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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
 那风雨虽然小了一些,并未停止。雨中山洪顺而下,声势甚是猛恶。来路低凹之处,已成了一片泽国。水光浩,烟雾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车拉回,笑说:

 “这雨不知何时才住。山洪已发,道路必断,就车不破,也无法起身。黄昏前如寻不到人家,我已吃,还有这件破棉袄可以挡寒。你们官亲老爷身子娇不住冻饿,一冷准生大病。雨后寒,无衣无食,夜来冷得更凶,如何过法?”二人本就冻饿难当,闻言,由脊梁骨起直冒凉气,望着雷八,精神抖擞,顶着斗笠,在雨中跑进跑出,收拾破车,意气轩昂,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后来实忍不住冻饿,见雷八头上直冒热气,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袄租来御寒,又恐碰他钉子。互相抖颤着,低声密计,商量了两次,最后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过,再冷下去,恐受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紧。

 姓朱的自觉平一味柔,笑里藏刀,人缘较好,不似姓金的,一张狗脸,出口伤人。刚把话想好,忽见一个戴斗笠的大汉飞驰而来,抱着一大堆东西近前,哗啦啦洒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头一个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带了好些干馍,还有一块烧羊、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几铁钉,以及引火之物。见面,先把酒干馍递与雷八说:“实不相瞒,方才我也觉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东西,喝了两大碗酒。虽然这些东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来不是容易,你们却用得着。

 我知你们又冷又饿,请先自用,我来生火,把这些衣服烤干,免得受寒。现在山洪暴发,至少要耽搁好几天,此车修好,也难上路,还是先顾人要紧。”随说,早把火点燃,一会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在地,说道:“大哥,你这样人,我没话说,容我磕一个头,我才舒服。”少年连忙回礼拉起。彼此手拉手,对面而立,都想不起说什话好,那铁一样的手臂上,全都青筋迸,雷八一双大眼,更含着一点泪珠。朱。金二人见有酒食,为数又多,惊喜狂,拟来人必先送上,先还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对方开口;谁知少年全数与雷八,跟着,把火点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执手亲热起来,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这大汉口气不坏,此火分明为我而设,不过方才不该骂他,土人心实怕官,想要讨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与雷八,这狗才最是凶横可恶,真又和方才一样,将它糟掉,此时性命要紧,不是顾架子的时候,何况前后路断,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拢,方便得多。”忙凑过去,先拿起一个干馍放向口内,觉着香味扑鼻,甘美非常,涎脸笑道:“多亏你们帮我大忙,你虽不要酬谢,我们不能白吃人家东西。”雷八闻言,气又上撞,怒喝:“你不知这位大哥不是银子买得动的么?

 再说废话,人家送与我的,不给你们吃了。”姓朱的也是饥寒迫,想吃一点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说话,恐又闹翻,忙道:“三舅爷,我们领情就是,多说做什,我也叨扰一点如何?”少年见雷八其势汹汹,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来预备三四个人吃的东西,随便请用如何?”

 人当艰难困苦横逆之际,只管平席丰履厚,耀武扬威,到此境地,却似斗败公,气焰尽敛,直觉身在泥涂地狱之中,犬皆仙,谁都不如,并且平人越强横,也越胆小怕死,当此摇尾乞怜、受对方盛气凌辱之际,只有一人稍微寄与同情,或对他说上几句好话,纵令几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明得意,全数遗忘,甚或反恩为仇,以德报怨,都不一定;但在当场,却是受宠若惊,平最卑看不起的人,也当着祖宗一样看待。

