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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扑朔迷离
 葛品扬遵龙门棋士指示,化装成一名四旬上下的落泊文士,旧皮裘,破书箱,一副酸儒模样,无论出现何处也不容易引起他人注意。

 这时已是仲冬节候,北风呼啸,天雪,葛品扬预定之路程是由萍乡奔醴陵,自株洲渡湘水,再由桃花江方面,经汉寿、常德、石门,沿澧水直趋五峰山,然后转赴巴东向巫峡。

 半月之后,葛品扬到达桃花江地面。

 桃花江属长沙府益县,在益县南六十里处,仅为资水之一段,以两岸桃树丛生而得名。三国时,吴使大将目蒙取桂、零陵、长沙三城。关羽时镇荆州,提兵与争,曾一度驻军于该地,故附近至今尚存有关羽祠。

 时值寒冬,除了滚滚江水、秃干枯枝外,地名虽美,却没有什么可看的。

 葛品扬渡江行至太子庙,正在镇上一家小饭铺打尖,忽见自衔西常德方面走过来两名镖师模样的人物。

 两人转身进铺时,其中一人大笑着说道:“俗话说得好,哈哈,真个是百闻不如一见。”

 另一个笑着摇头慨叹道:“谁说不是?堂堂名天下的龙门棋士,真想不到他阁下原来竟是这么一副德…”

 葛品扬猛然一呆,讶忖道:怎么说?难道是我耳朵出了毛病不成?

 两名镖师就在距葛品扬身旁不远的一副座头坐下,要了饭菜,一迭声催快,似乎有事在身,吃完了马上就要上路的样子。

 葛品扬原希望二人能就原题目继续谈下去,讵知,结果令人失望得很,二人刚才那两句话似乎只是一段议论的结尾,接着谈起的,已换成一些不相干的闲话。葛品扬听到后来,实在有点忍不住,只好离座上前向二人拱拱手道:“在下生平嗜棋如命,适才听两位提到什么棋士,不为之技难熬,那位什么棋士现居何处?不知两位可否为在下指引一下?”

 二人中肤较黑的那人抢着笑答道:“在常德,好找得很。”

 另外一个皱了皱眉头道:“郁老大,你别害人了好不好?”

 葛品扬听了,又是一呆。那被喊做郁老大的黑肤汉子也好似没有听懂他伙伴这句话的用意,眨着眼皮道:“害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另外那人眉头皱得更紧,指了指葛品扬,回过头去说道:“我说错了么?你郁老大以为我们这位秀才先生比那位什么‘桃源风太岁’如何?龙门老儿下起棋来又侮又赖,自己举棋不定,却还不许对局者表示不,那天那一巴掌,连‘桃源风大岁’那等脚都给打断两颗门牙,要换上我们这秀才先生,你说挨得起么?”

 那叫郁老大的耸耸肩肿,默然无语。

 葛品扬却止不住益发惊奇起来,龙门老儿棋力虽差,棋品却不算太坏,说什么也不至干又悔又赖,甚至为输棋而出手打人的呀?而且这老儿一向讲究身份,他棋瘾再大,也绝不会降格到去跟什么风太岁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所以,葛品扬断定,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于是,他故意“哦”了一声作吃惊状问道:“此人棋品这么坏?他到常德来下棋已经多久了?”

 郁老大算了一下道:“大约半个多月。”

 葛品扬拱拱手道:“谢谢两位,打扰了。”

 语毕,深深一躬,转身返座。如今,已没有什么值得再问下去的了,一句话说完:目前出现于常德的那位什么龙门棋士,准是冒牌货!

 他离开天龙堡时,龙门棋士明明还在,师父天龙老人尚在昏中,龙门棋士守护尚唯恐不周,那会有此闲情来常德与人下棋?同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离开天龙堡总共也才不过一二十天光景,而这位什么龙门棋士竟说已到常德半个多月,龙门棋士什么时候成了神仙?

 现在,葛品扬只有一点想不透:此人冒充龙门棋士的目的何在?

 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龙门棋士古今同并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此人居然有此胆子,其仗恃的又是什么?

 武功么?不可能。

 当今在武功方面,其成就能与龙门棋士相埒者,屈指可数,而这些有数人物之中,又有半数是他的生平老友,余者如天山胖瘦双魔,五台金、、醉三魔等,一个个亦都各有各的身份,谁也不可能出此下策,自贬身价的。

 那么想来想去,实在不可思议。

 葛品扬再也坐不住了,匆匆结账出门,一路飞赶,未至天黑,已赶抵常德。

 常德,秦汉时称武陵。

 南北朝时代,南朝至陈时改称武州,旋又改称沉州。隋统天下,改称朗州。唐天宝年间复为武陵,至乾元年初,又回复朗州。宋初沿之,至大中祥符五年改鼎州,乾道年间并升格为府,易名常德以迄于今。

 葛品扬入城落“楚友乐”客栈,向店家一打听,店家回称有这回事,地点在南城安济门外,水旁边的招屈亭边,不过,每天只赛一局,辰时开始。现在天气这么冷,恐怕早散了,无论对局或观局,只有等明天。

 葛品扬笑问道:“每天都有人应战么?”

 店家也笑道:“当然了,那么大一对金元宝谁不想?据说那位什么大棋士的棋又臭得很,要是懂这个,我也会的。”

 葛品扬又道:“那人棋臭,武功听说可不弱,而且还听说动不动就出手打人,别人怎么敢的呢?到现在为止,有人赢过他吗?”

