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庆长 揭开丝绒布
如果幻觉给予的,是为眼前现实提供一块紫罗兰
丝绒布,用以覆盖、遮挡、掩饰、伪装,那么当失去这块薄布,没有屏蔽保障,一切赤
双目清明,你将会看到
体与深渊之间的距离。微妙的一线之隔。游戏规则是,即使你知道丝绒布背后的黑幕,也要装做对此一无所知。并且兴致
继续推进。
穿着嬉皮士牛仔喇叭
的电影女主角,在咖啡店里,轻描淡写对男子说,我搬出前男友的家,因为他的厨房里有煤气炉,对我总有
惑。如果我们动一下手指就可以结束生命,那么世界上的人至少将在瞬间失去一半。
客观规律从不提供假定,哪怕只是一个信手拈来的玩笑。人早已认清自我终结的手段极为困难。与之相反,苟且偷生,方式更轻省。试图穿越现实规则的决心,必须经受考验,某种力量对此做了界定。你,不能轻易做到这件事情。你,要撤销所有平衡杆以及幻术。你,要接受真正的无依无靠。你,要拿出跃入深渊以
身刺破黑暗的勇气。这勇气与生命方向相背离。这样的背叛要受到警示。
因此。除却战争、疫病、灾祸、节育等种种干扰因素,这个世界总是人
为患。假设科技和政治最终可以使玩笑成真,那也是人类不应得到的自由。世界将会为此更为混乱和肮脏。能选择自由地死,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选择无所顾忌地活。失去震慑和
忌的活,只会加速一种意愿的降临:天上降下熊熊烈火或者暴雨洪水。重新洗刷这一切。
时间短促,最终被卸去一切装备的时刻来临,需要拿出与它融为一体的勇气。[TXT小说下载:"sjtxt" >sjtxt]
即使失去被幻觉的丝绒布保护的特权,也努力凭借虚妄的一线搁置,摸索于高空中的钢索,并相信手中意志来源正当,支撑坚定。卑微处境,随时可能坠入深渊,却貌似跨越障碍走向前方。这并非一趟自主旅程而是注定的线路,反复衡量不能得以拖延回避或幸免。你已到了出发时间。
恐惧即使可以让心脏破碎,也务必要在这临界点上,迈出第一步。
远远的,她看见他从通道里走出来。高大健壮的男子,平头,藏蓝色衬衣,清朗笃定。他在人群中尤其显得敦样。在机场,每天如
水般穿梭而过的人该有多少。她在此地,只为等待和
接一个男子。只有这个人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互相渗透和联结。这就是宿世因果所捆绑和牵扯的缘分。生活中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更为重要。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他微笑走近她,当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伸出手臂紧实拥抱住她,当他热烈而不避忌地在大厅中亲吻她的头发、额头和眉毛,当他低声地说,庆长,我在飞机上想着要与你相见,一颗心惊颤如同跌碎。当他的情感,如同烈焰把她包裹和燃烧。此刻的她,在这个浊暗浮躁的世间,才拥有棱角鲜明轮廓凸出的存在感。她知道自己活着。她在爱与被爱着。无可置疑。这种确认将比生命本身存在更为重要。
他平时商务活动入住江边昂贵酒店。这次她提议他去她家里。
她不喜欢在酒店里与他相处。哪怕在高级奢华的酒店,也能够在枕巾、被单、浴巾、
巾上闻到生疏气味,消毒剂漂白剂混合起来的气味,隐藏其后陌生人皮肤和
发反复印染之后的气味。所有人来去匆匆,只把此地当作中转停歇之地。装饰一模一样的房间,看起来洁净宽敞,令人愉悦,每一件摆设和物品却没有丝毫感情。人住在其中也没有爱惜。东西随意摆放,使用过的
巾零
扔掷。行李箱敞开着,随时准备打包离开。租住场所,再堂皇华丽,内里却充
仓促草率。如同餐厅里形式精美的饭菜,无法与家里亲手制作的食物相比,因为缺乏真情实感。
庆长是对生命的真实
持有
感的人,她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感是血
俱存的,不应该在一个公众冰冷的环境之中依存。她有抗拒之心。
他这次在上海停留两个星期,一是工作上有各种安排,二是想陪伴她更长时间。他接受她决定,跟随她来到静安寺附近租住房子。她住28层。这栋高层住宅已旧损,过道墙壁上全是污迹,角落里余留陈腐垃圾的气味,每一楼层窄小迂回的走廊两边,布
密集住户。衣着潦草神情委顿的人,进进出出。电梯窄小,运行时发出噪音,有狗
水迹。庆长是弹
极大的人,可以出没在任何一个地方。清洁的华丽的昂贵的,肮脏的简陋的贫乏的,都能伸展自如。清池虽然神色平静,但显得格格不入。这不是与他相宜的环境和气场。他的高大个子一进入40平米的房子,顿时显得处处
仄,转身都困难。
他没有不适表示,安之若素。放下箱子
掉西服,先参观她的房间。极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卧室刚好放下一张1米2的
,一个工作台,一排衣橱,两把椅子,一个矮柜。
台晾晒衣服,远眺楼群和市景。陈旧家具都是房东的,书籍密密麻麻,或叠放或排列占据卧室大半空间。她的生活里只有书籍和电脑是重要存在。对世俗物质没有占有之心。她替他放出洗澡热水,浴缸很小,只能站在里面淋浴,但擦拭得干净。她说,你洗澡,我替你去煮咖啡。她有咖啡机,特意为他去买了咖啡粉。给他准备了新的拖鞋和浴巾。
厨房里有一张窄小的两人位木桌,仅容转身。他们坐下来喝咖啡。桌子上有她买的一束新鲜芍药,
在白色搪瓷杯子里,有些热烈盛放,有些还打着滚圆骨朵。放在桌子上的棉布茶垫是自己
制的,两面雅致的花
,边缘有密密手工线脚。房间里散
摆设收集或捡拾的物品,织布,旧碗,画册,铸铁小佛像,茶具,以及干的花枝,松果,佛手,蝉蜕,卵石等。环境简陋,但到处可见一个内心有审美的女子的情怀。
一面墙上粘贴密集明信片和照片,很多是她在旅途中拍摄,视角独特的景
和人物。她去的少数民族聚集区很多,大部分地区极为荒僻遥远。他看到那张观音阁桥的照片。她也许一直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对世间失望,但从不抱怨。他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的头发。他说,庆长,我至为喜爱你,你可知道。
他问她,为什么要跟定山结婚,但始终没有跟他住在一起。她说,即使结婚,她与定山,也会保持各自独立。定山是性格独特的男子,淡泊,自在,能理解她的个性和状态。对他们来说,情感和身体的紧密,从来都未曾有过。没有热恋过。只是尝试在这个城市里彼此依存。都来自外地,在上海没有亲人朋友。定山做饭,与她一起吃,饭后一起打扫厨房,之后她工作,他看电视。这是他们常有的相处方式。她说,如果结婚,这样的人就可以了。
他看着她,轻声说,庆长,你对这个世间有敏锐和深刻的体会,你的内心丰盛细微和优美,却为何唯独对自己的婚姻和感情,如此轻率不经意。
她说,我没有轻率不经意。我尊重情感。所以我告诉你,我要结婚。我不是别人。我是周庆长。我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与你相处。清池。我们也许需要一些时间,但我的感情没有中间路线。非此即彼,黑白分明,清清楚楚。这是我的方式。
即使现状和未来混杂不明,未知并且无解,当下每一刻仍值得小心珍惜。他抛下他在北京的工作、家庭、处境,孑然一身来到她的身边。也许知道之间时间无多,现实错综复杂,只有情感单纯强烈,暂且过一天是一天。毕竟决定给予对方时间,试图再次确认这关系。
整整两个星期。每天在一起。
在生活习惯上的确有差异。他只喝冷水,喝一切冷的饮料。早餐吃培
烟
