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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钟跃民的梦想,塔克拉玛干,我的楼兰古城…

 钟跃民的餐厅经过两年多的经营,终于走出了低谷,还清了借款,他买下了泰岳餐厅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

 手里刚刚有了些积蓄,钟跃民又产生一些不安份的想法,他实在不喜欢过这种平静的生活,这种生活可能适合于大多数人,但惟独不适合钟跃民,他需要一种时时能感受到新鲜感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能给他带来挑战,带来情,不然生活就变成了一潭死水,纵然生活得很富足,却没有任何意义。

 高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知道钟跃民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对此她采取放任自的态度,其实她也并不喜欢那种安份守己守着老婆过日子的男人。她认为一个男人身上,最重要的优点应该是一种创造力,并且能利用这种创造力不断丰富人生。海明威大概就属于这类人,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子,他肯定要去凑凑热闹,这家伙一天兵没当过,竟以平民的身份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还多次身负重伤。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就不喜欢过正常人的日子,而是愿意接受挑战,喜欢冒险。既然海明威可以这样生活,为什么钟跃民就不可以呢?高认为自己应该支持钟跃民的想法。

 钟跃民本来打算去神农架的原始森林里寻找野人,这是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可以办到的事,象这类探险的事如果可以供他选择的话,他宁可选择去百慕大三角玩玩,就条渔船在那片经常失踪船只的海域上转悠,他倒要看看那所谓的超自然力是怎么把自己化为乌有。当然,去百幕大的打算目前还不大现实,他只能考虑眼前能做到的事。

 高热心地出主意:“要让我看,你不如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那里面有很多湮没的城市,楼兰就不必说了,还有些不如楼兰名气大的城市,比如尼雅、绝国这类的废墟都在沙漠腹地里,去过的人也很少,你要是能找到这些城市,肯定很好玩。”

 钟跃民一听就兴奋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到沙漠里去寻找两千多年前的古国,这太刺了,他想了好几天,还对着地图仔细盘算这次行动的细节,他认为风险当然是不小,闹不好还有可能困死在沙漠里,但这个计划实在太人了,他想象着,自己经历了千难万苦终于找到了绝国,在古国的废墟上挖掘起来,先是挖出了大量的木牍竹简,然后又挖出了一具古代干尸…他盘算着,要是真挖出了干尸,他一定要把干尸回来,做个玻璃罩子收藏起来。现在搞收藏的人不少,有收藏邮票、钞票、火花的,有收藏酒类和香水的,国外还有人收藏飞机和坦克的,可谁听说过有收藏干尸的?这可不是有钱就能收藏的。

 高一听说钟跃民的收藏计划,先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便坦然了,她说:“等咱们有了钱,你专门买一所房子放你的收藏吧,就是别让我看见那东西,不然我会睡不着觉。”

 钟跃民可不是想想就算了,他是个想到一件事就准备行动的人,他定购了一辆四轮驱动的”切诺基”吉普车,还加装了绞盘自救设备。当他开着崭新的吉普车从汽车销售中心出来时,感觉好极了,按他的计划,如果不出什么变故的话,再有两个星期时间他就会出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了。

 谁知钟跃民高兴得太早了,他开着新车从汽车销售中心出来不到五公里就出了点儿事…

 在一个十字路口,钟跃民左转弯时,听见后面”咣当”一声响,他从反光镜里看见一个人连人带自行车倒在地上,钟跃民一惊,心说坏了,刮倒人了,他连忙煞住车窜出车门,想把那人扶起来,谁知那人却推开他的手,抱着腿呼天抢地嚎叫起来,声音非常凄厉,似乎疼得受不了…

 钟跃民感到很疑惑,他的汽车驾驶技术是在部队练出来的,别说是在这样好的路况下行车,就是很多高难度的特技驾驶他也能玩得很娴熟,况且刚才他转弯时还从反光镜里观察了后面,怎么会突然出现个骑车人?这可有些奇怪,再说这个人的一通叫唤也很可疑,刚才他转弯时车速很慢,就算把这人蹭倒也顶多是摔一下,哪至于这么呼天抢地?这可有点过了。钟跃民早就听说有人专门以此为职业,制造各种事端敲诈司机,看来这家伙有点儿问题。

 想到这里,钟跃民放了心,他用脚碰碰那人道:“别叫了,不就是想要钱吗,你说,要多少?”

