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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夜无语。第二天八点半的时候,秦主任到政府办安排了几项工作,就急忙跑到武装部,将沈天涯喊进谷雨生的房间,三个人坐下来开诸葛亮会。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所以三个人说话随便,东一句西一句扯起来。说到昨天见过的昌明镇里的赖书记麻镇长,沈天涯笑道:“雨生,是不是你管群时有意将癞子和麻子配在一起的?”谷雨生也笑了,说:“干部管理条例一上也没这一条,配干部时要萝卜白菜搭配着安排,纯属无意。”秦主任感叹道:“怪只怪中国的语言文字也太博大深,奥妙无穷了。”

 说到语言文字,谷雨生做思索状,说:“我倒想起一则很有意思的拆字故事,最能说明中国文字的玄妙。”两个人就要谷雨生把这个故事贡献出来。谷雨生说:“那是随便可以贡献的?你们得买版权。”秦主任说声:“那自然。”出门跟服务员吩咐一声,服务员很快就送上了水果和好烟。谷雨生点上烟,深一口,说了崇祯皇帝请人拆字的故事。

 明朝末年,国势颓废,李自成趁机起兵,率领农民起义军势如破竹,一路指向北京。崇祯皇帝尤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却找不到任何良策退兵,特意微服私出,去找拆字先生预测大明江山的存亡。一般来说,字的笔划越少越不好拆,所以崇祯就写了自己大名朱由检三个字中笔划最少的“由”字,交给拆字先生。拆字先生接过这个“由”字,立即大惊失道:“不好了,不好了,田字出头,农民造反了。”崇祯也吃一惊,竞被他不幸言中。便顺着“由”字读音写了个“有”字。拆字先生叹息一声,说:“大明江山已经失去一半。”原来他是把“大明”两字各去掉一部分组成了一个“有”字。崇祯有些不甘心,写上一个“又”字,看这个拆字先生还拆什么。拆字先生的头摇得仿佛拨鼓似的,说:“圣上根基已失啊。”崇祯惊出一身冷汗,又写了个“尤”字。拆字先生仰夭长叹,说:“龙失足,行不远耶。”崇祯已经瘫在了那里,哆嗦着写下一个“幽”字,心想这样的字拆开不是字,拼也没什么可拿来拼的,应该没法了吧。谁知拆字先生瞥一眼“幽”字,双眼微微合上了,梦呓般道:“完了完了,山上两丝带,这是皇上最后的归属了。”

 谷雨生说完,秦主任附和道:“这也太绝了,哪有这么巧的?”沈天涯说:“巧自然是巧,不过肯定是文字学家编造出来的。”谷雨生说:“这就不好说了,我也没考证过。”

 也是有趣,本来是要开诸葛亮会的,搞了半天,就听谷雨生说起拆字的故事来了。秦主任便说道:“谷书记,政府办的事忙得我拉屎都没工夫,你却让我跑到这里来听你说故事,机关里的人知道了,不要说我们吃撑的?”谷雨生说:“沈处一到昌永就马不停蹄地跟着我们东奔西跑,今天闲下来稍事休整,我俩陪他说说话,有何不可?”

 当着沈天涯,秦主任当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那是那是。”

 沈天涯却知道谷雨生绝对不是为拆字而拆字,他实际是用这种方式宣布今天的诸葛亮会正式开始了。于是说:“谷书记已经说了这么一个生动的拆字故事,我和秦主任也该受点启发,来帮谷书记拆拆字吧,秦主任你说呢?”

 秦主任虽然聪明绝顶,只因沈天涯的话还只说了一半,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莫名地看看沈天涯,说道:“我们两个来拆字?我在政府办当差多年,虽然码过的字大铁柜也难装得下,却从没拆过什么字,叫我怎么拆?”沈天涯说:“我先拆它两个吧,你这么有悟性的人,一见就会。”

 听沈天涯如此说,谷雨生就知道他已经懂得自己的意思。但谷雨生不吱声,微笑着望着两人。只见沈天涯抬头看看墙上的那幅“官”字示意图,说:“我就地取材,先来给你们拆拆墙上这个官字吧。”秦主任说:“这个官字也有拆的?”沈天涯说:“谷书记刚才说的那几个字都拆得开,这个官字还不好拆?”秦主任说:“那好,我们洗耳恭听。”

 沈天涯喝下一口茶水,再看一眼墙上的官字。从容拆解起来。他说:“你们看,官字由两个部分组成,上面一个宝盖,下面两个口字。就是说,做官得有保护伞,这是基本保证。同时上面要有打招呼的,下面要有吹喇叭的,二者必须相互结合,相得益彰,所以两个口字是连在一起的。上面打招呼往往点到为止,所以上面的口字小;下面吹喇叭自然吹得越响越有效果,因而下面口字大。”

 沈天涯还没说完,秦主任击节道:“我们这些公家人,不仅做的是官,而且哪天见的念的写的不是官字?可谁也没去注意过这个官字还有这样的学问,沈处你的文字学学得太好了。”沈天涯笑道:“秦主任过奖了。”又说:“官字里面这两个口字还有一种理解法。也就是说做官最重要的是嘴巴上的功夫,一张嘴巴不行,得有一小一大两张嘴巴,两张嘴巴的功能发挥好了,便不愁官做不大了。说白了对上要开口会说小话,对下张嘴会说大话。小话就是小化自己的话,小心翼翼的话,维护主子的话,是对上的专用话;大话是大化自己的话,夸大其词的话,自我膨的话,是对下的专用话。”