蛋卷,浇上味道浓重的沙士酱,喝大杯咖啡。她喜欢热的茶,早餐喝粥,吃味道清淡的小菜,不喜欢油腻荤食,吃蔬菜水果。睡觉他要拉严实所有窗帘,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喜欢拉开窗帘,让房间里有一些昏暗浮动的光影,这样才觉得安宁容易入睡。他极为注意衣服的清洁和平整,所有衣物都需熨烫。她时常去贫困地区,适应把干燥的衣服直接穿在身上。她依旧如同在瞻里时那般,侧身独自蜷缩起来入睡。渐渐也习惯被要求互相拥抱,牵手入睡。
早晨他要去工作,早起洗澡,她已替他搭好衬衣西服领带,在厨房里备好咖啡与早餐。他吃完,拿起公文包,亲吻道别出门上班。她在家里收拾,清洗熨烫他的衣服,去市场买蔬菜水果,整理家务。打开电脑工作。他在工作间歇会发短信给她,热烈情感表达始终是他强项。他喜欢
食,她对照菜谱,在黄昏时开始炖煮食物,用烤箱做甜点。窄小房间充溢食物热腾腾香味,在厨房里团团劳作,一边打开收音机听古典音乐,一边等待下班的男人归家。
他是被宠坏的男子,基本上从来不做任何家事。她什么都不让他做。一切以这个男子的意愿为重。她愿意为他做所有的事,只要他生活在她的身边,时间归她所有。但她知道他最终无法办到。所以,她也不会告诉他她的内心情意,只是尽力照顾他。
他非常之忙碌。会议和约见不断,工作随时随地。但仍竭力推挡应酬
空陪伴她。一起去超级市场购物,去古董集市浏览,去花鸟市场买花草,去电影院看电影,去茶馆听昆曲。接送她的
语课。睡前读旧约给她听,读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一起做智力题,对话并且讨论。
窄小简陋的房间,充溢着他的气味、声息、热量、言语、
望和情感。这一切存在,从未有过的热烈和
足。包裹,
绕,填充,融合,渗透。没有一条
隙被遗失漏缺。
周末,她留出时间坐地铁去他南京西路的办公楼。在排列高大法国梧桐的街道上步行。路过街边卖花人的竹箩,选下白兰花。新鲜花朵用铅丝串起,香气扑鼻。暮色阳光洒在额头和眼皮上,春日暖风使人沉醉。她穿了薄绸连衣裙和绣花鞋,在玻璃窗里看见自己
头黑发闪烁出光泽。女人只能在感情中苏醒和复活。这是天
。若有可能,她愿意为这个男子舍弃一切远行的路途,只在家里为他烹煮清扫,生儿育女,等待他回家。这也是每一个貌似坚强能干的女子背后,默默发出声音的期求。但她如何做到。
等在他办公大楼的大堂里,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指,因为内心对他的爱,感觉一颗心脏顶撞
口隐隐生疼。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吗。这种种
愉、疼痛、不舍和贪恋。是的。爱在此刻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看着他走出电梯门,看到她出乎意外一脸惊喜。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子的生命,与她贴近如此亲密深切。她微笑起身向他走去,一边擦去眼里隐隐泪光。
两个人携手去旧租界小餐厅吃饭。在街角等候绿灯时亲吻。在夜
中无所事事散步很长时间。走过几条大街,抵达一处街角的小小酒吧。兴之所至,携手进去看乐队表演,一起再喝一杯
尾酒。
如此搭建起来的世界,是孤立的,充沛的,完整的。无需任何其他事物的存在和介入。仅仅只是两人在一起,
夜相守,乐此不疲。
如同少年般的热恋。
他说,庆长。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每一次。在他的身体靠近她的时候,她抚摸他后脑的头发,闻到他脖子皮肤上熟悉的气息,暂时忘记现实的复杂和破落。如同第一次,他
掉她的衣服,迫近她的是意想中健壮清洁的身体。即使在他靠近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依然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意图何在。她爱他吗,她为何和他做
,以后又将怎么办。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单纯地要与他靠近,联结,粘着。他的肌肤和气息没有任何生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从未告别。
她同时忘记对他的所有疑问。也许他有权决定她的生命。因为他们的生命在某刻息息相关,为对方而存在,而不仅仅是为自己。
这样一种难解难分的
身的粘连,也许需要神秘而绵长的因缘。她在楼梯上,跟随他下楼走向灯火闪耀的客厅,那一刻,他肩膀和背部的形状如此熟悉,似乎她曾用手抚摸过这轮廓无边次数。这轮廓让她的眼睛和心获得安宁。与他种种,从无生分、疏远、
离。是联结的一体被分裂之后的两部分,断裂处留有详白的记忆和线索,期待重新融合。她看到这伤口时
久长,创面从未干涸。当他们相遇,她确认这断裂处所有信息一一对应。妥善,正确,完整。
她是他放在行李箱里那一本需要在睡眠前获得安静的书籍,是他内心小心翼翼保留和保护的一处小小天地,盛放着一簇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强壮静谧的野生鸢尾。她与他的现实无关。她是他的内心仅存最后一抹破损的伤感和真实。他们在一起,那一刻世间单纯至极,像茫茫大雪覆盖之下的村庄,没有人烟,没有俗世的生气。拥抱在一起,世界失去声响。只剩余他们两个。
他们所能够做的,只想做的,是卸去彼此衣衫,赤
拥抱,让身心被分裂的两个界面再次聚集及对应所有在时间里游
轮回等待良久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即使现实中他并不是属于她的男子。
在他住在她家里的两个星期,其他人的存在从来没有被忽略。他的女人们各司其职,待在各自位置,但电话会打过来,每天数次,非常固定。她已能分辨她们的声音,短促稳重的是
子,女友于姜则年轻活泼,娇俏可人,有撒娇的语调和笑声。轮换打来电话,传递模式各异的问候。有时他正与她在一起,只能在电话里竭力用正常语调向对方解释:我在睡觉。我即将要出去吃饭。我现在开会。诸如此类,种种借口,只为迅速结束通话。
刚放下这个,两三分钟后,另一个又打过来。即使在深夜,枕头下手机也不断发出接受信息的声响。
他的女人们始终对他情有独钟,从不松懈。而他,也只能分成三头六臂,应对生命里这几段至为重要的关系。也许他不认同这是一种玩
或者操纵,而是一种多情或者博爱。对每一个与他有深长关系的女人,他都持有迟疑不决的感情,包括情爱历史中难以计算的萍水相逢和一夜
水情缘的女
伙伴,比如Fiona。他自认为从不想伤害她们,也从未曾恶意或者
暴地对待过她们。他只选择冷淡,回避,拖拉,暧昧。他等待她们自己离开。
他对她有真诚,因此对她坦白感情历史。在身不由己的时刻,选择接起这些电话,而不是躲避。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说出为了避免伤害的谎言,冷静沉着,不
破绽。他要她接受他真实的自我和情感生活,他的处境,他的状态。他是这样一个男子。要她自己看到,听到,接受,明白。她只能被迫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40岁能量强大的男子,对女人的控制和操纵,接近是一种残酷。经历的刺
实在太多。
有时深夜她无法入睡,看着他拥抱着她,侧身而眠,额头贴着她的脸颊,发出酣沉睡眠的呼吸。他的厚实脑袋贴着她的脸,如同一个童年期男童,游戏玩耍至
头大汗,皮肤上散发出阳光和野草的腥味。手指紧紧相握,如此这般粘
的依赖凭靠。她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他们是在渡口一起摆渡乘船的少年伴侣,嬉耍游乐,不知归途,已渐渐行至江面波心。遥遥对岸有无继续同行的路途,无人得知。一轮明月升起,天涯就在咫尺。即使是这样剧烈纠
