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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处可埋骨
 吴越王狂笑:“好!”他身子倏然飞起,紫雾蒙蒙,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向卓王孙凌空抓下!三花聚顶功力的确凌厉无比,这一招才施展出,立即就觉周围的空气一紧,似乎全都被这一招蚀尽,化成惨厉之极的气道,向卓王孙怒飙而至。

 吴越王身子恍如紫龙飞舞天际,向着卓王孙顷刻间施展出十数招杀手!

 卓王孙淡淡不动。

 吴越王的心忽然紊乱了。

 他真的能战胜这个人么?

 就算身负三花聚顶的绝世武功,他能打败这位号称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么?

 怒招凌厉,他的心却到了极点。

 他没有答案!

 身在半空之中,他突然一声长啸!

 一抹赤红,倏然在卓王孙背后闪现。赤红,宛如一只凝视的眸子,却凝在心之深处。那是凄惨的忧伤,是做尽妖梦的夜晚。

 孟天成面容冷峻,全部心神,都贯入了这柄赤月妖刀之中。他的刀,不利、不迅、不疾、不劲,却妖。

 妖到天怒人怨,心醉神摇。

 妖到伤心,妖到断肠。

 刀出天下惊。

 紫雾赤眸,夹着卓王孙淡淡如青山的身形。每一式攻击,都足以震惊天下,何况两式齐运。

 天下绝无一人能抵挡得了此两人联手!就算卓王孙都不行!

 吴越王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所有被起的怒火,全都在这一招中宣出来。

 杀了卓王孙!

 卓王孙淡淡一笑。那一笑是那么苍远,宛如隐隐青山,连绵在天际。一痕如黛,连成天涯飘动的一线微茫。但无论多利的刀、多强的剑,都无法斩断。

 谁能斩破苍天?谁能斩破青山?

 他身子一侧,吴越王与孟天成心中都是倏然升起一片恍惚,卓王孙的身形就在眼前,但如紫雷怒发的双拳,与赤眸妖的妖刀,却同时斩空!

 孟天成一惊,妖刀倏然隐没。他身形如鬼魅一般游移开去,隐没在暮色中,等待着刹那的间隙。

 卓王孙冷电一样的双眸倏然抬起,吴越王心下一寒!

 他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被卓王孙目光锁住,无法挣脱、无法逃开。

 卓王孙淡淡道:“何为天下?”

 吴越王双目被他凝视着,竟无法逃开。卓王孙一字字道:

 “何、为、天、下?”

 吴越王忍不住讷讷答道:

 “天下,中原就是天下,外亦是天下。只要我一统…”

 卓王孙冷冷打断他:

 “不。”

 “我即天下。”

 “天下之器,即我之器;天下之信,即我之信;天下之威,即我之威!”

 “我无器,天下有何器?我无信,天下有何信?我无威,天下有何威?”

 吴越王一窒!

 卓王孙傲然而立,侃侃而谈,一字字都如重锤般轰在他心底。

 每个字,都似乎是渴达到的境界,但,只有被告知了、被教训了,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的境界。

 那是他渴求、却永远达不到的至高境界。

 我即天下。天下即我。

 因而不求,不求而为天下之主。

 因而,不必苦心经营,不必阴谋策划。不必武功盖世,不必智慧超群。

 自然剑法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

 我即天下。

 吴越王一个踉跄,中似有一股气怒冲而出,却无处可以宣,忍不住一口鲜血出!

 “为什么…为什么人间竟有你这等人物?”

 他废然长叹,卓王孙如一座高山,阻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攀爬,都再也无法逾越。

 就宛如虬髯客当见到李世民时所发出的浩叹。

 龙凤之姿,天之表。

 中原已不可图矣。

 紫雾凝结,沉甸甸掌在手中,却已无法击出。

 纵然他武功胜过卓王孙,又能如何?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出山争夺天下?”

 他忍不住发出最后一句疑问。

 他忽然一惊,踉跄后退。

 ——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眸。

 那是多么深远的寂寞,却又高华、清远,如苍生头上的天空。

 天下,对于他,是多么的小。

 小到他根本不愿去争夺。

 吴越王发出一阵凄苦的笑声。却原来,他费心费力去抢夺的东西,在这个人眼中,是那么的不屑。

 弃之如敝履,他却奉为圭皋。

 他不能不争。失去了这些,他还有什么?

