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课了,是第二节下课。
她打了半节课的磕睡,在老师说了句:“好了,同学们,今天就上到这里啦!”这句话之后,她很自然的清醒,收了收手边的课本。
补习班的三民主义老师是属于漫画型的,他
外省口音,有白色鬓
,右边脸颊后方有颗长寿痣,痣
大概有五公分长。我们都叫他“包青天”
他总会嫌补习班的教室太大,冷气吹不到前面的讲台,所以他自己带电风扇,把电风扇摆在讲台上。每次他在黑板上写完字,回到讲台时,他的痣
随风摆
,再加上那颗痣的尺寸不小,远远看来,总会觉得那像是一条小蛇,不时吐出它的舌头。
他常在上课的时候忘我、情绪激动,像是在京剧里张飞嚷着要单
匹马到东吴周瑜那儿营救刘备时的慷慨
昂。
记得那时看到这段戏,我有点雾煞煞,毕竟要听懂京剧里的对白是件不容易的事。
“背转身来自参详,咱大哥若在那东吴丧,周郎啊!莫抵儿难逃俺老张之丈八
。”
这一段唱的用力,唱完后会发现扮演张飞的人脸上的戏妆会透出
烈的红。
包青天偶尔也会来这么一段:“鉴古书来自凝望,吾主义若让那匪类亡,邓共啊!莫抵儿难逃革命军之正气长。”
看来,我看到的那一段正好他也看过。
烈过后,他会语重心长的说:“你们啊!清清万万不要认为废了三民主义这门课是件好事儿,这书儿里一条条载着中华民国的
子儿啊!亏现在的教育部长还是个念过书的小头儿,竞没半滴儿远见地,死了那些先烈的心啊!”
白痴都知道他是国民
的。
我听了是没什么感觉,因为那年是最后一年考三民主义,有没有废对我来说都没差。
我担心的倒是包青天的正气,会让他在上课时血
升高,心脏衰竭,因为很多人都跟他说“废得好,废得妙”还嘎嘎叫给他听。
对了,附注一下,清清万万:千千万万。
抱歉,我忘了我在说故事。
下课了,是第二节下课,她醒得很自然,刚刚前面已经说过了。
我跟子云收好了书,背上书包,慢条斯理的走到电梯前面。
这时候电梯很会唱歌,因为常常超载。
我常在想,如果电梯警告超载的声音不是那样叫,而是一句惊天动地的“最后进来的那只猪给我滚出去!”那么,最后进来的那个人可能也不会走出去,因为他待在电梯里也是猪,走出电梯也是猪。只是,出产这座电梯的公司可能会被告到死。
她穿过那群等电梯的人山人海,然后走下楼梯。
我们的补习班在九楼,老旧建筑里的楼梯总是昏暗的。
楼梯间回
着脚步声,有的人穿着高跟鞋,声音听来很刺耳,好像她很赶,赶着接下一个Case;有的人穿布鞋,鞋底打死不离开地面,拖地的声音像是他再过五秒钟就会暴毙。
一出楼梯间,黑轮摊的香味扑鼻,因为我的土司被子云吃光了,所以我用眼睛吃了一份鸭血外加一组大肠夹香肠。
她走向那台黑色豪美,打开置物箱,把包包放进去,然后从口袋拿出口罩。
那个口罩是宝蓝色的,左下角绣了一排英文字。
“去!我在湖边等你。”子云推了我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条巧克力。
“给我吃的?”
“想的美。”他走向他停车的地方,挥了挥手。
“咦?这么巧?我的车停在你旁边。”我开始装傻,这戏还不算难演。
“啊!嗨!是啊,真巧。”她戴上口罩,眼睛在笑。
“明天,你也会来吗?”
“不会,我明天的课在安正上。”
安正是我们补习班另一栋有教室的地方。
“我明天也在安正。”
“真的?那,明天你请吃饭吗?”
“好啊!没问题。”
“开玩笑的,我其实都回家吃
了才来上课。”
“喔?那改天给个机会让我请请你。”
“再说罗!”她向我挥了挥手,拉着机车把手。
我帮她把车子牵出那狭小的车位,并且发动。
“谢谢,我走了,拜罗。”
“好,拜拜。”
她的豪美不太好,也不太美,她骑走的那一瞬,我看不见她,只看见,一阵浓浓的白烟。
她的离开虽然缓慢,但像是忍者一样,躲进一阵烟雾中,待烟雾消散,已经不见人影。
我骑上我的白色Jog,到子云跟我说的湖边。
我们每天下课,都会到湖边的小货卡旁吃黑轮。
湖边不是店名,也不是地名。它很简单的就是湖边,在高雄澄清湖的湖边。
第一次看见她在我眼前离开,我有点难过。
总觉得她的离开一点负担都没有,而我却已经在等待下一次的见面。
她离开时,口罩后面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跟她的眼睛一样,笑笑的,白色嫣洁的美丽?