地热恋着
绵着,又能如何。
两个各有归属的人,怎样才能做到对当下和未来界限清楚,而不受到思念的伤害。呵。清池。我们并没有出路。但我们要这样执拗而盲目地,在对彼此的贪恋不舍中沦陷堕落吗。
时间飞逝。他归期将近。他们之间务必要再有一次交谈。
最后一个晚上。他带她去外滩奢华的餐厅吃饭。下班回家,把恒隆广场的纸袋递给她,里面是他给她选的礼物:浅紫
丝绒连身裙,质地
良剪裁出色的高级衣衫。一双小牛皮黑色高跟鞋,丝绸披肩,钻石耳环,全套高级护肤品,香水。他有足够心意宠爱她。难得两个星期,一直与她过着
茶淡饭的生活,在蜗居里苦中作乐。他毕竟还是希望她成为他的世界里的女人。
她洗澡,穿上他所选择的衣饰,化上淡淡的妆,扑粉,抹上口红。无可置疑,镜子中的面容有了崭新意味。丝绒是矜持而奢侈的织物。一不小心就会损伤,污脏,伤口从无隐晦,在反光下呈现出背道而驰的绒
方向,白晃晃如同疤痕。好的旗袍绣花鞋衬衣裙子都会采用丝绒质料,但庆长没有这些。她穿那条丝绒裙子的方式,如同穿一件
布衣衫。搭配球鞋,混搭胆
无可言表。这是周庆长的风格。
她是他生活里存在过的女子完全不同的类型。也许是从未有过的。那些
丽时髦的年轻女孩,如同一种标准化的价值观,芳香悦人,他是置身主
社会的男人,习惯并全盘接受这一切。庆长带来独有的存在感。眼神清澈带有失落。白衬衣,
布
,邋遢的黑色羽绒服一穿一个冬天。稍纵即逝的笑容,像燕子黑色如剪的翅膀,轻盈掠过他童年记忆中的春日天空。整个人似乎是从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里被遗漏下来的存在。
他说,你很美,庆长。我给你这些,不是要你改变。而是想让你尝试生活中其他部分。她说,你想让我成为像Fiona这样的女子吗。他说,当然不是。我一直尊重和爱慕你自身的存在。但现在你是我的女人。庆长。你要接受你的男人所给予你的东西。仅此而已。
水晶吊灯。烛火晚餐。一顿西餐花费不俗。她坐在对面,看着江水两岸霓虹灯火,内心惘然。她要的是一个伴侣,不是一个阶层。有时她把他拉进她的生活,瞻里的冰天雪地,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窘困和落魄,她内心的渺远空旷。有时他把她拉进他的生活,他作为主
范畴的强势和权力,他情感的无法忠诚和割裂。只有他们的爱是单纯的。但这份情感,找不到现实的基地。只能像飘摇的种子,在风中漫无目的地漂泊,找不到一块可植种的多余土壤。
他直接说,庆长,你不能结婚。你要离开定山。
那你如何安排我。
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来处理问题。任何问题都需要协商解决,不是短时间的分晓。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坦白看着她,说,我无法说清对未来的预计,但我知道如何安排我们的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在上海帮你另租房子。事实上最简单的方式,你可以搬去租赁式酒店公寓,房间舒适干净,有人来清扫服务,你工作或出去活动,都很方便。
不行。一个月上万,太过昂贵。
你无需考虑这些。
我生活得自在。也许只是你觉得不习惯。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她,说,你最近没有稳定工作,我希望你还是能够生活舒适。我要照顾你,庆长。
她突然觉得内心一阵蹿动,一股强烈意志从
口升腾而起,根本无法遏止。她说,你要做什么。你让我住你为我租下的房子,让我用你的钱,让我等在上海,让我失去对生活的控制和安排,让我成为你情感生活的三分之一。我做不到。我要结婚,想生孩子。
你如果要生孩子,只能生我的孩子。
她尖锐回应,你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们在温哥华。你还有一个北京女友在极度渴望能为你生儿育女。
我只想要跟你生下来的孩子。
你怎么跟我要,结婚吗?同居吗?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怎么跟我在一起?
以一切的可能的合理的方式,跟你在一起。
她低下头,默默发笑,我对推动你的
子和女友,没有愿望,也没有力气。我只想平静生活。
那我们的感情你置于何地?
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转过来问你。你早有
儿家庭我不计较,这是你的组成部分,你不想改变,我就不会(文)要求你破坏。但你若想跟(人)我在一起,必须离(书)开于姜。否则我怎么(屋)能够看到你对我们的感情至少有所尊重和牺牲。
我会处理。但我希望你马上离开定山。我无法忍受你在一个男人身边生活,我会发狂。
在你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之前,你有权利来要求我这样做吗?你仔细想想,你有何权利说出这样的话?
庆长!注意你的言辞方式。
但她并不打算退却。她说,只有当你成为一个做出选择和担当的男人,至少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空间来容纳我们彼此的时候,你才有权利来要求我,要求我为你做些什么!现在你没有资格!
如此对抗他,她并不后悔。他们在现实中无法隶属没有归宿,他如此灵敏,早该如她一般内心
明。即便如此,她也早已知晓自己势必将跟随他,在这段感情里辗转流离。哪怕不问时间和未来。
那一年春天跟随他去新加坡开会。天气炎热,
高温,白天她大多待在酒店房间里。晚上他工作结束,如果没有应酬,会带她吃饭,散步,看电影。她在楼下午后花园,捡到坠落在草丛里的缅栀子。硬
厚实的小花朵,有5片
白色花瓣,橙黄
花心衬着青翠侧叶,芳香洁净。回到房间,选择窗边一个角落,把定焦相机搁在窗台上。从木百叶过滤之后
进来的
光,呈现涣散而轻盈的质感。她试拍一张,发现脸部、脖子、手臂
出来的皮肤,光泽极为柔和自然。无心所得,马上把握。换上一条白色衬裙,棉和丝混织柔顺单薄的质地,低垂领口处有纤细蕾丝。把缅栀子
在左边发鬓,长发
泻在两边脸侧,嘴
抹上口红。这样,对着木百叶窗口的光线,进行自拍。
光线在分分秒秒中发生变化,很快被暗淡暮色替代。拍下约20多张照片。事后,她在电脑里回放这些照片,看到一个全新的被发现的自己。或许也是一个被重新创造的自我。面容已有衰
,眼睛清澈似浸润泪水。漆黑长发,白花,口红,手臂上刺青,衬裙,变幻莫测如同水纹
影的神情。这是28岁的她,与一个男子热恋之中的她,被男子的感情和
望重重包裹之中的她。她知道,这是生命中极其特殊的一个阶段。
她从未有过这样珍重的时刻,如同珠贝中被磨砺的
糙沙子,被孕育成一颗真珠。只因通过与一个男子
身和情感的联结,获得一种全然新生,透通空灵,熠熠闪光。只因知道自己在爱与被爱着。
她没有告诉他,自他离开上海,她已经正式对从香港回来的定山提出分手。她选择实话实说。这是周庆长的方式。
她说,定山,我爱上一个有家庭的男子。本来我打算离开他,与你结婚。但我们感情强烈,确认无法分开。虽然他目前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依然决定要给他时间。
定山平静,说,庆长,其实你知道你时间无多。你28岁。他可否能够给你未来。
她说,这倒是次要的。我只想得到自己期待中的感情。
我一直试图照顾你,庆长。但这不是你能够获得
足的感情,是吗。
这是两回事情,定山。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其实我知道情爱
愉如同清晨的
