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夏天过去了,秋风开始清扫树上的黄叶,一早一晚已经能明显感到凉意了。宁宁终于转到了师大附小,每天乘坐校车上学放学,再也用不着何天亮跟小草接来送去的。宁宁已经逐渐习惯了跟他们生活,星期天或者节假
,他跟小草必然要带着宁宁到公园去玩。他如果有事,小草就自己带宁宁出去,她带宁宁出去就是逛商店。几次下来,宁宁的
上、屋里就摆
了各种各样
茸茸的动物和人物。
何天亮现在觉得每天的生活都是充
欢乐的喜剧,唯一让他不安的就是小草一直没有正面答应跟他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这么拖着,何天亮觉着好日子像一辆走在没完工的路上的车,说不准什么时候路就走到头了。经过再三思考,何天亮决定找道士好好谈谈他跟小草的事儿。小草的事情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想,道士是长期在社会上混的老油条,对这种事情也许比他有办法。起码旁观者清,能帮他分析分析小草一直不跟他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原因。刚好何天亮又结算了一笔货款,道士应得的那一份何天亮准备亲自给他送过去,趁机跟他好好谈谈。
去之前,何天亮挂了道士的手机。手机关机,没有应答。道士的手机关机是经常的事儿,也不知道他是事情太多,还是不适应现代化通讯工具,他好像根本没有及时给手机充电的概念,手机动辄就没电了。何天亮估计他又是手机没电了,就直奔他家去了。
道士如今算是发了财,买了新房子,三室两厅两个厕所,装修得
豪华。何天亮去过两次,不无妒意地问道士:“你有几个
股?”道士没明白他的意思,说:“我跟你一样,你说几个
股?”
何天亮说:“我还以为你两个
股呢,不然家里要两个厕所干吗?”
道士说:“你永远是个土八路,一口一个厕所,这是卫生间。”
何天亮问他:“你拉屎撒
在什么地方?”
道士说:“就在这儿呗。”
何天亮说:“那还是厕所,除非你别在这里拉屎撒
。”
道士知道他是抬杠,反过来说:“你小子挣那么多钱,留着下崽呀?如今好房子有的是,赶紧买一套先住着再说。”
何天亮不是没有买房子的打算,原来的小平房当了餐馆,白天当饭厅的地方晚上就是卧室,闻着饭菜跟刷锅水的味道睡觉,经常睡着了做梦都在开饭。宁宁回来后,他买房子的心情更迫切了。可是跟小草的事情一直没有个定论,买房子的事情也就不好下决心。
往道士家走的路上,何天亮又想起了买房子的事情,如果小草跟他的事情能定下来,他起码也得买一套像道士那样的房子,他跟小草一间,宁宁自己一间,还剩一间当客房,来个朋友什么的有地方住。他的这些打算在小草没有明确的态度之前,就像是幻想中的空中楼阁。一路走一路胡思
想,就来到了道士家楼下。
何天亮按响了门铃,又用拳头砸了一通。里面应声的是个女人。何天亮倒也不感奇怪。道士就是那么个
混混,营造了这么个安乐窝,不
几个女人来才是怪事。
“谁呀,土匪似的,敲鼓呢还是敲门呢…”里面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照面何天亮被吓了一跳,门
出一个怪物,一张毫无血
的白脸上没有鼻子眉毛,只有三个
,
脑袋的卷卷像改良品种的新疆细
羊。再往下看,身上空
地套着一条没有袖子没有
腿袍子不像袍子裙子不像裙子的大白布单。
“找谁?”怪物的口气很不客气,一股浓烈的化妆品味道冲进何天亮的鼻子。
何天亮自认是道士的铁哥们儿,对这个怪物自不会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问:“道士呢?”
“什么道士和尚的,你有病呀?跑这儿找道士,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说完,转身进去把门摔上了。
何天亮抬头看看门牌号,确定自己没有找错门,再次按响了门铃。女人拉开门一看又是他,气愤地说:“你是干吗的?没事找事啊?”
