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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进制
 四月的时候我回到B城市,来到了湖山路。在回到B城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在用一木丫杈一样的笔写我的小说,在一座的森林里。我谁都不见,只有睡眠不断来袭,离间了我和我的小说之间的关系。每次睡眠都会走进蜿蜒的蟒状的梦魇里。我在螺旋状的梦境中跌落,然后我就跌落在湖山路。没错,B城的宽阔的湖山路。大型的车疾驰而过,我站在路边不知道我是来看什么的。

 这样的梦本也算不上异常糟糕的噩梦,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总是忘记了原定的小说结尾。我只好重新温习我的小说,然后决定结尾,可是这个过程里我再次被台风一样卷来的梦境击倒了,然后在另外一个恍恍醒来的晨发现我又丢失了小说结尾。

 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无疑使我对湖山路发生了巨大的兴趣。这是一条从前我并不熟悉的大路。当我现在开始发现它有着某种特殊含义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它是如何铺陈的。于是我决定回到B城市,我想我能在这里结束我的小说。

 湖山路和我想像的不同,它几乎没有行人,只是车。飞快的车,我能感到司机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格外活跃的神经。

 刚来到这条陌生的路,面对飞驰的车,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尽管我很小心,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从西面开过来的大车撞了一下。我摔倒在马路边。

 很久很久,我才缓缓醒过来,爬起来。然后我刚好看见三戈站在路口穿街而过。他穿了一条紧绷绷的翻边牛仔,把红灰色方块格子的半长裙子套在外面。头发是烫卷了的,手里的烟冒着火苗。在这个重度污染的北方城市,清晨的雾使我咳嗽起来。这能不能作为一篇小说的尾声我一直在犹豫。不过我猜测这也许就是命定的结尾,因为我一来到湖山路就再次看见了三戈。他失踪已久。

 这样的相遇是不是有些单薄呢,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多写下几句呢。比如,我跑了过去,嘴翕合,冒出纯洁的白色气体,谈及了我们从前的一些。嗯,我们做过些什么呢,坐着?躺着?此时我们站在马路当中央,就是警白天站的位置,面对着面,云,吐着雾,刷刷地掉下悼念的眼泪。

 也或者,我还带着生为小女孩无法散去的傲慢之气,我站在街的角上恶地看着这出众的情人。他的裙子成功地模仿了我从前的那条,我幸灾乐祸地觉得他没有圆翘的股把裙子撑起来。他经过一个清晨扫大街的老婆婆,那是个严整的肃穆的婆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这男孩看,她详细地看了看他的伞形裙子和火烧云一样的头发。然后在他要走过去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她巨大的扫把向他打过去。

 湖山路的路口是十字的,我继续向北走,故人南去。

 我在遇到三戈之后,继续北行。湖山路是这座城市最宽的一条马路。树也齐刷刷地格外拔。在北风呼啸的清晨,所有飞驰而过的车在我身边经过都像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沿着铺了绛红色瓷砖的人行道艰难前行。有关目的地的问题现在只好搁浅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慢慢地询问自己,是不是要停下来。北面有什么我忘记了,对北方的渴望渐渐被那颗恋着故人的心捣碎了。我以60度倾角前行的身躯绝对不像一个少女了。

 我终于停下来。我是一个佯装的行者。其实我没有带水壶,帐篷,手电筒,卫生巾以及电话号码簿。我只有一本小说。我一直都背着它写它,我必须尽快结束它,我答应过它,这个期限是四月之前。它不喜长风,四月之后的夜晚总是太过抒情,我的小说将会被糟蹋成一篇紊乱的散文或者成为一篇血泣的情书也未可知。我决定现在就坐下来写,我的小说本子是明亮的星空,滑稽的气球簇拥的背景,中间贴着一只卡通猫甜蜜的脑袋。十五岁的时候我曾和三戈打架,三戈怒不可遏地把我的本子摔在地上,我的猫从此丢失了它彩霞一样绚丽的头颅。现在你能看到的只是剩下的那个猫的一只脖子,以及脖子上绑着的一朵杏大蝴蝶结。没错,我的猫脖子本子陪伴了我多于5年的时光,它里面的纸曾用来和三戈传纸条,本子中间也夹过三戈写来的潦草情书,后来被我用来写小说。