水稍纵易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得到。生命的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丝丝光线,也是我的所求。我不寻求你的理解,我只希望你接受我的决定。
你可以离开。庆长。但如果你回来,我依旧在这里。请你记得我的位置。
我很抱歉。
不。你有你离开的自由。我也有我等待的自由。这只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她想,他们能够如此轻省地面对和解决这件事情,大概因为她与他都
情不俗,不拘一格,所以态度简洁截然。定山理解和接受人
幽微之处,这些存在极容易被随意放置
暴轻率的世俗断论和道德质问。但何谓规则又何谓标准。他无法提供给她想要的东西,而她自知内心并未死灭。她心灰意冷,但却从不轻易妥协。
她没有告诉清池她所做的决定。她宁愿让他感觉她的生活独立自主,并不因他有改变,或者说,他不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她的全部。他对女人的支配随心所
,自身强大试图操纵一切。这不是她想让他得到的立场。
因为无法在一起。因为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搬去公寓,归属他的部分生活。因为彼此相爱。他只能制造机会在工作中把她携带在身边,来回颠倒。只是争取能够与她一起共处的时间。那年10月,他去首尔开会,替她买好机票,让她去找他。他们在那里度过一星期。他们认识刚好一周年。
他爱她,只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安排和牺牲。为了与她一起吃晚饭,尽量推托应酬早早回来。知道她在异国他乡只身一人,只为与他相伴。她在洗手间的梳妆镜前扑上粉,抹上
膏,穿上桑蚕丝连身裙,盘出发髻,戴上耳环,跟随他出门。那一段时间,她为他妆扮,不觉得麻烦。曾经,她可以一件黑色羽绒服就打发一个冬天,即使白色小绒
四处绽出也不觉得牵挂。曾经,她是个在工作、旅途和行动主义的自我麻醉之中试图与世界
节的人。在恋爱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美。这是被一个男子以
身和恋慕映
出来的美。
如果他离开,她独自一人,这被映
出来的
别的美,就将如
光之下的
水自行蒸发消失。她很清楚。他让她感受到自我在生命结构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作为一个爱与被爱着的女人而存在。
他在门口等她,看她出来,轻轻吹出一声口哨,如同大学里读书的少年男生。他说,庆长,你这样美好。他从来都安然于他的表达,对女
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爱惜态度。他已换上白色小蓝竖条的衬衣,深灰色
子,身上淡淡古龙水气息,俊朗外形让人觉得妥当。只是每次当他衣履整齐的时候,他就清晰昭显出某种社会化身份的存在。他们的现实,分属社会秩序规则的两面。
他们在电梯里对着镜子拥抱,他说,我们可相衬。她微笑不语。现实中Fiona那样
丽能干的事业女
,与他同属。但清池个性复杂,对女人选择自有路线。他与冯恩健这样敦实而出身良好的女子结盟,他享受于姜花瓶式的摆设和娱乐。同时他需要庆长作为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鸢尾存在,以此自觉生命没有被商业社会彻底
没,还留有一丝天清地远的灵
。
此刻当下,一切无碍。两个在异国他乡的男女,隔绝生活困境,
离处境桎梏,暂时卸除负累。携手而行,如同普世一对朝夕相伴的日常伴侣。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饭桌下,黑暗中,人群中,马路边,入睡时,醒来时。在坡道小巷慢慢上坡,寻找独具风格的餐厅。首尔是
砺而率
的城市,她却喜欢。他们热衷平民化有当地风味的小餐厅,装饰简陋,灯火刺眼,热火朝天挤
喝酒聚会的人群。他带她吃生螃蟹、生牛肝、煎牛肠、杂血汤,质料独特口味生猛的食物。
这个国度的气质,有一种热烈的阴郁难辨。喝烧酒喝到半酣的程度也已悦人,浑身血
动,暖意上涌。他们喝得半醉,有时谈天说地,有时默默无言。一直坐到店门凌晨打烊。
他领她去听迦耶琴的弹奏。老年女子唱腔如此高亢有力,令人屏息。这种声音表达,虽然语言不通却能心领神会,骨子里的压抑刚烈无由催人泪下。他在一个星期里带她去听了三次。他愿意宠爱她,让她获知丰富感受。有男
渴望引领的强势和慷慨。
那天晚上,他借来韩国同事的吉普车,开车带她到很远海边。已是初秋,晚上大风凛冽,冰冻刺骨。海边餐厅遍地垃圾,地面
漉漉,走路时不小心会跌倒。提供的各式海鲜却极为新鲜泼辣。铁丝网上的贝壳或生蚝,被火焰炙烤突然发出双壳打开的声音,令人觉得
痛。她喝了很多烧酒,脸颊通红,连眼皮都红了。觉得羞愧,用手挡住额头,轻轻发笑。
他低声问她,庆长,和我在一起,你可愉快。她看着他,看到他眼里渐渐沉落下来的感伤。他说,如果我们在很久之前认识,会是怎样。如果我在结婚之前遇见你,会是怎样。我嫉妒你生命里所有出现过的男人,我应该是你最先的最后的唯一的一个,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如果在年轻时遇见你,也许脾气不好会吵吵闹闹,但我知道我将会深爱你。与你一起生活,生下一堆孩子,彼此相守,直到老死。
她突然非常冷静,脑袋里仿佛被一汪冰冷的水
醒。她说,你26岁在温哥华结婚的时候,我才13岁。我还是云和小城里一个被生活压抑扭曲的少女。你如何可能遇见我,遇见我又怎么可能带我走。
那你到上海的时候,我在哪里。
那时你是回来中国,但你位居高位到处飞行,并且已有家庭孩子。我23岁,寄人篱下,到处奔波,只为寻求一份能够谋求生存的工作。
如果那时我遇见你,我会怎样。
你大概会把我始
终弃。我不属于你的世界。你的现实生活不需要一个在生活底处为生存奔波的女子,她无法成为你的
子。
不。我想只要我们能够遇见,我就会知道,你为了我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低头,
出无力笑容,说,现在我已知道这个结论,但是,庆长,为什么却无法得到你。
她说,你可以得到我。只是看你愿意不愿意。只是你想不想做而已。
说时眼泪无知无觉掉落下来。她内心振颤,无法继续这对话。他平时十分克制避免谈到之间处境。这是一颗坚硬钉子扎在关系的血
里,谁都无力拔除,只能让它血
模糊腐烂在那里。彼此一直在绕行。这天晚上,在异国海边,也许喝醉他说出内心真实言语,却只是让她觉得他软弱退缩。为何要把过错推卸给时间。
他们只能在被约定的时刻遇见。27岁的周庆长,遇见40岁的许清池,这是命运既定规则。他们竭尽全力靠近,共存,若不做出改变,在一起时间只有这么多,在一起的方式也只能如此畸形。也许她期待他说,庆长,我愿意为你
离一切关系。我的生命里,只愿意有你一个。我愿意对命运逆向而行,看看我们的终局到底会是怎样。这是她内心
进的理想主义所要求的爱,有勇气,有担当,可以打破一切,可以做出牺牲,可以付出代价。但她非常清楚,这不是许清池的行事规则。他不愿意伤害身边任何一个女人,他希望生活平衡完整。
那么如此抒情又有什么意义。只是令她意识到这无力动弹的失望并更为刺痛而已。
她暴烈的个性已起,起身推开椅子,跑出餐厅。清池追随出来。一条通向大海的栈道大风呼啸,尽头是夜
中大海,黑色怪兽般巨大礁岩被涨
拍击出汹涌
花,发出惊天动地撞裂声音。她一直奔跑至边缘,对着大海狂风,一动不动伫立,凛冽寒风吹到身上穿透单薄裙衫,脸上泪水全部干涸。这一刻所有被推后的现实全部
至眼前,她看到自己在这段情感关系中的寸步难行。看到自己在世间的边缘位置。
她如何才能够跟随这个男子,她可以去往哪里,她如何自处。这失望贯穿的不仅仅是她对他的爱,还有她对自己人生的态度。
