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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移入东风碧玉栏
 公主悄悄出了行宫。夜中,她用一袭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住,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宫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数月里仅有的欢乐气息弥漫在城市中,因为短暂,所以特别醉人,让人不由得就忘记了保持警惕。

 礼幛左边,是一排送亲使的帐篷。

 公主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里。这个帐篷四周守卫的人特别少,格外安静。任何人都似乎刻意回避着这个帐篷,让公主能轻易进入。

 一关上帐门,就仿佛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一切庆的声音都变得微弱、沉闷,似乎已很遥远,看不到也听不见。

 这所帐篷虽然大,却并不豪华。帐篷里面只有一张很简单的边放着一张太师椅。公主凝视着这张。她忽然跳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夜深入,帐外的喧嚣缓缓平息。就连最快乐的人也准备睡去了。这座城市的繁华慢慢褪去,进入空寂清净的时刻。

 帐篷的门被推开,这座帐篷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公主睁开双眼,紧紧屏住呼吸。

 帐篷的门被关上,那个人慢慢向边走去,忽然,站住。

 公主从上坐了起来。

 “你好。”

 她的声音中有恶作剧的残忍。她实在很想看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夜挡住了她的视线。但仅仅是想象,就让她觉得愉悦无比。

 “卓王孙!”

 她相信此时的卓王孙肯定震惊无比。因为他绝对想不到,当今公主,今要远嫁的新娘,明天的出之国天皇皇后,就躲在他的上。

 她还想让他更震惊些,所以缓缓揭开了被子。

 绣着彩凤的嫁衣被撕扯成一块块,凌乱地堆在被子里。她的身体几乎赤,只有一件鹅黄衣,却也被撕开了一角,半出凝脂般的酥

 她缓缓站了起来,几乎完全的身体就像一束盛开的花,傲慢地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淡淡的星光透过帐篷的罅隙,照着她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与她只隔一束光的隔离。

 她一字一字道:“你可以出去,但我一定会大叫。

 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一幕,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们之间有着…

 情。”

 她用刻意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当做收尾。

 卓王孙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步走到太师椅旁,坐了下来。

 公主也慢慢坐了下来。

 她坐在上,拥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很想好好地看清楚他。

 天,终于亮了。

 这座城市重新陷入了腾之中。出之国使者早已在礼幛之前准备好了车驾,准备接他们的天皇皇后。

 他们的皇后无比尊荣,无比坚贞,无比高贵。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位女子能够配得上堪称神之子的天皇,那无疑就是她。

 大明的公主,金枝玉叶,当然有着旁人所没有的尊荣。

 他们着青色的朝霞,用最隆重的礼仪跌倒在礼幛之前,九乘马的鸾架已打开了轿帘,准备接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盛事。

 轰隆隆。一声礼炮惊天动地响起。

 几乎同时,一声尖锐的喊叫响起。

 似乎是位女子,在惊惶、羞、恐惧、绝望中的尖叫。

 这声尖叫,骇然竟自卓王孙的帐篷里传出。

 大明与高丽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出之国使者们的脸,却在刹那间全都白了。他们心中闪过一阵不详的预感。

 他们飞奔到帐篷前,一刀将帘幕劈开。

 卓王孙坐在帐篷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旁边的上一片凌乱,他们的天皇皇后,脸色苍白,衣不蔽体,正拥着被子颤抖。

 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为这次和亲特别准备的红色凤冠。

 看着这么多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泪水,却比任何解释都有效。

 出之国的使者目眦裂,一声虎吼,向卓王孙扑去。

 他的刀,在中途断掉;他的人,向外摔了出去。

 他立即就站了起来。卓王孙并不想杀他。其他的使节冲了上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眼睛里全都闪耀着屈辱的怒火。

 “出之国,绝不接受这样的屈辱!”

 他们昂首走出的时候,高丽群臣吓得全都瘫在了椅子上。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高丽群臣看着卓王孙的时候,目光中都充了痛苦、绝望、无奈与愤恨。

 天下的女子多如牛,为什么你单单看上公主呢?看上公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你要在公主和亲的前一天晚上,做出这样的事?