 他长啸道:“天成!”

 妖眸骤显,孟天成身形飞纵,拦在了卓王孙之前。他的眸子冰冷,无论吴越王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吴越王身形飞纵,如黄龙横空,向嘉靖皇帝怒冲而去。

 只要杀了这个人,他未必不可东山再起!

 他厉声道:“天健,掩护我!”

 孟天成绝非庸手,虽然敌不过卓王孙,但亦可拦住他片刻。有欧天健之助,三花聚顶神功展开,吴越王有把握一击而杀嘉靖皇帝!

 皇帝一死,大明立成世,他不难乘势而起。

 吴越王狂笑。

 人影一闪,吴越王猛然停住。

 欧天健。

 欧天健挡住了他的道路。

 吴越王厉声道:“你做什么?你应该掩护我,助我杀了皇帝!”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丝惘。

 这个吴越王府中的第三号人物,一向追随在吴越王身后的小丑一般的角色,此时脸惊恐与不相信。他张开手,却又有些怯懦,似乎不敢在吴越王面前说话:

 “王爷,你真的要谋反么?你真的要通敌卖国?”

 吴越王厉声道:“你是第一天跟随我么?让开!”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搐,他猛然摇头,道:“不!王爷,我不能让开!我不能让您做千古的罪人啊!你要是杀了皇帝,你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吴越王一窒!

 这小丑一样的欧天健,平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的么?现在怎会对他说这些话?

 欧天健死死握住兵符,对吴越王恳切地道:“王爷,您不是常教育我要建立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功业么?现在就是时机啊。咱们是坏人,但不是出卖民族和国家队臣贼子…”

 他的话语猛然噎住。

 一只手从他的前猛然穿过,手鲜血,凄厉之极地缩回。欧天健呆呆地看着吴越王,似是不能相信他竟然杀了自己。

 追随十数年,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死在七王爷手中。他也从未想到,七王爷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摔倒在地,摔倒在血泊中。

 吴越王心头泛起一阵暴躁。他忍不住出手,想将欧天健矬骨扬灰。这一刻,他竟是如此恨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

 一柄刀伸过来,将他挡住。

 “王爷,放过他吧…”孟天成全身掩在一袭黑袍中,提刀架住吴越王之手。

 他看着欧天健。欧天健在慢慢死去。

 欧天健也看着他。

 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竟能在国家大义关头,并不糊涂,让孟天成很是吃惊。这个国家是属于每个人的,尽管他们平时或怯懦、或卑鄙,但当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英雄。

 可自己…却已经立下誓言,必须追随着这个叛国贼,无论他将走向何处去。

 孟天成心中忽然有一丝感伤。

 宛如夕阳残红。

 欧天健搐着,他的眸子在涣散,吃力地说道:“我…我做对了么?”

 孟天成轻轻点头。这一刻,他很敬仰这个王府中的小人物。

 欧天健笑了,那抹笑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照亮了他的生命。

 “你…你知不知道我…我有个心愿?”

 “我好想…好想…听你这位…这位…王府第一高手,叫我…叫我一声…欧爷…”

 他的气息已断续若游丝,再也无法支撑生命的延续。

 孟天成轻轻俯下身来,握住他的手。

 “古代有个人,叫吕端,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吕端大事不糊涂。我想,若是吕端活到现在,他一定会说:欧爷大事不糊涂。”

 欧天健笑了。他含着这抹笑死去。

 这是一出小丑的悲剧,注定要笑着落幕。

 孟天成感受到他的手渐渐僵硬,眼眶不润,他死得像是个小丑,又像是位英雄。

 他很想给他挖一座坟,在坟前立一座碑,上面用妖刀刻出一段铭文:大明英雄欧公天健之墓。

 但他不能。沙场如雪,男儿头颅寄何处?

 不须有墓。

 他缓缓站起,悲怆如尘埃,遍布全身。他心中的荒凉,忽然连妖刀都斩不断。

 吴越王心头也有了一丝怆然,他忽然极度后悔,他宁愿舍弃帝王之业,以换回欧天健的性命。往日的岁月,他率领着孟天成、欧天健,奔波江湖。那时的日子是多么纯粹。而今,他竟亲手杀了他。

 忽然是如此寂寞。

 卓王孙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动不动。

 仿佛只是一幕戏,于他半点都不相干。

 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天下亦不过是梦幻一般。

 于今,戏已落幕。

 要杀人么?