此刻,清池在后面已经拽住她的手臂,同时飞快
下身上西服,用力裹住她的身体。从后面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但他所在的地方,都已没有可以容纳她的位置。(文-人-书-屋-W-R-S-H-U)
她只能被放置在酒店里。酒店是
离他现实生活的空间。他们从未得到过一个固定住所,可以安歇下来静静生活。她无法接受酒店的气味,以及属于他们各自的行李箱。两个人总是在路上,在不同的餐厅吃饭,在不同的酒店房间辗转。仿佛他们注定是短暂拥抱后各奔东西的伴侣,仿佛他们的生活是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匆匆演示的一场戏剧。
如同每次终局,他理所当然买上两张机票,各奔东西。从未拥有相同方向的回程,从未拥有相同方向的未来。在她
感的内心,她认为这个男子无法对他们的情感做出最终安排,即使她明白他无能为力。不断爆发的争执,也影响他的工作状态。有一度时间他非常颓靡。
不管如何,冯恩健离开中国之后,他与于姜紧密相联,一如往前。他因为工作经常回去温哥华,顺便回家看望
子孩子。而在北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住在于姜别墅。这一点他并不告知庆长,也许是怕她介意,他营造依旧住在原来家里的假相。但她在于姜持续的
志里,却看到他们共同生活的轨迹有条不紊:他陪她听音乐会,为她钢琴课专场演出捧场,带她看牙科,计划带她去欧洲滑雪,生日时送她大捧玫瑰花和奢侈礼物…被乐此不疲一一罗列上去的记录和照片,一直呈现赤
现实。
同时,他发短信给庆长,每天打长途电话倾诉思念。他不知道庆长拥有途径和通道观察他的双重生活。如果她还能得到途径和通道,获知他在温哥华的家庭情况,那会是更多残酷考验。但其实无需想象他跟
子儿女的相处,许清池一定是形式上无懈可击的丈夫和父亲。除了他的心。只有他的心,那颗心时时渴望逃遁跳跃到高山顶上,遗世独立,眺望天清地远。这是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男子。
在一次
烈冲突中,他说出实话。他说,庆长,我没有时间解决与于姜的关系。工作忙碌,事务
迫如山,说服她离开需要时间。这不是简单事情。他又说,我不忍伤害于姜。她17岁就跟在我身边,如果我离开她,她的生活就被毁坏。
是。于姜要回到她自己的阶层里面去。她将失去这些原本不属于她的生活,跟身边同龄人一样,被打回原形,为衣食奔波,寻求栖身之所,除非另外再找到一个依傍。但另一个年龄也可以做她父亲的男子,不会是许清池。她知道他的好处,不会轻易离开。而且他与于姜时
久长,他们根本不知如何分割在数年共同生活里积累的庞大的回忆、习惯、信任和情感。即使他已不再热烈爱她,责任和内疚仍在。
他无法直接伤害她,即使要离开,也不愿是主动开口那一个。他只会冷漠,拖延,回避,敷衍,维系,期待对方忍受不住最终主动提出。于姜不过21岁,她有时间和他消耗,她也从不想要离开这个推动和资助她的男子。所以,庆长要成为在后面排队的那一个,与他一起等待于姜自动退出。
或者,他也可以保留与于姜原有的家,另外开辟一个属于庆长的家。但他已没有余力,负担沉重。在温哥华和北京共三处独立别墅房产,五台车,日常开销,包括三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医药保险,缴纳各种税金,父母家人的照应,对三个女人的照顾开支。他竭尽全力所剩不多。他也许可以给庆长租赁公寓,但已无力在国内购买价格膨
的房子。他说,我不打算在中国再购买房子。他拿了一本温哥华地产图册给她看,加国别墅环境优雅建造优美,价格比中国便宜许多。他不信任中国地产。说,如果以后我们在一起,我会在温哥华买一栋房子,前提是,你要愿意跟我去国外生活。
这种蓝图描绘,对庆长无效。庆长觉得他对于姜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并且也付出过行动,带于姜去加拿大旅行过一个月。但现在两个人依旧生活在北京。北京气候和交通的恶劣,生活之不便利,环境之
糙,有目共睹。他工作在此,不能由他自己选择。更何况,在中国他的婚姻可以形同虚设,相距遥远,冯恩健看不到,乐于装作不知道,不会直接冲突。但一旦去了国外,他的家人和
儿,怎会做到袖手旁观而不参与力量干涉。
他失去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他的身份、精神、经济、个性各个方面都有局限和束缚。他没有空间也没有能力,开拓与庆长在一起的生活。
庆长独自时,理性分析这些背后隐情,层层盘剥,逐一推断,更加清楚她与许清池之间的未来,障碍重重,根本没有出路。不用说与他生儿育女15载的冯恩健,哪怕是于姜,她都无法推动。她也不想。她不会处于被动境地,也绝不轻易陷入这混战。她觉得许清池应有的态度,只能是挑起担当。如果他想跟她在一起,他应该,并且也只能,坚决去解决他感情生活中的所有问题。而不是犹豫迟疑,搬出种种借口,维持他自我世界的平衡。
如果他做不到,那么她就与他对峙。绝不妥协。
他说,没有女人跟我剧烈争吵。只有你,庆长。也从没有女人动手打过我,唯独你。
越是这样寒心,越是执拗任
。如同回到少女时代,为了
离贫乏寻找一条出路,四处碰撞斗争,不罢休,不妥协,硬要冲出一条血路,这样的倔强心意。她对他言辞
益刻薄,说话总不留余地,挖他伤疤。唯一
源,不过是她已过29岁生日,他始终一无作为。只能把她带在身边,
连辗转路途上,没有任何推进和改变。
他承认他体内有两个自我,两重人格,两种需求,两条轨道。也许这同时是他魅力所在。既不是纯粹的乏味功利的商人,也不是虚无的理想主义的追随者。兼具理性和感
的碰撞,尽力做到平衡均匀。这是他天
里的秘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平衡均匀的反面,是一种缺乏血
和勇气的迟疑,一种回避伤害和冲突的伪善,同时,总是在制造诸多借口,以此维持自我和解的假相。
如果找不到对自己对他人解释的理由,他会堕入混乱之中。混乱令他觉得失败。所以,这是他一定会强力控制的事情。他宁可选择回避一切真相,并且总有理由。
他说,我已和她提出过分手。她不同意,深夜出走。说,我和她之间还要种种问题需要解决。她出言锐利,说,我看不出你们不过一对同居男女,没有孩子,没有共同财产,没有法律束缚,为何分手比15年结发夫
更为艰难。他
然大怒,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的是什么,我也不会再说出心里的话。我所有对你付出的感情,都被你扔到土里践踏。
如此打斗已成为恶
循环。那时他去法国出席内部公司会议和开展销会,需要半月时间。也许他情感疲惫,心神混乱,开始逃避面对问题。不打电话,每天只发一两条短信。这种临阵弃逃,退缩自保,使关系彻底陷入僵局。怨怼,失望,被强行封闭的情感如同浑浊河水使人窒息。剧烈争吵。持续冷战。她在漫长黑夜难以入眠,浑身颤抖,只能流泪不止。
她无法以理性与这个男子相爱。曾这样强烈而真实侵入彼此
身和情感,如同各自身体里的一部分,无法隔开距离,无法以进退自如的面具应对。她在他面前曝
无疑的,是童年期贫乏缺失的自己,一个失去凭靠和信任的女童,对感情持有
源一般的需索和质疑。她所有成长,在与他的关系之中失效。她面对这个男子,身心赤
,这使她回复幼小。
他被她
迫如困兽,无法自圆其说,无法视而不见,无法突破和进展。内外夹击,失去所有平衡,失去往昔种种优雅洒
,爆发出怒吼和暴戾前所未见。他说,你把我扭曲至此。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这样的血
相搏,最终把人赶尽杀绝。
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对抗某种下沉的执拗和蛮
