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局
张炭和蔡水择埋伏的方式很“特别”
——虽然“特别”但他们仍能在一起,而且,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举止行动。张炭很留意蔡水择的行动。
这点蔡水择也发现了。
他本来正在看着地上的蚂蚁。
蚂蚁正在搬家:有的蚂蚁夹在中间“护送”有的走在前边和两侧“探哨”有的伸着触颚“放风”有的举托比它们自己至少还重上四倍的食物急步猛走。
他在看蚂蚁的布局,就像在下一盘棋,读一本艰深而有趣的书。
他是那么专注,但忽然抬头,望向张炭“你在看我。”张炭望着眼前的人,像看着自己指甲里的泥垢。
蔡水择却径自说下去:“你已望了我很久了。”
张炭冷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盯住你?”
蔡水择:“因为你怕我溜走。”
张炭:“想不到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介意我过去那件事?”
“别提过去,我跟你没有过去,而且,你的事也没那么伟大,得教人老记着。”
蔡水择用手指去碰那灯
的火焰。
他用拇、食二指去捏它。
“嗞”的一声。
火焰居然淡淡地燃在他的指尖上。
张炭冷冷地说:“玩火的人终为火所焚,怕死的人终究还是死的,怕事的人就算不惹事,但到头来终还是有事躲不过。”
蔡水择也不生气,只是忽然改了话题:“你看今晚会不会有战役?”
张炭沉
了一下子“恐怕难免。”
“是
生局还是死局?”
“生死难分,胜负未定。”
“你对今晚的局面会不会有些担心?!”
“我只担心天衣居士。”
“为什么?”
“因为元十三限的主要目的,还不是在截击或阻止对蔡京的刺杀行动,如果要防止有人取蔡京性命,只要在姓蔡的身边小心维护便是了,何必劳师动众地到甜山来阻截?元十三限要对付的是天衣居士。天衣居士就算留在白须园,他也一样会找上门去的,所以,天衣居士把战场放到前边来,让元十三限背后的人受到威胁,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我怕真打起来,我们都帮不上居士什么忙。”
“所以你怕?!”
“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水择一笑,他的笑意里有无限缅怀的无奈,但全无敌意“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战役之前,总是在想:这一刻什么时候才过去?我几时才能过了这一关?过了这一刻的心情又是怎样啊?在战役之后多轻松啊,但为啥偏这时候却是在重大关头之前,一切仍是未知。你说的:这种时候最是难过…”
张炭的眼睛仿佛给蔡水择指上的火点亮了。
因为蔡水择记住了他的话。
——有什么事,比人记住了他自己也认为得意的话更高兴。
所以,其实要使一个男人开心是很容易的事。
——至少要比逗女人开心要花点心思更不花钱。
于是他说了下去:“一场重要的战役,其迫力只在之前,而不是在战役中、战斗后。战役里哪有时间思考,唯有全力以赴,什么都忘了。战斗之后,结果已定,好的坏的死的生的,都无关重大了。人最感压力的是在一件事知道它会来临但仍当未知结果之际,时间是不能改换、转位的,要不然,前一霎换后一霎,心情便完全不一样了,所以,面对重大的战役,我总是在希望它快点过去,并一直在揣想如果现在已经过去了,我的心情又会如何?”
蔡水择:“只要难关过去了之后,人们多又放松了下来,很少去回顾难关未渡之前的忐忑心情,所以也不能珍惜此刻无事便是福的心境。”
张炭:“便是。我也常常在未渡难关时苦思:那些名侠大侠、战将勇将,在一战定江山前,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会怕,会紧张,会彷徨疑虑?我们只知道他们战胜这一仗、那一战,如何名动天下,怎样威震八方,但他们在一战功成之前,曾怕过吗?恐惧过吗?担心过惨败的后果吗?我不知道。”
蔡水择:“他们也一样会怕的。”
“哦?”“他们是人,是人就会怕,就会注重得失,就会期待取胜。我想:他们在决战之前,一样会担惊受怕的。我也问过一些前辈高手大人物,他们也承认这点,他们还说,不担忧的就不是人了,而且紧张也有好处:紧张才会把潜力全
发出来,能发挥比平时更大十百倍的力量。所以有时害怕也是好事——有恐惧才有克服恐惧;有难关亦是美事——有难关才有冲破难关。”
张炭这才有了些笑意绽放他脸上的小痘痘之间“你呢?”