何天亮说:“我找道士。他是我朋友。”
女人上上下下看了看何天亮,见何天亮西装革履地像个有身份的人,才放缓了口气说:“这房子就是我的,我家可没什么叫道士的,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何天亮说:“我没找错门,头两个月我还来过。”
女人恍然大悟,说:“哦,你是找那个当什么大师的呀?他把房子卖我们了,我们搬进来都一个多月了。”
何天亮愣了,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搬哪去了?”
女人摇摇头:“不知道。”说完,又缩了进去把门关上了,这次没有摔门。
何天亮在门前愣了一阵,他想不通道士才在这新居住了几天怎么就又卖了?卖房子根本没告诉他。按他跟道士的
情,道士换了地方无论如何应该告诉他一声,起码他们跟东方铝业的生意还有道士一份,单单从利益上考虑,道士也得跟他保持密切联系。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何天亮下楼立即打车,朝道士过去的老房子赶。还好,二秃子在家。何天亮问他:“你哥怎么了?跑哪儿去了?”
二秃子把他朝屋里让:“何哥,进来说。”
何天亮进到屋里,四处打量一番。如今二秃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房子比过去整洁了许多。
“我哥走了。”
“走了?到哪去了?”
“我也不清楚。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让我转告你,让你等他的电话。”
何天亮问:“他该不是犯啥事了吧?”
二秃子肯定地说:“没有,他走的前两天还在科学宫讲课呢。”
何天亮又问:“他走了你现在干啥呢?”
二秃子朝外面指了指:“这不,跑出租。”
何天亮这才想起来,刚才敲门的时候就看见外面停着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只是没想到这辆车是二秃子的。
“这是我哥临走前给我买的,说是让我今后就干这个,不准我再沾正气道的边了。何哥,你今后要车,尽管吭声,没二话。”
何天亮实在想不通道士在玩什么鬼花样,就又追问:“他的电话怎么也不通了?”
二秃子说:“你提这事我想起来了,我哥说你要是有急事就挂他的新号码,他的旧号码停了。”然后把道士的新号码给了他。
何天亮又问了问道士离开这里之前的情况,也不知道是道士安排的,还是二秃子真的说不清楚,根本听不出来道士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从二秃子这里再也捞不出货,何天亮只好怏怏地告别出来。二秃子要开车送他,他谢绝了。
道士神秘地不辞而别,让何天亮心里空落落的。道士这行为,简直像犯了事的逃犯。他如果真的犯了事,会不会牵涉到自己身上?何天亮想到这里,更是焦躁不安。他没有直接回家,蹲在马路边上,就开始用手机给道士挂电话。这件事情不搞明白,他难以安心。
电话通了,听到道士的声音,他觉得踏实了许多。
“天亮吗?”
“你他妈的搞什么名堂?是不是犯事了?”何天亮气鼓鼓地问。
“目前还没犯事,再混下去怎么样就难说了。”
“你在哪儿?逃跑怎么说也得给我打个招呼吧?害得我爬了八层楼给你送钱,结果出来个怪物,还是个母的。”何天亮这时候又想起了那个买道士房子的女人跟她那奇怪的打扮。后来他对小草说了这件事情,小草告诉他那个女人肯定是在做面膜。他问什么是面膜。小草说就是像刷糨糊一样给脸上刷上药膏,有的还要贴面膜纸,估计他见到的就是贴了面膜纸的女人。
道士说:“我在深圳,你谁都别告诉。你放心,我没事。”道士在那边安慰他。
何天亮说:“你有事没事只要没挂上我,我才不管呢。”
道士听出来他着恼了,就说:“走的时候我想给你说一下,一想不告诉你对你好。再说也怕跟你一见面又舍不得走了,就没告诉你。”
尽管何天亮知道他说这些话半真半假,认真不得,可是心里还是一软,话里也没了火气:“你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跑到那边去了?”
道士先问:“你怕不怕多耗电话费?”