 二人闻言,不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连忙没口称谢,一个再扯起一块干馍,一个便想拿那酒瓶,谁知雷八,有心怄气,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一手抢过,嘴对嘴,咕嗜噜喝了好几大口,放在地上,笑道:“这酒甚好,多谢大哥,谁爱喝谁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时便觉雷八口黄牙,一身汗气蒜味,刺鼻难闻,为想和他离远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轻后重,上坡时节差一点闹了一个马仰人翻,如非少年赶来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干净,再吃雷八对嘴一喝,末了一口酒,听见瓶中酒响,又呛了一声,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点笼,想起恶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直冒冷气,手足冰凉,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风公案,非得寒不可,此时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顾污秽,仔细盘算利害,实在无法再爱干净。姓金的首先取过酒瓶,用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隐闻冷笑之声,抬头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张脸,斜视自己冷笑,知道开出口来,必无好话,忙就瓶口尝了一点,觉着香例异常。姓朱的已随手抢过,低声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言动小心些好。”说罢,饮了两口,觉着酒味绝美,也就不再顾及别的,对饮了几口,正觉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见雷八和少年并立崖口,低声密语,猛想起这两人力大无穷,方才不该得罪了他,如有恶念,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且喜珍贵之物不在车上,随身只有几十两银子,两件水泥污秽的棉衣,也许不致谋财害命;又想穷人眼孔能有多大,几时见过这多银子,事仍可虑。心正打鼓,注意对方动作,口说着感恩图报的话,自己认错,不该瞎眼,看错了人。

 忽听雷八,喊了一声“二位官亲老爷”方觉不妙,心中一惊,慌不迭答了一声“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说道:“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不算,在雨水地里跑来跑去,费心出力,周济我们,一不图钱,二不图米,莫非连烤衣服都要劳动人家不成?”朱、金二人闻言,才想起箱中棉夹衣尚多,方才冷得抖,因见水泥污,平仗人服侍已惯,致忘取穿。过去一看,内有两件夹衣,竟只衣角稍微沾,还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干的,只为平时养尊处优,百事均须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见衣箱破碎,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时的冻,心中后悔,已自无及。忙想取换,无奈全身水,贴在身上,解费事。姓金的暴,想唤雷八代解纽扣,雷八答以只会赶车,我们所着短衣,虽有纽扣,为了做事穿方便,多用一布带拦束住,这类细巧贵重的衣服,我们这类下等蠢牛人,没福气穿,也不会服侍人。姓金的气得没法,暗中咬牙,见纽扣经水涨胖,解不下来。衣服本来透,小火旺,绑在身上,直冒热气,越发难受,一时起,用手撕,丝绸经水,更是坚韧,又没什么力气,姓朱的平更是天生懒虫,行动须人,体力甚弱,越发无计可施,总算方才料错,雷八辞虽然强傲可恨,似无伤人之意,少年虽然生得雄壮,神态口气,却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宽。

 二人对撕对扯了一阵,一件也未下,神情十分狼狈。后来,少年见二人累得气吁吁,走过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脚,毁损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见少年始终脸笑容,虽具一脸英锐之气,人却和蔼可亲,丝毫未记方才打骂之仇,再想到当,不是此人,不论冻饿,均难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讨好,取姑与,贪得重赏,委实也真亏他。先恐受辱,不敢开口,一听自愿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这样再好没有,可恨那些奴才,一听说走,全都抢先,一见这等大雨,也不赶回探看,我们无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没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较多,因下坡时将背朝后,前不曾透,本来纽扣易解,只未做惯,一见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这等人和废物一样,也真可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回忆兄长平之教,依旧声不动。正代二人解,忽听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这干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子的水,还未哩。”

 雷八见二人把人家帮助,认为理所当然,连子都不肯,干衣依然摊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舍不得动一下手,样样要人服侍,心里看了有气。又知这两个狗官亲到了前途,难免寻事。以前路上,连受恶气,心中气愤,不敢发作,及至遇雨之后,见对方那等胆小卑鄙情景,心想:“驴的,平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没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缩头乌。仿佛一个纸老虎,经过一场风雨,休说假的虎形,连骨架也全拆散。这类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官,来管百姓!平官府威势,何等厉害吓人,今现出原形,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怕他做什?”于是厌恨之外,加上许多轻鄙。闻言,正想发作,少年已回头笑呼:“雷八哥,你帮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连子都要人,也许方才受冻的原故。”

 雷八对于少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觉他脾气好得太过,本心却不肯违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劝之言,只得强忍气愤。过去一看,原来姓金的内里束着一粉红色的绸带,不知怎的打成死结,吃水一泡,越发难解,雷八人又粗心,连撕带扯,好容易把它解开,带也撕碎成了好几条,才将夹帮助下。里面还穿有一条绸腿全部往外涨起一团,和猪泡一样。雷八见他带已解,双手仍提着,站在当地不动,狞笑道:“带死扣你解不开,莫非贴身单也要人?”姓金的见他辞不善,忙答:

 “我自己。”勉强将掖好,低身下去,刚把脚一解,便了一滩黄水。

 雷八先见两条脚管和灯笼一样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透,也不会子里面,存到如今。”后见放了两滩黄水,心更奇怪,猛闻到一股屎臊之气,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下,裆里面好些屎粪。原来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又小,彼时少年初见,用意难测,如在内里拉屎,恐不见容,如到外面便解,又不住狂风暴雨,加上饥肠雷鸣,只顾先抢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内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挤在一堆,已勉强忍了不少时候,等到吃了两个干馍,喝了几口冷酒,肚子又痛起来、见外风雨未停,本来还想和少年商量,就在中大便,谁知姓朱的胆小,老觉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声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觉少年雄壮威风,见和雷八头接耳,本就心中疑虑,闻言越发害怕,在未看明对方心意以前,如何还敢开口,作这类讨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风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连怕带急,心里一慌,结果屎未拉成,带却成了死结。后来实忍不住,正想冒险开口,恰巧雷八偶然对他斜视,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惊疑之际,心中一慌,一口气没提住,噗的一声,粪齐下,闹得一兜都是。

 身上虽然舒畅了好些,为了平,到处勾引良家妇女,二三月的天气,已换上重绸褂,屎出后,身上虽松快了许多,兜的存货,却无法出笼。本意少年好说话,也许一手包办,代他全数下,拼着许他一点好处,偷愉告知,将屎子丢掉;一见雷八代解,本就胆怯,好容易把带解开,忽想起屎还好办,至多子不要,这一兜的臊如何拿走,正提着发愁,吃雷八怒目横眉一说,先解时,雷八没有耐心,又受两下误会,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强自解,头一条脚还好,只漏了一滩臊,解到左腿,脚管中还存有两段臭屎,吃一泡,软腻腻的,已快溶散,偷觑雷八,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时一不留神,那屎由内滚落,抓了一手,雪白袜子里面也全装粪汁,地上更是粪秽狼藉,臊溢,臭秽之气扑鼻。

 雷八看出,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驴的,这大年岁还要屎,共总这点地方,又是人,又是马,你偏这等讨厌,不给我收拾干净,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衣以后,觉着身上又是一种冷法,冻得难支,无奈干衣服共只两件,下半身全是屎,不先去净,如何上身?外面雨水虽大,冲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没有那般勇气。及至狼藉地,雷八厉声喝骂,其势汹汹,瞥见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心想,这类人,如虎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时天近黄昏,路断行人,杀人谋财,易如反掌,不惊魂皆战,以为真要杀他,吓得扑地跪倒,急喊:“雷大爷不要生气,我干净就是。”

 话未说完,雷八见那臊水,正往火前去,惟恐木柴沾了粪,经火一烧,更是奇臭,怒火头上,顺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拨。不料用力稍猛,随手带起一燃火的树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个下手,也没看清面前那堆粪,离火又近,刚一跪倒,瞥见雷八恶狠狠持斧挥来,越当是要杀他,不由心胆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声:“爷爷饶命!”慌不迭往旁一闪。不躲还好,这一躲刚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扫过,自然受不住,惊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在那带火树枝之上,火虽灭,肩膀却被烧焦一块,奇痛攻心,疼得地打滚,杀猪一般哀嗥起来。

 那滩粪被他猛然一跪,溅得地都是,再加手脚舞,接连两滚,那装粪汁的袜子,立时甩了一只,朝左侧飞去。姓朱的刚由少年相助把衣尽,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说好话,许愿心,一见同伴粪,雷八已在怒骂,一个其势汹汹,一个跪地求饶,狼狈非常,毕竟旁观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凶,正朝少年说好话,求其往劝,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误伤,地打滚,那一只装有粪的袜子,突然离脚而起,面打来。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将手中衣拿起一挡,恰巧躲过。姓朱的刚把皮袍披上,觉着周身温暖,没想到由此一来,一下打中脸上“嗳呀”一声,头粪水交流,为防跌倒,只顾扶那身后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爷是好人。”