 店家摇摇头说道:“那就不清楚了。”

 葛品扬无奈,只好耐下心来等。

 第二天,天一亮,葛品扬便离栈向南城外赶去,他到达时,招屈亭内外已经到了不少人。

 亭内有着一张石桌,两张石椅,石桌上棋盘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差的就是龙门棋士本人尚未莅场。葛品扬背着双手,踱入亭内,选了个有利于观战的方位站下。

 没等多久,水方面,忽然传来一阵朗歌:

 “沈江五月平堤

 邑人相将浮彩舟。

 灵均何事歌已矣,

 哀谣振梅从此起…”

 葛品扬精神一振,忙向身旁一名灰衣老者道:“是那位大棋士来了么?”

 老人摇摇头,缓缓地答道:“非也,此人昨来自辰州方面,系今之应战者,据说乃辰州地面的第一把好手…”

 老人语音未了,另一边又有歌声接着响起:

 “三间溺处杀怀王,

 感得荆人尽缟裳,

 把屈亭边两重恨,

 远天愁暮苍苍…”

 “来了!”

 “来啦!”

 闲人们声四起,葛品扬匆匆又向那老者问道:“这位大棋士输过没有?”

 “局局输。”

 “怎么说?”

 “你看大家高兴成这个样子,应该想象得到。”

 “听说他打过人?”

 “人人都给打过。”

 “嗯?”

 “赖棋不赖彩,棋照赖,人照打,彩注也照付。文人与棋士,德行都差不多,只不过文人有枝笔可用来…”

 老者住口了,因为对局双方已先后入亭。

 葛品扬抬眼望去,先入亭者是个四旬出头的中年人,面孔陌生,大概便是那个来自辰州的高手。接着入亭者,是名七旬上下的老人,一袭齐膝皂袍,白发白髯,双目光隐现,外貌果然颇像龙门棋士,不过,葛品扬就是不知道真龙门棋士现下在天龙堡内,也能一眼识穿的。

 真正的龙门棋士有股几乎自然的傲气,此人却没有。

 而且此人面色枯败,显然戴有人皮面具,白发和白髯均可能属于伪饰,只不过从眼神看来,一身武功倒颇惊人。

 白发老人南面上坐,辰州来的中年人坐去下首。二人坐定,同时自袖中取出一对金元宝,接着便一声不响地起手来。白发老人当然拿白棋,辰州来的中年人持黑棋先落子。

 上来一二十手都没有什么好坏可言。

 三十四手以后,葛品扬愈看愈奇怪,你道为什么?原来那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棋力竟是相当高,所可惜者便是太喜欢悔棋,每每打出非常厉害的一子,子落棋盘,突又连喊:“慢点,慢点,老夫尚得再考虑考虑。”

 考虑过后,撤回重走他处,结果由好棋变成臭棋一着。

 这种情形,在真正的龙门棋士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龙门棋士是看不到和想不出高明的着法来,一旦落子,则决不更动。而此人正好相反,着着都有极佳之构想,如能落子便算,简直可入国手之林,可是,令人恼火的是,着着悔,着着由佳作变败手,自陷窘境。

 所谓“气死看棋人”正是这种情形。

 葛品扬直恨得牙的,好几次暗暗跺足,设非自制力强,几乎要抢上前去为他将棋子扳回原位了。

 葛品扬身不自在,看到后来,忽然忖道:此人难道在故意做作不成?

 不过,此一想法马上又给另一想法推翻了,如身旁老者适才之言属实,他凭什要白送一对又一对的金元宝给这些不相干的人?他有多少家财?要过棋瘾也没有这样过法的呀!

 白发老人这种悔来悔去的下法,做他的对手的人虽然大占便宜,但是,每当自己刚落子,忽听对方蓦地一声“且慢”心理上也够不舒服的。所以,那名中年人有几次瞪起眼睛想发作,但是此人大概听到的不少,深知发作的后果,因而每次又都强忍下去。

 一个时辰过去,棋局濒临胜负关头。

 现在的局面是白棋一条大龙被围,四周通路全断,看上去好像还有突围的机会,而实际上,多逃一步,徒然多送一子。不过,好就好在轮到白棋下,如果白棋不作侥幸突围之想,乖乖补一下做两个眼活棋,由于这片空地本是黑棋的势力范围,白棋一活,黑棋就反而不乐观了。

 葛品扬暗暗着急,心底叫着:做活呀!死人,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白发老人拈着棋子想了想“拍”的一声,补成活棋,来自辰州的那名中年人脸色大变。

 他原本故布陷井,借白发老人错着连连,拼命围成一块大空地,引白发老人眼红攻入,然后一举全歼,不意白发老人东一子,西一子,七冲八撞,竟然得有了活意,最后他只有寄望于白发老人贪心不足,冀图多得,一走缓着,他便可以破眼全杀,想不到白发老人忽然识相起来,结果形成偷不着蚀把米,棋由大胜局面改处下风。葛品扬大感兴奋,暗叫一声:好!

 可是,天晓得,一声“好”刚刚喊出,白发老人老毛病突又发作,手一伸,竟又将走得好好的那枚白棋子拿了起来,口里还自语道:“怕什么?路有的是!走得这么软弱,岂不被人笑话?嘿嘿。”

 葛品扬心底一声长叹:完了!

 对面中年人喜,生怕老人再改主意,意忘了顾忌,按捺不住地口以将方式,故意哼了一声道:“下定了又要拿起来,哼!”中年人的意思,这样一,依对方一贯作风,定然会说:“你想老夫放回原处?嘿嘿,老夫偏要改走他处!”

 这样,白发老人正好中计。

 那想到,结果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白发老人居然一反常态,将手上那枚白子重新放回原处,冷冷一笑道:“好,好,不悔就不悔!”

 中年人巧成拙,当场呆住,眼皮眨动,双目中异光闪闪,这一刹那间,葛品扬徒然惊觉了一项发现:中年人也是武林中人。

 葛品扬留意之下,发现对面这名中年人不但是武林中人,其一身武功可能还相当不低,这一来,这种棋战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白发老人棋力不弱,已可断言,而他这种经常由好棋悔成坏棋亦已可断定为有意做作无疑。

 现在的问题是:白发老人这样做目的究竟何在?

