐吹来,吹上她的脸颊,也吹上溢出的酒香。
她的脸如月,柔如风。
竹叶青酒,柔如风。
竹叶青酒,温如她的脸颊,捍如她的户畔。
这样的夜
,这样的女人,不醉的人恐怕不太多。
所以已经有人开始在动了。
枯黄的树下,有一坯黄土,黄土淡洒里一口陈旧的棺材。
棺材里躺的当然是人,不是鬼,鬼并不会乘乘的躺在棺材里。
棺材盖上恰巧有二个孔,外
黄土上,孔的大小也恰巧是双眼睛大小。
这双孔中,有一双眼睛,但并不是白眼,是人的双眼。
有瞳孔,有眼白,有睫
的双眼,活生生的人双眼。
月光黄澄澄的照上这双眼睛,眼睛却是惨碧
的。
因为他已经忽然张开。
惨碧
的双眼,惨碧
的脸色,这人莫非是鬼?
当月
还来不及照清楚他的脸时,他却忽然已经打开棺盖,走了出来。
这人居然是睡在棺材里的。
普天之下,江湖上,也只有月下老人是睡在棺材里的,他当然就是月下老人。
***
“你好。”月下老人已直到她面前,若无其事的说。
当有人躺在棺材里,忽然站了起来,忽然走到你面前,开口第一名话忽然就问你好不好?你若能好才是件怪事。
恐怕没被吓死,也剩半条命了。
但是她居然没有被吓死,她甚至连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你好?”她坐在石头上,也正盯着月下老人说。
月下老人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平常他这样子的打招呼的方式,通常别人都会颤抖的说“很好”或是“不好”甚至像有个大混蛋潘小君一样说“不好极了”
但是这个女人居然反问他好不好。
月下老人忽然觉得有点害怕的是他自己了。
月下老人伸出脏得发黑的双手,擦了擦额前黄泥,连带
了一下口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并…并没有不好的地方…”
她道:“很好。”
她接着道:“喝。”
月下老人说不出话来。
但是一个酒鬼有酒不喝的话,的确是太对不起自已。
所以月下老人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怪的,但他还是不想让自已的嘴巴感到难过。
所以他已经倒酒在喝。
酒是好酒,是江南人喜爱的竹叶青,是月下老人喜爱的“西桥老段”酿的酒。
“酒好不好?”她看着月下老人忽然说。
月下老人的嘴巴并没有离开酒壶:“好,好极了。”
她
上
出笑意:“那么应该办事了。”
“办事?”月下老人双手捧着壶口,张大那双惨碧
的眼睛:“办什么事?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没事可再办?”
“不是你的事。”她道。
月下老人倒一口,并没有看她:“谁的事?”
她道:“我?”
“你?”月下老人还是没有看她:“你年纪轻轻好模好样的,能有什么事?”
她指起手指,指着马车道:“在车里。”
她话说完,人影一闪,忽然已站在马车下。
她是怎么离开原来位置的,月下老人也没看清楚。
她卷起车帘道:“这就是你要办的事。”
帘内躺着竟是一口棺材,崭新的棺材。
“现在是我休息的时间,我休息时候通常不工作的。”月下老人摇起头:“况且你也
错了,我的工作是刻骨,并不是安葬。”
她的双眼间有异样光芒:“我知道。”
月下老人已坐在石头上,大口倒酒:“入土为安,想必你也听过的,你应该去找别人,将他们安葬。”
“但是,你喝了我的酒。”她盯着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的嘴巴离开壶口,眼睛张得更大了:“我是喝了你的酒,照情理也应替你办件事,但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并不是挖土、抬棺、入殓?”
“我也不是和尚,更不会念经!”月下老人声音愈来愈大:“更不知道说什么废话,能让他们安心的躺在泥土里!”
她看着月下老人:“我并不是要你做这件事。”
月下老人似乎有点迷糊:“哦?”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我要你,用你的本事。”
月下老人摸摸脑袋,真的糊涂了:“这里似乎没有合适刻骨的尸体。”
她望着车内的棺材道:“就是那两具。”
“你是不是有毛病?”月下老人忽然吐出嘴里的酒,涨红脸,
了脖子,大叫道:“这两口棺材是新的,里头的尸体也刚死不久,刚死的尸体怎能刻骨?你千万别折我的寿,我还想多活几年!”
月下老人真的生气了。
生与死,都是人生大事,万万不能马虎,随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