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烽原豪侠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娘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处已离家园十里有余,即请回去吧。”
一个身着白袍的汉子反身向着一个衣着朴素的清丽妇人作揖话别,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童扑打扮的青年,手上牵着两匹白马。
那妇人似乎强自压抑着两眼泪水,她温柔地点了点头,柔声道:
“夫君,这五年的快乐光
,妾身已经觉得终身无憾,夫君,你放心去吧!”
那人长叹了一声道:
“娘子,非我忍心抛下家小不顾,五年前我为了你的一滴眼泪,放下了苦心经营的十多年的抗暴基业,抛弃了誓死为盟的弟兄,那正是我
腔豪情壮志化作烟云,唉,想不到五年后,我方寅宣得重执萧剑,再入江湖,唉——”
说到这里,他歇了歇道:
“可是这又能怨得谁来?郑老大说得好‘抗暴伐鞑,匹夫有责’,昨夜郑老大遣八匹骏马送来观函,我方寅宣纵是雄心全失,可也不能不出啊!”那美丽的妇人抬起头来,那汉子伸手制止她说话,他道:
“娘子,你且听我说下去,郑老大率领着八百好汉,在铁啼刀
之上干着抗暴救民的工作,我方寅宣中道分手,抛弃患难弟兄,那已是大大不义,可是娘子,那次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这一次,我是不能不出来了,娘子你千万要谅解才好。”
那妇人含泪道:
“夫妇快莫说话了,我已经得到了真正的快乐,虽然只有五年,可是那已经太够了,你…你…你去吧!”
她说完便背转身来,背后只听得丈夫轻叹了一声,接着便是上马的声音,得,得,得,马蹄声渐渐远了。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滴下来,手上的提灯随风一闪一明,秋风瑟瑟,她
了
眼睛,轻声道:
“入秋便寒,夫君你千万保重…”
但是那匹白马已经不见踪影,不闻蹄声了。
这时间是大元顺宗至正八年,白莲
起,方国珍崛起浙东,天下烽火四举。
三
后的凌晨,这两人骑着白马走入一个小市集。
那市集依着一片野林子,才走进林子,路边一块古老的石碑,石上刻着三个字:
“井
界”
白袍大汉望了那块石一眼,喃喃道:
“井
?是了,郑老大信上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他向身后的那童仆打扮的青年道:
“白岩,我们寻个客店歇一歇再说。”
客店中卖酒的楼阁中坐着十几个江湖豪客,喝酒斗拳,闹得不亦乐乎,那两人把白马交给了店小二,走进来在角落里坐了下来。
那些江湖豪客边喝边谈,旁若无人。
“嗨,这些年来,错非郑大爷率八百好汉擎天立地,我们跑跑江湖做生意的人,真不知道被鞑子们欺侮成什么样子了——”
“赵兄说得不错,三个月前,小弟带着一批皮货打算入关,在大散关外被几外鞑子诬为
细,硬要抢了小弟的血本去,幸好郑大爷的手下经过,他一人三拳两脚就赶走了五个鞑子,一分钱也不受小弟的酬谢,要不然小弟全部血本无归,一家老小是活不成了。郑大爷可真是小弟的再生父母。”
“说来我们也真可怜,万里江山落在胡人手中,受异族欺侮也受得够了,若非我陈老三上有老母下有
子,我真想上山跟随郑老大爷去,也省得受这鸟气。”
“哈,郑大爷会要你这等角色么?莫说他手下‘高梅简方’四大天王,便是每个跑腿报信的,那个没有一身出奇的功夫?你陈老三成么?”
众人哄笑起来,陈老三羞愧地喝了一口酒,闷闷坐下!