 葛品扬试予假设:白发老人其所以如此做,可能是为了引某一方面的人物出面,也许现在这名中年人,就是他想要找的对象。

 理由很简单:俗云江山好改,本难移,白发老人如果真的悔棋已成习惯,则这一次不会这般好说话;而鉴诸过去各局,他既有动不动就会老羞成怒、出手打人的毛病,为何独能对此人如此容忍?

 其用心昭然若揭:尽力予对方以刺和打击。

 中年人双目中异光稍现即逝,迅速回复先前的平静,接着,走没几子,即见他将棋子一,起身淡淡地道:“认输了!”

 白发老人哈哈大笑,展袖一掳,将两对金元宝一齐扫入袖袋中。输了棋的中年人已踱去亭东,倚栏闲眺着滚滚水,心情似乎显得颇不愉快。白发老人大笑着站起身来,顾盼自雄地四下点头道:“老夫仍住南平栈,有应战请径往接洽,明天再瞧老夫的手段!”

 语毕又是一阵大笑,一拂,分开众闲人,持髯昂首大踏步走出招屈亭。葛品扬正想远远从后跟去,偶尔回头,忽然瞥及那名输了棋的中年人正在朝闲人群中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人使着眼色,不暗暗一怔。那名脸色苍白的青年人颔首会意,悠然转身出亭,尾随白发老人而去。

 葛品扬心念微微一动,本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继之一想,主意忽改。他暗忖道:白发老人落脚南平栈,随时均可按址找去,我何不改钉这名中年人?他既已派人钉住白发老人,我再钉住他,岂不更妙?

 于是,他混在亭中那一群七嘴八舌的闲人中,以静待动,暗中监视着那名中年人的动静。

 不多一会,那名中年人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出亭。

 葛品扬眼角一溜,并不忙着跟出去,这种大白天,他只要稍微留点神,说什么也不愁将人钉丢的。

 转眼之间,中年人已下去一二十步之遥,葛品扬心想:现在就差不多了!

 双手一背,方想举步出亭,目光偶瞥,不又是一怔。

 他见到刚才与自己交谈的那名灰衣老者,这时正以眼角斜斜溜定中年人的背影,嘴角含着一丝冷冷笑意,似在说:你们终于现形了吧?

 葛品扬怎么也没有想到双方之间,其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复杂。

 他仅知四人均非原来面目,但却无法透过易容术看出四人都是谁和谁,现在,双方敌我之势明显得很:“白发老人”与这名“灰衣老者”是一路“中年人”与那名“青年人”是另一路,四人两,究竟谁善谁恶,一时却很难说。总之,决不会全是好人,或者全是坏人也就是了。

 葛品扬起先是为了好奇,现见事态似乎十分严重,决不似普通武林人物在解决一件私人间恩怨,不由得振作起来。他等灰衣老者跟出后,再查清自己如跟下去的的确确是最后一个,方睹定灰衣老者身后钉了上去。

 前面四人中,究竟谁比谁的武功高,葛品扬不敢肯定,不过,他绝对信任眼前这名灰农老者不会误事,所以,他背手踱步,走得很慢,只要灰衣老者的灰色背影不出视线之外就行。

 进入城中“中年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灰衣老者”却仍在视界之内。

 灰衣老者在城中转弯抹角地走着,最后,在城西一座大院停住。

 葛品扬徘徊一圈,施施然折入正街,走进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正是葛品扬昨夜留宿的那一家,葛品杨见了,大感欣慰。

 现在,大势分明了“白发老人”与“灰衣老者”两个,一住太平栈,一住这家“楚友乐”:“中年人”一方,则寄踪于城西那座大院宅里。

 葛品扬进入楚友乐客栈,三四名伙计正围着那名灰衣老者探询战况。

 由于双方曾在招屈亭中交谈过,葛品扬与灰衣老者彼此点点头,表示招呼,然后,葛品扬径自进入后院自己房中,掩门上,和衣闭目养神,白天是不会有什么的,现在,他只等黑夜来临,亲自参与这场好戏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葛品扬出房来到前厅用餐,目光缓扫厅中,忽然发觉歇栈旅客差不多人人都在休息,就单单不见了那名灰衣老者,心头一惊,忙招手喊来一名伙计,漫不经意地问道:“午间跟我打招呼的那位灰衣老先生呢?”

 伙计四下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清楚。”

 葛品扬正皱起眉头,伙计“噢”了一声,忽然叫道:“对,对,去了太平栈!”

 葛品扬心中一亮,伙计接下去解释道:“刚才太平栈有个伙计过来,递给那位老先生一张条子,接着,没有多久,那位老先生便不在了。小的虽然没有着清条子上写些什么,那位老先生也没有代小的什么,但据小的判断…”

 葛品扬淡淡道:“我也想去太平栈看个朋友,从这儿出去怎么走?”

 伙计哈哈谈笑道:“出门向西,见弯右拐,再左拐,约十来步便可望见,咳,咳,您那位朋友何不请他也住到敝栈来…”

 葛品扬站起身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

 伙计连连打躬道:“谢,谢了!”

 葛品扬无暇多搭,口中含混地嗯应着,人已向栈外走出。

 这时才不过申牌光景,由于要下雪的关系,天色暗得特别早。葛品扬一路心想:这么早就开始行动了,难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变化不成?