宝蓝色口罩配上她洁细的肤
,让我觉得她像钻石一样亮晶晶。
左下角那排亮红色的英文字,绣的是书写体的“Feeling”
她的离开一点负担都没有,而我却已经在等待下一次的见面
子云吃东西的速度不快不慢,跟男孩相比属于慢条斯理型。跟女孩子比他也没快多少。
问他为什么吃东西这么慢,他总会无心理会般的瞄你一眼,答案总让你不知如何回应:
“花花绿绿的食物吃下去总会褐褐黄黄的出来,干嘛不多享受一点过程?”
“吃慢不一定有气质,但吃快一定没气质。”
“报告赶的要死,时间少的要死,教授又打不死,吃饭干嘛急着噎死?”
身为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我,其实是不应该把他没气质的那一面抖出来的。
记得有一次跟他一起吃饭,是两三年前的一个中午。
那次立群、俞仲、石和、凯声、泓儒、还有子云跟我一票人一块儿到六
甲仙去玩。
我们骑车骑的很累,想找间有冷气的山产店吃饭,当时观光业并没有萧条到现在这样的程度,经济不景气的现象也只在蕴酿期,李登辉也还稳坐总统王位,所以那天观光客很多,还不时看见一票游览车队。
山产店的生意很好,家家爆
,我们没抢着位置,坐在店门口旁边,只能仰赖自动门打开时冷气从里面窜出的那三秒钟清凉。
子云,处女座,你们也知道,洁癖惯了,不喜欢流汗也就算了,最痛恨在不运动时还
一身汗。
我们可怜他,让他坐在靠自动门的位置,他不时挥手让自动门开启,享受短暂的清凉。
吃饭前我还告诫他,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是抢饭高手,如果他不吃快点,山上可是没有7一11可以买泡面的。
过了一阵子,开始上菜,是子云恶梦的开始。
上什么菜我忘了,只依稀记得一盘高山白菜他吃了一口,一份好
他只抢到半块,一尾大鱼他只能用汤拌饭,最有印象的是那碗吻仟鱼勾芡,他竟然记得他只吃到两只吻仔鱼。
后来,我们把汤留给他喝,想必那天他是灌汤灌到
的。
身为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我,其实是不应该把他的糗事给抖出来的。
不过那次之后,他都会尽量避免跟我们一起吃饭,毕竟他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也不忍心饿死这个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家伙。
到湖边时,他已经开始吃起黑轮了。
我把车停好,叫了份大肠加香肠。
“怎样?顺利吗?”他依然慢条斯理的吃着他的黑轮。
“还好,明天,她在安正上课。”
“啊哈!天不从人愿,明天我们在本部。”
“可是,我跟她说我也在安正。”
“啊哈!你根本找死。”
“大不了上完课冲到安正等她。”
“啊哈!那你车停哪?不是该停她旁边吗?”
“没错!”
“啊哈!王老先生开Taxi,咿呀咿呀唷!”
“不,你唱错了。”
子云拿起第二
黑轮,才开口要咬下去,就恍然大悟般的瞪大眼睛看我。“王老先生姓王,不姓吴喔…”他咬下黑轮,用嘴里剩余的空间发音。
“啊哈!我不认识王老先生。”
“我认识,我帮你找他。”
“啊哈!王老先生明天要耕地没空。”
“不!不!不!王老先生那块地卖了,他每天都开Taxi。”
那天晚上,我在
记本里写下这一段,从遇见她开始,到吃过大肠回到家。
我平时是不写诗的,为了子云的慷慨就义,我特地写了两句意思意思:“友情历久一样浓,子云每拗必成功。”
隔天,学校一下课我就急奔补习班,在安正楼下等她。
等她不是为了跟她一起上课,而是要把车停在她旁边。
子云真的是很够意思的朋友,那天补习班下课后,他载我到安正去,到安正楼下刚好没油,车子的声音像是突然间停电了的大型发电机。
他自己牵车到数百公尺外的加油站加油,但那家加油站是中油直营的,晚上九点就关门了。也就是说,他是自己一个人在那样寂寞的夏夜里,孤单的把车牵回家的。
他怎么可怜先摆一边,现在主角是我。
“嗨!真巧,我又停在你旁边。”
她从安正的楼梯口走出来,拿出钥匙,打开置物箱。“不会吧!怎么这么巧?”