 这句话果然很灵验,那人马上不叫唤了,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和钟跃民对视了一眼,当两人的目光相对时,两人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钟跃民认出来了,这是他在陕北队时同住一个窑的知青曹刚。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却没想到和曹刚在这种情景下重逢了。

 曹刚显然也认出了钟跃民,他显出有些慌乱,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他笑着把手伸给钟跃民∶”跃民,咱们可是多少年没见了,来,扶哥们儿一把…”

 钟跃民站着没动,冷冷地说:“自己站起来,曹刚,你装什么孙子,干上这行了?行啊,长出息了。”

 曹刚的脸红了,他臊眉搭眼地从地上爬起来,推起自行车要走,钟跃民一把抓住他:“你干吗去?咱们还没谈钱的事呢。”

 “跃民,这…这是误会,我还有事儿,咱们改再聊好不好?”

 “改我到哪儿去找你?我看还是现在聊吧,你跟我走,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去。”

 曹刚无奈地推起自行车跟钟跃民走出人群,钟跃民把他带到附近的一家茶艺馆里,两人坐下后,钟跃民嘲讽地说:“曹刚,你怎么干上这行了?咱们这茬人岁数可不小了,身子骨儿哪扛得住这么摔,你每天得摔几次?”

 曹刚难堪地低下头:“跃民,真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早上出门儿我就觉着不对劲,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果然,一出门儿就遇见你了,真他妈丢人,跃民,看在咱们当年睡一个炕的情,你别给我传出去,我曹刚再不怎么样,也还要个脸面。”

 钟跃民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曹刚,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和我说说好不好?”

 曹刚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了,知青大批返城时,我已经在当地成了家,不属于返城对象,没办法,我又在县城里干了几年,直到八五年才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北京,回来以后我就后悔了,要房没房,要工作没工作,整个是两眼一抹黑呀,我父母是工人,生了我们兄妹六人,我们小时候全家就挤在两间小平房里,那时候北京住房都紧,还不觉得挤,等我在外面混了十七年回来,我父母还是住在那两间小平房里,我大哥也是队知青,他比我早回来几年,娶的也是农村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他一家四口占了一间房。我父母挤在一间房里。我是一家三口,孩子都十岁了,能住在哪儿?真他妈的叫天天不应啊,我说了你还别不信,我把家里的小厨房给拆了,整出了一块不到五平米的空地,我在这块地上愣盖起一座二层楼,砖是从建筑工地偷的,楼板是电车修理厂拆下的废电车地板,在小楼没封顶之前先得把双人放在二楼上,然后才能封顶,你见过电影里日本鬼子的炮楼吗?我那座楼就和炮楼差不多,就缺几个眼了。你想想,统共不到五平米的地方盖起一座四米多高的楼,说它象炮楼都高抬了它,要我说就象儿烟囱,我家就住在烟道里。这就是我的家,我一家三口现在还住在炮楼上。”

 钟跃民听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五平米的地方能盖出四米多高的楼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使他震惊不已,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曹刚突然声泪俱下:“跃民,你真不知道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怕受苦,最怕的就是没盼头,当年你当兵走后,知青点的弟兄们有三天都没人说话,你想想,要是有人指着一口破窑对你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这一辈子只能住在这里,你只配过一辈子苦日子,你没有希望了,你能感受那种绝望的心态么?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就是在这种绝望的心态下过来的。回城以后,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当瓦工,老婆几乎不识字,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靠我那点工资还能勉强糊口。我过得知足,咱就是这命,不敢跟别人比,能过上这种日子我也就认了。可是去年我们单位不景气,搞分下岗,第一批下岗的就有我,我不怕你笑话,我当时都给头儿跪下了,哭啊,求啊,该说的都说了,都没用,二十多年的工龄啊,就这么白干了。要是我再老点儿,这事儿倒好办,大不了个几十片安眠药一吃,一了百了,可我才四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想一撒手就走又实在放不下,我去找工作,人家一看我这岁数连谈都不想谈,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个看大门的差事,一个月给三百块,我还知足,可干了不到一年又让人家给顶了,这年头看大门都成肥缺了,多少人都惦记着,那个单位的头儿家里有人下岗,所以就把我的差事顶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到这把岁数了,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我能去干什么?没办法,除了搞点儿歪门道,我没别的路可走…”

 钟跃民听得眼圈儿都红了,他没想到当年的知青伙伴如今都混得这样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多年来他很少关注别人的生存状态,也很少想到去帮助别人,而自己在困难的时候却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帮助,现在刚刚缓过点儿劲儿来,手里有了点儿钱,首先想到的是买汽车去探险,却没有想到有很多人还没解决生存问题,无论如何,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是有能力帮助别人的。

 钟跃民问道:“当年石川村的弟兄们都在哪里,他们中间有多少下岗?”