,是她骨子里的力量,但它们并非天
就有。如同受伤之后树的缺口分泌出汁
包裹修补,不过是为了自保免于伤痛,不过是为了继续存活。如果一个人面对生活的缺陷、苦痛、损失,根本没有逃避或躲藏的可能,那么就只能承担、忍耐和顺服这命运。他必须积累这么大的力气,否则会瘫软在地,任凭生活下沉的力量摁捺锤打。直到成为一坨烂泥。
她曾经时时追问祖母,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渐渐不再问,知道不《文》会有答案。再见到母亲《人》是在10年后。当时幼小《书》的她无法预计时间《屋》安排。她由祖母抚养,父亲一蹶不振就此生了病。长时间住院,经济拮据,出院之后,躺在家里一个小房间养病。拖延一年半之后死去。
死亡来得没有声息,损失和匮乏只留给存活的人世。守夜晚上,祖母哭倒在椅子上几近昏
,一到正点,又机械起身,用力扑倒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如此反复直到天亮。这是她第一次目睹悲痛的力量,它蕴含强大的坚韧和冲动。庆长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与父亲一直生疏。他也许隐约带有戒备恨意,她长得与母亲面容相似。她看到的父亲,是一个被贫乏生活和失败婚姻打垮了的男子,此后再无翻身之地。
12岁,祖母去世。在叔叔家里寄养3年。
叔叔做生意,长时间不在家里。婶婶和其他孩子苛责她,度
艰辛。饭桌上有好吃的菜唯独她的筷子不能伸。做许多家务,又时时遭受斥责讥讽。她见惯婶婶恶形恶状,克节克理。越是亲近的人越彼此缺乏怜悯。即使那时婶婶过得不容易,婚姻大抵也不幸福。年少的她实在无力理解。有时婶婶刻薄言语
起她的恶,两个人对抗
烈动起手来。她离家出走,并在那时开始逃课。深夜回来没有饭吃,邻家伯母把她领进小厨房。用开水泡冷饭,煮热稀饭,拌上酱油和猪油给她吃。这是童年印象中她唯一认为是美味的食物。
邻居说,这个独养囡犟头倔脑,没有父母真是可怜。这些直直骨骨的议论,带来的不过是
益积累的心的紧缩和刚硬。对人的戒备,莫名的敌视,对情感的失望、质疑和抗拒,当然不是一
之内形成。事实上那是漫长的磨损和成形的过程。
15岁,她被百般无奈无计可施的叔叔送入寄宿高中,从此一直住在学校宿舍。放假时也不愿意回家,无处可去,时常
落在街头、百货商店、图书馆、车站,只为在人群中获取一份热量和空间。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她开始恋爱,和高年级的男生。庆长有天然的吸引力,也许来自她犀利而
烈的情感需求,对方无法不产生感应。这样有时可以去对方家里过夜,比她年长的男子也会给予关心照顾。
她非常早
。生活缺陷无法克服也无法超越。
那年,母亲从深圳回来探望她。住在她学校附近小旅馆里。
母亲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连身裙,浓密漆黑云团般头发。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味,属于那个蹲在她
边哭泣的年轻女子,那年母亲26岁。见面时,母亲36岁。她再次离了婚,带着后来生的男孩还要再嫁。强盛的母亲,生活对她来说,是一段段持续冒险的路程。她总是走在路上。
在一家小餐厅里吃饭,无话可说。庆长穿着学校制服,白衬衣蓝裙子,纤瘦冷漠。过早恋爱和无所归属的生活,使她脸上有了成
女子的表情。坐在对面分明是一个陌生中年女子,她们已不了解彼此生活,为何再次相见。母亲在生活转折关口,想起不幸女儿,以为可以彼此怜悯吗。不。她对母亲没有怜悯,就如同她从来不曾怜悯自己。怜悯是带着鄙薄的。她对人情已没有任何信任。
她一言不发,母亲被
起而愤怒,说,庆长,为何你这般对我。母亲往日脾气没有更改,抄起桌上菜盘随手砸在地上,碎裂瓷片四处飞溅。她冷眼旁观,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笑意。
起对方强烈反应,即使是恨,也是感情存在的证据。她要得到的就是这个。
她起身要走,被母亲拉住。母亲坚持让庆长去旅馆房间。她
掉鞋子衣服,躺到
上,面对墙壁保持沉默。她的确不知道要对突然出现的母亲说些什么,只觉得无由的深深的疲倦,就这样睡了过去。凌晨时模糊醒来,母亲在背后拥抱她。拥抱她的姿势,仿佛她依旧是幼儿,一只手切切抚摸她的头发、肩头、手臂,无限疼惜爱恋。母亲克制的哭泣中,有内疚、哀伤或是一种无能为力。对她自己的生活,对庆长的生活,一种无法推翻的屈服和挫败。
庆长背对母亲,一言不发装作入睡,看着光线暗淡的房间墙壁,无声
下的泪水
透枕头。心里想起5岁时临远夏季旅行的山顶亭子,伫立窗边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来的母亲。她们生命中一只衔鱼跃起的白鸟已飞远不见。生活在瞬间奋勇的奇迹之后,只余留下漫长的困顿。但痛苦的时间,还是太久了。久得没有至尽一般,久得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只有当下此刻难以煎熬只能强力支撑的失陷。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轻信奇迹需索承诺的天真女童。内心有强烈冲动,想转身拥抱母亲与她一起哭泣,想对母亲说,妈妈,请不要再离开我,请带我走,带我去你的城市,让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开。但内心所有呼唤只化作静默的绝望。她知道母亲对摆放在她们面前的生活无计可施。而她自己,幼小软弱。这样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丝毫兜转。
天色发亮,母亲起身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在背后再一次拥抱庆长,亲吻她头顶头发。庆长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倾听对方离去的脚步,以及关上房门轻轻喀哒一声。这声音使她的心脏碎裂。她起身看到充
微明蓝光的陌生房间。桌子上有母亲留下来的现金和一页书信。她把现金
入裙子口袋里,把书信蜷成一团直接扔进墙角垃圾桶。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在瞬间衰老。一张成年女子的脸,上面有被雨水和失望击打出来的痕迹。
推开房门,走过旅馆通道。如果曾经有过对孤独如此强烈的感受,此刻无可回避。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在被
穿和碎裂。这种四分五裂的意识,这种破碎,把她摧毁。如同地球此刻再无他人,只有她自己。她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叛逆之心,要对抗这一切。宁可把心关入铁笼,也将不再让任何人或事物来伤害她。
她以为不会再有爱与被爱。即使无爱,仍旧要装作没有爱也可以存活下去。这是一种对抗的决心。
热衷刺青,感受针尖在皮肤上穿刺的疼痛。去偏僻危险地区,翻山越岭,长途徒步。以
身贴近天地,感受它的暴力和洗礼。反复恋爱,与他人试图联结,执着渴求情感,丝毫不顾惜,自
人。打开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竭尽全力。尝试和实践一切手段,让生命成为一匹在河
中被反复捶打和漂洗的
砺沧桑的麻布,直到它变得清淡通亮。青春曾如此残酷剧烈。
遇见一同,结婚,迁徙。获得机会离开不堪回首的小城。她一直想打包过去,以空白身份重新开始,持有出发的希望,以理性和现实的行动超越生活束缚。即使现实一次一次让人受挫,但从不屈服。