 秦主任也是天天跟文字打交道的,沈天涯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大发感慨道:“沈处这么一说,我倒起了联想。我觉得安徽省市就曾是一个盛产小话和大话的地方,那个地方虽然穷困,但腐败的土壤在出产贪官的同时,也出产经典的小话和大话。最经典的小话要算是安徽省市公安局长傅洪杰说的那句名言了,他在人称王三亿的安徽省市委书记王怀忠那里说过这么一句小话:书记,我这个局长没什么头脑,领导咋说我咋干。这么一句小话简直胜过千万贿金,姓傅的一下子就成了王怀忠的死,称霸一方,无恶不作。奴才有经典小话,主子必然就会有经典大话,这个王怀忠的经典大话谁听了谁会惊叹不已。市是个地级市,一千二百二十万人口,王怀忠说道:上海市才一千二百万人口,我市比他们还多出二十万,我这个市委书记不比他们上海市委书记弱嘛。上海市委书记都是堂堂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家领导人,这话出自王怀忠这么一个地市级干部的嘴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大话。不想王怀忠还真乘着这样的大话做成的气球,从一个小小生产队记工员一路飘到市委书记的宝座上,最后又飘到副省长那样的高位,如果不是气球漏气破灭,摔将下来,说不准还会飘得更高更远。”

 秦主任的话把谷雨生和沈天涯都逗乐了。秦主任意犹未了,又指着墙上的官字,说:“墙上这个官字,谷书记住进这屋里时就有了的,我经常到这里来向谷书记请示工作,也没想起会有这样的奥秘。今天是沈处让我们茅顿开啊。”谷雨生笑笑,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又对沈天涯和秦主任两位道:“那官字旁边的管字,又该怎么拆呢?”

 秦主任觉得自己已经说得不少了,请沈天涯来拆,沈天涯便说道:“做官就是抓管理,管事情,也就是说要在管字上做文章,这个管字的文章做好了,你这个官就算尽职了。那么怎么抓管理呢?这个管字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管字头上一个竹,竹者竹简也,简策也,暗含了策略政策的含义。这就告诉我们,要搞好管理,必须有可行的策略和政策,策略和政策从何而来?

 竹字不是在官字上头吗?策略和政策自然也只得从上面来,上面能给你政策一切就好办了,因为政策就是项目,就是资金,有了项目和资金,管理起来就容易了,搞管理的官就好当了。“

 秦主任自然也已想到这上面去了,他也瞧着那个“倌”字,说:“官字旁边一个人,过去这个人主要是指跑腿做杂事的人,乡下指的是那些管饲养家畜的人,什么牛倌儿,羊倌儿一类。就我们昌永县目前的情况看,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就是要利用本地资源优势,做好牛倌儿羊倌儿,大力发展畜牧业,从而带动全县经济。也就是说,昌永县的领导如果把牛倌儿羊倌儿做好了,这个官也就是合格的官了。”

 说得谷雨生笑起来,一拍大腿,说:“好,你们的字拆得好!我看还得把我们这个诸葛亮会的名称完善一下,叫做拆字诸葛亮会,我们是通过拆字拆出了一条清晰的昌永县工作思路,到时我还要请你俩到县委全会和县政府办公会上去拆一番.让大家开开窍。”

 然后走到贴着“官”字组词图下,在上面拍了拍,说道:“真该感谢这幅图纸,如果当初把这图纸给撕掉了,哪来我们今天的工作思路?按照这个思路,当前我们迫在眉睫的也就是两件事,一是到上面要政策去,二是做好牛倌儿和羊倌儿,振兴我们昌永县的经济,经济上去了,也就算我们没白做这个官了。”

 接下来,三个人就着这个话题做了仔细推敲。沈天涯说:“去上面要政策,要有一个好的项目。现在全国都在大规模实施退耕还林还草工程,我们这里不存在退耕还林还草这事,但我们可以在这方面下功夫,巧立名目,吸引上面的目光。”谷雨生说:“巧立什么样的名目?”沈天涯摇摇头说:“还没完全想透。”

 不觉到了中午,秦主任说:“谷书记,我的肚子叫起来了,我去安排一桌好菜,激励激励沈处,保证他有好主意。”谷雨生说:“行,上午就到这里,下午再说。”

 中午痛痛快喝了几杯,然后各自回去休息。一觉醒来,看看表,竟然四点半了。沈天涯心想,他们是不是也睡死了,把上午定的事给忘到了脑后?下洗了一把脸,出门跑到谷雨生房里,只见里面除了秦主任,还有两个人,沈天涯并不认识。谷雨生就介绍给沈天涯,一个是县人事局长,一个是县国土局长。沈天涯跟他们握了握手,怕影响他们议事,退了出去。却听谷雨生对两位局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明天要到国土局上班去,手续一周内办好,没办好我拿你们两个是问。”

 两位局长点头如啄米,表示这事没办妥就撤了他们的职,然后退了出来。

 沈天涯这才重又回到房里。以为谷雨生要继续上午的话题了,不想他将提包往腋下一夹,说:“下午常委那边还有些急事等着我,上午的议题,天涯你再好好想想,有空的时候我们再认真交流一下。”又对身后的秦主任说:“刚才的事你要追着他们点,这个星期一定给我办妥。”秦主任说:“一定一定,不过我想,他们如果还想将自己的局长继续做下去的话,那是一定会乖乖把事早点办妥的。”

 秦主任话没落音,谷雨生已经走到了门边

 第二天谷雨生没有浮头,只有秦主任来陪沈天涯吃了一顿饭。第三天依然不见谷雨生,连秦主任也不知去了哪里。沈天涯心想,莫非他们把那事扔到路上喂了狗了?