何天亮说:“再耗也比跑到深圳找你省钱。有话你就说。”
道士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我哪里是突然想起来跑到这边来的,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你想想,像我这种人,既没手艺又没文凭也没体力更没靠山,又是从里边出来的,在这社会上能混出个什么好来?唯一的路子就是挣钱,要挣钱就得办一些非常规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吃的是那碗饭,事情闹得小挣不来钱,闹得大了又容易出事,以前我就是吃了这个亏,有了一万想十万,有了十万想百万,太恋战,太贪。结果事情正闹到兴头上,让人告发了,挣来的钱不但全被没收,人也进了局子,这你都是知道的。”
何天亮问:“是不是又有人告发你了?”
道士说:“再等到别人来告发就晚了,我这回出山前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掌握好火候,绝对做到急
勇退,见好就收。也算咱哥们儿运气好,混了这两三年,下半辈子的底子也算垫好了,比我预期得早了几年。我真没想到如今的人比我进去前更好糊
了,只要有人管你叫大师,只要你敢当大师,就有人跟在你
股后面把你当大师供着。我买房子那些事儿都是给别人看的,你没
底谁信你?一打听,好,大师的房子老窝都在本地,人家也就相信你了。说实话,当大师的滋味真他妈过瘾。要不是碰上牛管教,我可能还得再拖一段时间。”
何天亮惊奇了:“你怎么碰上他了?”牛管教最讨厌道士,一见面就训他。道士给老鼠上电刑,
坏了机器,牛管教给过他两个耳光,道士在监狱里一见到牛管教就出汗。
道士说:“真他妈的怕鬼就偏偏遇上鬼,一个弟子把中华正气道传给牛管教了,牛管教到科学宫来练功。我一见他就蒙了,没敢
面。你想想,我的底细他最清楚,只要一说我是他手底下的劳改犯,我不就玩完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两晚上没睡着觉,想来想去,还是赶紧收山最好,别再像上回那样,进了局子再后悔就晚了。于是下了决心,把房子一卖,把钱整理整理就跑了。”
何天亮说:“什么你他妈的急
勇退,见好就收,你是让牛管教给吓跑了。”
道士说:“不管是他吓的,还是我自愿的,反正我现在隐居了,
身了,完全是按计划进行的。你放心好了,绝对没事儿。要是我再像以前那样,见钱眼开,恋战不休,什么时候再进去连我都不知道。”
何天亮问:“你鼓动起来的那些弟子信徒怎么办?你突然失踪了,人家要是到公安局报案找你,不是更麻烦?”
道士呵呵笑了起来:“我早就放出风去了,说是我要到山里去修炼,增长功力,事先都铺垫好了。又安排那些跟班打杂的等我走了以后就说我隐居修炼去了,大概得过几年练成了天人合一才再次出山。”
何天亮又问:“这么说你今后再也不回来了?”
道士说:“过上一两年、两三年,等那些傻子把我忘了,我再回去,老老实实开个买卖过日子。原来打算在这边定下来算了,这段日子体会体会不行,我过不惯,太热,太
,人说话像鸟叫,听不懂,人家把我卖了我还当人家领我下馆子呢。过段时间我得再往北走走,起码找个说人话的地方呆着。”
何天亮想问问你小子到底有多少钱,敢吹下半辈子的底都垫好了。又一想问也是白问,就没吱声。
道士接着说:“今后你就当我死了,等我活过来我再找你,到时候咱哥儿俩再好好混。说实话,一个人在这边呆着还真想你。”
何天亮突然想起来兜里还装着给他的支票,就说:“我这儿还有你的钱呢,你要不要了?”
道士说:“你这人真他妈傻,真他妈够朋友,我想你真的没白想。换个人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呢,哪有追着
股后面给钱的?我的那份你收着,需要了就用,用不着就放着。二秃子如果混不下去了,你周济周济他。可也别多给,别让他知道你那儿还有我的份子钱。”
何天亮说:“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安排后事似的,今后我怎么跟你联系?”