 “钱志民和张广志也下岗了,赵大勇在蹬三轮儿,郭洁给牛公司送牛,李萍提前退休了。王虹还不错,在当小学教师。混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咱们这一代人算是倒霉透了,这是报应,文革初期打老师,砸东西,坏事干了不少,老天爷要惩罚咱们,你算算,咱们该上学的时候没学上,该工作的时候被送去队,吃了半辈子的苦,没享过一天福,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他妈的下岗了。唉,你说怎么倒霉事儿都让咱们这一拨人赶上了?倒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连他妈我儿子都看不起我,说我没本事,说你这种没本事的人就不该生孩子,把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穷,你太不负责任。!我他妈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当年他妈怀他的时候,我真该一脚把这小免崽子踹下来。”

 钟跃民站了起来:“曹刚,我开了个饭馆,规模不算大,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我这里来干,真不好意思,目前我暂时就这点儿能力。”

 “可我…什么也不会,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几次饭馆…”

 “那你不会学吗,谁教过你往人家汽车上撞了,你不是也无师自通了吗?哎哟,哥们儿,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将来我的饭馆要是垮了,我和你一起往汽车上撞,不过你小子也太没眼力了,开”切诺基”的有几个富人?咱要讹也得讹坐”林肯”或”卡迪拉克”的主儿。曹刚,咱们现在就去我那里,你先跟掌灶的厨师学学手艺吧,等你出了师,愿意留下我,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也不拦你。”

 曹刚哭了:“跃民,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走吧,哥们儿,哪天你把钱志民、郭洁他们都找来,大伙聚一聚,这帮孙子,回城这么多年了,也不来找我,真不够意思。”

 张海洋身穿便衣在靠墙角的桌子前自斟自饮,桌子上摆着几个喝空的啤酒瓶,两个菜却几乎没动,这是中午用餐时间,餐厅里仍是顾客盈门,他醉眼朦胧地向四周张望,时而大口喝着啤酒。

 餐厅的另一端又传来吵闹声,还是珊珊和一群装束新的青年在吃饭,桌子上各菜肴的盘子高高地摞起。

 张海洋醉醺醺地喊道:“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钟跃民拎来两瓶啤酒放在桌上,他不地说:“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啦?有完没完?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喝?”

 “跃民,我没醉,我发现了一条有关宁伟的重要线索。”

 钟跃民四下望望:“在我这儿发现线索?你他妈该不会认为是我把宁伟藏起来吧?”

 “哼,我敢保证,要是有一天宁伟真找到你的门上,你会帮他的,我说得不对吗?”

 “何以见得?”

 张海洋盯着钟跃民道:“咱们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人讲义气,不大讲原则,我没冤枉你吧?”

 “海洋,少给我来你们警察这一套,看谁都象是罪犯,我实话跟你说,宁伟是不是罪犯我不知道,也没义务帮你抓他,因为我不是警察。”

 “可你是公民,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追捕罪犯,你要是知情不举,就是包庇罪犯,要负刑事责任。”

 “嗬,给我上开法制课了,你有事儿没事儿?喝完了没事儿就走,别影响我做生意,你小子一个人就占我一张桌子,一坐下就两个小时,一盘鱼香丝,一盘木须,总共才消费二十来块钱,已经严重地影响我的顾客周转,这不是砸我的生意么?还口口声声说是来照顾我买卖,赶紧走,再不走我要收你占桌费了。”

 “你现在真他妈成商了,整个一认钱不认朋友,咱们可是老战友,别这么唯利是图好不好。”

 钟跃民道:“你刚才说,发现什么重大线索了?”

 “是啊,就在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注意一下那桌男女,你说过,他们几乎天天来,来了就胡吃胡造,每次都照着两三千元消费,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注意,你看看,要这么多菜,他们根本吃不了,要不是有什么目的,他们绝对没必要这样做。要真是钱多得花不完,又想过花钱的瘾,可以去长城、昆仑、香格里拉,这些五星级饭店能把你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得干干净净,一顿饭花个几万元很正常,干吗非跟你这破饭馆叫劲?我在想,是什么原因吸引他们到你这破饭馆来的。”

 “你真是个当警察的材料,这点儿事就引起你的注意,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

 “上次我来这里吃饭,就注意到他们了,当时只是觉得那个花钱请客的女孩子有点儿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也就是在刚才,我猛然想起,那次宁伟开庭受审,有个女孩子在旁听席上哭了起来,你还记得吗?现在那张桌子前的女孩子就是她。”

 钟跃民仔细看了一眼:“我想起来了,是她。”

 “还用我说结论吗?”