 第四天下午,沈天涯在房间里闲得无聊,有人敲响了房门。沈天涯还以为是谷雨生找他来了,开门一瞧,竟是几天前来过的易雨萍。易雨萍一脸春风,长长的眉毛一挑一挑的,一看就知道碰上了好事。沈天涯说:“雨萍你不是打麻将赢了钱吧?”

 易雨萍在地上一蹦三尺高,差点都蹦到了沈天涯怀里。也不回答沈天涯,却乐不可支地唱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沈天涯说:“要么就是遇到了满意的白马王子?”

 易雨萍这才坐稳了,说:“天涯哥你幽什么默嘛。”

 沈天涯平时是爱说两句笑话,可这一阵他正经得仿佛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哪里幽默了?便说:“你已经这么高兴了,还用得着我来幽默么?”易雨萍盯住沈天涯,说:“你真的不知道?”沈天涯说:“你要我知道什么?”易雨萍说:“你骗我。”

 沈天涯更加糊涂了,说:“我从来就没骗过你这样的清纯少女,何况你还是我朋友的妹妹。”

 易雨萍见沈天涯不像是蒙她,只得说了实情。原来她已经在国土局上了三天班了,并且今天已经办好了正式手续,也就是说,她已经是国土局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了,这就一劳永逸,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

 沈天涯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那天下午谷雨生把人事局长和国土局长招到武装部来,是要他们给易雨萍安排工作的。沈天涯心想,这个谷雨生真够义气,自己也就一句话,他就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的了。

 晚上沈天涯还接到易水寒的电话,感谢他落实了他妹妹的工作,去掉了他一块沉重的心病。沈天涯说:“要感谢你就感谢谷雨生得了,我哪有这样的能耐?”易水寒说:“话虽如此说,不是你的面子,谷雨生会这个闲心吗?而且是个这么好的单位,好多人挖空心思,送钱送礼送都不见得进得了。”

 沈天涯想这倒也是,如今安排个工作比嫁娘还难,谷雨生尽管是主持县委县政府全面工作的副书记,管着人事局和国土局,可人家给你解决一个这样的问题,也是给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谷雨生还得在别的地方还人家的情呢。

 沈天涯觉得,就凭了这一点,他也得好好给谷雨生办件漂亮点的事情。

 周末早上,沈天涯还没起,谷雨生就把他的门敲开了。沈天涯衣冠不整地开了门,说:“是谷大书记,这几天你来无影去无踪,怎么这一下又显真身了?”谷雨生说:“快穿好衣服,找个米粉店,换换口味。”

 吃了米粉,沈天涯以为谷雨生要问立项的事了,不想他仍然没这个意思,却说要带沈天涯上紫霞寺去。沈天涯想起易水寒那方白氏歙砚就出自紫霞寺,早就心向往之,又何乐而不为?

 谷雨生于是从县委大院车库里把自己那部桑塔纳开出来,两人上了紫霞山。

 紫霞山离县城约二十公里路程,半个小时就到了山下。抬眼一瞧,目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林间鸟语虫鸣,泉水叮咚,一时如人仙境。沈天涯正痴着,谷雨生扔给他一瓶矿泉水,说:“你先下去,我把车靠到路边。”

 下车后,沈天涯活动活动腿脚,正要开瓶喝手中的矿泉水,谷雨生也从车上下来了。只见他肩膀上挂着一只大号绿色军用水壶,.沈天涯就问他:“你带水壶干什么?”谷雨生说:“山上有一股好泉水,叫做紫霞泉,水质又又细又甜,是我平生喝到的最好的水,每次来我都要带一壶回去的。”沈天涯说:“‘真的?”谷雨生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把手里的矿泉水倒掉,我是给你一只壶子接泉水喝的。”

 沈天涯就真的倒掉了矿泉水,迫不及待走到山前,随便接了半壶泉水,一喝,真比矿泉水强多了。谷雨生说:“紫霞泉的水还要好。”

 开始登山。山很陡,但石径绕山蛇行,并不显得促。且行且聊,不觉就到了半山。路旁一亭静卧悬崖之上,亭前竖一块条状石碑,分别往左右两个方向标着箭头,上面写着两句话:左上紫霞寺,右走紫霞。谷雨生告诉沈天涯,紫霞刚刚开放,还鲜为外人晓,其实是一个特别少见的岩中有上有下有连环,别有天。奇的是有一处情人,站在口往里喊情人的名字,如果对方真的跟你有情,一喊就应,否则再怎么喊,里面也默默无声。