 这小说将以这个北方的晨结束。两个错的人,没有厮打,没有拥抱,大家都穿得是舒服的鞋子,轻巧地走过彼此。然后是过年了,大家都睡过了头,忘记了好些事情。

 可是在我坐下来写的时候,小蔻突然出现了。小蔻坐在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上,从我旁边经过。

 对于小蔻的记忆,都和颜色、指甲有关。小蔻坐在我中学班级的最前面,她最喜欢在上课的时候使用指甲油。她会随着不同的情形改换指甲的颜色,比如,化学课的时候她喜欢用一种和硫酸铜一个颜色的,而解剖鸽子的生物课上她把指甲涂成鲜血淋漓的大红,有一次我在钢琴课的课外小组见到她,她的指甲是黑白相间的。不过据说小蔻后来死于车祸。也据说我的同学们送去了五颜六的菊花,出殡的时候放在一起像个大花车。当时我不在B城,我在遥远的地方想着,死去的时候小蔻指甲应当是什么颜色呢。

 我和小蔻一直都不算很,但是我向来都对这个有色彩癖的女孩子抱有极大的好感。所以在小蔻从车里把头伸出来叫我时,我非常感动这女孩没有死。于是我就热情地回应了她。于是她也热情地停下车,走出来。于是我把我的小说重新装进背包里,站起来接她。

 她说:“我今天结婚。”

 我说:“不可能,你比我还小,不到年龄。”

 她没有理会我的对她的婚礼提出的质疑,继续说:“你去看婚礼吧。”

 我停顿了一下,注意到小蔻的手指甲今天是透明的。确实是奇妙的透明,她碰我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那些指甲,像不存在一样。这美妙的指甲再次提醒了我多年来我对这女孩的挂念,于是我说:“好吧,我去。你的婚礼在哪里举行?”

 “湖山路。”小蔻说。

 我在湖山路上向南走。前面是带路的小蔻。

 我又回到了湖山路的十字路口。隆隆的车穿梭,然后我就在车的中间隙里看到了三戈。这令我几乎发出了惊异的叫声。因为我离开湖山路至少已经一个小时,可是三戈仍旧在这条路上。三戈现在向北走。他的牛仔很紧,不过这并不说明他胖了,相反的,他瘦了很多。瘦了很多之后他就穿了一条更加瘦的牛仔,外面的裙子像朵喇叭花一样打开,他抽烟的时候鼓起双腮,像长队伍中吹风笛的苏格兰兵。

 小蔻这个时候带着我过那条马路,她站在我的左边,虚无的小手抓着我。她也看见了三戈。

 她说:“那是三戈。”

 我说:“没错。”

 她说:“他穿了裙子,他是同恋。”

 我说:“嗯。”

 她问:“你和他因为这个分开的吧?”

 我说:“是的。”

 忽然小蔻咯咯地笑起来。她把头转向我,说:“你知道吧,你跟三戈好的那时候我也喜欢他来着。”

 我转脸向小蔻,深深地看着她。她透明的指甲软软地嵌进我的里。

 她继续说:“有一次我躲在我们校园最北角的那棵梧桐树下偷听你们说话,我还看见他把手慢慢伸进你鼓风的衣服里。”

 我脸色有点变了,我问:“你还结婚吗?”