 “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该做什么。”

 “那我走了。”张海洋站起走。

 “海洋…”钟跃民言又止。

 张海洋停下脚步:“什么事?”

 “你比我懂法律,你再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救宁伟?”

 张海洋垂下头:“跃民,谁也救不了他,他死定了…”

 钟跃民长叹一声,沉默了…

 张海洋转身走了。

 刑警李东平跟踪珊珊已经两天了,目前还没有发现宁伟的踪迹,但他已经有了某种感觉,这个女孩子的确有点儿问题。她的行踪很诡密,防范意识很强,李东平凭经验判断,她并没发现自己被跟踪,她只是很警惕而已。这种女孩子头脑很简单,她对警察的了解大部分来自电影和电视剧,有时候还模仿电影里的反跟踪手段,走着走着突然掏出个小镜子来,装做补妆,其实在观察后面是否有人跟踪,这种拙劣的举动常使李东平哑然失笑。

 李东平从警院毕业不到三年,在警院学习时,各科成绩都是优等,教官们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将来会在警界有一番作为,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这就是自负。警察这种职业向来提倡分工有序的团队精神,恰恰最反对个人英雄主义,因为自负的人往往容易把事情搞糟。有一次围捕一个持歹徒,李东平竟赤手空拳着歹徒的口冲上去,幸亏狙击手在歹徒向他开之前将其击毙,不然李东平早成了烈士。

 那次行动结束之后,张海洋大发雷霆,臭骂了李东平一顿,他认为李东平是在玩命,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当时有一个中队荷实弹的武警,哪用得着他赤手空拳往上冲。这次跟踪任务是张海洋亲自待的,考虑到宁伟随时有可能出现,张海洋特地批准李东平带执行任务。按规定,刑警的械都是统一管理,只有执行需要使用械的任务时,由上级批准后才能携带,这种情况毕竟不太多,所以刑警们也并不是总能摸到的。

 李东平是个热爱武器的人,如果允许,他愿意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对武器有此嗜好的人其实很多,这类人多为青年男,李东平就属于这类人。此时他摸着腋下快套里的手,心中充了情人般的爱恋,他希望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犯罪分子们能给他提供一个使用械的机会,在警院实习时,他的手击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当了几年刑警,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和歹徒展开战的机会,他盼望着这个机会的到来。

 珊珊走进一座商厦,乘自动扶梯上了二层,在卖化妆品的柜台前仔细挑选着化妆品。她似乎很悠闲,她仔细挑选了半天化妆品却什么也没买,又转身在卖冷饮的柜台前买了一支蛋筒冰凌,然后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吃起了冰凌。离她不远处的李东平听见珊珊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便关上手机站了起来,随手将冰凌扔进垃圾筒,匆匆下楼了。李东平也尾随着踏上自动扶梯。

 他看见珊珊刚走出商厦,有辆白色的”捷达”轿车急驶而来,停在珊珊身旁,她打开门上了车,汽车飞驰而去。

 李东平也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向司机亮出了证件:“我是公安局的,请协助我执行任务,跟上前边那辆车。”

 司机仔细看看证件,兴奋地说:“嘿,够刺,以前我在电视剧里净看见跟踪的镜头,没想到今天还真让我碰上了。”他兴高彩烈地挂上挡,汽车加大油门向前追去。

 李东平的运气不错,驾驶前面那辆”捷达”汽车的正是宁伟,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李震宇提供的住宅里,他和珊珊每到周末才见一次面。

 “捷达”汽车径直开上京津唐高速公路,宁伟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一辆出租车,正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警觉地问道:“珊珊,你刚才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你?”

