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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沥血大江潮(下)
 沈小楠用力地挥着手,向江边的客船高叫,丝毫也不管身后右手的近。

 霍澜沧心中极,不知杜镕钧是生是死,也不知京冥下落如何。眼见江船的船只慢慢泊近,她大吃一惊:“小楠,这是倭船?”

 沈小楠极狡黠得笑了笑:“以毒攻毒。”

 船只使近,一个扶桑人钻了出来,大声吆喝了一句极其生硬的汉话:“干什么的?”

 沈小楠却用半生不的扶桑话大声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指着霍澜沧,又指了指自己。

 那个扶桑人人装扮,看着沈小楠和霍澜沧,眉眼慢慢出了笑意,头一挥,示意她二人上船。

 嘉靖年间,倭患极重,时常有船只在沿海打劫,也有些个人武士擅自深入内地,*掳掠无所不为,霍澜沧也是恨之入骨,忍不住低声皱眉道:“小楠,你要我托庇在这些畜生手下?”

 沈小楠声音也得极低:“帮主,跟我来——我们等着坐收渔利就是。”

 远处,右手的白衣已经可见,霍澜沧一下就明白了沈小楠的意思,大为诧异,不知这平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何想的出这种一石二鸟的计策。她也不再坚持,随同沈小楠,便上了船。

 “停下!停下!”右手已经奔到,大声喝着:“金令在此,停船!”

 那船头的人却是哈哈大笑,命船工开船,丝毫不理右手。

 右手冷喝一声,足尖勾起一溜水花,直冲客船而去——他布了这么大局,冒了这么大险,调拨如此之多的人手,甚至私自调了神机营来,若是看着霍澜沧就这么逃走,他如何甘心?

 足尖在船头一点,右手已奔入客舱。

 这船中等大小,正中的大舱里,或坐或卧着七个扶桑的剑客,本来目光都钉在两个女人身上,右手这一闯过来,就开始冷冷地盯他了。

 “创”的一声,离他最近的武士慢慢拔出一把刀来,蛇行的肌理,汇聚成一点的刀眼,血槽微微染着青光,端的是上品。

 “出去。”他汉话说的虽然不好,言语间的蔑视却丝毫不因语调的生硬有所影响。

 右手长这么大,何尝受过这等轻蔑,即使铁肩帮的人,也不过视他如寇仇,但只要听见“右手”二字,还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好刀…”右手微微的沉“只可惜…”

 几乎是在武士挥刀的瞬间,右手的双掌也拍出,左手拍在刀刃上,右手斜拍在另一侧——一声脆响,无坚不摧的武士刀竟然被掌拍断了。

 右手的神色极其诡异,那武士吓了一跳,身后本来漫不经心的众人也慢慢爬了起来,纷纷拔刀出鞘。

 “好!大爷就教训教训你们!”右手几乎是刚才一模一样的一招挥出,那武士的右臂象断刀一样飞了出去,右手随手接下半截刀锋,身形一转就向后面七个人攻去。

 “当”一声脆响,七人中的一个黑衣人双手挥刀,竟然接下了他这一击:“阁下好辣的手,好…我就来看看中原武林究竟什么水平罢…”

 这一式神完气足,和刚才的脓包几乎天壤之别。

 一招过罢,右手才看清了他手里的太刀,条纹是漂亮的闪电纹和水波纹,赤铜鱼子地金菊镡,表面开着单血槽,内里开双血槽,只可惜看不清刀茎上的铭文,但猜也猜得出系出名家。那黑衣人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受伤的武士,只低低地开口:“你有本事,就把这把刀也拍断吧…”

 这把刀,估计他是爱如生命了。右手忽然起了几分恶作剧的意思“呸”的一口,将一口痰吐在那精美的太刀上,哈哈一笑:“弹丸岛国,也敢在我面前卖。”

 那黑衣人果然气到发晕,猛地抬起头来,眼里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右手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这样的对手气势虽足,既不会变通又没有巧力,虽然刀法不错,也不过是不错而已。

 “右手大人住手啊!”忽然,船舱后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汉人,奔到右手面前,脸色已经发青,低声音:“他们都是太师的客人,大人你怎么能动?”又转身向那黑衣人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也不理他,继续持刀,依旧用极其清朗的汉语道:“这一回,就算老师的要求,我也不管了!这个畜生,他侮辱了我的刀。”