 但卓王孙如水般沉的脸色,让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全都悄悄告退了。

 这座城市,顷刻褪去悦,陷入了死寂。

 当所有的人都离开后,公主轻轻一笑,重新钻入了被子里。

 看到出之国使者愤怒地离去,她比什么人都要开心。这就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和亲,也就不必离开这座城市。

 她什么时候想去白山,就什么时候去。再没有人来干涉她。

 不过一整夜过去了,杨逸之现在怎么样了呢?一想到这里,公主不面愁容。她急忙摸索着被子里的衣服,迅速地穿上。

 她可不想真的被卓王孙赚到便宜。哼,他也不算吃亏。

 “现在,你不会再让我和亲了吧?”

 公主叹了口气,心里虽然乐开了花,但还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卓王孙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看来我不能嫁过天皇,只能嫁给你了!”

 卓王孙的目光向这边望了过来。

 他注视着公主,厚厚的棉被,似乎无法挡住他的目光。公主感到一阵羞恼,急忙连肩膀都缩进了被子里。

 “要不要遣使向父皇提亲呢?”

 她继续调侃着。反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里升起一阵恶作剧的快,那是种想狠狠地报复眼前这个男子的冲动。卓王孙的平静、骄傲、冷漠与桀骜,隐隐地调拨着她内心征服的望。她对他毫无兴趣,却想看到他痛苦。

 卓王孙终于开口:“我再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目光似乎真的穿透棉被、衣衫,沁入她的心,肆意地翻检着她的秘密。公主感到一阵惊惶。这个人似乎全知全能,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躲过他的目光。

 而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他知道!

 “你若只是不想嫁给天皇,完全可以逃走。但你并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牺牲自己名誉的作法,看来你并不想离开。”

 公主眼睛中出了一丝惊讶之。她实在想不到,卓王孙的观察力如此敏锐。

 “高丽战场,并不值得你留恋。所以你不想离开的原因,必定是因为一个人。”

 公主的身子又震了震。

 “如果只是为了亲使,你现在这个计策,更应该向他施展,既能破坏婚事,又能让他百口莫辩,无法拒绝你。但你并没有这么做。”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是否因为,他不在城中?”

 公主凤目中闪过一阵惊恐。

 这个人的话,尖锐得就像是刀子,在她心上肆意游走,将她所隐藏的一切挑开,暴在他眼前。

 “那么,这个竟邀公主之眷的人究竟是谁?”

 公主脸板了板,冷冷道:“是谁有什么关系?我难道就不可以喜欢一个人?”

 卓王孙慢慢道:“可以。”

 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种奇异的变化,他看着公主的时候,公主不住感到一阵冰冷。这个暴君,现在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七步的距离,冷冷地审视着她。

 她的身体不住一震。

 她,天皇贵胄,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竟忍不住簌簌发抖。他的眼神中像是藏了一把冰冷的刀,一寸寸剜割着她灵魂,痛到刻骨。

 他注视着她,一抹讥诮的笑意从眸子深处缓缓散开:“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城里面?”

 他不再说话,目光望向东南方。

 东南方,即是灵山。

 公主像是突然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她不顾自己仅仅穿了一件披肩,周身几乎完全还是赤的。因为,她终于明白,卓王孙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冷。

 他已完全看透了他们的计划。这个该死的人,他的头脑为什么这么聪明,仅仅是从她昨晚的表现中,就将他们精心筹划的计划几乎完全猜透。

 他为什么就不能笨一点?

 公主跳下了

 “我不允许你伤害他,绝不允许!”