 谷雨生说着紫霞时,两人已经走进亭里,在亭凳上坐下休息。沈天涯觉得,中有,自然可信,至于什么情人,有情响应,无情没声,恐怕是谵语了。谷雨生说:“你不要不信,我这可是亲自试过的。”沈天涯说:“那现在我们就去试试?”谷雨生笑道:“你又没有有情人在身边,怎么试?”沈天涯也就笑笑不再纠。环顾左右,恍人世外桃源,有松竹掩映,草叶芬芳,云霞在空谷中游移,阵阵山风像一只无形的手掌,抚在心头,让人顿生超凡脱俗之感。

 只是沈天涯凡心不泯,不合时宜地想起易雨萍工作的事拖了那么久,谷雨生一句话,不到一个星期就解决得漂漂亮亮,在惊叹权力的威力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感激谷雨生。于是忍不住说道:“雨生,我到昌永不久,什么事情都没给你做,却给你添了麻烦,真是问心有愧啊。”谷雨生知道沈天涯所指,说:“小事一件,何必挂齿?”沈天涯说:“你当然说得轻松,可人家却是一辈子的大事。”谷雨生说:“如果她不是你的那个,我会这个心吗?”

 沈天涯懂得谷雨生说的那个的意思,他是认死易雨萍就是自己的情人了。却也不去否认,心想如果谷雨生不这么认为,他怎么会上心去办易雨萍的事?没有这回事,背个虚名又何妨?

 又没亏在哪里,用世俗的眼光看,还能增加自己的身份哩。这样的社会也是没法的,如今男女之间好像除了这层关系,却再没别的友情可言了。沈天涯也就释然了。

 起身上路,大约四十分钟的样子就到了山顶,紫霞寺巍然屹立眼前。两人步入寺中。里面香客不多,还算清静,两人观瞻了一会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往一旁走去,抬头数起壁上的罗汉来。数到一半,有位小和尚走过来,轻声道:“二位是县上来的吧?慧宁主持有请了。”谷雨生扯一下沈天涯的衣角,跟小和尚往里走去。沈天涯却感到奇怪,进得寺里,两人并没说话,也没跟谁打过招呼,这位小和尚怎么就知道他们是县上来的呢?

 转了几道弯,来到深院,前面小和尚让两人稍等,先进了侧首一间屋子。抬头一瞧,门框上用隶书写着一副对联:眼前世界梦中梦,脚下乾坤天外天。沈天涯心想,这对联虽然浅显了一点,却也还有一些哲理。

 小和尚很快出来了,请两人进屋。进了门,只见宽大的竹榻上坐着一个胖大和尚,正低着头拿手机跟人通话。沈天涯想,这大概就是慧宁主持了,估计谷雨生在县里就给慧宁打了手机,所以他们一迈进寺门就有小和尚了过来。

 慧宁跟对方说了再见,收了线,跟两人打招呼。沈天涯觉得有些眼,猛然想起就是几天前在武装部谷雨生宿舍门外碰见的僧人。两人在榻前木椅上坐定后,谷雨生说:“手机信号还行吧?”慧宁说:“不错不错,这里地势高嘛。寺里处级以上中层干部都配了手机,以后跟外界的联系就方便了。”

 慧宁话没说完,小和尚已端上清茶。沈天涯深感意外,寺里也有处级干部,而且还是中层干部,想必这个慧宁主持至少是副处以上了。又不好多问,只得端了茶杯轻抿一口,觉得清醇香软,回味绵长,是山外没能喝得到的。

 慧宁在一旁淡然一笑,对二人说:“味道还正吧?”谷雨生点头道:“正的,一定是山间紫霞泉水泡出来的吧?”慧宁做了肯定,又望望谷雨生身上挂着的大水壶,说:“谷书记是要装壶紫霞水下山泡茶吧?”谷雨生说:“俗务身,哪有时间泡茶品茗?带回去当矿泉水喝呗。”

 沈天涯没怎么吱声,只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说了一阵,慧宁从身上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页交给谷雨生,说:“谷书记吩咐的报告已经写好,请指教。”谷雨生接过去,瞧瞧,说:“主持秋笔法,俗子岂敢指教?我只能根据您的嘱托,早将款子打到贵寺户头上。”慧宁立即合掌而谢,看着谷雨生把报告收进了提包。然后起身,要带谷雨生到后房去看一样东西,嘱沈天涯在外面稍等片刻。

 两人走后,沈天涯就抬头东张西望起来,只见两边.墙上都有对联。左边写着:即空来空即,心无我也我无心。沈天涯看出这是一幅回文联,每句从左往右和从右往左读都是一个样。再看右边,写着:无树非台何惹尘,慧悟道;明心见秘传法,能者得之。沈天涯知道这是一幅嵌字联,中间嵌着慧能两字,意思也取之慧能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从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谷雨生和慧宁很快又出来了。沈天涯就发现谷雨生手上的提包明显比刚才鼓了沉了,也不知慧宁给了他什么。

 谷雨生不再落座,跟沈天涯告别慧宁出来,到后山去取紫霞泉水。沈天涯想起刚才慧宁说的处级以上中层干部都配了手机的话,问慧宁主持是什么级别,谷雨生说:“过去是副处级,他多次到县里和市里要求,说紫霞寺是七十二佛地之一,别处都升格为正处了,有些甚至享受到了副局级待遇,也得给个正处,上个月市佛教协会下文,给了个正处。”沈天涯说:“想不到佛家圣地也讲究起级别来了,不知有没有实际意义。”谷雨生说:“有什么实际意义?还不是过过官瘾,对外面子上光彩些。”