 底下话未出口,粪水已随口入,猛觉奇臭难闻,猛想起此是臭粪,情急惊慌之下,又咽了一点下去,当时反胃“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呛得急泪四,眼睁不开,举手一擦,忘了头上还有不少稀屎正往下,这一擦,连衣袖带脸全抹成了黄,猛然警觉,越发恶心,急切间又想不起个主意,一路连跳带呕,连隔夜食带苦水,全都吐出来,腥秽之气,越发难闻。

 雷八本是腔怒火,见二人如此狼狈,反倒笑得肚痛,跑向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来。姓朱的粪,越抹越糟,也越恶心,口鼻并用,连带呛,几乎闭过气去,好容易屏着气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将瓶中余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瓶雨水,匆匆跑进,接口说道:“你把头低下,我给你冲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将皮袍淋,没有换的。洗完用旧衣把袍袖擦净,再想法子。”姓朱的见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灾乐祸,随时出力相助,不顾称谢,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还有屎呢,冲完再漱嘴吧。”姓朱的闻言,又一恶心,了一口臭水,才由少年从头淋下,先把头脸和手冲洗干净,递过旧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间,忽听一声惊叫,原来姓金的带着身粪秽,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还恐被杀害,急喊“爷爷饶命”雷八已把他放向雨中,怒喝:“杀你污手!还不把那只袜子去,就着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胆早寒,加上一身屎粪,觉着狂风暴雨和瀑布一样,打向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几乎闭过气去,连惊带急,又跌了一跤,实在忍受不住,连滚带爬,跑进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么都答应,饶我命吧。”雷八见他在二尺来深的雨地里滚了一转,周身粪秽已全冲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经此一来,连人带火伤,一齐冻木,蹲在火旁发抖。

 少年方说:“你此时不能烤火,免得寒气攻心。”姓金的闻言警觉,往后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稳,一股跌向那滩粪水上面。见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愤急,表面却不敢得罪,勉强挣扎起立,正想起伤心。少年已将二人衣取过,用树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中太脏,臭味难闻,自往口,取下身旁旱烟袋,就火点燃,朝外观看天色,口中念道:“本来车快修好,被驴的一闹,地是屎,今夜连个坐处都没有,真是晦气。”少年接口道:“住的地方倒有,只是雨还未止。我们村中又没有轿子,这两位就把衣服烤干,也难上路。何况还有好些东西没法带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觉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惊,正在盘算,如何代雷八解劝,免往前途吃苦,忽听雷八笑道:“有人来了,还有三乘轿子。这大的水,怎么来的?轿子下面还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样,真会想主意。”少年闻言,出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向雷八低语道:“八哥,你情太暴,不听我劝。此时不是我们抬头时候,为了一时之气,何苦吃人的亏?这三乘轿子,许是接这两个厌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时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闲气。”说罢,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随向朱、金二人道:“我今总算多少帮你们一点小忙,我也不要报答,只是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请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谢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们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虽然暴,也难怪他,壮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报之理?只是这里无法过夜,柴也快要烧完,我二人不比你们强壮,就这样,已不免要生一场大病。今夜如无宿处,性命难保,还望壮士成全到底,想个方法安身才好。”少年知道轿子来路,此时此地,决不会是为别人而来,忙接口道:

 “只你二人后不与雷八哥为难,等衣服烤干,把斗笠与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庄投宿,包你舒服。”二人闻言大喜,同声答道:“桃源庄主秦迪便是我们至,这样再好没有。”少年闻言,心又一惊,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两家有情呢,这太好了。”

 姓金的立时摇头晃脑,说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台大人,这位朱老爷也是藩台表弟,秦庄主只知我们遇难,无论如何也必亲来接。你今功劳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台姊夫说上一句好话,马上提拔你做一个官。你不要酬劳,可见会烧冷灶,真有眼力。实对你说,秦庄主知道我是藩台姊夫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呢。”