与清池的恋情,像一面镜子,让她再次清楚看到自我存在。虽然她用力并且坚韧,内心对情感的畏惧和渴念仍未被治愈。期待爱,需索爱,渴求爱,倚赖爱。如同用力地抓捏
动的水滴,穿梭的风速,虚弱的自我,变幻的情感。如同捕捉空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是早已被注定的虚空。
在
志里,她看到,原来他去法国带上了于姜。
他们同在巴黎。期间于姜生日,他带她去南部度假。她穿着他为她新购置的白色夏奈尔裙衫在漫无边际薰衣草紫
原野里拍下照片。写下华丽句子,记录法国浪漫旅途。即使清池对庆长说,因为他对她提出分手,她多次哭泣吵闹离家出走,但在
志里,她从不透
任何冲突心迹。她故意忽略苦痛,强调愉悦,或者说,试图说服和确认自己拥有无限延伸感情的未来。于姜以天
或伪装的单纯无知,继续谋取前途。这是她的强大。
在某个角度上来说,她凭借这种强大打败了周庆长。最起码,现在在法国与许清池在一起的人,是她而不是庆长。
庆长久久观看照片。于姜年轻面容笑靨如花,她试图想象站在薰衣草田地边手持相机的清池,是什么处境什么心情。他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以为她不知道故意隐瞒,还是觉得这本来就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他再次选择逃避。
此刻,她只觉得内心冰冷安宁。如果他与于姜一起,是逃避之后愿意隐遁的处境,她又为什么执意要让他分出立场。不合适的人,怎么会在一起平安无事度过4年,并且是在彼此没有婚姻前景的现实之下。不合适的人,不会这样难以分开。这个少女单纯温柔,充
活力。她不像周庆长这样暴烈执拗,并且质疑拷问男人。她懂得取悦驯顺,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她,一再
迫他,的确好强,咄咄
人,一意孤行,无法容忍他的平衡自保,无所作为,理所应当。她不想取代于姜,更无可能取代冯恩健。她要的只是确认。确认他们之间的感情纯粹真实,互相隶属。她的理想主义危险倾向,在这个离生命如此之近的男人面前,遭受崩塌。她执意追究他对待这份关系的态度,哪怕只是一个姿态。物质和世俗的一面,她没有野心
望,唯独对感情所注重和维护的要求,是这样一种格格不入的骄傲。
在如此卑微分裂的模棱两可的现世,高傲和纯粹的感情何以存活,它注定被损伤、落空、挫败。
以前Fiona对她说,庆长,你注定孤独,因为你总是试图保持清醒。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用说朋友,即使是深爱你的男人,都会困惑于如何长久与你相处。你把
察到的黑暗追究到对方和自己身上,从不原谅。Fiona是正确的。糊涂或者假装糊涂的人才是有福。庆长宁愿在一段关系里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但事实是,她看到太多,看得太清楚。并从来都无法做到假装视而不见。
各种形式的关系,不过是包裹各自幻想和
求的纠葛。撇去虚假、夸大、期许、自我麻醉、贪恋、执着、妄想…还能剩下什么。人与人的关系
不起这般深入骨髓地盘问、挖掘、剖析、分解,真相从来都不悦人眼目。自私软弱的人
,在厮打揪斗中,如镜子般对照映显。
以成人的形式孩童的内核需求包容照顾,需求承担付出,需求母
父
,需求天长地久,却各自匮乏陷落,无力愈合填补对方。这关系的残酷
被逐渐过滤出来,最终把对方赶至角落,榨取出彼此小心潜藏的被保护的恶
和缺漏,就这样损毁到底。
在精神和
体上依赖需求,超越现实种种。但这种依赖需求,最终又被现实扑击。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情感所持有的天
缺陷。如果以所缺陷和匮乏的轮廓相爱,不能相贴重合,只能是断裂。我们向往和爱悦天上飞翔以及闪耀的东西,但我们只能站在地上。
庆长意识到她和清池的关系,注定的自相矛盾。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无解,一种毫无出路的绝境。
清池发来短信,或者打来电话,她不再接应。只发过一条短信给他:我们彼此拖拉旷
持久。我认定自己在感情不拥有中间路线。我也看到你做出选择。让我们各自平静存活。不再联系。
发出之后,她更换手机号码。他务必会继续寻找她,但找也无用。他已不具备力气去承担和容纳她在他感情中的存在。她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对她来说,太弱了。只是如此而已。
她只要一份单纯的感情,一个单纯的爱人。清池教她开放自己
接另一个生命的能量和灵魂进入内心,这沉痛实践带来伤害。他的
身在世间不过如她一般千疮百孔地存在,软弱,贪心,推卸,逃避,无力承担。即使她看穿他作为一个俗世男子所具有的矛盾百出的情感特
,即使她早已知道这段歧恋突破世俗规则难以被容纳理解,他们的关系里,有一部分始终超越其上。
冰天雪地陌生异乡,他千里迢迢赶赴她身旁。凌晨在
仄简陋的房间里醒来,看到手被另一双手紧紧
握,一刻也不松懈,从未有过的安全笃定。世界再如何荒芜无边,脚下深渊不可探测,又有何关系。她找到一处火源,靠近它,以火光照亮身心,暂时苟且偷生。没有他,她孤立无援。
感情即便单纯强烈,在现实的严酷和客观
之前依旧处处碰壁,没有出路。最终只能采取自保各奔东西。无路可走,回到自己的身边。只有在无爱的境地里,才能获得沉睡、治愈、休憩。如果说这是自私,她早已看透自己和他人种种被妄想和幻觉所包裹着的自私。就让这无解的自私进行到底,走向破碎。除了冷眼观望被碾
而过的挫败和碎裂的自我的尸体,没有他途。
彻底撤离对他的幻想、期待和憧憬,同时撤离她对彼此人
的质疑和拷问。
一颗心,每天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着。
疼痛,虚弱,不能自主。一种从内到外的
离和剥取。无力感。发不出声音,也不再思考。身体,心,被压缩成单薄一片,只余下存活本能。独自度过一个月。默默无言,
以继夜对着电脑工作,吃很少的食物。困倦到极点,衣服未
,灌下半瓶酒,躺倒
上入睡。无人对话,无人消解,无人分担,无人介意。这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而她,除了以工作、酗酒、麻醉、忍受煎熬度
,已找不出其他任何方式可以失去清醒,对抗时间。
如果没有足够被磨炼过的心理上的坚毅,恐怕早已无法支撑。她是对苦难可以做到麻木不仁的人,她一贯如此。
即便如此,呵,也只有被真正伤害过,或者伤害过自己的人,才会明了这种克制和沉默,是一种怎样的负荷。整夜无法入睡,旧
记忆摧毁心脏,理性即使再清醒、自知、分明,感
在某些瞬间如洪水猛兽绝不相饶。无望,对背叛和放弃的怨恨,对爱的渴慕,留恋,惋惜,悲伤,失落,
愤,勉强,无奈…泪
面,失眠深夜几近觉得无力存活于世。
所有混沌而剧烈的情绪像大海
水起伏、
叠、变幻。有时她能够旁观这些
起
落,有时被翻滚其中无法自拔。爱的熄灭令人
骨悚然浑身碎裂,就这样被沉默凌迟。在意识到有求死之心时,她把厨房里所有刀具锁进抽屉。
清晨醒来,看到自己依旧存在,镜中女子消沉苍白,但始终神情镇定。
复一
,丝绒布一旦撕裂,严酷生硬的现实便成为架起脆弱
身的庞大机器,冰冷,创痛,无可回避。以绝不饶恕的力度和重量,在崭新开始的每一天,重复碾
和
这虚弱仅存自保的生命。
一个晚上,她独自在酒吧喝酒。喝至心跳惊惶,手心发颤,感觉神经麻痹。凌晨3点打车回家,无法分辨街道位置,只是瘫倒在后座上,任玻璃窗外吹来凉风,眼睛里泪水没有知觉源源不断滑落。司机发现她一直说不清楚位置,车子来回兜转几圈,只能下车问询路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付费下车,脚步并不踉跄。冷静拿出钥匙开门,走进房间。还有半瓶剩余的威士忌,倒在玻璃杯子里,如同喝水一般快速