 到了后山,只见一泉自山间倏然而出,远看像是小孩撒,近前那水又又急,有几分气势。泉边有竹勺扣在树权上,可供人取水。谷雨生拿过竹勺,接了水,让沈天涯先尝。沈天涯接住,仰脖而饮,顿觉颊齿生甘,五脏六腑都被滋润了。却怪竹勺小了些,一连喝了三勺仍不过瘾,还要再去接。谷雨生不干了,把勺子夺了过去,说:“泉水好喝,过量了,肚子也是受不了的。”

 喝够了泉水,谷雨生又装水壶,两人还没有去意,坐到泉边石上,任凭泉雾在身上洒,一边聊些闲话,一边观起云蒸霞蔚的紫霞山来。沈天涯思忖,一定找个机会,把游长江易水寒请到这里来,就着活泉煮茶,那肯定是别有一番韵味的。

 直到上三杆,两人才离开紫霞泉,沿着来时路开始下山。回到武装部,沈天涯要回自己住处,谷雨生说:“到我那里去坐坐吧?”沈天涯知道谷雨生有话要说,进了他的房间。谷雨生关上房门,说:“今天慧宁主持送我一件东西,请你鉴赏鉴赏。”

 然后把手上的提包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方砚来,竟跟沈天涯见过的易水寒收藏的那白氏歙砚款式如出一辙。只是这不是歙砚,而是一方玉砚,晶莹剔透,光溢彩,真是世上少见。

 谷雨生见沈天涯。眼睛发绿,笑道:“你信不信,这是一方唐代出品的和田玉砚。”又说:“你的朋友易水寒不是在紫霞寺里得到一方白氏歙砚么?那也是慧宁主持送给他的,易水寒就是凭了那方白氏歙砚名声鹊起,成了举足轻重的古砚收藏鉴赏大家。慧宁主持跟我说,易水寒拿走的那方歙砚和这方玉砚都是白氏当年所琢,只不过那方歙砚白氏是给自己磨墨用的,这方玉砚就是为了送给当朝一位大员,以保自己晋升的。你应该见过易水寒手上那方歙砚吧,玉砚和歙砚除了质地不同,款式和琢法那是别无二异的。”

 沈天涯对砚没有爱好,更没有研究,哪敢妄议?只随便附和了几句。谷雨生把玩了一会,把砚收好,嘱咐沈天涯道:“天涯你别跟外人说这玉砚,免生事端。”

 见谷雨生如此神秘,沈天涯觉得好笑,说:“你这玩意吊不起我的胃口,哪有兴致去外面说?”谷雨生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必要的时候恐怕还得托你请易水寒出出面,对这方玉砚做一下鉴别,现在他在收藏界一言九鼎,是真是假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沈天涯说:“我也听说他现在面子越来越大,轻易不肯去看人家的东西。”谷雨生说:“到时候总有办法请动他的。”

 撇开玉砚,两人又扯了些别的事情。沈天涯知道谷雨生一定惦记着那立项的事,不给他一个代,总觉心里不踏实,于是说了初步想法。沈天涯觉得,昌永县今后应坚持以畜牧业为龙头,带动其他经济共同繁荣的发展思路,具体的提法就是建设昌永生态示范县,这样的提法和项目全省尚属首创,既符合当前生态环境保护的大趋势,又绕开了昌永退耕还林还草弱势,可另辟蹊径到上面争取开发资金,开创一条崭新的走出落后困境的阳光道。

 其实谷雨生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见沈天涯与自己不谋而合,自然十分高兴。只是他觉得昌永生态示范县这个提法还少了点什么,说:“天涯你出的这个点子很不错,我也在脑袋里酝酿了几个月了,只是一直没有明朗化,你这么一点,我算豁然开朗了。只是我认为仅仅是生态示范四个字,好像还不是特别完善,你再认真想想,把它周全些。现在上面不是提倡可持续发展吗?我们的项目既要符合昌永实际,又要能突出可持续发展这个重大主题,到了上面准能一炮打响。”

 沈天涯觉得谷雨生考虑问题比自己更加实在,非常赞同他的想法。晚上身子躺在上,脑壳里却翻腾着“生态示范”四个字,转辗反侧,无法人眠。直到月上中天,月光水一般到他酌前,仍然不得要领。干脆披衣下,出了门,在招待所前的草坪上徘徊起来,一边欣赏如银的夜

 不觉来到草坪边上,见一扇木门虚掩着。许是出于好奇,沈天涯推门而人,外面竟是一个不高的水塔。原来塔外是一面高崖,崖外是寂静的旷野。只见皎月高悬,夜空如洗,而昌江则泛着白光,在山前静静地淌着,简直风情万种。沈天涯忽然记起小时背过的张若虚的诗句来,心里默念道:江天一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水…

 眼前的昌江虽然不是长江,但昌江却是长江支流之一,终究是要到长江去的。沈天涯不出声地叹道,是啊,昌江犹如长江,今人亦似古人,虽然人事有更替,往来成古今,可人的幽思和情感却像昌江和长江,今人和古人,都是息息相通的。沈天涯不免生出几分伤感,几分惆怅,眼眶似也有些的了。