坐在角落的两人,那白衫的大汉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他把碗中剩下的一点酒仰颈喝干,喃喃地道:
“我早说郑老大非池中之物,可喜他几年来惨淡经营,总算大有成就了…”
那群豪客喝了一会儿酒,话匣子又打开了。
“郑大爷手下的四大天王真是天神般的人物,据说个个都是力敌万人的好汉。依小弟看来,‘高梅简方’四大天王总是天神下凡来的,我们炎黄子孙复兴之
是怕不远了。”
“高见,高见。”
“佩服,佩服。”
却有一人尖声道:
“四大天王?嘿,你搞错啦,早就只剩下三大天王啦,‘高梅简方’最后那一位早就离开郑大爷啦。”
那原先发话的似乎不愤输嘴,脸红脖了
地嚷道:
“你懂什么?人家方大爷是铁铮铮的好汉,怎会半途而退?那多半是郑大爷的妙计神策,也许人家方大爷暗中早已埋伏在都京城里啦。”
众人鼓掌道:
“高见,高见,佩服之至。”
坐在一角的白衣人喟然浩叹了,他凝视着瓮中带暗
的米酒,那批酒客的话一字一字象针尖刺入他的心房。
那年,他为了她,含泪抛弃了喝过血酒的三位兄长,悄悄离开了他们,酒醉的简三哥愤怒地挥着匕首与他划地绝
的情形又清晰地浮在他眼前,他把半腕劣碗一口饮尽,一拳击在桌上,喃喃自问道:
“高大哥,梅二哥,简三哥,你们还会认我这个半途而退的小弟么…”
“方大爷,这酒太差,我们会帐,少喝些吧。”
他身边的侍从仔细地道,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道:
“好,白岩,我们会帐吧。”
他接着郑老大给他的信上的约定,漫步走到了市集后面的关帝庙。才一走进门阶,他立刻发现旧时的部下,他们假作不认得的模样,走到无人之处,那人才纳头便拜道:
“郑大爷
夕
心的只是怕方大爷你不肯出来,这一下,小的可放心了。”
“你快起来,方寅宣纵无出岫之心,但是郑老大这般瞧得起我,我方寅宣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布袋来,
到方寅宣手上,
低了声音道:
“这就是我们要护送的了,我们从白云
发出,一共出动了三十批人,每人都带着这样的布袋,但只有这一只是真的,如此瞒过别人的耳目。但是从此到雁
山,却只有一条路可走,敌人要动手,便一定在这一段路上啦,这就是郑大爷一定要请方大爷出马的缘故啦!”
方寅宣接过布袋,皱眉道:
“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那人道:
“云南有个凌渊国,方爷您是知道的啦——”
方寅宣道:
“便是那个国王嗜武若狂的凌渊国?”
那人道:
“正是,郑大爷约好这凌渊国王,举兵相助抗元,但那国王却索求以此物为
换条件,这袋中之物乃是郑大爷无意所得,究竟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得了。”
方寅宣道:
“把这信物送到雁
,自有凌渊国的人来接货,但是郑老大给我的信上说沿途绝多武林高手
得此物,这又是何故了?”
那人摇头不知,方寅宣道:
“不管如何,这趟命是卖定了——好,你可以回去啦。”
“方爷,信记?”
方寅宣哦了一声道:
“我忘了老规矩…”
他在路边拾起一块石砖来,双掌在上面一按,石上骇然现出一只掌印来。
他把石砖递给那人道:
“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令箭,就拿这个当记去
差吧!”
那人叹道:
“这些年来方爷功夫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更加
进了——我,走啦。”
方寅宣望着那精明干练的汉子机伶远去,他转过身来,心中立刻且种掮上重担的感觉,这感觉他已是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方寅宣带着他的随从走入了雁
山区,要到达郑大爷和凌渊国王约定的地点,雁
山是唯一路径。
才一踏入雁
,方寅宣就感到不对了,一个上午,一共有三十几批人出现在他们的周围,方寅宣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踩盘”但是使他惊奇的是这三十几批人中不仅是绿林中人,几乎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道人,也有和尚。
这就令方寅宣大惑不解了,这只厚布袋中究竟装的是什么?
原先他以为总是奇珍异宝之类,但是由此看来,又不象是了。
郑老大那边的老规矩是不可拆开那只布袋,他只装着毫不在乎,和他的随从谈笑风生。
于是,夜来临了,山中又
又
,天下连一颗星都没有,风也起了,鸣鸣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两匹白马扬起前蹄,高声嘶吼,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方寅宣的声音道:
“白岩,马受惊不肯前行了。”
“方爷宽心,用块布把马眼睛蒙上就成了。”
蒙好以后,马儿扬蹄前行,但是这全靠骑者的技术了,但听得马蹄声在寂静之中传出去,既单调又寂寞。
忽然“唏呖呖”两声长嘶惊破寂静,接着“卜”“卜”的两声,黑暗中两匹白马倒在地上了。
“方爷——”
“嘘——白岩,不要发声,跟我走!”