 天气寒冷,街上行人稀少,葛品扬心中有事,脚下不知不觉放快起来。

 依着伙计指点,右拐,再左拐,下去十来步,抬头看时,不远的前面,果然有红灯笼高挑着,上面分别映出“太平”两个仿宋体的大字。葛品扬临至栈前,顿足稍作迟疑,决定还是暗中侦察比较方便。

 转身北上,沿着一条暗狭的小巷绕向栈后,察定左近无人,双肩微晃,腾身飞登屋脊,约略辨别一下方向,立即轻巧地朝栈后厢房纵去。

 这座太平栈与“楚友乐”栈建筑得完全一样,后面也是一座三合厢。葛品扬于正厢暗处伏下身躯,准备先观察一番下面一的动静,不过,他马上就安心了。他原担心不清那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住在哪一间,不意目光一接触到东厢为首一间客房,便于窗慢上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子,那两个人影虽然模糊得很,但是,凭他有异常人的目力,一眼便看出房内二人正是“白发老人”和“灰衣老人”

 两条人影仅现出上半身,窗下对坐,一动不动,显然一局棋正奕至要紧阶段,双方均目凝棋盘,在作深长思考。

 葛品扬正感心情一宽,目光偶掠院中,暗暗一“哦”又不紧张起来。

 一条劲装身形,像灵猫般,这时正悄没声息地自东厢轻轻翻落,落地后,立即隐入檐下暗处。

 葛品扬运目谛视,看清此人正是间输棋的那名中年人。

 劲装中年人背贴墙壁,双目于黑暗中左右溜动,闪闪有光,一边溜察着四下动静,一边挨身向为首那间客房窗前缓缓移去。

 葛品扬知道房中对弈的两名老人均非泛泛之辈,这名中年人以一对二,决不敢轻举妄动,后者这样做,很可能是采取暗中监视,后面一定还会有伙伴继续到来,不过,葛品场这时的心情矛盾得很,他因不清双方究竟谁善谁恶,一时实不知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好。

 如凭外表观察,两名老人似乎不是坏人,但是,这等大事是不能仅凭他个人之观感来下决定的。

 万一事实恰与他揣测的完全相反,那时怎办?

 所以,现在他只有焦心地等待着下一步进展,只要双方朝了相,开了口,那时候,自不难分判出善恶来。

 葛品扬一方面留意着劲装中年人的行动,一方面又须留意着附近动静。他隐身处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在这种情形下,他会选择这地方,别人也会一眼看中的,他可不能大意到有人掩至背后尚无所觉。

 就在葛品扬心神两分之际,下面突生巨变。

 但见劲装中年人面对灯窗,往后退出一步,双手齐扬,猛然打出两般暗器!

 两条蓝虹,闪闪如电,疾逾惊鸿般破慢穿窗而入“秃、秃”两声闷响后,窗内两名老人同时栽倒。

 他久经风,已养成充分的自制功夫,见惨剧已成,现身亦已徒然,是以手按瓦面,仅双肩耸得一耸,便又忍了下来。

 现在,他唯一的期待,便是希望最后的事实证明两名老人死得并不冤。

 就在这时候“咻咻咻”衣袂划空之声不绝,四万八面,同时涌来了十余条劲装身形,一个个公然现身,昂立墙头。

 院中那名中年人仰天大笑道:“真想不到如此不济事的两个老废物,居然也敢来踩探四方教常德分坛,哈哈哈哈…”四方教?常德分坛?

 葛品扬心头一震,几乎一拳捶陷屋面。

 前据三目狂叟高群宣称,二仙帮另外尚有两个备用名称,一是三友会,一是四方教,似乎要等帮主人数决定后,方能正式确定其为“二仙”、“三友”抑或是“四方”

 如今,从此人口中,可以知道,二仙帮已改成四方教。四名帮主都是哪些人,葛品扬此刻无心去计较,他所悔恨的,是不应任两名老人惨遭毒手。既与四方教为敌,当然是正派中人,他听由两人丧生,罪该何等?

 这时西北角有人大声向下问道:“胡香主得手了么?”

 被喊做胡香主的劲装中年人扭脸过去笑应道:“涂香主也赶来了么?哈哈哈,古人说一箭双雕,哈哈哈…”笑声未竟,突然住口,一跺足道:“不好!”西北屋角的涂香主诧然道:“何事不好?”

 胡香兰不及答话,身躯一拧,蓦向东厢那间客房腾身扑去,也不经由房门,双掌一推,稀里花啦声中,径自破窗而入!

 人进房中,仅眨眼工夫,便又自窗中飞出。

 涂香主关心地高声问道:“什么事,胡香主?”

 胡香主人落院中,两眼发直,怔怔如痴,直到屋顶那名涂香主又一度追问,他方如梦中醒来般咬牙跺足道:“别提了,气死人也!”

 “不是真人?”

 “两团棉絮。”

 四边院墙上,低“啊”起落,刹那间都发起呆来。

 忽听涂香主猛然大叫道:“胡兄,不妙,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快!快赶回去!分坛方面恐怕要出问题了…”

 不等语毕,第一个返身越脊如飞而去。

 众教徒悚然警觉,呼啸着,身形纷纷纵起。院子下面那名胡香主羞忿集,恨恨一顿足,后来居上,登屋不消三五个起落,便已超越众教徒,遥遥追向前面那名姓涂的香主,葛品扬暗道一声惭愧,长身暗中缀去。

 果如所料,众教徒奔去的,正是城西那座大庄宅。

 胡、涂两名香主赶抵,庄中后面,正有股浓烟冲天而起,庄人影错,暴叱连连,成一片。

 众教徒一齐扑下救火,胡、涂两人屹立屋顶,纵目四顾,丝毫不为下面混乱情况所动。

 忽然间,涂香主肘弯一碰胡香主,两人立即撇下这边不管,相偕着向南方一片山中如箭去。葛品扬不敢怠慢,腾身便追。

 胡、涂两人在前面愈走愈疾,似乎已于前方有所发现,追风般一阵急驰,三人已先后进入山区。

 一入山区,葛品扬精神便来了。

 前此,他轻功虽在两名香主之上,但为了不行迹,非得保持一段距离,亦步亦趋,而现在,到处都有障遮,身形斜掠,真气一提,眨眼已超越两人之前。

 未出两丈之地,前面谷口已传来一阵阵叱喝之声。

 葛品扬轻烟般飘落一道断崖之后,循声探首下望,三丈来高的下面谷地上,两条身形正兔起鹘落恶斗在一起。

 两人中,一人面戴黑色纱罩,面目看不清楚;另一个白髯飘飘,不正是那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

 战圈外面这一边,两名中年四方教徒,横刀而立,目光灼灼,一派跃跃动之态。

 黑衣蒙面人猛地劈出一掌,大喝道:“冲过去!”