 他凝视着吴越王与孟天成。

 这两人气势已沮,不堪自己名剑一击。

 他淡淡道:“你败了。”

 吴越王浩然长叹。

 不错。他败了。

 败得淋漓尽致。败在了天下之剑下。

 “中原已不可图,我当浮海而东…后先生若想饵牛钓鳌,你我再图相会。”

 他携着孟天成,长笑而去。

 卓王孙萧然而立,如青山磊落。

 相思挣扎着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唤道:“先生,放了他吧。”

 她绝不能让卓王孙再出手。她不能让卓王孙对孟天成出手。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孟天成为何再度投靠了吴越王。

 那是蒙、汉互市的代价。这个重然诺、轻生死的少年,为了她的理想,毅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而当她被吴越王囚于秘境,以图作为牵制俺达汗的人质时,又是他暗中留下线索,助她逃出。她才能从牢狱中身,及时赶到阵前。

 她如何再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孟天成在消失前回眸,深深看了相思一眼。

 相思知道他的意思。

 浣花溪头,是他唯一的牵挂。要她去那座小楼里,去看一眼。

 她轻轻点头。

 了却无限怅惘。

 正道群豪茫然,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他们望着卓王孙,无形之中,竟将他当成了首领。

 卓王孙淡淡一笑,目注重劫。

 婆之弓,婆之箭,在他足下耀眼生辉,迫着这位苍白的魔王。

 重劫却并不惊惶,温和地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中原第一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就慑服七王爷,瓦解其十万大军。我该敬佩才是。”

 卓王孙淡淡一笑:“王爷败走,是因为他明白,城中守军,已然发现他与你勾结,不再听他的命令了吧?”

 重劫发出一声尖嘶,优雅温和之态立即消失!

 卓王孙淡淡道:“否则,你怎会容他跟我从容厮杀?”

 重劫苍白的身躯颤抖,伫立在暮色下。夕阳如血,垂照着天地万物,却无法穿透他那几乎透明的面容。他全身紧裹在厚厚的白袍中,就像是只孱弱的精灵,一触就会死去。

 “你以为我很怕你么?”

 他息着:“你以为你会像打败他一样打败我么?”

 他厉声道:“不能!”

 “永远不能!”

 他一把撕开白袍,掏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挥手,玉瓶化成粉碎,瓶中盛着的鲜血化为一片血雾,飘天空。

 他仰首,等着血雾缓缓落下,被风吹散。

 然后,静静跪下。

 跪在漫天战火劫灰中,无比虔诚。

 一群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慢慢从他背后走出,向卓王孙走去。

 他们的脚步缓慢之极,巨大的斗篷裹着他们的身形,使他们就像是一连串影子一般,在光下浮动着。光变得苍白而冰冷。

 白色的眼眸,绘在斗篷上,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静地凝视着每一个人。

 血雾缓缓落下,没入斗篷中,竟无一点痕迹。

 斗篷缓缓滑落,出一张张寂静的脸来。

 一点血红,印在他们眉心,宛如神明的微笑。他们全身肌肤苍白,宛如明玉一般,身上不染半点污秽。他们向着卓王孙,虔诚礼拜。

 卓王孙脸色猛然一变。

 他认识他们,只因草原之上,他曾与其中一只遭遇过。

 骷髅佛。

 在他们敬拜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变化开始在他们身上蔓延。他们的皮开始缓缓收缩,仿佛体内有一只巨大的,在噬着他们的血。而眉心的那点血红,却更加丽夺目。

 他们正在缓慢地化成一尊尊骷髅佛。

 带着瘟疫与恶魔之微笑降世的佛陀。

 卓王孙自然深知他们的妖异之处。当仅一只骷髅佛,就几乎出了他的全部修为,而今竟有几百只,密密麻麻涌了过来。

 那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重劫被他入绝路,出动了全部五百只骷髅佛。

 那是三连城最可怕的武器,是非天一族三千年来乞求的神明祝福。

 卓王孙猛退一步。

 暗乌的雷霆爆开,仿佛神明一声凄楚的叹惋,骷髅佛三丈之内,猛然变成一片漆黑。巨箭、炮石、箭楼、泥土纷纷腐化,成为片片劫灰,飞扬在骷髅佛周围。倒地的尸体在瞬间变成焦黑一片,浓黑的污水从尸体内出,连尸骨都化为乌有。

 骷髅佛的毒之强、之诡秘,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纵连天下第一的华音阁主,也不由得步步后退!