方寅宣抓住从仆的手,一跃窜出数丈,但闻得背后“叮”的一声兵器相击,接着砰砰碰碰便打了起来。
他们走出十多丈,后面才有人一视火把,立刻传来惊呼之声:
“嘿,点子早跑啦。”
“呀,这个人可丢大了!”
方寅宣拔足飞奔,身形如一只箭一般,黑暗中看不见对面,好几次他们都险些冲到山崖之下,奔了一程,路径愈来愈难走了,再也疾行不得,方寅宣只得放慢了脚步。
才一放慢,立刻他感到有人潜伏得近了,他暗暗道:
“说不得,我只好打暗仗了。”
他一步跨过去,斗然又缩了回来,果然左右都有劲风袭到。
他听风立发,左后一掌打出,右手一圈而下,只听得左边一声闷哼“卜”的一声,一人倒了下去,右边一声惊叫,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到了方寅宣的手中。
黑暗中他暴吼一声:
“朋友,你是谁?”
他话声方出,立刻有柄飞刀向他招呼过来,他一偏头,飞刀落了空,而他也就看清了对方,呼的一声,手中长剑如飞龙般掠出。
“哎哟”!一声惨叫,方寅宣头也不回,拉着他的从仆一跃,窜出数丈,直走了十丈之远,才听到中剑人倒地的声音。
转过弯,似乎更黑更静了,然而前后左右都出现了人的声音。
方寅宣到这时候才暗暗道:
“郑老大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山中自有接应;接应怎么还不来呢?”
他站定了,感到一丝无所适从。
“硬冲?——”
“还是我硬冲,叫白岩带着东西跑?”
他在心中盘算着,这两者都不妥当,黑暗中他似乎感觉到包围的人又近了一些,他喃喃地道:
“接应我的怎么还不来?”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叮当”“叮当”的铃声,那铃声中透出阵阵神秘之感。
方寅宣一听到这铃声,全身热血为之
,身边从仆低声道:
“方爷,可是简三爷到了?”
方寅宣颤抖着嗓子,低声道:
“不错,是我——”
“叮当”“叮当”!
铃声是从正前方传来的,一人沙哑的嗓子拖着声音叫道:
“让路,让路——赶尸的——”
忽然之间,眼前一亮,原来月亮从浓云中
出一丝白光来。
只见正前方不及十丈远站着七个人,这时五个人都站到路边,那边叮当连响,五个身着寿衣的行尸一步一步向这边走过来了。
那五个行尸的后面一个全身黑衣的汉子,摇着铜铃,舞着木剑,目不斜视地跟着五具行尸走来。
那七个人中一个胖子喝道:
“来的可是‘湘西尸客’简文享?”
那人理了不理,只摇着铃,一步一步走过来。
那胖子手一扬,五柄
光闪闪的飞刀直
向那人的当
,那人手中桃木剑一卷一圈,五柄飞刀互相撞做一团,落在地上。
胖子吼道:
“好一招‘落花飞絮’,真是简三爷到位,嘿,朋友,你还装个什么?”
他伸手一掌向第一具行尸拍去,岂料那具行尸被他一掌拍倒“卜”的一声就直
地倒在地上,立即“卜”“卜”“卜”“卜”其他四具死尸也倒在地上。
胖子惊呼了一声,倒退了五步,在他以为所谓“湘西尸客”不过是个名号罢了,却不料这威震武林的简三爷真的会赶尸这一手
法。
赶尸的铜铃一摇,
森森地道:
“我姓简的出身贫苦,自幼被赶尸的道士收养长大,学了这两手妖法,赚几个死人钱糊糊口,这又得罪了各位什么了?”
那七人见他装模作样,都作声不得,那赶尸客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方寅宣的对面。
两人对着望着,似乎过去的往事都在两人心中复活了,赶尸客伸出了一只手,方寅宣立刻紧紧握住,在这一握之中,仿佛过去所有的芥蒂全都烟消云散了。
方寅宣叫道:
“简三哥——”他心中激动,有些说不出来。
简三爷道:
“四弟,大敌当前——啊,你是黄白岩吧?我还认得你呢!”
他转向方寅宣的从仆这样说着,那七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胖子道:
“好啊,尸客简文享,金风剑方寅宣,四大天王还有两位怎么没有来?”