 两名持刀教徒手中雁翎刀立即“刷”的一声,划出两道银光,这一刀声势虽厉,却是虚招,两人脚下一滑,便拟从白发老人身旁向后面谷道中抢越过去。

 白发老人双掌一翻,借力倒纵,身落谷口,正好将两名持刀教徒阻住,但见他“嘿嘿”

 一声:“滚回去!”

 双掌左右开弓,分别打出一股凌厉掌风。两名教徒一个把持不定,刀手,人亦踉跄绊出四五步。

 黑衣蒙面人恨恨骂得一句“不中用的东西”再度扑上去与白发老人战成一团。

 葛品扬因双方身份大致已然分别,原拟现身助战,今见白发老人应付有余,乃仍按兵不动,静观后变。胡、涂两香生早已赶到,这时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两名教徒原先站立的地方。

 他必须为白发老人保留一份力量,以备应付这两名身手不弱的香主。

 黑衣蒙面人身份似较胡涂两人高出甚多,胡涂两人虽早已赶达,不但不敢贸然出手,更好像怕扰黑衣蒙面人心神,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只是目注斗场,仿佛要等待黑衣蒙面人自动发现他俩,下令后,方好出手。

 斗场中,黑衣蒙面人表现甚佳,无论招式与功力,均足当一高手而无愧,不过即使如此,似仍逊白发老人一筹。

 渐渐地,葛品扬明白了:白发老人虽不能力挫强敌,但身机会却多的很,那么,他为何仍要一位的孤身恋战呢?一定的,他在掩护着某一个人。被掩护的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楚友乐栈中那名灰衣老者。

 灰衣老者退去的方向,不用说,定为白发老人身后那道狭谷无疑,从白发老人有意拖延时间这一点看来,灰衣老者很可能在刚才分坛一场战中负了伤,这样一来,他可以走得远些。

 葛品扬正思忖间,斗场中战况渐生变化。

 白发老人边打边扭头返顾,不知道是久不耐,抑或算定受伤伙伴已达安全地区,招式一紧,忽然主动攻击起来。

 黑衣蒙面人渐感不支。这时,黑衣蒙面人虽已看到胡、涂两香主,却仍未下令围攻,此人自负,盖可想见。白发老人似也已看穿这一点,着着进,毫不考虑胡、涂两人或许会冷子夹击。

 白发老人一招紧一过招,渐将黑衣蒙面人向葛品扬藏身的这边山壁。

 胡涂两名香主虽未得黑衣蒙面人命令,因见形势危急,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四目如电,不稍一瞬。

 白发老人忽然沉喝一声:“纳命来!”

 五指如钩,猛向黑衣蒙面人当抓去。

 葛品扬心头一紧,蓄势待扑。

 他看得出:白发老人这一抓,虽不一定能制黑衣蒙面人的死命,然在这一抓之下,黑衣蒙面人重伤已属在所难免。他得随时提防身后胡、涂两人情急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白发老人一把抓至,黑衣蒙面人自知后退无路,双臂一抖,置来招于不顾,扬手打出两逢光雾。

 胡、涂两人本有跃扑抢救企图,及至瞥见黑衣蒙面人光雾出手,竟不约而同收势转向谷口纵去。

 葛品扬见白发老人已放弃把守,知道那条谷道已无甚重要,是以眼见胡、涂两人朝谷口纵去,他并不放在心上,仍将注意力贯注这边恶拼的一对。

 目光凝注之下,葛品扬着呆了。

 他以为凭白发老人那等身手,区区两蓬梅花针之类的暗器,哪还有闪不开的道理?然而,事实证明,白发老人仅避开一边肩头,而另一边肩头竟被伤中。黑衣蒙面人当中了一抓,衣破绽,白发老人左肩一倾,也向一旁摇晃着退去。

 黑衣蒙面人显然仅伤皮而未伤及内脏,这时身倚山壁。身躯微微颤抖,勉强挥了一下手臂,乏力地喝道:“拿下活口!”

 葛品扬循声抬头,这才发现胡涂二人并未向谷中追搜,而是及谷而止,其用意竟是防止白发老人也向谷中逸去。

 胡、涂两人受命之下,立向白发老人双双扑去。

 白发老人一手护肩,身躯摇摇坠,连连向后跌退,看样子,似乎已无还手之力了。葛品损大感意外,他没想到一把牛细针竟令身手奇高的白发老人伤成如此地步,当下不再迟疑,一声断喝,跃身而下。

 黑衣蒙面人因出血过多,人已无力坐落,正在运气闭,再无余力顾问身外一切了。

 胡、涂二人蓦遭意外,本能地收势却退,先前被打伤的那两名教徒大概元神已复,这时,手扬处,各向空中掷出两枚号炮。

 葛品扬救人要紧,身形落地,什么也不管,径向白发老人纵去。

 胡、涂两人惊魂一定,立即叱喝着双双攻来,葛品扬展臂一抄,将白发老人抱起,右臂一甩,神龙摆尾。扫出一掌。

 这一掌因抱着白发老人的关系,真力无法发足。胡、涂两人见他掌力亦不过尔尔,勇气大增,足下一点,竟又奋身欺上。

 葛品扬冷冷一笑道:“是你们不想活,可怪不得本侠残忍!”