 右手本来已经强自按捺下火气,听见“畜生”二字,索恶人做到底,刷刷两刀左右斜劈了过去,怒道:“我今天陪你玩玩刀…”

 一边的霍澜沧看的极其入神——无论右手,左手,火鹰还是京冥,动手都极其灵活,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左手和火鹰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但这个右手今天却让她见识了真功夫。

 只有半柄断刀,但丝毫不影响他漂亮完美的弧线,几乎只有三招,就立即分出来高下,身边的武士已经跃跃试,而那个冲作翻译的汉人早已急的头是汗,一转身,又奔向船尾。

 “呀!”“呀!”黑衣武士一连七刀劈出,漂亮的袈裟斩。右手几乎是不动声地接下了这七招,索硬碰硬。

 七招一过,右手的虎口断裂,他一挥手将残刃摔开,笑看着对手。

 那柄漂亮的太刀,七招居然都砍在同一个地方,活生生砍开了一道裂口,右手心思果然极其毒,一心偏要折辱一下这把刀,也顺便将适才的蔑视完璧奉还。

 “破刀就是破刀。”右手道:“你只配切菜,还不配杀人,更不配杀中国人,明白么?”他语气极其诚恳,似乎在说给小孩儿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你…”“我知道你们喜欢自杀,砍头剖腹请随便吧。”右手依旧皮笑不笑:“不过,我的人犯,我要带走了!”

 “等一等。”右手正向霍澜沧她们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后舱船帘开处,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随之是舱令人呼吸不顺的压抑。

 右手和霍澜沧正面对面,但是极其默契的换了一个眼色——杀气,这是杀气,多少年未曾见过的浓烈杀气。

 “老师——”适才的黑衣武士叫道。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打哭了小孩,大人就出来了,果然不错。”右手拍了拍手,晃晃脖子,向那老者走了过去。“看来这回出来的是高人了,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若是战败,不敢留名。”那老者低头道:“右手大人好像很瞧不起我们东洋的刀?”

 “不敢。”右手微笑:“瞧不起扶桑人而已。”

 “那…请大人看看这把刀,如何?”老者居然双手托起一把肋差,向右手递了过去。

 “老师!”几乎所有的武士都在惊叫,那老者竖起手掌,顿时安静了。

 右手轻轻拔出那柄肋差,忍不住轻叹一声——那是每一个用刀的人心中完美的极致了。月山肌,华表切,小切先,纹理透慑出一种震人的杀气,简洁的武藏镡,月争辉的口,刃身雕着极其罕见的地葬王菩萨。刀茎的铭文上刻着:鬼冢吉国。

 右手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如何的作品。

 “如何?”那老者略带一二得意,但右手心神却是一震——他一直牢牢控制着这条船上的气氛和节奏,但是这个老者一出来,却似乎打破了一切。

 “不怎么样!”右手忽然手一挥,肋差向船舱外飞了出去。

 “住手呀!”几个武士大吼,老师的这柄刀,平连看都不让他们看的。

 连那个老者,都有了一丝动容。

 只是飞出去的一瞬,右手又轻轻把刀收了回来:“我从来都不是君子…但是,我确实忍不住想看看这柄刀在你手上,能发挥什么样的威力。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那么,如果你胜了,如何?”

 “我带她们走…另外,麻烦你自己动手,把这把刀扔进江里。”右手笑了笑。

 “好。”老者的刀已举起,可以想象天地变的一击。“拔刀吧。”

 “我空手,多谢。”右手轻轻挥了挥手。

 “你瞧不起我?”老者有点愤怒。

 “多少有一点吧。”右手回答:“真正的武技,本来就不靠兵刃的…你既然不肯告诉我名字,老头,你动手吧。”