 她咯咯的笑声更加响亮了,她说:

 “结呀”

 这个时候我发现三戈突然改变了方向,也在过马路,向着我的方向。我看见他的脸白花花的,整个身体像是一堆雪人一样静止地挪动。

 我们相遇的时候我才发现小蔻什么时候不见了。我感觉小蔻可能已经拐进附近的一个胡同里去结婚了,但是我未曾找到过湖山路的支路,从未。

 我怅然地感到我的整只手,甚至延绵到整个手臂,都散发着一种烈的指甲油味道。

 三戈的新香水像墨鱼一样长触角,在我走近的时候忽然抓紧了我。我咳嗽了几声,然后终于抬起头来面对这场相遇。

 三戈和我都无法不激动。因为我们是带着多年的旧情分开的。我想主动伸开我的双臂拥抱他。但是我才发现小蔻残留在我手上的指甲油似乎是一种强力胶,此时我的左手臂已经无法抬起来了,它和我的身体粘在了一起,所以当我想做出拥抱的动作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只笨拙的企鹅险些摔倒。

 我有些狼狈,不知道如何是好,仓促间说:“你看到小蔻了吗?我找不到她了。”

 三戈点了点头说:“那片坟场重新整修了,小蔻的墓搬走了,在腊山上了。改天我带你去吧。”

 三戈说完这话之后我们都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找到别的话题。

 B城的清晨和早晨有很大区别。B城的6点55分和7点有很大区别。这个区别也许是在雾上,比如说,6点55分的时候我看见的三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个轮廓并没有使我真正明白我们两个相遇的真正含义。7点钟的时候他的脸清楚起来。他的五官都向我涌过来,我感到一阵恐慌。

 这个区别也许在我的心率上,有人是做过试验的,早上的心率特别快,我现在的这颗心要一跃而出了。

 我猜测三戈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我们同时涨红了脸说了再见。

 “再见。”

 然后我转身就北行了,他也转身向南。我听见我的苏格兰兵他最后的皮鞋声音,我没有敢回头,可是我觉得有个女孩的脚步是伴他一起的,而且有一种熟悉味道从身后渐渐把我环抱起来,我可以确信如果当真是有个女孩和他一起,那肯定是小蔻。

 7点多,湖山路开始有了阳光。我继续向北。骑士在这年代几乎绝迹,不过那天我的的确确遇到一个骑大马的。马也如我所愿是白色的良种马。骑士穿了亮闪闪的鳞片铁衣服,比湖山路的阳光还有明亮。我站在那里就不动了,我看着马和骑士经过,然而骑士没有经过,而是停了下来。

 骑士不涂香水,骑士的眼睛也不是像我的情人三戈一样的。不过骑士的鼻孔里冒出的是一种新鲜的男人的气体,他的身体在一种源源不尽能量下此起彼伏,这是一片我未能详细认知的海。

 这些年,我对这样的男子一直不甚了解。我觉得他们高大而糙,而我一直恋的是三戈那样巧的男子。他给我涂过指甲绾过头发。

 这时候骑士停下来,问我去腊山的路。

 可是他看来并不焦急,他就牵着他的马和我慢慢地说话。

 我说我也是个旅行中的人,我只是为了来结束一篇小说,然后就离开B城。骑士说他要去西边的丝绸之路。他说他想换一头骆驼。我想了想,觉得西面天空扬起的风沙会使他的脸的轮廓更加鲜明,所以我点点头,表示支持他的计划。

 骑士后来和我聊到了爱情,我简单地描述了三戈,我认为这种描述无法深入,否则我将把对像骑士这样的男子的抗拒出来。

 “唔,你是7岁之后一直和他一起吗?”骑士问。

 “是的。”我说。

 “那么他喜欢同就很能理解了。一个女学者曾说,当一个男孩从小最要好的朋友是女孩儿时,他长大之后往往对同抱有更大的好感”

 “是这样吗?”我沮丧地说,因为按照骑士的说法这已然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多年决定下来的事实。

 “没有错,因为他对你,一个女孩太了解了,他对你的每一部分都很了解,你,女孩对于他失去了神秘感。”骑士继续说。

 这是个道破天机的骑士,他显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头脑简单。

 骑士停了一会儿说要走了,他忽然问我是否乐意同去。

 “一同去吧,去西边,我对女孩儿可从未失去过兴趣。”骑士的坦诚使我有点感动。

 好吧好吧,我决定跟着骑士走了。可是我张开嘴说得却是:

 “我跟你走,不过你先把我带回到湖山路的路口,我要和三戈道别。”

 我现在就站在湖山路路口的早晨里。

 骑士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过去。

 “呃,你可以饮马什么的。”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好啦,我在这里等你,你只管去吧。”骑士说。

 我向南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三戈再次出现,仍旧向北走。此时大约已经是上午9点钟,几个小时里三戈都在。他还是穿着他的裙子,像仙鹤一样走得小心翼翼。

 这次我是向着他走去的。我们在上次相遇的马路中间相遇了。我带着他过了马路,他和我都在马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们开始聊天,也道别。我把这许多年来我写的小说给他看,那个尚没有结尾的小说。他把那本子放在膝盖上,一点一点认真地读。有时候他遇到喜欢的句子还会念出声音来。我也话进去,告诉他这段正是我也喜欢的。后来我说到一个骑士将带走我,他充怅然。再之后我们说到了童贞。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起,我们的童贞。那是我和他一起经历的,他问我可后悔是和他这样的男子。

 “嗯,是有些后悔的。因为我后来信奉了神,这件事多少影响了我的灵命。”我这么说。

 我和三戈,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顺畅的详尽的谈话。我们几乎说尽了所有的话题。他甚至因为15岁的时候把我的猫脸本子摔坏了而向我道歉。我们坐在马路沿上对抗着北风,说到黄昏。

 黄昏抵达眉角的时候我们再没有多余的话题。我们都感到淋漓尽致。我起身说要走了。他站起来亲吻我,我拥抱了我软绵绵的情人。

 结末,他在背后冲我说:“祝你的小说早些结束。”我心中充温暖地向北离去。

 不过我没有找到骑士。定然是等待到黄昏的时间里他又遇到了其他的姑娘。可是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惋惜,因为我能够再回去,和三戈坐在马路台阶上说话全是因他。这对我很重要,我将用一场充实的相聚结束我的小说,开始新生活。

 可是我站在湖山路以北打算掏出我的本子结束小说的时候却发现我的本子不见了。最神奇的是,我的潜意识使我相信我是把我的本子丢在湖山路路口的马路台阶上了。我的脚步拧着我的身体揪着我的思想再次回到了湖山路路口。

 天已经黑透了。湖山路上的车开始少了。每辆车都飞快地划过去,我过马路的时候险些又被撞倒。不过那车只是和我错身而过,我很奇妙地绕开了车。

 正如我一直不厌其烦地叙述的,我又看到了三戈。北方的夜晚这么冷,可是我的爱人还是没有加件外套,他还是那件无数线条叉的裙子,缓慢地穿越马路。

 我站在马路对岸,我不知道应该再和他说些什么。这种不断的相遇已经有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就站在那里,不肯过马路。可是我好像也看见了小蔻。小蔻和三戈站在一起。小蔻的透明指甲像冥火一样闪闪发光,指甲油再次发出剧烈的香气,我几乎窒息。我开始张大嘴巴,大口呼气,然后转身开始逃跑。

 我向北,放弃了我丢失的本子,我只是想赶快地离开湖山路。

 湖山路的树木都很高,这里很靠近腊山,夜晚山上的动物们发出我从未想像过的声音。我飞快奔跑,这里没有路灯,我只能借助来往的车的星点光亮。

 终于到了湖山路的尽头,走下去将是另外的路了。我停下来息,这时候我看见骑士就站在路口。他很忧伤。我说,你还在呀,我们快走吧。

 黑夜下的他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像个皮影一样寥落。他摇着头说:“去西边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而已,我是不能的,因为在湖山路上死去的人,魂魄将永远在湖山路上,怎么走也无法离开。”

 我抬起头,非常惊异地看着他。我缓缓地把我那只抬起来要迈出湖山路的脚落下。隆隆的汽车声和新的早晨来了。我所面对的骑士又照例牵上他的马在湖山路上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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