 沈天涯意识到好久好久没有过这样的伤感和惆怅了。多年来,就为了两样东西:名和利,不停地奔波争斗,也就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伤感去惆帐了。如果不是从昌都突围出来,如果不是有月光和昌江波的映照,哪还有缘跟难得的伤感和惆怅相遭遇?久违的伤感和惆怅真是人生的过滤器,可以把心头积郁已久的尘埃和杂质点点滴滴都滤了去,让久陷红尘的人生获得超脱。

 沈天涯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舒缓了。回到上后,他一下子就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香很甜,他好久没这样高质量的睡眠了。第二天醒来后,沈天涯变得精神抖擞,思路异常清晰,一个新点子已经在他脑子里形成。他走进谷雨生房里,拿过纸笔,写下一行字:昌永生态效益示范县。

 谷雨生抓过一瞧,眼睛顿时就鼓得牛眼一样大,拍案叫绝了。他激动地说:“我也想了一个晚上,就是想不出效益两个浅显的字眼,这两个字跟生态连在一起,真是太完美了。生态是吕永已有的青山绿水,森林草地,在此基础上争取资金投人,帮助农民养牛养羊,向生态要效益,以效益保生态,让昌永人民尽快实现小康目标,让昌永可持续发展,这就是我们的项目,我们的大项目。想想看,光有生态没有效益,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而光有效益没有生态,不仅效益不能长久,也不符合环境保护大趋势,只有生态和效益两相结合,相得益彰,这路子才能走得远啊。”

 见谷雨生连发感慨,沈天涯在一旁笑起来。谷雨生说:“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沈天涯说:“你没说错,可你说了那么多,归纳起来,其实也就一句话。”谷雨生说:“一句什么话?”沈天涯说:“把生态和效益四个字放在一起,才有充分的借口到上面要得来政策,要得来票子。”谷雨生打沈天涯一拳,说:“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

 政府下面部门多,大部分人浮于事,没有太多非做不可的工作,现在要创建生态效益示范县,正好可以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做了。谷雨生当即让秦主任把计划经济财政和农林牧等相关部门主要负责人喊来,召开了政府专题办公会议,宣布由秦主任牵头,各部门具体负责,通力合作,尽快制走出《昌永生态效益示范县远程规划》,再县委常委集体研究通过。

 规划出来了,但政策在“官”字上面,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沈天涯已经说白了的,到上面去争取政策了。沈天涯拿来那本《昌永县志》,指着《大事记》里李森林的名字,对谷雨生说:“我们就从这一条大事记来人题,做好这篇大文章。”谷雨生明白沈天涯的意思,就是要把省长李森林请到昌永来,让他认可昌永生态效益示范县这几个字。只是昌永一个默默无闻的偏远山区县,既没区位优势,也没经济实力,别说在全省,就是在昌都市也很不起眼,要想把理万机的堂堂一省之长请到昌永来,除非昌永发生特大事故或重大灾情,否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然谁也不愿出大事故和大灾情,真的出了大事故大灾情,地方官员还有好果子吃?自然得另想办法。就在两人正为此事感到为难之际,秦主任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原来这是一中的张校长,说是一中正在筹备建校五十周年校庆,请县委县政府在资金上给予支持。张校长说着,递了一纸报告给谷雨生。

 昌永县经济落后,干部教师基本工资都没法保证,哪里有多余的钱给学校搞校庆?谷雨生摇摇头,说:“多少支持一点吧,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张校长说:“至少得给八十万,钱少了搞不出名堂,还不如不搞。”谷雨生不愠不火说:“不搞也行,政府可从没强迫过你们搞什么校庆。”一句话把张校长噎住了。

 为免除尴尬,秦主任打圆场道:“校庆还是要搞,县委县政府也是会支持的,张校长你就先回去吧,这么一大笔钱,谷书记也不好现在就答复你,总得跟财政局商量商量。”张校长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准备离去。猛瞥见桌上沈天涯刚才翻开的《昌永县志》,上面正好记着李森林的名字,张校长就顺便说了一句:“一中的前身就是儒林中学,李省长也是我们的校友,我们还想把他也请来呢。”

 谷雨生本来背对着张校长,不想理他,听他这么一说,忙转过身来,说:“你别走,你说什么?”张校长不知谷雨生此话何意,怯怯地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谷雨生说:“你们想请李省长?

 怎么请?请得动?“张校长说:”我们没想过,但我们会给他去函的。“谷雨生说:”去个函就能请动堂堂省长?“张校长说:”硬是请不来,我们也没办法。“

 张校长走后,谷雨生对沈天涯和秦主任说:“刚才张校长倒给了我一个启发,我们确实可以通过举办校庆,把李省长请过来。”

 然后给了秦主任一个任务,叫他去摸摸底,看一中还有没有曾教过李森林课的老师。

 当天夜里秦主任就把情况摸了回来,跑到武装部招待所来向谷雨生汇报,说是教过李森林课的老师大部分已经去世,少部分调离昌永,只有两位退休老师还在昌永,一位是数学老师,得了老年痴呆症,话都说不清楚了,另一位语文老师,姓袁,起码七十五六岁了。

 谷雨生嫌秦主任说话绕弯子,要他快汇报袁老师的情况。秦主任说:“据说袁老师身体还可以,平时还诗作赋,以自如自乐,又喜爱红学,说起《红楼梦》来津津乐道的。还有一点,李森林当年就是袁老师的得意门生,他至今提到李森林还引以为自豪呢。”谷雨生叫起好来,想不到事情竟然这么巧。催秦主任继续往下说。秦主任语气一转,说:“只是这个袁老师生有些孤傲,轻易不肯与外人接触,连张校长要去拜访他,他都不肯一见。”

