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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
 深渊的形状就是一把刀的形状。

 在深渊的门口,是我二皮叔的手。他的手小而多,又软又滑腻,猪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手啊!猪股也喜欢,猪子也喜欢,猪颈也喜欢。但猪颈喜欢的方式有所不同,它的喜欢是一种颤抖。

 猪颈预先感到了凉意,所有刀的凉意都传到了猪颈上。此外还有水的凉意和晃钩的凉意。凉意的立方就是冰,冰在猪的颈窝跳动,像火一样灼热,它烧红了颈窝的那一小片皮。皮在跳,深渊就在眼前。

 四五个人来了,他们围着猪。他们的手是大手,按着四只脚,按着头,二皮叔的放生刀像闪电一样一刀扎进猪颈窝,深准狠快,热血像惊雷涌,染红了猪的天空,猪的落无比辉煌,秋水共长天一,落霞与孤鹜齐飞(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说的,他现在已经死掉了)。一只猪,就要从黄昏沉入它的黑夜了。它出的猪血,被准确地接在脸盆里,脸盆里的盐水使血平静下来,变成一种红色的豆腐。

 如果不是二皮叔动手给猪放生,猪就会不听话。

 猪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啊,也配杀我,一个生手,杀也杀得不到地方。猪在刀子拔出之后,就会把脖子一扭,刀口对准那个半生不的杀猪人,把脖子里的血像男人似的到他的身上,这下这人就完了,活不了多久就会死,死了变成猪。

 有一只猪,特别捣蛋,刀子刺进颈窝里拔不出来了,它带着刀跳上了房顶,把屎和全都拉在这家人顶的瓦上。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出在我二皮叔的身上。

 说到屎和,我建议二皮叔制造一种杀猪的机器,这种机器一共只需要四个机关,连接一把刀和三个孔道,一个孔接血,其余两个分别接屎和,中间是一个大圆,刚好用来把猪夹在中间。这种机器的外形是这样的:一眼看上去是一只大水缸,但这只水缸不是泥烧的而是木头的,它的下面伸出三只木桶,像是长了三条大腿,上方斜着一细长的木,木上连着轴,轴的顶端安了一把尖刀,整个形状其丑无比。我不知道它到底像什么,也许像第某代机器人。机器人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东西。

 这台丑陋的杀猪机耸立在我的脑袋里,跟我脑袋里的五个瘤子挤来挤去,它力大无比,在我的脑袋里生了,成为第六个瘤子。

 它将用枫树的木头做成,我们的油榨、糖榨都是用枫树做的。枫树在四季山上长了一山,它一辈子的大事就是要做成一架前所未有的杀猪机。待到山红叶时,一台杀猪机在王榨横空出世,枫树和猪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干净利落的场面没有出现,屎和淌了一地。一边的大灶在烧水,一只特别大的锅,蒸汽像乌云滚滚而来,猪的血快要尽了,如果这时候它睁开临终的眼,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它就会看到红光正在散尽,乌云遮敞了落,但这乌云跟以前的乌云有一点不同,它热烘烘的,而且有一股腥味。

 腥之中又夹着稻草的气味,稻草铺在地上,猪感到它的四肢重新又被抬了起来,它以为它就要升天了,它正要出尽最后一口长气,却不料,噼的一下,四肢一松,它感到自己的背重重地落到了地上,这时它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在它最后的意识里以为自己业已转世,成为了一个赤身体的女人,四肢张开,躺在村支书的大上,支书的烟草味正在向它靠近。

 但事实的真相却不是这样,烟草味实际上是稻草味,没有村支书,人用稻草垫着已经断气的猪,就要给猪刮了!

 一门大灶在燃烧,

 一片蒸气遮住了天,

 一只水壶高高举,

 一头肥猪要刮

 兹啦一下,猪感到自己的股上落下了一只软塌塌的火球,像油一样沾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一种又锋利又冰凉坚硬如水的东西掠过它的股,好象一阵凉风,又像一片热水。猪好生奇怪,它想,难道支书的武器改变了?难道他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难道自己跟不上现在的时代了?猪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努力跟上这种刀刮一样的节奏。

 一共烧了两大锅水,烫了十几二十壶,烫一处刮一处,花了半个多小时,一头猪全身的就刮光了。

 猪光溜溜地躺在那里,二皮叔说,这可像了一个光了衣服的胖娘儿们。猪听见了这句话的后半截,一个光了衣服的胖娘儿们,它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快就转世成功,裹在一阵凉风和热水里,跃上葱笼三百旋,看环球如此凉热(猪的前世背了很多语录和诗词,转世之后也没忘个干净),它的前世特别瘦,它的情敌比较丰,没想到,这么快就如愿以尝,当上了胖娘儿们,感、感、丰腴、风,等形容词像煮的土豆一样,香地落到了猪的喉咙里,猪又激动又扭怩,想到这一世将要房高耸,股突出,它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想一想上一世的干瘦和扁平吧,上帝真是太公平了。它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一个骨感时代,必须瘦得能看见排骨才有人说你感。

 猪正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作为一个新人的脯,突然哗啦一下,一大盆凉水泼在了猪的身上,猪全身上下滴着水,白花花地被挂在了晃钩上。说时迟,那里快,我二皮叔手拿一把三角形的利刃,在猪股处一闪,手到落,猪尾巴和大肠头就不见了。

 二皮叔单手翻转猪身,扶住背部,从头到尾轻轻一划,猪背开出了一道浅线,雪白的皮上一道粉红,有一种时髦的装饰感,既像时装,又像纹身。我二皮叔又把猪身翻到正面,在两排子之间轻轻一划,叭嗒一下,整只猪全开了。

 猪感到骤然的轻松和失重,灵魂出窍,有一种久违了的快。在高之中我二皮叔拿一把砍刀在猪骨猪猪内脏中游曳,就像一片树叶在水中游动,他的手忽高忽低,忽里忽外,刀光在猪的身体里闪动,像一尾十足的鲮鱼。二皮叔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手,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把刀在自动跳跃,猪也不见了,猪成了一堆皮和一堆内脏,心是鲜红的,肝是暗红的,猪子、猪肚、猪大肠,一一翻出来。肠子要用温水洗,猪油要从肚皮上掀开。割断猪头,叫猪首,割断舌头,叫赚头(舌头,谐音蚀,蚀头不吉利,故称赚头,南方粤语地区则把猪舌叫猪利。)。

 猪首破开两半,就变成了猪头。王榨爱吃猪头的是两个老头:日本人和酒葫芦,于是,这只猪头的两半边就分别拎在了这两个老头的手上。一头猪,一头空怀壮志的猪,一头发誓要用来生的姿倒公社书记(现在叫乡长)的猪,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猪和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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