 卓王孙一声怒啸,身子倏然跃起!

 长袖倏卷,几十座箭楼、投石车被他劲力搅动,巨箭、炮石轰然怒发,一齐飙。卓王孙身在空中,劲气布散成一道长虹,将巨箭、炮石约束在一起,雷霆般猛然向骷髅佛贯下!

 骷髅佛一起上望。

 巨箭、炮石结成的凌厉攻势,在它们的目光下灰飞烟灭,劫灰更盛,片片飞舞的,却是触人立死的修罗瘟疫之毒。

 卓王孙脸色再变,他倏然飘至护城河岸,双袖暴舞。河中的泥土与尸骸被他无俦的劲力催动,化成两道墨龙,铺天盖地般向骷髅佛群下。

 骷髅佛群一动不动,双手合十。

 灰飞烟灭。

 墨龙在尚未触及到它们时,便已萎顿,分解成片片劫灰。劫灰舞空,飞溅向卓王孙。卓王孙退势稍慢,一片劫灰沾到了他衣袖上。衣袖立即腐黑,亦化为劫灰。

 卓王孙骇然变,急忙推出一掌,将劫灰震散。

 在如此妖异的魔毒之下,他亦不由深深皱眉。

 他能怎么做?

 忽然,一抹水红出现在了空劫灰中。

 相思挣扎着起身,向那些骷髅佛走了去。

 卓王孙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要拦住她,但刚才在骷髅佛的迫下,他已退得太远,仓促之间,却是鞭长莫及!

 他向相思怒喝道:“回来!”

 相思不管他的呼唤,慢慢地走向骷髅佛。泪化明珠,无声无息地从她眼中坠落。

 她踉跄前行,似乎不知道它们是天下最可怕的妖魔,却只将它们当作最孱弱的孩子。

 骷髅佛的身躯猛然止住,它们也在这瞬间,发现了相思。

 它们发出一阵哀婉的长鸣。

 舞的劫灰倏然散开,似是不敢落在相思身上。

 相思走近,一名骷髅佛竟情不自地跪倒在她身前,呜呜哭泣。

 相思颤抖地伸出双手,不顾污秽之毒,按在它额头。

 “怎么…怎么会是你们?”

 骷髅佛晶莹的骸骨颤抖,发出一阵碎响,相思的身躯也在颤抖。

 重劫的声音淡淡传来:“看到他们,你是不是很惊讶呢?”

 相思倏然抬头。

 重劫就像是一抹苍白的影子,飘浮在骷髅佛身后。

 “想不到吧,天下最恐怖的骷髅佛,竟然是荒城最初的百姓!”

 他嘴角出一丝微笑。

 “记得当初你用玉瓶收集他们的血么[注释6]?记不记得,当初我说过,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

 相思茫然点头。

 重劫的笑,就像是孩子一般,充了恶作剧的味道:“不错,他们得救了,变成了骷髅佛。”

 他一字一字道:

 “那个仪式,不是为救他们,而是为了将他们变成骷髅佛。是你,亲手将他们变成了骷髅佛。”

 “这个结局,你喜欢么?”

 相思发出一声惊悸的泣。怎么会是这样?

 重劫悠然道:“我没有骗你,它们真的得救了。你看,它们再也不会死去,永远都不会。”

 他轻轻道:“死去的永远都是别人。世界将因它们的一拜,化为劫灰。”

 一滴泪,自相思的眸中落下。

 她忍不住跪倒,抱着骷髅佛。不顾污秽,不顾剧毒。

 “对不起!对不起!”