 好不容易冒出一个欣赏李森林的袁老师,却是这么一副德,也是无奈何的。沈天涯说:“昌永有没有懂诗词和红学的?不是说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么?以向他讨教诗词和红学的名义接近他,也许能见效。”秦主任说:“现在是个吃喝玩乐的时代,谁还肯坐在书斋里读古诗看《红楼梦》?大家都是我这样的俗之辈,袁老师曲高和寡,才有理由瞧不起我们这些俗不可耐之徒。”

 三个人一时都没辙了,只恨自己平时不用功读书,书到用时方恨少,碰上有学问的人竞没法跟人家沟通。沈天涯说:“过去我确实背过一些唐诗宋词,却浅尝则止,不求甚解,看来还应付不了袁老师。红学虽然高深,平时也接触过一些,什么假语真言,什么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一类,还说得上几句,万一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只有我们去袁老师那里碰碰运气了。”

 谷雨生感到有些意外,盯住沈天涯说:“我们又不是学的中文专业,你是怎么懂得这些学问的?”沈天涯说:“我是平时没事看杂书看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学问?”谷雨生说:“那好,我们定个时间,以向袁老师讨教诗词和红学为借口,到他那里去试试深浅。”沈天涯说:“给我两天时间,我得好好想想,最好是拟幅与校庆有关的对联作为敲门砖,取得袁老师的好感,否则把事情搞砸了,袁老师对我们有了戒心,却没戏了。”

 沈天涯琢磨了好久,想起了个游长江来,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紫霞寺有一眼紫霞泉,水质世间少有,问他愿不愿意上山就着活水煮茶。游长江说:“我也在易水寒那里听说过紫霞泉,早就想去取水煮茶,现在你在昌永,不是更方便了么?你什么时候接见我们?”沈天涯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游长江说:“原来你是有条件的。离开昌都几,你就不是从前的沈天涯了。”

 沈天涯知道游长江只要有好水煮茶,要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故意说道:“你不想来就不来得了,我要挂电话了。”游长江忙说:“别挂电话,你说什么条件?”沈天涯笑了,说:“给我写一幅对联,写成后,请你来昌永。”游长江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好说好说,写什么?”沈天涯就把昌永一中准备搞建校五十周年校庆的事说了说,别的要求没有,只要与昌永一中相吻合就行了。游长江问了一些昌永一中的基本情况,要沈天涯给他三天时间,保证有一幅他满意的对联给他。

 游长江能答应下来,沈天涯心上一块石头就落了地。他知道游长江的时文写得不怎么样,但古文功底却相当深厚,写幅对联是不在话下的。果然三天后,游长江就通过电话,把他撰的对联告诉了沈天涯,沈天涯当场做了笔录,然后喜孜孜拿着去给谷雨生过目。谷雨生一看,见对仗工整,平仄相合,用语讲究,意思也跟一中情形十分贴切,估计袁老师那里还过得去,很是高兴。游长江的对联是这样的:赓扬溪峒遗风,赢得儒林璀灿,看滔滔昌江,从来后推前;打造黉门特色,啤来桃李芳菲,数济济英才,总是先生启后生。

 谷雨生当即找来秦主任,要他拿着这幅对联去找张校长,就说是专为校庆所撰,要他设法交给袁老师,请他过目斧正。

 不出两天,秦主任和张校长就颠跑了来,告诉谷雨生,袁老师一见这副对联,就赞不绝口,说是这个年代还能看见如此上乘对联,真是大幸。当听说作这对联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袁老师更是惊讶了,万万没想到当今之世还有功底这么深厚的旧学后生,表示一定要跟撰对联的年轻人一见。谷雨生这才想起他见到这幅对联时,也没问过为谁所作,这一下袁老师要见此人了,才对沈天涯说:“不是你写的吧?”沈天涯如实作了回答,说:“我这就邀请游长江到昌永来一趟。”

 谷雨生也是急于求成,要沈天涯立即打电话。沈天涯拨了游长江手机,不想他正在九寨沟参加一个会议,要半个月才回得来。谷雨生只想马上就把事情办成,哪里还等得了半个月?就在地上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用飞机把游长江接到昌永来。事实是这是不可能的,别说昌永县没有飞机,连火车都没通。最后是秦主任生出一计,就让沈天涯去冒名顶替一回。

 沈天涯觉得这样的玩笑开不得,说:“那怎么行?这点诚实都没有,怎么对得起袁老师?何况我也不通对联,出破绽,不要坏了大事?”谷雨生沉默了一会,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天涯你不是还懂点红学么?你把话题往红学上一挪,不就没事了?”沈天涯说:“我懂什么红学?记得《红楼梦》里几个人名而已。”

 秦主任张校长也觉得这个主意行,在一旁劝起沈天涯来。沈天涯出于无奈,说:“那我就试试吧,万一被袁老师赶出了门,坏了大事,你们可不能怪我哟。”大家说:“凭沈处你的智慧和应变能力,坏不了事的。”