蔡水择:“我?”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吧?在决战之前,为了放松自己,故意找些事来分心。我跟你一道作战过不少次数了吧?那次跟‘桃花社’去对付‘四大名缉’时,你在研究自己和同行的弟兄们掌中的婚姻线…”
“我本来是看自己的,结果大家都要我看一看。”
“有次我们‘七道旋风’去对付‘九大鬼’之际,你却陶醉在自己的腹痛中。”
“那天我确是腹疼如绞。”
“但你却十分陶醉,像是一种享受。”
“——这也是的,当一个人正忍受断指之痛,才不会记得蚊子蜇了一口的痛。”
“那次我们两人去伏袭金大朱和朱大金,你却看着一只蜈蚣,看得竟似痴了。”
“那的确是一只美
动人的蜈蚣。”
“但那只是一只蜈蚣。”
“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虫,上天造万物,都美得惊人。只要看一花一草一树一叶,都有着令人一世赞羡不绝的美。”
“所以刚才你就在看蚂蚁。”
“蚂蚁比人伟大。”
“伟大?”
“它们比人团结,且不受分化;它们不止伟大,远比人强。”
“强?!”
“它们每一只都可以抬起比它自己重四十倍的事物,我们人除了少数习武有成的高手之外,仅以本身的能力,爪不如虎利,牙不如蛇尖,便连翅膀也没有,蚂蚁有预知地震、地陷、豪雨、火灾和雷殛的本领,这些,我们都付诸阙如。”
“我倒有一些。”
“所以我也喜欢观察你。”
“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发现你自私,遇上事情,你逃避,你只求自保,你由得兄弟朋友去顶,你退开一边,以假的热情来进行真的无情,以伤人的冷酷来进行帮人的把戏,我看透你了。”
蔡水择垂下了头“我不企求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际,却传来朱大块儿惊心动魂的惨嚎。
张炭变
。
蔡水择却镇定“他不是遇敌,只是不知又踩着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遇险了?”
“这叫声跟他上次见着一只蜥蜴时是一样的,有些人,平时胆小畏怯,但遇上真正的大敌的时候,可能会比什么人都勇悍坚定。”
“对了!正如有些人,看来沉着镇定,但一旦遇上要拿出勇
豪情的大事,他能拿出来的只有好
绝情。”
蔡水择苦笑。
他知道张炭的话锋永远不会放过他。
有些人容易忘了自己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这是种幸福的人。
但蔡水择显然不是。
因为他常记得自己的错处。
有些人很难忘记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这是不幸的人。
张炭显然是其中之一。
至少他想起蔡水择在“台字旗”之役就火大。
那一场战役本来不需要“七道旋风”来打的:
“九连盟”联合起来,要
掉“刺花纹堂”
原因很简单:“刺花纹堂”不该冒起来,既冒起来,就不能不归附于“七帮八会九联盟”
所以“九连盟”以洪水的身姿来
噬这小小的但一向以来都以孤苦伸张正义为职志的小
派。“刺花纹堂”孤立无援,唯有降或战。
“刺花纹堂”上下十八人,宁死不降。面对如火山爆发的熔岩,宁可化为灰烬,也求一战殉死,永不言悔,只怕有憾。
这
起了“桃花社”社长赖笑娥的怒愤。
她去责问“九连盟”虎盟的萨星豪:“你们为什么要欺
‘刺花纹堂’?”
虎盟的回答是:
“因为他们不够壮大。”
她又去问龙盟的王嵯峨。
龙盟的回答更绝:
“因为我们高兴。”
赖笑娥登时便说:
“那如果我们高兴,便也可以站在‘刺花纹堂’那一边,对付你们了?!”
王嵯峨大笑“我们歼灭‘刺花纹堂’,如同泰山
顶,杀这些小派小系小组织,如同踩死蚂蚁。你帮他们?是自寻死路。”
萨星豪也大笑不已“赖笑娥,还是去管好你的‘桃花社’吧!管闲事是没好下场的,何况你为的是武林几只耗子,如果得罪的是狮子老虎,多划不来呀!他们是老鼠,我们是猫,为江湖清除败类,是我们的事,没你的事,你看我们怎么赶尽杀绝这些不自量力窝在
沟里的小辈吧!最好,你过来帮我们坑杀这些耗子,讨个大功吧!”