道士说:“今后起码两三年我不能
面,真得隐居一段时间,你想想,万一牛管教
清了中华正气道是我在里面呼风唤雨,收拾我一家伙,我就真的没有后半生了。再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像在咱们的地头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着,说不准有个三长两短咱俩就再也见不上面了。”
何天亮听他说得伤感,心里也
不好受,就说:“你就当到外面旅游去了,过一阵子悄悄回来,这么大个城市,你自己不张扬谁能找着你?”
道士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小心为妙。今后我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你也别想着找我了,这对你好。你想想,万一人家找你打听我的事儿,你根本不知道,总比知道了还得替我瞒着好,对不对?”
道士说的是真话。何天亮也不好再说什么。道士说:“行了,再说下去你的电话该没电了。就这样,拜拜了。”说完就撂了电话。
何天亮的朋友并不多,过去在工厂一起工作的工友,何天亮不愿意再跟他们发生联系。不跟他们联系,就等于不跟自己的过去联系。他希望自己没有过去。出来后,他认识了许多人,可是真正能算得上知心朋友的,也就是道士跟三立,都是知
知底有过长期
情的。在里面关了八年的人,再回到社会上,想
知心朋友几乎不可能。也正是如此,道士跟三立在他的心里格外亲近,他确实非常看重跟他们的友谊。然而,就在他们挣来第一笔大钱的时候,三立两口子跟他发生了冲突,以致分道扬镳。后来虽然关系缓和了,但是已经断裂的友情再重新焊接起来上面也有疤痕,有了疤痕,就没有了过去的自然和随意,没了知心朋友的知心感觉。如今,何天亮可以算作有几个钱的人了,生意也走上正轨,运作顺利,道士却又离他而去,现在他可以说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钱来了,朋友走了,何天亮有些心灰意冷的寂寞,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匆匆朝家里赶。眼下,他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回家。也许这就是有家的好处,没有了朋友,家就是消除寂寞抚慰孤独的唯一去处。
家里却不寂寞,厨师和小工忙忙碌碌装配着外卖,一些早到的食客有的坐等上菜上饭,有的已经开始进食。何天亮感到奇怪,今天生意显得格外好,院子改建成的餐厅人已经坐了不少。小草见何天亮回来,
上前拦住了他,朝房间努了努嘴:“有人等你。”
何天亮见她神色紧张,更觉奇怪。在他的印象里,小草可不是个怕事的人,她的口头禅也是“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什么人的来访能让她紧张呢?
“谁呀?神秘兮兮的。”
“冯美荣,宁宁她妈。”
何天亮愣住了,随即也感到了紧张。从法律上讲,宁宁的监护权在冯美荣手里。虽然宁宁从冯家回到了何天亮身边,并没有经过冯美荣认可,虽然何天亮已经付清了这么多年冯家为宁宁支付的种种费用,却丝毫也改变不了冯美荣随时可以将宁宁领走的现实。何天亮懂得,法律是支持冯美荣的。
“宁宁呢?”
“还没有回来。怎么办?不行我在外面把宁宁截住。”
何天亮暗想: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该来的终究会来,就对小草说:“不用,先看看她怎么说。”
何天亮进了屋子,屋子里根本就没有摆餐桌,何天亮这才明白,并不是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而是小草没开这个两用餐厅,客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
“来啦?”何天亮先打招呼。
冯美荣没有化妆,面色苍白,有几分憔悴,但是仍然很美。她穿着一身职业裙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政府干部,或者是哪个公司的职员。她的面前放着一杯茶水,想来小草已经招呼过她了。
“唔,我来看看宁宁。”冯美荣表情平静,口吻温和。
面对面,何天亮甚至怀疑那一次在大都会娱乐城碰见她是一场梦。
何天亮很想问问她对宁宁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又不愿意由自己挑起这话头,但是除了这个话题又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随口问了一句:“最近还好吧?”