 她的声音中充了惊恐,因她从卓王孙的目光中,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结局。

 卓王孙缓缓笑了。

 他看着她。

 两人距离不过七寸,他目光寸寸扫过她的身体,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透;却又似乎完全不在看她,只是在遥望黑暗中的虚空。

 遥望,一座用金银铁共同铸造的城池,两个影子紧紧相拥。

 遥望,他曾经占据与拥有的爱情,被别人染指。

 遥望,一朵水红之莲花,不再只仰望朝的光芒,而是沾染了明月的辉光。

 当时他有着足够的力量令这一切灰飞烟灭,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从来不惧怕任何人的挑战,因为他知道,天下万物,芸芸众生,本就是他的战利品。

 而现在,他忽然并不那么洒

 他怀疑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喜欢斤斤计较。

 他注视着这个正在颤抖、却鼓足勇气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他相信,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护在那轮明月前,瑟瑟发抖却绝不退缩的人。

 另一个为了那温柔的月光,勇敢地忤逆烈之威严的人。

 他冷冷道:“好,我娶你。”

 公主震惊地抬起头。卓王孙的话是那么突兀,如崩裂的巨石,轰然砸在她的心底,只余下一地泥泞的碎片。

 公主周身一软,瘫坐在地上。连卓王孙从她的项链上扯下虎符,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命运的轮盘,发出一声苍老的哦。

 杨逸之望着自己的手。

 地藏站在他面前,依旧像是一团黑雾,却在袅袅散去。

 火藏、水藏、风藏,早已不见了踪影。

 鬼忍四人,终于败在他的风月剑气之下。他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方才找到最佳的机会,用一剑同时重创四人。

 他心中微微有一丝疑惑,当他击中地藏时,他并没有击实的感觉。但地藏的痛吼声以及四人迅速撤退,让他没有更多的怀疑。

 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从四人的包围中挣脱了。虽然风月之剑已出,数个时辰之内,他将弱如孺子。但幸好他还有一匹马,他还可以骑着它,赶到白山。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倭军一定夜兼程,向灵山城冲锋。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到。

 否则,这场战争将一败涂地。

 白山并不远。只花了一个时辰,一座巨大的营寨就出现在地平线上,营寨上漂着明朝的蟠龙大旗,灰色的帐篷连绵出去,足有数里地。

 杨逸之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营寨,足足能容纳五万军队有余。有了这么多军队,他一定能够守住灵山城,并完成全歼倭军的计划。

 所以,尽管他已经身心疲惫;尽管施展出风月剑气后,他的身材极度脆弱,但亿仍然打起精神,纵马向营寨奔去。

 忽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杨兄,别来无恙。”

 杨逸之的身体骤然僵硬,几乎连马缰都握不住,马匹不受约束地向前奔去,几乎撞上了立马站在营寨前的那个人。

 那个人一伸手,将马缰握在手中,那匹马立即停住,虽然受惊,却连一声都不敢嘶。那人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威严,连马都感受到了无形的迫。

 卓王孙。

 月形金器挂在他指间,轻轻摇晃。那是调动三军的虎符。

 杨逸之的心沉到谷底,这意味着,这个计划已完全失败。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杨逸之。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杨逸之定下这个计划,精准而完备,有极大的可行。这个白衣男子,本该在灵山城取得一场胜利的。但可惜的是,他已知道了这场计划。

 所以,这个计划只能失败。

 或许真有所谓神明,在冥冥中安排着这一切,使他们总在争夺着同一件东西,一个人成功了,另一个就必定失败。

 他们的战场,形形,小到一个人,大到天下。命运让他们相遇,小到一个人,大到天下。

 天下是如此大,他们偏偏因为一个人相遇。两个人是如此小,却事关天下。

 这安排是如此巧而奇异。

 卓王孙慢慢地笑了。

 “跟我来。”

 杨逸之抬起头,似乎没没有了解卓王孙的意思:“却哪里?”