 “跟踪?不,我没有发现。”

 宁伟哼了一声:我来试试就知道了。他猛地加大了油门,车速在不断增加,车速表上的指针已指向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

 后视镜里,那辆出租车也提高了车速,仍然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宁伟冷冷地笑了:“这恐怕是张海洋的人,车上顶多两个人,不足为虑,我得逗他们玩玩。”

 李东平正在用手机向张海洋汇报情况:“张队,我一直在跟着,但我看不清是谁在开车,要是我估计得不错,这个驾驶员有可能就是宁伟,张队,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天律,正向塘沽方向开去,我的手机快没电了,等我这边有了进展,我马上找电话向你汇报。”

 电话里传来张海洋的喊声:“李东平,你的任务是监视,你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请随时报告你的位置,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喂…喂…李东平…”

 李东平看看手机的显示屏,上面表示电已耗尽,他把手机扔到后座上,望望车窗外,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前面那辆”捷达”汽车打开了尾灯和示廓灯,红色的尾灯象两只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李东平。

 李震宇为宁伟提供的住宅,在塘沽的海滨区,这里是九十年代初期开发的海滨浴场,浴场的旁边是一片风格各异的别墅群,宁伟的汽车在一座”哥特”式小楼下停住,他若无其事地打开车门,和珊珊一起说笑着走上小楼的台阶。

 不远处的出租车也停下来,李东平坐在汽车里注视着宁伟掏出钥匙开门,在路灯的灯光下,宁伟的头部侧影显得很清晰,李东平掏出一张照片核对了一下,他的眼前一亮,口道:“没错,就是宁伟…”

 宁伟和珊珊已经打开了房门,两人相拥着走进小楼。

 李东平问司机:“你有手机吗?”

 “哟,真不巧,这两天我媳妇正用着我的手机呢。”

 李东平低声道:“真糟糕…”

 小楼的客厅里,宁伟神色冷峻地掏出手出弹夹检查子弹,然后将子弹顶进膛。

 珊珊惊慌地问:“宁伟,你又要杀人?我求你了,别再杀人了。”

 宁伟冷冷地说:“珊珊,你知道吗?我犯下的案子已经够毙我几次了,杀一个人是死,杀一百个人也是死,这里没什么区别。”

 “可你以前杀的都是坏人,这次可是警察呀。”

 “都是一回事,在我眼里没有坏人和警察之分,谁挡我的路谁就得死。”

 “宁伟,求求你,千万别再杀人,你答应我,好吗?”

 宁伟厉声喝道:“珊珊,你的话太多了,现在你上楼去等一会儿,咱们马上走。”

 珊珊住了嘴,默默地走上楼去,宁伟穿过客厅,拉开了小楼的后门,隐没在黑暗中。

 李东平对司机说:“同志,请您协助我一下,开车到最近的报警点报警,这是电话号码,我们队长正在指挥中心等我的消息,你告诉他,我已经核实过,这个人就是宁伟,一个罪行累累的逃犯。他身上肯定有,我在这里监视,请张队长马上采取行动。”

 出租司机不放心地问:“警察同志,你一个人行吗?”

 “没问题,你快走,千万别耽误了。”李东平下了车,向司机打了个手势,司机将汽车开走了,他看见汽车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渐渐消失,才转过身子,隐身在一棵树后,监视着小楼内的动静。

 这里是一处绿化带,从这里望去,小楼的全景一收眼底,楼内从一层到二层,所有的灯都亮了,整个楼房灯火辉煌,二楼的窗口还有人影在晃动,李东平松了一口气,他掏出香烟点燃,刚刚了一口,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一支手口顶在他的太阳上,宁伟在他身后轻轻地问道:“你是张海洋的人吧?”

 李东平保持镇静状:“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是来找亲戚的。”

 宁伟冷笑道:“那个亲戚就是我吧?从北京跟到塘沽,一路够辛苦的,警察先生,你听好,我和你无冤无仇,对你这条命也毫无兴趣,况且你们的张队长还是我的战友,如果你肯合作,我绝不杀你,我只想问一句,张海洋是怎么发现我踪迹的?”

 李东平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他索把话挑明:“我拒绝回答,宁伟,你跑不了了,我们的人已经包围了这一带,你现在最明智的举动应该是放下武器投降。”

 宁伟笑了一声:“小子,你去唬鬼吧,等那个司机报了警,张海洋带人赶来,至少还要两三个小时,不好还要请当地的武警部队协助,等你们忙乎完了,我没准儿都在北京睡醒一觉了。”

 李东平直起身子,面对黑口毫无惧:“宁伟,我听我们张队介绍过你,也知道你身手不错,论本事我可能不如你,可我是个警察,我有我的职责,既然你让我碰上了,我就非把你抓捕归案不可,除非你杀了我。”

 宁伟嘲讽道:“嗬,求功心切,即使当烈士也不在乎,想抓我,你有那个本事吗?”他把手间的皮带:“咱们不妨玩一把,你要是能赤手空拳制服我,那没说的,我乖乖跟你走,要是我赢了,可要你的命。”