 身躯一转,容得二人临近,右手一元指点出,指风锐啸,胡、涂二人先后中指仰面翻倒。

 一元指威力无俦,最大的缺点便是每出一指即须耗损本身真气若干,如临众敌,实不相宜,不过目前情况还好,敌方援兵尚远,他只要击退胡、涂二人,便可以从容身了。

 胡涂二人倒地,葛品扬也无心去查察二人是死是活,真气略调,随用双手将白发老人托起,腾身投入谷道中。

 谷道不过里许长,不消片刻,已然走尽。

 葛品扬跃登一座岩顶,纵目四察,前路不见半个人影,侧耳倾听,后面亦不闻有人追至,心神为之稍定,直到这时候。他方始得着察看白发老人伤势的机会,脸一低,眼光所至,他为之楞住了。

 映着蒙月,白发老人双目紧闭,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近不闻,急急放下撕破肩头一看,左肩一片青黑,针孔密如麻布,原来中的竟是一把毒针。

 葛品扬当机立断,手起指落,首先封死白发老人右臂全部血脉,以免毒奔心脏。这样做,白发老人一条左臂也许会有残废的可能,但是事到如今,救命总比保全一条臂膀要紧,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接着,他再度将白发老人抱起,一路飞奔,不计路之远近,结果,终于给他发现了一条小溪,奔到溪边,以溪水为白发老人撬牙灌下三颗师门护心养元丹,然后上路,继续向前飞奔。

 葛品扬现在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在当场先察看一下白发老人的受伤情形,能施毒者,必能解毒,黑衣蒙面人身上定有这种毒针的解药,他当时要是发觉这一点,一份解药可说太容易了。

 然而后悔已迟,木但来时的路径已然失,而且能不能得解药也是个问题。同时据他约略估计,大半夜奔驰,最少已离常德三百里左右,再回去,又是三百里,纵然他能摸对路径,自己体力也支撑得住,白发老人是不是能拖这么久呢?

 山路逐渐平坦,走至天亮,已出山区。

 葛品扬将白发老人安放于一株大树之后,自己则于树旁负手望天,怔怔呆立,天虽然亮了,底下怎么办呢?

 对于药物知识,他知道得极为有限,这儿前不靠店,远处天际虽可隐约瞧见一缕缕淡淡的炊烟,但至少也在十里以外,纵然赶去,除能暂一餐外,又能济得什事?

 白发老人刻下尚在昏之中,自己亦不觉饥饿,所以,那缕炊烟对他一点惑力也没有。现在,他最大的希望,大概便是能碰上一名入山的樵子,拦住问问这儿是什么地方,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了。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葛品扬正感愁忡无计之际,目光偶扫来路,忽于晨雾中见到一条施施人影,自山中向这边走来。

 这么早,应该只见到有人入山才对,哪会有人自山中走出的呢?

 葛品杨已管不了这些了,穷山僻壤,又值此寒冬天气,乍见到一个生人,真比见到亲人还令人兴奋。

 葛品扬心头一喜,着来人飞步向浓雾中奔去。

 这真是一场罕见的大雾,直到临近万丈之内,葛品扬才将来人相貌辨清,面愕然止步抬头的,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穿皂袍,足登高筒钉底靴,白眉如帚,目若朗星,红光面,气清神,垂白胡上泊着点点珠,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飞奔而至的葛品扬,脸上布了疑讶神情。

 葛品扬身形略顿,忽然一声惊呼,蓦地张臂扑将上去。

 皂袍老人皱眉轻轻一“嘿”袍袖拂处,发出一股无形劲气。

 葛品扬一个不备,一条身躯晃悠悠青云直上,直起三丈来高,方始晃悠悠地向下飘落。

 葛品扬落地后,又笑又叫道:“是我,老前辈…”

 身躯一拧,又待扑过去,皂袍老人退出一步喝道:“站好,报名!”

 葛品扬神志一清,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不“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皂袍老人白眉微轩,注目讶然道:“是品扬么?”

 葛品扬连忙拜下去道:“晚辈该死。”

 皂袍老人走过来扶起他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葛品扬起身拉住老人急急道:“您老有没有见到本堡八将中的首将?他奉龙门古老前辈之命前往巫山一带寻访您老,久久不见归去,古老前辈不放心,所以又命晚辈…”

 原来此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有将奉命要找的终南月老人。

 月老人摇摇头,忽然问道:“去巫山怎会经过这儿?”

 葛品扬忙将两天路过常德所遭遇的种种说了一遍。月老人听完轻轻一“哦”挥手道:“且带老夫先去看看那人伤势。”

 葛品扬不胜雀跃,月老人身后背的正是一篓药草。此老医道素与龙门棋士不相上下,天降此老,那白发老人大概有救了。

 走至白发老人身边,月老人问道:“知不知道他是谁?”

 葛品扬摇摇头,月老人俯下身去,将白发老人肩胛拨开检视了好半晌,最后直起身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葛品扬吃了一惊,道:“没有救了么?”

 月老人摇头一叹道:“很难说,只可惜迟了一步,如果昨夜我们在山中相遇,再厉害的毒,也算不得一事…”

 “为什么呢?”

 “老夫在天亮前刚跟一位于此道的大行家分手。”

 “那人是谁?”

 月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猜呢?他说他认得你。”

 葛品扬张目失声道:“医圣毒王?”

 月老人头一点笑道:“是的,正牌的医圣毒王!”

 葛品场叹口气,默默无语。这么一点毒,遇上真正的医圣责王司徒求,自然不算一回事。可是,他又怎能知道昨夜山中正有着这两位异人呢?他无可奈何地抬起脸来道:“这么说来…”

 月老人沉了片刻道:“事情尚未至完全绝望的地步,现在就看这人的造化如何了。”

 葛品扬希望再现,忙问道:“怎么呢?”