下。又倒出第二杯,快速喝掉。
倒在
上,把
身扔进麻痹之中。
庆长,你在这个世界上,追寻的是情感和温暖吗。你可知道它们无常、脆弱、碎裂、虚空。我们不可能为情爱而活,它充
幻相。它出发于自私软弱的个体,它不是解
。是。我都明白。但此刻,我不是29岁的周庆长,还有时间深处的自己。内心缺失和陷落的黑色团块,尽其所能隐藏在封闭角落,如今被一一掀开。我不是在跟一段关系做斗争,是在跟自我做斗争。遭遇自己,
头痛击,这是必经的道路。
意识模糊的脑袋里出现清晰异常一段对话。同时,她被一种混沌而剧烈的力量牵扯,身不由己,只知道此刻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一定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对。要感觉到
体的疼痛,让心致死。
没有开灯,跌跌撞撞摸到桌子边,打开平时锁住的抽屉,从刀具中
出一柄水果刀。心里没有任何畏惧或犹豫,把刀刃搁在左手手腕上,割划,刺破,血
渗出滴淌。带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她重新躺倒在
上。
酒
作用令人快慰,痛楚被推远而迟钝。全身如同被麻木硬壳包裹,内心有一个缺口却被无声分裂,释放出被百般压抑克制的自我。来回翻身,四肢难以自
搐,身体上下弹动,颤抖无法自控。
口迸发出失去意识的
息和嚎叫。这样惨痛的自我爆发,在没有酒
的时候,会被理性和羞
所克制。但此刻,躯体内所有情感,随着这振动和嚎叫释放出来,痛快淋漓,无可救药。如同坠入地狱般的煎熬,引火自焚,粉身碎骨。
呵,这需要用如此强烈的痛苦去偿还的畸恋。人身不由己,没有可能逃避,只能被索债,直到终结。她像濒临死亡的野兽,发出嘶吼和挣扎。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力气去消耗和伤害自己。也许,她试图让心里那头以痛苦和黑暗喂食存活的野兽死去。周庆长需要死而复生,周庆长必须死去一次。
她给定山拨了电话。这是她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凭靠的人。他理性淡然,缺失情感却不需要也无知觉。她神志迟钝,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但却必须要对一个人说话。
她说,定山,我对你说过的话依然正确。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我知道情爱
愉如同清晨的
水稍纵易逝,但即便如此,也一定要得到它的存在。生命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丝丝光线渗出,也是我的所求。
她说,我被长年积累的孤独打败,输给一直匮乏的对情感和温暖的需索,同时也屈服于情
和幻相之下。这是我注定的沉沦。
她说,我因此知道,我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定山即刻赶到。
铺上的斑斑血迹和她酗酒自残的放任,使他把她带走的意愿异常坚定。她住到他的家里。他守着她,煮米粥,熬蔬菜汤。待在她身边,默默无言。她食不下咽,体重迅速减轻,
渐消瘦,只是长时间睡觉。仿佛不愿意从昏睡中归来,以此逃遁赤
暴
的现实的机器。
有时深夜,他走到她
边,轻轻问她,庆长,还是这样难吗。她没有睁开眼睛,微弱地点点头,他便走开,去看电视或打扫厨房。有时凌晨,他又过来问她,庆长,还是这样难吗。她在微微发亮的天色里依旧是点头,他再次走开。直到某天她能够开始交流。
他说,庆长,人不做违背本
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离开他是不对的。可以去争取他,放下自尊,丢弃猜疑,找他谈一次。假设只有感情才能够让你完整,为什么不设法去得到。
她冷静下来之后变得自知,说,我与他情感模式不同。我需要纯粹坚定完整确认的感情。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肯定是一种悲剧,但我不能说服自己放弃。这是我的信念。如果我接受他随机自保平衡分裂的态度,那是妥协和屈服。我无法做到。定山。这是他的方式,不是我的。他的方式令我觉得不完整,不彻底,是一种自欺和受辱。我宁可失去他。
他说,实际状况复杂,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为何不给予他耐心和时间。
她说,我并非对时间失去耐心。等他10年都没有问题。但我对他的情感失去信任,他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其实并未对这份感情持有信念。我不需要表演、戏剧和娱乐,我要的是确认和证明。我知道这种方式太刚烈,僵化保守,独断固执,它会被折断而不会有结果。但我愿意接受这结局。当下我所能够做的,就是承认失败,保持安静,试图自愈。
他说,那么,你好好休息,尝试让自己复原。虽然痛苦,但这痛苦每天多睡一晚便少去一成。时间是最好良药。一天一天过去,所有创痛和破碎,终究会得到平息。也不过是如此。
他带来的情感,像火光一样被点燃,
天烟火绽放。熄灭之时,却看到处境之荒芜败落更为急切
真。她清楚对他的放弃,是对自我的一种放弃。与他的终结,使她不再确定在世界上的位置,只能随波逐
。即便如此,她要勉强并且用力支撑,继续存活。
保持沉默,自生自灭。一如大部分日常的人,忍耐着生活下去。
她没有再回去住所。按照定山的意愿,退掉房子,与他同住。定山愿意照顾她。对她而言,她也担心清池回国之后去租住房子找她。安顿下来之后,需要更多内容和行动让生活忙碌,以此失去回忆和情绪。除了文字工作,她又去一家美国人开设的私人
质孤儿院做义工,给残疾孩子洗澡洗头剪指甲喂饭,与他们说话。庆长长久以来,觉得有社
障碍,一贯不擅
际,对人常常无话可说。为此她的生命持有缺陷,一直生活在社会边缘。这份工作她却可承担,对着幼小病弱孩子,无需刻意,纯真之处自有心领神会。你一句,我一句,话题无穷尽。地上蚂蚁,花朵
水,光束中的尘埃,雨水声响,手指数目,衣服颜色…样样都可耐心对答半
。
她教他们背古诗。第一首是《
晓》。
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大声读它,就觉得简单明了20个汉字,足够把人的一生道尽,把前世过去和未来一一安排就位。
这首古诗具备光线一般的禅
。通透,清明,概括
穿万物。如同从“空”中捎来的一封信,这句话来自一个日本和尚。那段时间,她以阅读禅书打发闲暇。在这封信里,她读到关于时间和心得的信息。读到童年时
石阶而上的路途,飘落裙子上的白色海棠花瓣被风轻轻吹散又飘落到空谷。读到内心如水波轻轻起伏澄澈如初的情感,她的爱并未失去干涸,而只是被损伤和隐藏。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低,孩子们逐个入睡。轻轻抚摸柔软的小小身体,闻到只属于孩童的幼小发丝和肌肤的气味,纯洁芳香如同幼兽的气味。空气慢慢静寂,只听到嗓音低微振动。
不知不觉,一头漆黑浓密的直发越发地长了,抵达
际。她从不去理发店修剪,只是小心清洗和梳理。有时把它编成一
印度式的
长辫子,发丝中
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就这样,度过夏天的30岁生日。
人会在瞬间变老。庆长真正地觉得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