“呵呵,大概又是巧合吧!”
“那今天你坐在哪啊?我没有看到你啊!”
“喔!今天改
归正坐在前面,我上课可认真了呢!”
“真的吗?那你课本借我好不好,我第二节课睡着了,有些重点没抄到。”
啊!毁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她今天上什么啊?
“呃…啊…你…哪里没抄到?”
“五铢钱那里。”
“呃…五铢钱,我想一下…”
“干嘛用想的?课本不方便借我吗?”
“呃…不是…是…课本已经借别人了,就昨天坐我旁边那个男生。”
子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就这样单纯的被蒙在鼓里六年。
“那,没有关系,我去跟别人惜。”
“不,不用了,我可以告诉你。”
“告诉我?”
“对,你拿笔记好,西元前一一八年,西汉汉武帝元狩五年,罢三铢钱,铸五铢钱,直到西元七年王莽更改币制,以错刀制与五铢钱并行;西元九年,废五铢钱,那年正好是王莽窜汉,立新朝;直到西元四O年,东汉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又复行五铢钱;黄巾之
后,西元一九0年,董卓迁都长安,那年是汉献帝初平元年,献帝遭胁,董卓
政,坏了五铢钱,更铸小钱;到了西元二二一年,魏国废五铢钱,但在同年又立了五铢钱;后来五铢钱一直演进与改变,直到西元五八一年,隋王杨坚称隋文帝时,是最后使用五铢钱的时代,后来的唐朝高祖李渊就不用五铢钱了。”
她听完后,嘴巴微开,两眼呆滞。
我摇醒她,带她到附近的肯德基,把该记的东西写下,又把其他没写的重点补上。
“你…怎么这么…”
“别想太多,我只是比较清楚钱而已,尤其是五铢钱,所以我有个外号就叫五铢钱。”
“为什么单单只清楚钱?”
“没什么为什么,自古英雄只为钱,打死要钱不要脸。”
她咯咯笑,笑声像是被强力胶粘合一样的绵密轻细。“那么,五铢钱,其他的问题也可以问你吗?”
“可以啊,我也不想当五铢钱。”
“为什么?”
“你不觉得,五铢钱像垃圾一样被废来废去吗?”
“不会呀!这么厉害的五铢钱,谁敢废你?”
五铢钱就这样立了又废,废了又立的存活了六九九年。
即使我并不是五铢钱,但真正的五铢钱还是被废掉了,心头不免一丝小酸。
如果要我选,我想当微积分。她是x常数,而我是次方项,见面是微分,分开是积分。
想见她的时候我把自己微分掉,不能见她的时候我把自己积回来,如果微与积能让我决定,那是最好不过了。
但我并不是微积分,我是五铢钱,而且五铢钱被废掉了,毁在唐高祖手上。
又是一阵白烟,她又像个忍者一样的离开我的视线。
我不求我能存活六九九年,我只希望她不是唐高祖。
如果我是次方项,我会天天微分自己,只为了见你一面。
“问你们一个有趣的问题。”说这句话的人,叫方杰。
方杰,是补习班里的一个数学老师,据了解他的年纪仅逾三十,上起课来很率
,他还提供了“方杰奖学金”给补习班里考上台大数学系的学生,因为他是台大数学毕业的。
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打死不可能叫做方杰,因为他任教于某所高中,所以在补习班里兼课,是必须用假名的。这跟艺人的艺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可能姓方,但不可能单名一个杰字。
本来,我对这些事情并没有特别的研究,只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补习班里所有的老师,他们的名字通通都单姓孤名,除非有一个姓欧
或张简什么的,那他的名字可能会正常点。
教国文的老师叫徐翎;英文老师有两个,一个叫张卉,一个叫王恒;包青天的名字叫严隽;数学老师有三个人,一个叫方杰,另外两个是李昂跟许军。
我每次上课,总觉得身在三国时期,而且怀疑他们是不是都骑马来上课?