 卓王孙看着他,他的微笑充嘲讽,正一点点变得尖锐。

 “我和你。”

 “一起目送灵山城毁灭。”

 马蹄静静地敲打着开金达莱花的田野。这是种平凡而低的小花,却坚强、勇敢,即使在战争中,仍然开得漫山遍野。

 从山顶望下去,灵山需并不大,城中的士兵也并不多。

 宣祖坐在凉亭中,享受着早晨一杯清茶。探马不停地将倭军的消息递过来,小西行长亲自率领着大军从汉城夜兼程赶了过来,就像是风暴一般,即将从东南西北冲击着这座脆弱的城池。这座城中,驻扎的兵力只有倭军的二十分之一,城防早就失修,恐怕连第一次冲锋都承受不住。

 宣祖却一点都不担心。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慢品尝着。的确用不着担心,因为他坚信,杨逸之会率着兵马,随着朝阳一起出现在灵山城,将倭军击跨。他相信这个男子,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子开始,他就知道,真正能赢得这场战争的人,必定是这个谦逊而温柔的白衣男子。

 他甚至希望倭军能够来得更多一些,好让他见识一下杨逸之真正的实力。

 倭军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一副金色的马标出现在地平线上,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大批身着明亮的金银装饰的铠甲的倭军像是风一般扫过平原,从四面八方将这座城围住。

 灵山城像是一只仓皇躲藏的野兔,暴在猎犬的眈眈注视下。

 小西行长驱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五万大军布成一个整齐的圆,将城围住。

 他等着这个包围圈成形,不留一丝隙。

 杨逸之沉默着,洁白的衣袖下,他的手缓缓抬起。虽然刚施展过风月剑气,他的身体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但为了灵山城,他不得不作困兽之斗。

 光芒,如萤般明灭不定,艰难而缓慢地向他掌心汇聚。

 突然一声轻响,还未成型的光芒如琉璃破碎,四散开去。

 杨逸之猝然后退,几乎无法立定身形。他愕然抬头,正上卓王孙冰冷的目光。

 卓王孙轻轻挥袖,空中残存的月白色微尘彻底消散。杀气,缓慢地自他身上炸开,化为一具无形的牢笼,将杨逸之紧紧锁住。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对他出手。

 但这个白衣男子,必须得知道,这是他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手。

 小西行长的手狠狠挥落。

 倭军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向灵山城冲去。

 城墙像是纸扎的一样,顷刻间崩坏。

 宣祖手中的茶盏跌碎,震惊地站了起来。

 白衣战神在那里?五万援兵在哪里?

 这场战争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绝不应该!

 小西行长脸上出笑容。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发展。

 卓王孙笑容如冰。这场战争,在沿着他所构想的发展。

 杨逸之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场战争,不可预料地发展着。

 二十对一的悬殊力量对比,灵山城连抵抗都谈不上。从山顶俯瞰下去,城中全是倭军的身影。随着烽烟与战火的燃起,这座城正在迅速地成为地狱。

 所有地狱中凄惨的一切,都在这座城中上演。倭军显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高丽人心中留下永远不能抵抗的烙印,因此,他们在彻底毁灭这座城。

 等这场战争结束后,这座城中的一切,将彻底从地面抹去。

 犬不留。

 宣祖颤抖着,他所幻想的一切在崩溃、毁灭。终于,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卓王孙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心中的悲痛,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同样,刚用过风月之剑后的虚弱,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还能拯救这座城吗?”

 杨逸之的双目倏然睁开。

 他看着正在凝望着他的暴君。

 强大、冷静、孤独而残酷的暴君。

 他曾以为,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了解这个男子,但他错了。他从来没有了解过。

 他本以为,自己衷心认同了寻找第三人的理念,但他错了。他始终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一个理念让成千上万人化为骸骨。无论它有多么正确。

 他不知道这个男子心中还有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别人。难道苍生在这个男子心中,都只不过是棋子?数万人的阵亡,真的只是吏书夹里那无关紧要的数字?白骨支天,血成河,只不过是为历史战车的前行铺路。

 但他知道,这场战争是一柄剑,正握在这个男子的手中,而自己却两手空空。

 他也知道,这个男子正拿起这柄剑,缓慢而残忍地刺入他的心,只为了迫他屈服。

 但他绝不屈服。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男子面前屈服。尽管他时刻感受着这个男子的强大、骄傲。但他的坚韧、执著,却让他立于这男子之前,平等如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能,够!”

 他猛地一打马,向山下纵去。

 像一阵风掠过卓王孙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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