听了他们的话,赖笑娥笑了起来。
张炭永远忘不了赖大姐的笑。
那是很英气很男子的笑。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帮耗子,猫来咬猫,狗来咬狗,人来也得狠狠咬他几口!”赖笑娥银铃一般的语音是这样说的:“我帮‘刺花纹堂’,跟你们斗。”
萨星豪和王嵯峨都很错愕“太笨了,太荒唐了,太不知自爱了!”
“你为啥要这样做?”
“无他。你们以强凌弱,我就帮弱者,我认为这样做是很有趣的事。”
“你!”
“你不要后悔!”
赖笑娥平生做事,当然不会后悔。
——无悔不见得就是好事,不知反省的人都不知悔;但一个人若能无悔得来可以无愧,这才是真正能无憾的无悔。
她这样做,不仅是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同时也是站在弱者的一方。
她去挑战至大的强者。
她的兄弟们都支持她。
于是恶斗终于开始,张炭、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小雪衣、齐相好等要约蔡水择一道帮手。蔡水择推说他的“天火神刀”未练成,正到要害关头,不可以半途而废,所以不能共赴危艰。开战不久“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全吃不住排山倒海的攻势,边退边战,曾一度逃到大车店的“黑面蔡家”去,张炭要求蔡水择暂时让这干落难的兄弟姐妹避一避,要他最好还能请动其他“黑面蔡家”高手前来相助退敌,可是这些都遭蔡水择一一严拒,理由是:
“我父母兄弟姐妹家人这一系,虽生长在‘兵器大王黑面蔡家’,但都不是武林中人,我不能
手江湖是非恩怨中,使他们受累担惊。”
于是既不出手,也不收容。
因此张炭鄙视他、痛恨他,要不是赖大姐阻止说:“说不定他也有难言之隐。为侠道者,可以自己为正义舍死忘生,但不可
人也为此捐躯舍身。他只要不反过来杀一刀,就算不是我们的兄弟,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那一次,要不是“九大关刀”龙放啸等人相助,恐怕“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就得尽毁。
不过张炭还是不能原谅他。
因为他真心当过对方是他的兄弟。
——兄弟跟朋友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关心朋友,但却会为兄弟卖命。
——兄弟不是这样当的。
张炭从此就瞧不起蔡水择,不屑跟他在一起:这几年来,蔡水择又重新出道了,却怪有缘分的,老是跟他凑在一道,张炭每次都借故避开。
这一次,却避不了。
他们不但是在同一阵线里,而且还是同在一组合里,更且,他们是同在一起、伺伏敌人的进侵,同在一座庙里。
他们同在的是什么庙?
甜山山峰的老林寺。
他们同在庙的什么地方?
一个敌人不会发现是他们的所在。
那是什么所在?
这时候,敌人已开始进入庙里。
他们看见敌人无声地进入庙里大殿,拖着两条长长的影。
一个手上像拖着一条翻腾着、辗转着、
动着、
颤着的蛇。
那黑身的蛇却是没有声息的。
另一个人手上的鞭映照着庙堂上的烛火,灿亮得像节节都在眼前惊起了金色的爆炸。
那是司马,还有司徒。
两人进入了佛殿。
他们显然没有发现张炭和蔡水择。
蔡水择和张炭却看见了他们。
他们到底是藏在什么地方,才能使他们可以监视敌人的一举一动,而且还一清二楚,但敌人却无法发现他们人在何处?
司徒和司马一入佛殿,就开始警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们。
可是人在哪里?
两人迅速四面搜检:
没有人。
但他们应敌多年,几经江湖大风大
,自信感觉是不会错的。
不过,既感觉到敌人的存在而找不到敌人,那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这是很不利的处境。
除了进来的门外,另外还有三处出路。
司徒笑了“看来,生路是有的。”
司马接道:“不过,我们却像是入了局。”
司徒:“入了局才能破局。”
司马:“只怕当局者
。”
司徒:“要不当局者
,有一个办法。”
司马:“那就是要起死回生。”
司徒:“只要找一个人替我们大死一番,我们便可以大活下去了。”
司马:“所以死局到我们手上,也得变为
生局。”
司徒:“如果这儿确有敌人布局,那么,我们这一下可准能砸了他的局;如果没有,这一试,也一定可以试出来了。”
司马:“因此,对我们而言,能扭转乾坤者,永远都能掌握生局,粉碎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