 少年暗笑,这奴才所吹的话,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并不把你放在眼里。一听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轿子抬得有人么?”话未说完,便听外有人踏水之声,探头一看,前行两壮汉,都把脚勒到大腿里,手持雨伞,高打灯笼而来。还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马车,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爷他们出事了吧?”随又喊道:“崖下还有火光,那不是赶车的雷八么?”雷八认出内中一个正是二人所用健仆张升,还未开口,姓金的听出张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脚踏着地臭水,赶了出来,急呼:“我和表舅老爷都在这里。”同来另一壮汉忙即朝后赶去。张升见主人如此狼狈,连忙赶进、抢前请安,刚说得一句“二位舅老爷万安”姓金的已头一个大嘴巴打去,怒骂:“王八蛋,狗的,你们都死往哪里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爷在此受罪,差一点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严办你不可。”

 张升原因主人贪与土娼绵,又恐乃姊知道见怪,推说须往地方官道谢,并代藩台访查一事,留在后面;又恐追赶不上,别人说他闲话,张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骑马追去,暗告随车护送的家人亲兵,途中延宕,并代监防,不料过冈不远,便遇雷风暴雨。张升人甚机警,早就问出桃源庄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寻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听,果然就在道旁不远,立命车夫赶去,一面命土人抢前送信,仗着空车过冈。彼时天好,官眷所坐车轿均有油布篷罩,只随行护送的差官亲兵通体透,余者还好。秦迪最喜结官府,闻报立即冒雨出,把来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进去。跟着,便听山洪暴发,进退两难,方才如不见机,再往前行,人马均有洪冲去之险。张升自觉应变机警,回头得早,立此奇功,怀着腹高兴而来,只为沿途水大耽搁,秦迪巴结官亲,间知二人在后,既要亲来,又恐水大,特意了三乘轿子,轿底再绑着现搭成的木排,临时现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搁不少时候。谁知晚来一步,累得二官亲多吃了好些苦头,见了张升,不问情由,连打带骂,张升一肚子的委曲,说不出来。

 姓金的先前宛如斗败公,遍体伤痕,一身污秽,垂头丧气,连大气都不敢一口。

 此时却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句一个送官究办,把方才所受罪孽全发到张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脚踢去。不料怒火头上,忘了脚上没穿鞋袜,中升火,虽然温暖,地土却是凉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异常,脚已冻木,用力太猛,张升又是一个筋骨健强闪躲灵巧的壮汉,这一下,人未踢中,却踢在一块硬木柴上,自己却受了伤,当时觉着奇痛钻心,连脚指都快断裂“嗳呀”一声,往后便倒,脚底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又跌一个仰面朝天。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强挣着爬起,口中大骂:“狗王八蛋,该死东西,到了省城,我不禀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给长安县,打八百板子股,枷号三个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养的。”姓朱的比较沉稳,又因同是官亲,表舅爷终不如正牌舅爷的裙带关系密切重要,对于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为主,心中却是妒恨非常,见他刚有自己人来,还没问明来意,便发官威,连打带骂,知道张升精明强干,善于巴结主人,此行连太太对他也颇赏识,平早在暗中勾结,有意讨好,正自大声急呼:“老弟,这等大风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顿好了藩台表嫂太太,来接我们,有功不赏,反打人家做什?”话未说完,人已倒地。张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着嘴巴、诺诺连声,心中却是气愤,正打不起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来不会来晚,因雨太大,秦庄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钉好木排再来。

 太太说,舅老爷不该落后这远,问了好几遍,我说,舅老爷在栈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粪里面,又痛又脏,见张升不来扶他,正坐地上大骂,连呼“痛死我了”一听张升说乃姊问他几遍,心中一惊,又听提到栈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顾疼痛,抢上前去。张升当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闪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说什么话,你是怎么回禀的,提昨夜栈房做什?”张升知他心病,故意拿乔,诡笑道:

 “小的没说什么。秦庄主来了,舅老爷还不把衣服穿上?”