 李东平平静地表示应战:“好啊,咱们闲着也是闲着,我来讨教几招。”

 两人成对峙状,虎视耽耽地对视着。

 宁伟冷笑道:“小子,你该听张海洋说过,我是个快手,我劝你别耍花招,我之所以没缴你的,是认为你的出速度对我不构成威胁。”

 李东平拉开茄克拉链,做出要衣服的样子,宁伟微微点点头,表示同意,李东平突然闪电般从左腋下的套里出手

 他实在是低估了对手,宁伟出速度更快,他从皮带上拔出手的同时就响了…李东平眉心中弹,仰面栽倒。

 宁伟吹了吹口,将手回皮带,他俯下身子看看李东平的尸体,似乎很婉惜地摇摇头,然后转身走了。

 李东平的死在公安局的干警们之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象这种公然杀警察的事以前很少发生,以往虽然也有警察牺牲在和犯罪分子的战中,但那毕竟是另外一种质,这相当于牺牲在两军火的战场上,可这次宁伟却干得实在太恶劣了,他简直丝毫不讲游戏规则,出手就敢杀警察,完全不考虑后果。在警方看来,宁伟是明目张胆地向警方提出挑战,他似乎在用行动告诉警方,谁挡他的路谁就得死,哪怕是警察也不例外,这也太猖狂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宁伟的行动怒了所有的警察,这已经不仅仅是维护法律尊严的问题了,而是发展到执法者和做案者私人之间的仇恨了。

 公安局为李东平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几乎所有的干警都参加了悼念仪式,会场中央挂着李东平的遗像,李东平身穿警服的遗体躺在鲜花丛中,警察们神情肃穆地排成长队,围绕着李东平的遗体走过,逐个和烈士的亲属握手,哀乐声在灵堂中回响着…

 张海洋在告别室门外象困兽一样来回走动着,他两眼血红,不停地着烟,地上已扔烟蒂。

 钟跃民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张海洋扔掉烟蒂上去低声咆哮起来:“跃民,他杀死了李东平,这个混蛋,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给李东平报仇…”

 钟跃民拍着张海洋的背安慰着:“海洋,你镇静些,别太激动,你看,我不是一听说这件事就来了吗?”

 张海洋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跃民,我…我真他妈的后悔啊,我当年为什么要教宁伟?让他学会了这身杀人功夫,到头来,我手下的弟兄却倒在宁伟的口下,跃民,是我作的孽呵…我对不起李东平呵,他是个独子呵,他的父母今后怎么办…”

 钟跃民扬起脸,仰望天空:“海洋,说实话,我早知道他该死,可我心里…真的很矛盾,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当年在雷场上一起趟雷的那些战友,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能活到今天的人都不容易啊…”

 “可是跃民,这不是咱们个人的恩怨,宁伟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让他多活一天,就不知又有谁会死在他口下,跃民,你要帮帮我呀。”

 钟跃民咬牙下了决心:“我想好了,海洋,我和你站在一起,咱们想办法抓住这个混蛋。”

 张海洋握住钟跃民的手:“谢谢你,谢谢你,我替李东平的父母谢谢你…”

 钟跃民经过仔细考虑,决定推迟去罗布泊探险的计划,原因很简单,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自从上次在街上遇见曹刚以后,他和当年一起队的那些老知青接上了关系,经曹刚联络,大家在泰岳餐厅聚了一次,连郑桐和蒋碧云都来了,当年在陕北石川村队的十个知青都凑齐了。老知青们返城以后彼此之间都很少来往,因为生活的担子都很重,多年来都是各忙各的,这次大家见了面,都发现这些当年的伙伴已经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因为每个人对当年知青伙伴们的记忆都是年轻时的相貌,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再见面已经是中年人了。

 高的年龄和这些老知青相差了十来岁,根本不属于一代人,她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人,她很有兴趣的观察着这些老知青。看上去,这些人都比实际年龄老,下岗的钱志民和张广志,蹬三轮儿的赵大勇,送牛的郭洁,提前退休的纺织女工李萍,都是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劳动者,单从相貌上看,就能发现贫困生活留下的痕迹。常年蹬三轮儿的赵大勇已经成了驼背,脊椎弯得象个虾米,送牛的郭洁皮肤是古铜色的,头发已经花白,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天风吹晒的结果。钱志民下岗后在胡同口开了个修鞋摊儿,他的两只手青筋毕糙不堪,黑乎乎的就象两截儿老树,这大概是皮鞋油和化学胶水合力的结果,连他身上都散发出一股皮革味儿。李萍还不到五十岁,已经苍老得象六十多岁的人,她的退休金还不足四百元。