 攻心,本来就是他最拿手的招术,右手并不在乎托大,只是有隐隐的快——把适才遭受的轻蔑和侮辱十倍奉还,就像他一直所做的一样。

 只是在扬起刀的时候,老者已经不再动怒,整个表情似乎开始融化到极其圣洁的境界,切先的光辉胜过月华,一刀,只一刀,已经劈下,在那一瞬间,右手开始后悔自己的托大。

 他的全身,已经在刀锋的笼罩下。

 右手双手一合,白衣已在手中,向着刀锋卷了过去,老者的刀风凄厉之至,白衣顿时化成碎片,如同片片白蝶,漫天飞舞。

 只是这一刻,右手的身子也象张弓似的一缩一退,弹出了三尺开外,避开了攻击范围。

 身后正是刚才受辱的武士,连想也没有细想,便一刀斩下,右手身形早定,哪里来得及闪避,硬生生一扭,右肋处当即挨了一刀。

 “找死!”右手目凶光,三招齐出,双虚一实,几乎不等反抗,就夺下了那把刀,反手斜挑,将那武士的一条腿砍了下来。

 事出突然,再想变化已经来不及。右手本来就不是善类,得刀在手,精神一振,刷刷刷三刀直向那老者招呼,存心要试试自己的快刀。

 二人这一对手,霍澜沧才不得不叹服,右手的武功造诣实在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筹,这路刀使得大开大阖,绵里带刚,极力阻止老者使出一刀斩那样的招术,又全力消耗着他的体力——毕竟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时间一长,总是不如年轻人的。

 这么聪明,京冥和他其实也差不多吧?霍澜沧忽然想,论起心机城府,不知京冥比他如何?

 眨眼间百余招已过,那老者踉踉跄跄连退了几步,忽然猛地一刀挥出,又是那“风一刀斩”的招术,右手一刀跟着封出。没想到几乎在余力只有千分之一的时刻,那老者的刀又是一扭,从另一方劈下。

 速度,力量几乎达到了完美——也达到了老者的颠峰。

 右手自知这一刀他挡不住,依旧用适才的招式挡出——只是刀锋相的一瞬,他已经撒手扔开刀柄,欺身而近,一掌打在老者的口上。

 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比这更可怕的是尊严的断裂。

 “你输了。”右手静静地开口,并没有饶人的雅量“麻烦把这把刀扔下去…这是你的承诺。”

 老者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骄傲地扫了右手一眼,转身,抱着刀一起跳下了江水。

 “老师!老师!”几个徒弟一起奔到船舷边,却只见老者在慢慢下沉,挥刀,切开了自己的腹部…明月当空,看不见血红,只看的见一团浓黑蔓延开…蔓延开…

 七名武士失去了任何理智,狂刀一起向右手劈了过来,右手已经没有兵刃,双掌齐飞,打死了其中一个,却也挨了两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霍澜沧心中愤懑,差点就要起身,沈小楠却一把拉住了她。

 “你救了他,只怕是东郭先生救狼吧?”

 “对了,小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里学的那些话?”霍澜沧眉头一蹙,她没有再起身,目光视着小楠。

 “我…帮主你只知道我是金陵城外捡来的孤儿,是不是?”沈小楠忽然出了一丝极其凄凉的笑容:“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娘是金陵城里一个普通的女子,我的父亲…父亲…却是个日本人。”

 “你说什么?‘霍澜沧音量一下提高。

 “是这样的,本来就是这样。”沈小楠抱着膝盖,似乎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厮杀:“他在糟蹋了我娘之后,就被娘刺死了,嘿嘿…但是,我却生了下来。我三四岁的时候,老是找她要爹爹,我娘就为了我…学了东洋话…”她的眼波中有了一种嘲讽:“只不过她还是死了,没有死在仇人手里,只是死在我外公的家法下。”

 霍澜沧没有问下去,心中却一阵酸痛,没想到这每笑逐颜开的女孩儿竟然有这样的过往和回忆。

 沈小楠努了努嘴,勉强地笑着:“澜沧姐姐,我们等着坐收渔利,就好了。”

 场上的武士只剩下三个,但是右手也是浑身浴血,适才在黑衣武士那里挨了一刀,和老武士过招更是消耗了极大精力,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更何况面对这么一群疯狂的敌人?