冯美荣依然淡淡地:“唔,还在大都会娱乐城。”
何天亮听她主动提及大都会娱乐城,似乎有些挑衅的味道,可是她的表情却又静如止水,根本看不出来任何挑衅的意思。何天亮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起来。
这时候小草端了一杯水进来送给何天亮。冯美荣认真看看她,对她笑着点头示意。小草也对她笑笑,神态甚是客气。小草对冯美娴的尖刻跟对冯美荣的客气形成鲜明的对比。何天亮
不清这是为什么。
“她是小草?”小草出去后,冯美荣问何天亮。何天亮点点头“对。”
“年轻漂亮,听说
厉害?”
何天亮不愿意跟她背后谈论小草,可是她已经问到这儿了,只好说:“那得看对谁。”
他的表情阻止冯美荣再谈这个话题。冯美荣保持了缄默。何天亮也无话可说。两个人呆坐了一阵,还是冯美荣打破了沉默:“宁宁什么时候回来?你忙你的吧,我不用陪。”
何天亮想到他跟冯美荣就这么在屋里坐着,难免小草产生想法,就顺水推舟地说:“宁宁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有校车送。那你坐着我去帮帮小草,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
其实他从来没有管过餐厅的事儿,都是小草一个人张罗,他这么说还是为了避开这让人窒息的场面。
从屋里出来,小草拽了他到院门外面才问:“她没说宁宁的事怎么办?”
何天亮说:“她就说来看看宁宁,别的啥也没说。对了,还夸了你两句,说你年轻漂亮,又说听说你
厉害。”
小草没来由地红了脸:“肯定是她妹妹说的。”
何天亮也估计是冯美娴把他跟小草的情况告诉给冯美荣的。
小草又说:“她还是
漂亮,年轻的时候可能更漂亮。”说完,乜斜着何天亮哧哧地笑。
何天亮正让小草
得发窘,却见宁宁背着书包从巷口一跳一蹦地过来,连忙
上前去:“宁宁!”
宁宁见他跟小草都在门外站着,奇怪地问:“你们都站在外面干啥?
接我吗?”
何天亮把她扯过来:“你妈来了。”
宁宁却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是吗?在哪儿呢?”
小草说:“就在屋里等你呢。”
宁宁往屋里走。何天亮跟小草在后面跟着。进了屋子,宁宁叫了一声:“妈!”
冯美荣站起身把她揽到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又推着她转了个圈,前前后后检查着,好像是质量检查员在验收即将出厂的产品。
宁宁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妈,我好着呢。我还得写作业,作业写不完老师罚站你又不能替我站着去。”
何天亮听她又这么说,心里暗暗好笑。
“干妈,有没有可乐?我渴得要命。”
小草从柜台上递给她一罐可乐:“你们学校怎么连水都没有?把我们家大小姐渴成这个样子。”
宁宁对小草笑笑:“倒不是学校没水喝,主要是平常我每天回来写作业你都给我供应一罐可乐,养成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嘛。”
说着,宁宁对冯美荣说:“妈,你坐着看我写作业。等我写完作业再陪你。今天你就在这儿吃饭吧。”说着,摊开作业本开始忙活她自己的事儿。
冯美荣真的坐在宁宁对面看起宁宁写作业来了,
脸的慈爱。
何天亮扯了小草一把。小草跟着她出来了。何天亮说:“你看情形怎么样?”
小草脸上
出了疑惑:“看这样儿不像来领宁宁的。”
何天亮说:“但愿她就是来看看宁宁。”
小草说:“要是这样,就该留人家吃顿饭。一会儿你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吧。”
何天亮摇摇头:“不,就让她们娘儿俩在一起吃,我跟你一起吃。”
小草又乜斜他一眼,鬼兮兮地笑:“不就三口人一起吃顿饭嘛,值得那么紧张吗。”
何天亮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跟她开玩笑,郑重地说:“吃顿饭确实没啥,可是要换了你,你能跟害了你半辈子的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吗?”
“你真的那么恨她?”