 她嘶声哭泣着。这一刻,她宁愿深入地狱,替它们承受这一切。但她却只能说一句话:“对不起!”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泪水陨落,沾染了骷髅佛晶莹的骸骨。

 重劫淡淡道:

 “它们还认识你啊,天女。你看它们是多么慈悲,宁愿瘟疫之毒反噬体内,也不愿出一丝,让你中毒。它们是真正的佛,不是么?可惜,这种妖毒太过凌厉,就算他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的。”

 相思身上的衣衫,随着他的话,已变成了淡墨。劫灰飞舞,墨在缓缓加深。

 卓王孙真气鼓,将劫灰开,飘身上来,喝道:“走!”

 相思哽咽道:“不!”

 她紧紧抱着骷髅佛,她不能放弃它们,是她的错啊!

 骷髅佛垂下头,跪在她怀中,这具污秽与恶组成的恶魔之躯,幽深的眼眶中竟然也出了泪水。

 漆黑之泪。

 相思泪水纷纷而落:“是我害了你们…”

 “你们不怪我么?”

 骷髅佛缓缓摇头。暮风呜咽,似是在代它回答:

 不…那是真正的救赎。

 骷髅佛虔诚地跪倒在相思身前,深深叩拜。干涸的骸骨深处,发出一声沙哑而痛苦的嘶啸。

 它晶莹的身体猛然跃起,退开一丈,双手用力入了自己的膛,一阵沙哑的碎响传来,骷髅佛骨架轰然瓦解,化成一丛漆黑的灰烬,瞬间蚀入地面。泥土顷刻之间被腐出一个深深的,骨架连同漆黑的灰烬跌落到中,泥土崩落,形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佛葬。

 重劫尖声道:“不!”

 每一位骷髅佛都向着相思苍凉而虔诚地跪拜着,双手膛,化成漆黑的灰烬,腐蚀出一块小小的墓

 诸佛涅磐。

 重劫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他冲上来,企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大地上只剩下一座座漆黑的坟墓。

 相思伸出的怀抱空空,低头啜泣。

 地荒凉。

 唯有骷髅眉心一滴鲜血,缓缓坠落。

 那是梵天之血,坠落在相思水红的衣衫上。

 宛如一滴滴绯红的眼泪。

 却是那么纯粹、洁净。

 五百尊佛涅磐,五百滴梵天之泪。

 相思抬起头,一尊尊漆黑坟墓上,夭红的天雨落,打了她单薄的衣衫。

 落如血,浸染着整个大地。

 重劫跪倒在密密麻麻的墓之间,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苍凉。

 天地是如此辽阔,所有的苍白都已退散,只剩下他一个人。

 格格不入。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撤退!撤退!”

 他含着泪水,含着委屈,纵马狂奔,带着他的铁骑兵与巨獒兵团,退回三连城。

 那里,是他最后的决战之地。

 卓王孙扶起相思,轻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相思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时,却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带着淡淡的温暖。蓦然回首,就见俺达汗站在十万大军前,远远望着她,神色有些落寞。

 相思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他。

 俺达汗却释然一笑,大踏步来到她面前,道:“谢谢你。”

 相思有些错愕。

 谢她什么?

 谢她提出了第三条建议,给蒙汉两族带来万世和平?谢她感化了骷髅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谢她挫败了重劫的阴谋,让他的避免了阵前大军哗变之痛?

 俺达汗看着她,展颜一笑:“谢谢你,不曾离去。”

 万世之和平,可汗之威严,此刻,皆不及一件事。

 ——她还好好的。

 不曾离去,不曾在那只为她折断的羽箭下死去。

 让天地间,还有这一朵新莲绽放。

 也让他,不至抱恨终身。

 相思看着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默默将披在身上的亡灵之旗解下,递给了他。

 这面旗帜,便是这段岁月的见证。

 马尾编织的世界地图上,曾染上过无数君主的鲜血,也曾承载了梵天的慈悲。如今,也沾上了她的血。

 俺达汗接过旗帜,挥手道:“有朝一,你到草原来,看我为你建起的都城!”

 他然一笑,挥鞭打马而去。

 他手中,漆黑的亡灵之旗猎猎展开,再度飞扬在天地间,却没有了杀戮的姿态。

 十万大军带着空旌旗,整齐地跟在他身后。

 暮色掩映,大军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

 是年,为嘉靖二十九年。

 史官将这一战载入史册,史称庚戌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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