 右手几个踉跄,显然就要倒地。

 两柄刀,一左一右砍下,右手脚步一斜,挡住左边一柄,只是右边那柄却再也挡不下了。没想到今天会死在这里,右手想,真是窝囊。

 忽的一把刀斜挑,将那柄刀砍开——定睛看时,竟是霍澜沧,并肩站在自己身边。

 二人这一联手,情况立即逆转,霍澜沧身子也不大好,全部的攻击还是由右手承担。

 双刀相,身形一错,右手觑准机会就是一刀横挑,又一名武士喋血刀下。

 “没想到你回来帮我。”右手不肯去看霍澜沧,五指依次松开,缓和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船工早就逃生了,偌大的一条船无人掌舵,在江水里胡乱打着圈子。

 “你这个人,虽然卑劣无,为虎作伥…但终归是我的同胞。”霍澜沧扬刀,眉眼一片清寒:“我不能看着你死在这些人手里。”

 一个不肯谢,一个不肯道谢,虽然互相在为对方掩护,那只不过是十年江湖所产生的下意识的反应。而鸿沟明显的,几乎令人窒息。

 最后两个武士的眼中,终于也有了惧意。

 “你一个我一个,解决问题。”右手向霍澜沧微微点头。

 “好!”霍澜沧长刀直劈,向着靠近自己的那个武士急冲过去,那名武士惧意已生,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居然只会挥刀击,连闪都不闪。霍澜沧刀锋刚刚砍出,只觉得身后又是一股劲风袭来——难道,她迟疑着…

 右手果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两名武士立即夹斗霍澜沧一人,在霍澜沧的刀锋劈上其中一人的肩胛之际,另一人的刀也近了她的后背。

 直到此刻,右手才忽然出手,单刀一扬,卸下了那名武士的右臂,随即左手急点,封住了霍澜沧间的京门

 “你无!”沈小楠急冲过来,右手捏住她的腕骨,直接将她手臂扭到背后:“你们难道没有借刀杀人过不成?冲什么君子!”

 “可是…”沈小楠急得快要哭出来,右手随手点了她的道,一直在滴血的刀锋对准了瑟缩成一团的翻译。

 “大人饶命,我是太师府的啊…”一声哀号未毕,右手已经当头一刀砍下,半个头颅落在一边。这个人,难道还以为有命回严世藩那里搬是非不成?

 这一战,从午夜杀到东方发白,右手拨着船只,双脚一顿,船舱登时出两个大窟窿,江水开始翻滚着向里涌来。

 转眼已到江边,右手提着两股女子,飞身下船,回手起船橹,用力一点,客船远远的开,慢慢地沉下,毁尸灭迹,至于善后,就是地方官的事情了。

 “霍帮主。”右手扣住霍澜沧肩头:“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多谢你。”

 “不必…只不过看在中国人的面子上。”霍澜沧沉声答道,也不见如何的愤怒。

 “只可惜…”右手叹道:“我一定要带你回去,做个代。”他虽然是在叹息,手下却毫不留情“克”地一响,霍澜沧的右臂已臼。“当时我若是等那几个扶桑人死绝了再和你硬拼,说实话,我没有把握。”

 他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解释自己的动机,竟还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无话可说,兵不厌诈而已。”霍澜沧也沉了一下:“只不过…你能不能放过小楠?”

 回头看了看那个大眼睛,明眸皓齿的丫头,右手点点头,随手解开了她的道,又在她小腿上轻轻弹了一下:“半个时辰以后,这种酸酸麻麻的感觉就没了,你不要怕。”

 霍澜沧不忍再回头,叹了口气:“走吧!”

 父亲一世的基业,铁肩帮的道义和追求…霍澜沧只觉得心如麻,隐隐的绝望透上心来,严嵩父子抓到自己,如何处置?想要好死怕是不可能,只盼京冥安然无恙,迅速接替帮主的位子…

 只是右手还是安然不动,眼睛死死盯着远处,似乎穿透凌晨的浓雾,看得见什么别人看不透的秘密。

 “出来!”他忽然道,声音不大,却绵绵长长的传出老远,刺痛人的耳膜。

 没有人回答,右手的手轻轻反扣住霍澜沧的喉骨,做着无声而绝决的威胁,瞳孔写了杀戮的决心——他伤势也已经不轻,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是谁。

 京冥!京冥出现的时候,霍澜沧几乎失声尖叫出来——她征战半生,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多的血,头上,脸上,身上…连头发都被血块凝结成了一缕一缕,显得犷而凶狠。