 同样也是下岗工人的张广志在街上修自行车,据说经他修完的自行车没有不返工的,还有人反映他经常在附近的慢车道上撒图钉,以此来增加自己的业务量,由于信誉太差,找他修车的人寥寥可数。人太穷或太富都容易染上坏毛病,张广志的坏毛病是酗酒,其实说他酗酒有点儿冤枉,他喝的并不多,少则二两,多则四两,问题是,他不管喝几两,逢喝必醉,醉了就打老婆出气,老北京人管这类人叫”酒腻子”

 高读过不少知青小说,这类书读多了就容易被误导,她曾经一度很崇拜那些被称为”老三届”的群体,在她眼中,那些”老三届”们个个都谈吐不俗,思想深刻,他们见过世面,吃过苦,他们悉人生,处世观很豁达,在实际生活中具有极强的操作能力,而且在各行业中都是事业有成的佼佼者。这都是高以前对”老三届”的认识,不过现在她可不这么看了,现在坐在她餐厅里吃饭的这些”老三届”们,才是大多数”老三届”们真实的生存状态。那个张广志语言俗,举止毫无教养,刚喝了几口酒就下了背心,光着膀子要和钟跃民划拳。他对钟跃民现在还没有孩子感到大惑不解,一口咬定钟跃民是下三路出了毛病,不可能是有意不要孩子,不然这些年擦走火儿也得出一两个孩子来。钟跃民懒得解释,便坦然承认自己的生殖系统方面出了点儿问题。郑桐和蒋碧云一听就大笑起来,高也在厨房里捂着嘴偷偷地乐。

 钱志民说:“这事儿要是放在我身上,非他妈急死我,当年我媳妇头一胎是个女孩儿,烦得我一宿没睡着觉,我哥家是两个女孩儿,我要是再不出个儿子来,我们老钱家就断了香火了,这还行?打死我也得生笫二胎,我们厂计生办的干部每天追着我做工作,我说了,爱谁谁,谁挡着我要儿子我就跟谁玩命,老天爷总算开眼,我媳妇也争气,笫二胎果然是儿子。”

 钟跃民问:“你考虑过吗?两个孩子是否养得起。”

 “我考虑它干什么?先生了再说。”

 钟跃民说:“问题就在这儿,这就是你穷的主要原因。你的脑子就象一盆浆子,什么都不做计划,不顾后果,先干了再说,这就是穷人的思维方式,你只想着给老钱家续香火,却不想想孩子多了是否养得起,如果你连养自己都困难,那你哪有能力给你的孩子提供较好的生存环境,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呢?你们发现没有,越是穷人孩子越多,这几乎成了一个规律,这显然是思维方式出了问题。”

 钱志民说:“你说的这些我平时没琢磨过,人就是这样,越不动脑子,脑子就越木。”

 高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一盘盘送上桌子,心里在琢磨着钟跃民,这家伙真是个另类,他怎么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这些来自底层社会的人都生活得很艰难,他们需要朋友的帮助,却毫无回报的能力。高想,以钟跃民的智商和社会经验,他还能不明白这点儿道理?这些人对他毫无帮助,而几乎每个人都需要他的帮助,这样的朋友要是再多一些,那钟跃民就别想安生了,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呢?

 高记得那天钟跃民在街上遇见曹刚,当天就把曹刚带回了餐厅,说是让曹刚和掌灶的王师傅学学手艺,王师傅是四川人,来自于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厨艺属中等水平,但他自视甚高,平时从来不带徒弟,他希望川菜厨师越少越好,这样才能显出他的价值。一开始他对钟跃民的要求一口拒绝,但钟跃民有办法,他深知金钱的杠杆作用,便摆出一副商人嘴脸,就加薪问题和王师傅讨价还价起来,来自小县城的王师傅眼皮浅,没见过多少钱,钟跃民在他的月薪基础上又加了五百元,就把他搞定了。

 那天晚上餐厅关门以后,钟跃民对高说:“我的探险计划恐怕要推迟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咱们再贷些款,加上手里的钱,扩大一下经营规模,比如办个连锁店怎么样?”

 高笑了:“我早说过,你是老板,你说了算,用不着和我商量,我看出来了,你想搞些慈善事业,我猜得对吗?”

 “何以见得?”