 事不宜迟,第二天晚上,沈天涯就在张校长的陪同下,迈进了袁老师的家门。

 袁老师虽然七十六岁高龄了,却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而且反应灵敏,思路相当清晰。当张校长介绍这就是撰写校庆对联的沈天涯先生时,袁老师十分高兴地过来跟沈天涯握握手,把他俩请进了书房。

 袁老师书房里全是书柜,里面大都是国学书籍,沈天涯一看就知袁老师是学之士,不免有些心虚,生怕了马脚。袁老师先是夸奖了几句校庆对联,为传统文化后继有人而感到由衷欣慰。沈天涯还有自知之明,不敢随便吱声,只在一旁随声附和,袁老师平时是很难找得到知音的,今天碰上他以为还有些国学功底的年轻人,心情格外振奋,于是侃侃而谈,从云夏雨秋月夜,到唐诗晋字汉文章,一路畅叙下去,书房里盈溢着难得的古风遗韵。

 慢慢就说到了《红楼梦》,袁老师说他最先读《红楼梦》,是当做所谓阶级斗争史,封建没落史来读的,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是一部通过个体身世揭示永恒的人生观、枯荣观和宇宙观的人生悲剧,具体讲的是名利三样事,落脚则是那个梦字,也就是死亡。梦与死是很接近的,贾雨村在津渡口时,该醒却还在做梦,终于失落于红尘之中。

 袁老师还说书中命名无不独具匠心,贾府四姊妹元就暗含了一种谶语:原(元)应()叹(探)息(惜)。叹息什么?四姊妹和女性命运。也是女四条出路:权(元

 钱()边(探)佛(惜),但不幸的命运把四条路都堵住了,无路可走,真是原应叹息。

 袁老师说到此处,张校长便把沈天涯抬出来,说他也喜欢《红楼梦》,对红学有些研究。这一下袁老师更觉得今天与沈天涯相识,很是值得了,反复问他有何心得。沈天涯没法推,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说自己从预算处长位置上下来后,闲在家里看《红楼梦》和与红学有关的杂书时得到的一些感受。沈天涯觉得宝玉之名是由宝钗黛玉妙玉三人的名字构成的,但宝玉不是女姓,所以叫做贾(假)宝玉。贾宝玉的命运也跟这三位女姓密不可分。宝钗代表儒,没有走通。黛玉代表道,也没有走通。妙玉代表佛,但她心如枯井,走火人魔,依然没有走通,因此叫妙(谬)玉。宝玉看见妙玉与惜下棋,笑伺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何缘下凡一走?妙玉看宝玉一眼,低下头去,脸上渐渐红晕起来。晚上回到庵内,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忽想起间宝玉之语,不觉一阵心跳耳热,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腾,觉得禅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最后妙玉被强人所抢,落得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结局。倒是贾宝玉享尽荣华富贵,经历七情六,遭受种种磨难,终于大悟大彻,飘然而去,假宝玉成了真宝玉。

 沈天涯的识见并不高明,是现买现卖的,但袁老师听来,如沈天涯在政府机关里工作,天天与俗务打交道,还能在《红楼梦》里读出这些体会,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两人的感觉越发贴近了,仿佛已经忘了一旁还有一个张校长了。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沈天涯知道自己的目的当然不是来说《红楼梦》的,于是趁袁老师说话的间隙,故意提出让袁老师来书写那幅对联,好请人刻了,校庆时挂到学校大门口。沈天涯已经摸透袁老师的修养,像他这样的学之士,自然懂得书写这样的对联两种人最好,一是书法名,可为学校增不少;二是政界显要,可给学校带来实惠。果不其然,袁老师当即拒绝了这个请求。

 沈天涯正好就汤下面,请袁老师举荐几个人选,当然最好是他教过的弟子。袁老师想想,提出几个名字来,沈天涯掏出纸笔做了记录。其中就有李森林的名字,沈天涯不喜出望外,要袁老师介绍这些人的情况。老师说到自己教过的弟子,自然如数家珍,袁老师兴致很高地一一作了介绍。袁老师说完后,沈天涯说道:“李森林已是省里高官,如果能请他书写这幅对联,那是最理想不过的。”

 袁老师这一下已经明白了沈天涯的真正意图。不过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而且这也是一件大好事,便痛痛快快答应出面找找李森林,还说:“估计森林还会认我这个多年以前的老朽吧?”

 沈天涯说:“您这么德高望重的恩师,他能不认吗?我听说李省长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官,他一定还铭记着您老当年的谆谆教诲的,不然他就不会取得如此成就,登上这么显要的高位子。”袁老师说:“这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我们做老师的仅仅有幸遇到这样有出息的学生而已,岂敢贪天之功为己功?”

 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大超过沈天涯的期望。他抱拳向袁老师深深一拱,说:“袁老师,我代表一中广大教师学生感谢你了?”袁老师忙摇手道:“话不能这么说,学校的事也是我袁某人的事嘛,你们用得着我老夫;是我的福分。”

 见时间不早了,沈天涯和张校长站起身,对袁老师说道:“今晚打扰您老这么久,真是抱歉,您老也该休息了,我们得走了。”

 袁老师有些不舍。为表示自己身子骨的硬朗,还坚持得住,有意脯。也许是动作力度大了点,加上年岁确也不饶人,这一,竟把腔里一股气给堵住了,一时动弹不得。沈天涯和张老师吃一惊,忙把袁老师身子扶正,一个捶背,一个抚,才慢慢将他腔里的气理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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