子云比较扯,他说他想去教师休息室,看看这些老师们会不会随身带着弓箭或是关刀之类的东西。
话题扯远了,我们回到课堂上。
距离上一次跟她在肯德基分手后,已经有近一个礼拜的时间。
有时候她会在第一节上课后才红着脸进教室;有时候我跟子云刚到补习班门口,就看见她坐在机车上啃面包、喝
茶;有时候我跟子云迟到,她会把我们没抄到的重点部份借给我们,顺便收个十块钱。
有一次,我在她的三民主义讲义上的某一页里,看见了三个字。
那三个字很惹眼,也很刺眼,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当中突出,像数万个矮人当中站了个巨人般的突出。
她不太跟我说话,也不太跟旁边的人说话,她上课时不是埋首用功,就是埋首睡觉,通常第一节课过后,就是她睡觉的时间。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这么累,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
子云说没关系,这只是过度期,至少她的讲义都只借给我,而不是别人。
直到,有个男孩子,在一次座位调整中,坐到她的旁边,我才发现,情势对我似乎越来越不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一椭圆,长轴是a,短轴是b,求内接最大三角形最大面积是多少?”方杰问,在黑板上写出这个问题。
这就是我佩服学数理科学的人的地方。
他们总会觉得不有趣的问题其实很有趣,不简单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像不漂亮的人他们觉得很漂亮,不好吃的东西其实很好吃。
后来想通了之后发现,他们看不见不漂亮的人不漂亮在哪里,他们吃不出不好吃的东西不好吃在哪里,原因是因为他们什么事都需要科学根据。
“她不漂亮?你是根据什么原理得到这个结果的?”
“这东西不好吃?请你提出证明给我看。”
我不知道别人听到这有什么感想,我只觉得这问题是在浪漫生命与时间。
“这问题有趣?那李登辉绝对是帅哥。”子云说,右手托着下巴。
“没错!陈文茜绝对是中国小姐。”我说,左手托着腮帮子。
我跟子云互看了一眼,然后摇头叹气。
周围的同学笑成一团,引来了班导师。
后果你们都知道,我跟子云拿着课本,到冷气机前吹冷气。
“后面那两位吹冷气的同学,你们是怎么了?”方杰指着我们,笑着说。
全班一百多个学生同时回头,我跟子云脸都绿了,像阳光下的芭蕉树叶。
“老师,他们说,如果你这问题有趣,那李登辉一定是帅哥,陈文茜一定是中国小姐啦!”说这句话的人是建邦,他就是坐在她旁边的那家伙。
建邦很活泼,他活泼到你把他倒吊过来他还是能活泼给你看。
建邦很可爱,他可爱到你不顾他的面子甩他两下他还是能可爱给你看。
建邦很善良,他善良到你拿掉地上的口香糖给他吃他还是吃下去给你看。
建邦很…
子云叫我不要说了。
“喔?那你们一定觉得它很无聊,而且简单的可以罗?”
我跟子云都没说话,绿脸快变成紫脸了。
“这样吧!如果你们解得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一件可能的事。”方杰双手叉
,一副
有成竹的样子。
“任何一件?”子云说,怀疑着方杰所说的话。
“没错!任何一件可能的事,也就是可能发生、可能完成的事。”
“标准在哪?”
“除了摘星星、上太空、两百万、吃大便、
奔等事之外,其他都属可能的事。”
子云把书递给我,往黑板走去。走之前还对我说“看着吧!”他的眼睛在发亮。
“献丑了。”子云转头对全班同学说。“首先,我们假设椭圆长轴为a,短轴为b,其面积为单位圆之ab倍…”
子云放下粉笔,向方杰点了点头,回到冷气机前。
“那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方杰问,笑着说。
“吴子云。口天吴,孔子的子,白云的云。”
“好名字。将来想念哪一所学校?哪一科系?”
“我妈最不想让我念的学校,最讨厌的科系。”
“喔?是台大数学系吗?”
这番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方杰也笑开了嘴。
他请我们回到座位上,待我们坐到位置上时,她回头对我们笑了一下。
“那,我再给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还能解出来,再奉送两件可能的事。”方杰语中带着力道,有轰隆的感觉。
“如果解不出来呢?”
“如果解不出来,我就收回前一件可能的事。”
他在黑板上写了个题目,放下粉笔,示意子云上台。
就在子云犹豫着要不要上台的时候,建邦走下座位,往台上走去。“老师,这一题,请让我来。”
我的不祥预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因为当建邦走下座位的时候,她开始看着他,从他开始解题到回到座位上,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情敌就是这样出现的,他总是想赢你,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