何天亮说:“她已经不值得我恨了。我只希望别再见到她。”
小草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后面的日子能过好就成了。”
何天亮说:“后面的日子能不能过好,就看你了。”
小草推了他一把:“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还得给她们娘儿俩准备饭去。”
小草进去了。何天亮蹲在院子里抽烟,心里
躁躁的不是个味道。想起冯美荣跟白国光至今还鬼混在一起,他们加到他身上的侮辱和痛苦让何天亮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冒。要不是看在宁宁的分儿上,他不会让她踏进这个院子的。
“你真的不陪她们共进晚餐了?”小草过来问。
何天亮瞪了她一眼没吱声。
“那算了,人家已经开始吃饭了,你也吃吧。”小草把一份红烧
跟两个馒头放到他的面前。何天亮心里有事堵得慌,根本没有胃口,问小草:“有没有稀饭?我喝碗粥就行了。”
小草说:“粥倒是有,光喝粥能行吗?有多大个事儿还值得绝食。”说归说还是到厨房给他端来一碗稀粥和一碟榨菜丝。
何天亮强迫自己就着榨菜丝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红烧
则一块没动。
宁宁出来喊道:“爸,我们吃完了,我妈叫你进来。”
何天亮心想:来了,躲是躲不过去,听听她怎么说吧。他前脚进到屋里,小草随后就跟了进来,见他们像是要谈判的模样,小草指指桌上的碗筷:“我是来收拾的,马上就完,你们谈。”
冯美荣却叫住了她:“没事,我们的话不背你,你一起听听也许更好。”
小草就着台阶上驴,也不客气就坐了下来。何天亮见小草留了下来,心里一宽。小草对付这种事儿,绝对比他高明,跟冯美娴的那场舌战就已经证明了。
冯美荣没跟何天亮说话,先对小草说:“我谢谢你了,真心谢谢你。”
何天亮跟小草都是一愣,没想到她的开场白从这里起头。小草不知道她为什么谢谢自己,只好泛泛地回了一句:“没啥可谢的。”
冯美荣这时候问何天亮:“你是不是在跟东方铝业公司做生意?”
何天亮又是一愣,冯美荣对他的情况如此了解倒真是让他出乎意料,不知道她问这事儿干啥,迟疑了一阵才说:“是啊,怎么了?”
冯美荣说:“这件事要出麻烦,你得有个准备。”
何天亮问:“我是正常做生意,能出什么麻烦?”
冯美荣说:“如今做生意哪有正常的,正常能做得了吗?凡是挣钱的哪个
股后面没有屎?没人掀你的尾巴你就是干净人,有人要掀你的尾巴没有屎人家也能从你肚子里抠出屎来。”
这时候小草
了进来:“你听说会出什么事?哪方面的事儿?”
冯美荣对小草笑了笑:“可能有人举报你们跟东方铝业公司的业务里面有行贿受贿的问题,可靠消息,检察院已经立案了。”
何天亮心头一震,立即想到,这些消息她肯定是从白国光他们那里得来的。他由此联想到,冯美荣跟他们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否则白国光他们搞这些事情肯定要背着她,这些消息她也不可能知道。想到这里,何天亮的心里顿时起了
云,他很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儿,你可以告诉跟你在一起混的那些人,我何天亮没吃冷年糕,不怕肚子疼,没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跟他们各走各路,如果他们还是要跟我找茬儿,这一回我绝对不会留着他们再祸害人,大不了我一条命抵一条命。”
冯美荣脸红了又红,何天亮这话已经影
到了以前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再说下去何天亮说不清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在等着她,于是起身对小草说:“这些事儿我也不敢肯定到了什么地步,可是你们一定要早做准备,我也是为了宁宁。”
这些话她对着小草说,实际上是给何天亮听的。小草连连点头答应。何天亮铁青了脸不做声。冯美荣对宁宁说:“宁宁,妈走了。妈可能要过
长时间才能来看你。你好好听你干妈跟你爸的话啊。”
宁宁说:“妈你放心吧,我
好的,老师说我学习进步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冯美荣苦涩地笑笑,临出门又对小草说了一句:“您多费心了,我谢谢您了。”
何天亮没有送她。小草领着宁宁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面,看着昏黄的街灯下她踽踽独行的背影,小草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可怜。
冯美荣一句也没提把宁宁要回去的话,看来她认可了宁宁跟她爸爸在一起这个既定事实,这让何天亮跟小草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传递过来的信息,又让何天亮忐忑不安。小草把宁宁安顿好了,过来问他:“你估计跟东方铝业公司的事能闹到什么程度?”