他话声未了,忽然从空中传来一阵叫化子唱的“莲花落”铿锵韵足,颇为悦耳,只是“莲花落”中夹着打算盘的声音,显得不伦不类。
胖子大吃一惊,抬眼看时,只见山上五丈处一块巨石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个人。
右边的一个身披补絮,手执竹仗,一副老叫化的模样。
左边的一个却是手提算盘的土商人,
间还系着一个土布袋。
方寅宣心中狂跳,他低声道:
“大哥,二哥到了。”
那两人一跃而下,落在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
方寅宣叫道:
“大哥二哥——”
叫化子翻眼道:
“四弟,这次怎么你那婆娘又准你出门?”
方寅宣为之语
,他明知高大哥是和他开玩笑,但是他却万分正经地对自己道:
“大哥,你——你们都不了解的。”
那胖子道:
“高岳,梅长青,你们放光
些吧!”
那七人的眼光都落在商人的梅长青
间的布袋上。
梅长青哈哈大笑道:
“你们看我这袋儿,心中一定在想这袋中装的是什么?哈,我做生意的人袋中是什么还不好猜么?嘻嘻?”
他说着就把布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帐薄来,翻开一册,一本正经地念道:
“…西安,宝财钱庄欠我白银十两,我欠金和布店花布五匹…兰州,我欠柳员外皮货一批,价值十两,嗯,清溪米行的帐务是银货两讫啦…”
他还待念下去,那胖子怒吼道:
“梅长青,你不用来这一套,今天我们来干什么的?放明白一点…呀——”
他惊叫一声,原来忽然之间,大地又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月亮躲到云深处去了。
那叫化子低喝一声,道:
“天赐其使,我们声东击西!”
然而就在这一时刻,整个四周都发出了沙沙之声,这是由人急促行动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立刻就归于宁静,方寅宣凭着自己的经验,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原来所有的敌人都早已埋伏在附近了,起码也有三四十人。”
想是那批人见月光一暗,立刻不谋而合地停下身形,以免让人发现自己所在。
高岳首先一挥竹仗,向空虚挥一招,立刻就有人听出他的所在向他袭来,而梅长青却向左一跨,故意发出算盘“卡嗒”之声,果然有人紧跟着向左一掌击来,梅长青却一低身形,也向左发出一掌。
两股掌力合在一起,直向左打去,只听得左面一人惨叫一声,显然伤在两股掌风之下了。
简文享与方寅宣立刻模仿,认定那边有人,便故意向那边移动发声,等黑暗中有人偷袭,就立刻撤身加上一掌。
那人绝难敌得二人掌合力。霎时之间,惨吼声四起,发掌之声也四起,黑暗中危机四伏。
又是几人惨叫倒地,众人已经知这四人的战略,明明听得算盘的声音,却不敢冒然发掌。
只因大家的目标都在这四人,这就便宜了这四人。
方寅宣紧拉住了从仆白岩的手,另一只手却以闪电般的身手,半目抓住了一个人的脉门,他奋起神力往上一抛,足足把那人抛起三丈有余,黑暗中立刻有人喝道:
“点子要跳!”
“呼!”的一声,不知多少掌力集中那被抛上半天的人打去,那人连呼也没哼出声,便被打死了。
高老大配合得天衣无
,就在这刹那间,他当先带着其他四人,向着最弱的一方向猛冲过去。
梅长青力贯腕上,把手中的一具算盘一旋丢出去,那算盘旋转着,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向相反的方向飞过去,一声惊吼,一声猛震,名震江湖的“四大天王”就这么冲出了重围。
高岳对路径熟悉无比,他在黑暗中行走如飞,一口气奔行了十里路,一头钻进了一个隐秘的山
。
万籁无声,只有山风的呼啸,高岳挥了挥手中的竹杖轻声道:
“要不是这一场黑,我们怎么
身?”
“这儿是哪里?”
高岳道:
“正在方才我们混战的地方的正上方,等天亮了,我们一出
口就可以看见昨天那地方。”
天亮了,一个惊人的景象印入“四大天王”的目内——
昨夜混战的地方,遍地都尸身,数了数,一共是四十八具,全是昨夜企图阻击他们的。
但是,是谁杀的?
是谁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