 月老人指指身后道:“这座山,是黄石山余脉,山中出产一种无名药草,形状与药效,大概与百药之长的黄芪相近,有益气、表达、解毒诸功用,为化毒药物中不可或缺之物,因其似黄芪而非黄芪,且药力还在黄芪之上,故知道它的人都称之为圣芪,老夫确已去过巫山,因未见着天风老儿,由老儿门上那几句留诗,忽然想及这味药草,乃绕道来此山中…”

 顿了顿,接下去说道:“老夫系前自溪口方面入山,入山之后,忽然惊见一项令人既讶且惑的现象,便是山中所有的圣芪均已遭人采尽,细察附近土壤,知道采药人刚刚离去未久,老夫一时好奇,便于山中各处搜索,结果…”

 葛品扬忍不住口道:“结果见着了圣医毒王司徒求老前辈?”

 月老人点点头,叹道:“是的,但老夫已认不出他来了,尚幸那老儿还能认得出老夫,数十年前一面之缘,如今居然能凭大略的外形与气质分辨对方的身份,老儿这份眼力和记忆,也够难得的了。”

 月老人又叹了一声,接下去道:“我们互相盘清了对方身份后,接着他便说出那段曾对你说过的不幸遭遇,直到今天天亮前才分手…”

 葛品畅迫不及待地急急回道:“他去了哪里?”

 月老人点点头道:“这便是老夫所说尚未至绝望地步的原因,司马老地目前已恢复了约三分之二的功力,这次圣芪采足,再配上另外一二味药,功力便可望十成恢复,他说另外那二味产在川、陕界的巴岭…”

 葛品损失声道:“这么远?”眼瞥地上的白发老人,不黯然垂目。

 月老人接着说道:“这倒不要紧。老夫这儿有一株分自司徒老儿的圣芪,此处老夫还带着其他几味药,由老夫均匀成三帖,每隔三天服一帖,你一面给他服药,一面随时留意不令毒窜心脏,只要能在九天之内赶达巴岭就行了。老夫先行,我们将来可于巴岭的镇巴碰面,老夫自会找去。”

 说着,解下药篓,取出五六种药草,分做三份。葛品扬撕下衣襟包好,揣入怀中。月老人分完药后,立即离去,葛品扬则决定先至附近人家煎药,让白发老人煎服了第一帖药再上路。

 葛品扬认清刚才有炊烟升起的方向,抱起白发老人向前奔去,不消半个时辰,便来到了一户猎户家中。

 山村人家,人情淳厚,虽然彼此间语言不甚畅达,但经过一阵连说带比,马上就得到对方全家的诚心协助。

 葛品扬一丝一毫也不敢大意,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暗地里检查每一件用具,随时留意着屋内外动静,白发老人眼药不到一个时辰,嘴立即现出一抹淡淡的血,呼吸也通畅多了。

 葛品扬计算着期限和路程,由这儿赶去巴岭,只要路上不生意外,六天工夫尽够了,问题只在路上白发老人病况会不会恶化?如果太平无事,当可如期赶达。所以,他决定第二天动身,让初次服药的白发老人好好将息一宵。

 一宿无话。

 第二天,葛品扬谢了居停,负起白发老人继续上路。

 渴饮饥餐,夜奔驰,三天后,到达部境建始,葛品扬歇入一家较僻静的小客栈,为白发老人煎服第二帖药。

 第二帖场药服下,白发老人情况又转佳一层,已能出声呻,这虽然是好现象,但那种呻声听在耳中,实在令人难受。

 葛品扬见老人双目紧闭,断续地哼着,脸上透着无限痛苦,心中颇为不忍,他知道老人已能感觉到创口的疼痛,便将老人衣袖再往背部撕开些,准备为老人在创口四周热敷一下。

 没想到,一件奇事突然出现了。

 老人肩头虽然一片紫黑,闭脉范围以外的背部,肌肤竟细腻如脂,洁白如玉!葛品扬做梦也没有想到“白发老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葛品扬忙将衣片拉好,木然发起怔来。

 前那名黑衣蒙面人,身手相当不弱,而眼前此女,显然更在那名黑衣蒙面人之上,当今武林中具有此等造诣的奇女子共有几人呢?

 五凤之一?三姬之一?蓝家风、巫云绢、白素华?

 都有可能,细细一想却又都不可能!

 不论五凤也好,三姬也好,或者是蓝家风、巫云绢、白素华也好,她们之中,谁有什么理由要找四方教一处分坛去大闹一场?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马上得到答案,那便是用温水将她脸上的易容药物洗去,清洗易容药物的东西他身上多的是。

 可是,他能这样做吗?如说能,凭什么理由?为了好奇,抑或因为对方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还有一点:要是洗尽药物后所显出来的面目是师妹蓝家凤,或者是巫云绢和白素华还不怎样,万一对方竟是“五凤”或“三姬”之一,他将怎办?

 继续上路?弃之不顾?

 那时他还能保持平衡的心情吗?他能因心情不宁,而被月老人误会他是因对方为女儿身才这样舍命相救的么?

 葛品扬起身绕室徘徊,半天不得主意。

 念及男女授受不亲之义,他想雇辆马车,可是,这一路并非官塘大道,连骑马都无法通达,更不用谈马车了。

 最后,他咬紧牙关,决定就当他不知道这回事,与以往一样照常上路。大丈夫一念存乎天地之间,不欺暗室。可鉴鬼神,清楚我葛品扬为人的,目能谅解,不清楚我的,木足与争,任他们去误解好了。

 第五天抵镇坪,第六天至岗皋,距离镇巴,只剩一路程,这与先前之估计,仅差一天了。

 在镇坪歇下,他为负伤者煎服最后一帖汤药。

 第三帖汤药服下“老人”(他真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痛苦之状更甚,呻之中且不时夹杂着一二句吐音不清楚的吃语。

 “妹妹,你,你快跑…”

 葛品扬好不容易才听出了这么一句,在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之后,葛品扬更为之大感意外。

 原来那名灰衣老者也是女的。

 现在,问题又多一个,那一位女子又是谁呢?