 想象着他穿越了如何的包围和埋伏,连右手也暗自钦佩。

 “广寒——绝域!”京冥忽然大喝一声,手里寒芒四,不知哪里变出的箭镞。

 右手早就尝过他这套阵法的厉害,连忙挥剑开箭针,第一波之后,第二波立即赶到,京冥的身形几乎也同时冲到,拍开了霍澜沧身上的道,一把抱起她,开始飞奔。

 右手立即明白自己已经上当了——什么广寒绝域,只不过是把箭镞绑在弯曲的树枝上而已,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自负,更惊诧于卫兵们的无用,但这时想什么都是没用,他发足急追。

 “放我下来!”霍澜沧急忙道,京冥这才明白过来,放下她,一起向着江边跑去。

 “别说话…跟我来!”远处,是几丛矮树,和一团蒙蒙的白雾。

 右手越追越紧,京冥回手又打出一枝狼牙箭,阻了他一阻,只是这枝箭扔过去以后,他手里就只剩最后一枝了——那本来就是一方担架,又能接来多少?

 一手拉着霍澜沧,急速奔入了岸边的白雾之中,京冥嘶声大叫:“杜镕钧——”

 一声嘶喊的同时,右手也已经奔入阵中,杜镕钧手里的石块刚刚放下——他的手在那个小圈之上似乎已经悬了许久,只为完成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快!”京冥拉过那块担架,推入长江之中:“这个阵拦不住他!”

 他随手又砍下两长的树枝,当作船桨,回头怒道:“你还不上去?”

 好在明军抬死尸的担架还算宽大,京冥又做了些小小改动,霍澜沧站上之后,竟然当真和小舢板差不多。

 石阵还在转动,右手的脚步由快变慢,似乎在倾听着转动的方向和声音。

 “你!上去!”京冥一指杜镕钧:“你不会游水,过会万一掉下去就抱着一树枝,抱紧了,没人能救你,明白么?”

 他不等杜镕钧再推辞,匆匆把他推上了“舢板”然后,恶狠狠地盯了霍澜沧一眼,那一眼极其贪婪,似乎要把她的音容笑貌一起刻入脑海中。

 “你…”霍澜沧无语。

 “少废话,国事为重!”京冥不忍再看,一把将舢板推入江中——那个澜沧江边长大的女孩子,水性极其,应该可以安然渡过这一劫吧。

 京冥回头,从间摸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十颗淡绿的药丸,一股脑入了口中。

 “你这么急赶她走,是怕她看见你吃药么?”石堆轰然炸裂,右手走了出来,脸上也是一片死灰。“你吃的是天竺的轮回散吧?我好像见你用过一次了。”

 “是…”京冥一边回话,一边用余光计算着霍澜沧离去的距离,竭力拖延着时刻。

 “轮回散好像又叫三生丸”右手的刀尖慢慢指向京冥,刀刃已经完全卷开,似乎昭示着战斗的惨烈,他慢慢道:“吃了三次,就可以去轮回了…是不是?”

 “你好像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做什么?”京冥自己明白,这回服下的三生丸,药足可以抵消三十年的寿数,他手里的长箭也慢慢抬起:“但是…我一定可以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是么?”右手微笑:“看来你的听觉实在差了很远,你听不见什么响动么?”

 响动!什么响动?京冥忽然一惊,远远的,是马蹄踏地的声音,闪电一般的近。右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发出了合围的信号。

 无论那两个人划的多么用力,都决不可能逃过火炮的程。京冥什么也顾不了,扭头就像江水里冲去,几乎用尽浑身的内力嘶喊:“澜沧——下水!”

 “住口!”右手飞身而起,刀尖直刺京冥的背部。

 京冥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临危不,顺势俯身倒下,单手一探,已扯拄了右手的足踝。右手人在空中,只得另一只脚凌空踢去,忽然瞥见手中似乎有点什么在闪光,又急忙收住了势子,两人一起重重摔在浅水里。

 京冥手里急抓的不过是江水中的一块石头,他不等右手缓过劲来,又是用力一扯,将他向水中又拖了一步,江水已经过的深,二人一起没入了水中。

 若是论起水性,右手比起京冥实在不知差了多远,只是他手中有刀,虽然喝了口水,却连忙闭气,挥刀向京冥砍去。

 刀在水中,阻力大了许多,京冥轻轻一晃避过刀锋,全力向深水游去。

 官兵们架起火炮,只看水中翻腾不已,也不知是谁的鲜血,染的一片通红。但右手大人也在水中,谁也不敢贸然开炮。

 半晌,右手一个人站了起来,漉漉地走向岸边…

 “大人——”无数眼睛等着他的示下。

 右手无力极了…茫茫的江面,只有远处一片木板在漂流,其他的人却都藏在滚滚江水之下,这炮,究竟应该向哪里打?