何天亮说:“我心里也没有数。”
小草说:“冯美荣今天绝对不是来看宁宁的。”
何天亮说:“不看宁宁她往这儿跑什么?她稍微有点脸面也就不会跟我照面。”
“她真要看宁宁,到哪儿不能看?学校,回娘家,或者干脆打个电话让你送过去。她是借着看宁宁专门来给你送消息的。”
“有这个可能。”何天亮承认小草分析得有道理。
“现在的关键是你得好好想想,人家要是真的掀你的尾巴,有没有屎。”小草有些担心。
何天亮说:“如今跟国有企业做生意,哪个能少了回扣、好处,没有这一套人家凭啥跟你做生意?这种事谁也避免不了。”
小草说:“这我知道,现在人家不是要抓你的毛病吗?只要抓,这就是问题。”
何天亮说:“我想问题不大,我是个体户,挣来的钱都是我的,跟国家不沾边,贪污受贿找不到我头上。”
小草说:“那行贿呢?行贿也是犯法的。”
何天亮不以为然地说:“要抓行贿,每个做生意的都行过贿,要抓就一个也剩不下。”
“别忘了,人家别人都不抓,专门要抓你。”
何天亮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草想了想说:“你要稳住劲,真的找到你头上来了,只能来个死不认账。你要是供出来了,你的行贿罪就算落实了,同时把你那些关系户也都坑到家了,今后你就别想在社会上混了。”
何天亮说:“这我知道。”
小草见他忧心忡忡的,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就宽慰他:“这事我想也不见得就那么严重,你想想,你行过贿没有,都给谁行贿了,行了多少,真要查这些事都得一桩桩查清楚,如今有谁能那么傻,没
没据地一问就承认自己拿了你的钱?只要你自己这边不承认,就没处查去。”
何天亮心虚气短地说:“那是你没跟那些人打过交道,要想让你吐实话,办法多着呢,就东方铝业那几头蒜,真让人家
进去了,吓唬吓唬要是知道自个儿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都得供出来。”
小草说:“就算他们说出来,你也别承认,你不承认就没法落实,你一承认就全完蛋了。”
何天亮说:“这种事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我还得先给相关的几个人打个招呼,别让他们蒙在鼓里就让人给
了。”
小草“呸”了一口:“说话咋那么难听?不跟你说了,自己想招去吧。”
小草进了屋。自从宁宁来了以后,他们就不再住在一起,小草说要树立她在宁宁面前的形象,让何天亮也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所以他们基本上就分开了。小草走了,何天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觉得身心疲倦,却没有一丝睡意。他想起了黄粱噩梦的警告,他担心的就是白国光利用自己在官场的关系对他玩黑的。那一套游戏规则他不懂,也没有与之相抗衡的能力。他们看准了他的弱点,偏偏就跟他玩这一套。他感到自己跌进了陷阱,明明看到敌人在拍手喝彩,却无法跳出陷阱跟他们搏斗。他长叹一声。小草在背后拥住了他:“别叹气,你一叹气我就想哭。”
何天亮奇怪地问:“你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小草幽幽地说:“你睡不着我哪能睡得着。宁宁已经睡了。”
何天亮说:“睡不着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小草转到他的面前,坐了下来,却不说话,默默地陪他坐着。何天亮也不说话。远处街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更显出这里的寂静。他们默默地坐着,隔着夜
,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别担心,大不了不做这个生意了。”小草宽慰何天亮。
“就是,大不了不做这个生意了,天塌不下来,也死不了人。”何天亮安慰小草,也安慰着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