 葛品扬想听听她还会说些什么,但是,听来听去,还只是那么颠来倒去的一句,重复时,后一句则较前一句语气为促,似乎在催促着灰衣老者快走,用不着为她心一般。

 第七天上路,虽然落之前可抵镇巴,但是,葛品扬一颗心却感到有点飘浮不定,他止不住要去猜测两女是谁?两女为计么要与四方教为敌?另一名既然尚能行动自如,何以不留下与这一个共进退?这一个又为什么一定要催促那一个离去?这里面是不是尚有其他曲折?

 葛品扬一面奔驰,一面盲目推想着,忽然间,背上突然清晰地叫出一声:“不,不行!”

 葛品扬吃了一惊,连忙收步定身,将背负者轻轻放落,口中同时悦声问道:“您…醒过来了?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对方毫无回应,葛品扬仔细看去,对方竟已睡,刚才那一声叫,原来系于梦中发出,现在,葛品扬感到为难了。

 对方自能出声呻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安详地睡过,他刚才背上不知道也还罢了,如今,他眼看着,实在不忍心再去惊动。

 于是,他拼着赶夜路,决心就在这儿停下来,等对方睡醒再说。

 他将毡两角轻轻拉合,又找来几树枝搭成一个支架,横竖自己多穿一件少穿一件都无所谓,放所以将自己那件外衣也下来,张上支架,做成一道挡风布屏,以免对方睡中感了风寒。

 葛品畅小心地于一旁坐下,支颐静守,思绪如

 仗义锄,济贫安危,本是武人天职,对这一次手救人,他并不感到后悔,他只是觉得,对方要木是一位女子就好了…

 忽然间,他发觉毡中的身躯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俯身仔细看去“老人”枯涩的嘴微微翁动,他知道对方可能又将会有呓语发出,连忙侧耳谛听,果然,一阵断续的呓语自“老人”口中又一度吐了出来:“妹妹,你,你太不听话了…你,你说…姐姐,我,我们…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唉,妹妹…你别伤姐姐的心好不好?姐姐…姐姐求你。”

 又是幽幽一叹,再度沉沉睡去。

 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一件什么稀世之珍不成?想到这里,葛品扬不由得心头冷了起来。

 如果对方是三姬或五凤,这一点,实在太有可能了!

 如果这是一次两夺宝之争,那么,他今天这样做,岂非太不值得?葛品扬心底,又一次升起为对方洗净易容药物的念头。

 正犹豫间,呓语断而复续:“是的,妹妹,姐姐犯不着…可是,可是…唉,妹妹,你又哪里知道,唉,妹妹,有一天,等你自己…”

 葛品扬有点糊涂了,听这口气,这位做姐姐的其所以如此做,似乎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并非基于贪心,这就又得另作别论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卤莽从事,如果念动即行,他将听不到下面这段话,要是盲目做了,说木定会造成无穷遗憾和悔恨。

 他真希望对方能再说明白点,可是“老人”轻轻一叹,竟又昏昏睡去,两颗泪珠,潜然夺眶而出。

 葛品扬见了,心中不期而然生出一阵酸楚之感,一个人如因迫不得已,必须冒生命之险去取得某样东西,一旦失败,其伤心程度当不难想象。葛品扬想到这里,不由得又为对方感到兴奋,他在心底喃喃道:安心睡吧,这位大姐,你已经成功了,同时,你的创毒也只为你带来痛苦,而不致攫去你的生命,我葛品扬敢予保证…

 心念未已,忽见“老人”呼吸急促,脸上同时出现一种狰狞表情,面肌一阵痉挛,突然振臂叱道:“记住,丫头,人交给你,一路上如出差错,丢了他,做姐姐的陪你,你我谁都别想活!”

 葛品扬一惊,跳起身来,双掌运功护定对方心脉,口中同时沉声低唤道:“醒醒,醒醒,别愁,没事了…”

 “老人”端了一阵,眼皮睁无力,神思显已略清,接着,又为肩上痛楚牵引得不住呻起来。

 葛品扬取出怀中水罐,给她灌了两口水,匆匆披好外衣,将她背起,继续上路。

 经过这阵耽搁,天色已经过午。葛品扬为求弥补,运步如飞,希望能于入夜赶抵镇巴。

 沿着山脚走,路面虽然荒芜而崎岖,尚章没有河阻隔,行来倒还不慢。

 葛品扬飞奔着,两眼虽然望向前方,除了约略辨别方向,几乎是视而不见,因为他此刻思维正为另一意外所纷扰。

 “人”交给你?另外一名女子带走的原来是一个“人”?

 被一名年轻女子奋身拯救的,想来“男人”要比“女人”的可能为大。爱情无价,无论男为女,或者女为男,这种舍身相救,可说自然而然,并无可怪之处,正如此女刚才在梦中责备另一女伴所说:“有一天,等你自己”

 语未完而竟已尽,这就是说,爱如腊冬饮水,冷暖自知,非身陷其境者,是无法领会那般滋味的。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前面还有一句话:“是的,姐姐犯不着”

 犯不着?真正的爱怎会有什么“犯得着”“犯不着”呢?既然“犯不着”做什么要多此一举?

 葛品扬自信不是笨人,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眼看不承认自己不行也不可能了。

 一种郁结的恼闷,令他只有借奔驰来发的一途,他以从未有的速度飞腾跃窜,也不知道这股力量是哪里来的,天微黑,竟已给他赶到了镇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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