 “罢了…”右手的衣衫不停的滴水,他狠狠地叹了口气:“这一回,当真遇到了对手——多派船只四下搜罗,我就不信,他们三个人都能过得了长江!”

 “大人,抓到一名余。”身边的一名把总极是谄媚地一指,似乎知道上司心情极坏。

 顺着他的目光,右手不哑然失笑,千军队里,结结实实绑着一个沈小楠,这极大的对比,多少有点可笑。

 “放开她。”右手命令道。

 沈小楠刚刚松绑,忽然手一闪,要把什么递入口中,右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从她的指尖抢过一粒药丸。

 “他们事到临头都不管你,难道你不恨么?”右手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无所畏惧的女孩子。

 沈小楠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恶狠狠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右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只想把这丫头带回府中,好好照料。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沈小楠已经猛地在他手腕咬了一口。

 “恶贼…你,你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你这条严家的狗!”沈小楠骂道,索豁出去了。

 右手知道,但凡被捕之际骂得极凶的,多半心中也极为害怕。他放开沈小楠的手,用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声音极温柔地道:“你走吧…我欠了你们帮主一条命,总是要还清的。”

 “你?”沈小楠大惊,本以为帮主逃脱了,自己又曾经设下借刀杀人的阴谋,这个恶贯盈的家伙决不会放过自己。

 “撤军!”右手的声音疲惫之极。

 “大人!”那把总看了沈小楠一眼,急道。

 “你要我抓她回去干什么?霍澜沧京冥都跑了,我抓个丫头片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右手冷冷扫视一眼,扭头就走。

 军令如山,官兵们一起整队回营,沈小楠这才信了他是真心放过自己,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等一等!”她也不知什么怎么脑门一热,居然喊住了右手。

 “哦?”右手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柔和。

 “你…”沈小楠无端地一阵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坏人…你,你在船上…你…你为什么要为虎做那个什么?”

 右手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回,他笑得很奇怪,似乎连眼睛也开始微笑,开始融化:“沈姑娘,你是孤儿…我也是,只不过,你是被铁肩帮养大的,我是被严家养大的,你明白么?”

 他不再解释,只大步离开,身边一名士兵已牵过马来,右手翻身骑上,忽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大军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眼就剩下江畔的烟尘。

 这是沈小楠第一次这么孤立无援地面对着战场,厮杀,初晨的阳光竟然是失血一般的苍白,照在滚滚长江上,若有所失。右手临去时的笑容不知怎么刺痛了她,那是千年的地火从隙里的薄,那是久违的阳光从乌云中显的震惊…那样的人,那样的笑容,只怕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我们、我们…都是活着那么累的人啊…沈小楠忽然扑到在江边,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一生里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大哭,压抑如同黑色的气旋,围着她的心脏一直打转。有没有没有背景和身世的人?有没有快乐和逍遥的地方?她一向明媚的微笑,只是,谁又明白,夜深人静时,她总是被恐惧和孤单包围,独自忍受着无可消除的悲哀?

 “啊——”

 “啊——”

 她不知哭诉什么,尖利地嘶叫着,用一个十六岁女孩子最刺耳的声音。寂寞的江水,浓烈的血腥,冰冷的阳光…一切依旧安静,似乎这个天地已经习惯了看着那些被伤害、被刺痛的人们,看着他们掩饰和坚强,看着他们无助的发狂甚至寻死,又看着他们一次次站起来,在心上包起更厚的茧,戴上更厚的面具。

 那个江畔痛哭的女孩子,总有泪尽的时刻。若是还能站起来,就站起;若是再也撑不下去,这苍茫大地,滚滚长江,是自由的故乡…

 天地无情,这便是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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