 说时,外面人语喧哗,杂着水响。这时,雨还未止,虽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却大,水离口不过寸许,再涨一点,便要侵入内。那三乘轿于又装在木排之上,顺而来,一齐冲向前,人还不曾进,外面的水早已涌而入,地火当时被水淹没。姓金的也被张升提醒,觉着周身冰凉,低头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里,吃水一冲,连烤衣服的木架,也被冲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语了两句,早已闪身外出,不知去向。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着身子,如何见人,秦迪又是新,连急带愧,正急得跳,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张升手急眼快,心思灵警,虽想捉弄主人,报复方才打骂,但一想到,自己还要仗他威势对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狈,同失体面,做得大过,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顺手抢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着,抢往口,就在雨水里面,朝着第一乘轿子打了一千,大声说道:“家主人过冈时节,翻车遇雨,周身皆,此时正在烤火,衣履不周,中污秽,不便接待,庄主盛意,万分感谢。现命小的挡驾,请庄主先回,将空轿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专诚拜访,向庄主道谢。”随又抢往轿前,低声说道:“家主人雨中遭难,请庄主即速回庄,借几身干净衣服,放在厅旁小屋之内,等家主人到达,换好衣冠,再行请见才好。”

 秦迪小时,虽然学了一点武功,近来酒淘虚,成了一个空架子,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苦头。当原因巴结官亲,执意亲身来,一到黄牛坂,不料水势这大,已自气馁,因张升先前苦劝不听,中途折回,又觉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赶来。到了口,一见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来,轿夫虽在水中挣扎前行,依旧摇摇倒,几乎立足不稳。

 洪绕崖而过,撞在崖角之上,起丈许高的花,澎湃奔腾,势甚险恶惊人。探头一看,崖地势稍高,吃轿一冲,水已漫入,皆水,大片浊水,正由内倒卷出来,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内有山洪向外狂涌,中间还隔着三尺来宽的水面,实在无法过去。

 目光到处,瞥见中遍地狼藉,破车衣物散了一地,旁边崖凹中,还挤着两匹大马,朱、金二人,一个赤身体,一个只上半身披着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耸肩缩背,神情委顿,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张,张升正把棉袍与他披上,心想不下轿去,不显诚敬,这等水泥污秽如何举步,忽听张升跑向轿前挡驾,正合心意,暗忖:“对方如此狼狈,就此相见,也太难堪。”点头笑道:“既然如此,请代回复贵上,说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赶回庄去,与二位舅老爷准备整洁衣履,更衣之后,再请人席了。”张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谢。

 这时,雷八见少年,已在张升入门时走去,行时暗嘱,诸事留意,忍气为高,正不知所说何意。秦迪已先向众说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们抬轿时务要小心。

 如今前后路断,车夫连车马也全带走。我回庄去,再命人来接应。走得慢点无妨,越稳越好,不必心忙。回去这一段,着风雨,逆水而行,我还要多带两个人走,途中如无失闪,到庄有赏。”说罢,自带数人踏水拥轿而去。张升随命轿夫暂停,一面忙着把半的干衣请金、朱二人穿上,转对雷八道:“你也帮帮忙,站在那里做什。”雷八因张升久在外面跟官,人虽刁滑,颇通情理,不似别的恶奴亲兵狐假虎威。张升又因这条路不太平,虽然带着多人上路,小心总好,不愿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气,均是张升解劝,留有一点好感,笑对他道:“张二爷,不是不肯帮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得惯。”

 张升已然闻到臭味,低头一看,果然地粪秽,主人身上更多,笑问:“这是怎么的?”雷八方要开口,姓金的惟恐张升怀恨,不敢发作,一听雷八开口,想起旧仇,不迁怒,刚把鼠目一瞪,怒喝:“还不是你这奴才!”雷八闻言大怒,正要回答,随来村中壮汉已有二人抢进。姓朱的忙把他劝住,悄告张升:“这些衣服全部污秽不堪,如何带走?”张升笑答:“这衣服如此脏法,也不能穿,莫如把干净一点的留下,下余赏给来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爷到了衙门,还愁没衣服穿么?”姓朱的连说:“甚好,这类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气,还是赏人,免得妨碍官运。”姓金的因那衣服由里到外,全是新制项下,先还不舍,一听妨害官运,想起上面多是粪,方始终止。因恨雷八不过,故意喝道:“赏谁都可,只是不可赏他。”雷八冷笑道:“上面尽是狗屎,谁肯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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