 “我早就发现,你不是个拜金主义者,只不过有时装得特别贪婪,比如你开出租车时喜欢拉野鸳鸯,多挣个一两百元就美得找不着北,别人都以为你特别喜欢钱,我可不这样看,其实你喜欢的是一种随心所的生活方式,只要有剌,有新鲜感,你就有情,有创造力,我发现你无论干什么都很”入戏”只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想法,无论是卖煎饼还是开出租车,无论是当大公司经理还是当个小饭馆的老板,你都玩得很兴致。你不会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金钱,你会觉得这样过一生毫无意义,你宁可降低消费水平用不多的钱去足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对于金钱的态度仅此而已。我说得对吗?钟跃民先生。”

 钟跃民不地说:“大部分都差不多,但你说我搞慈善事业,我就有点儿不爱听了,我钟跃民又不是什么富人,就这么个破饭馆还是刚刚还清了借款,我有资格搞慈善事业吗?说出来让人笑话。”

 高不解地问:“那你要干什么?开什么连锁店?这一个餐厅咱们都忙不过来,我想你可能是打算帮助那些老知青,才动了开连锁店的念头。”

 钟跃民陷入沉思,他喃喃道:“其实一个人需要的并不多,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当富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有个安定的职业,有一份足够维持尊严的收入,能做到这些就不错了,关键是…生活应该给每一个愿意努力工作的人提供希望,你想过吗?没有希望的生活是很悲惨的,我之所以想帮帮那些不如意的哥们儿,不是想用金钱去帮,而是想给他们希望,这才是他们最需要的。”

 高笑道:“这也是搞慈善嘛,我看是一回事。”

 “这不是一回事,希望和金钱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在高的眼里,钟跃民也许有很多缺点,但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庸俗之气,这是个豪大气的男人,他所表现出的独特气质总能唤起高的情,如果你爱这个男人,你就得想办法去理解他,并且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和他相处,高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两人还从来没红过脸,这主要归功于高豁达的人生态度,她喜欢钟跃民这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要饭去也无所谓。换句话说,这次钟跃民别说是想扩大经营,就是想把两人辛辛苦苦干起来的饭馆卖了,她也会随他去。

 高回到前厅,见那些老知青们已经喝得半醉了,看来这些人很少在饭馆吃饭,他们的胃口惊人,每一道菜都吃得光,喝光了四瓶”五粮”和一箱啤酒仍没显出败象。高提醒钟跃民:“你把你的打算和大家说说嘛,趁你们现在还清醒,要是再过一会儿恐怕就都醉了。”

 钟跃民这才想起该说的事:“哟,我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我想请大家帮忙,是这样,最近我正在筹备另开一个餐厅,不知弟兄们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帮忙?”

 老知青们都愣了,自从曹刚来以后,他们都很动心,但他们也明白,现在这个餐厅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今天谁也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钟跃民会主动提出这件事,而且还说得这么客气,好象他有求于大家似的,这个钟跃民真会做人,既要帮助人,还要避免别人的难堪,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反而倒沉默了。

 李萍小心地问:“跃民,我倒很想来,可我不知自己能干什么。”

 “你要能来可太好了,你可以学学制作冷荤嘛,女士抡炒勺不太合适,总之,大家用不着担心,谁来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听说张广志这小子修自行车净坑蒙拐骗,还会耍无赖,我看这也算是个特长,让他当采购肯定吃不了亏,当一个饭馆的采购员得学会算小账,几分钱的差价也要算,我就不行,老让小贩黑我,人家两下就把我绕进去了,我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我看张广志当采购得了,你小子有能耐就把所有的小贩都绕进去,把一钱当成一块钱花,最好是白拿了菜还倒找钱,这才是称职的采购员。”

 老知青们大笑起来,气氛马上活跃了。

 张广志的眼圈都红了:“跃民,我刷刷碗就行,采购是动钱的事,你可别让我干,别让弟兄们怀疑我黑了你的钱。”

 钟跃民笑道:“咱们这个饭馆以后搞个股份制,不过得等我收回成本,你要是黑钱就等于黑自己的钱,黑大家的钱,那大伙非捶你不可。”

 张广志的眼泪终于了下来:“跃民,你别说了,什么帮忙不帮忙,其实谁不明白,你是看哥儿几个混得太惨,想拉我们一把,难得你还想着当年一起住窑的穷哥们儿,我张广志是爱占小便宜,也蒙过别人,可我不能蒙朋友,不能黑对我有恩的人,跃民,你放心,以后大伙要是发现我黑了一分钱,哥儿几个就把我祖宗十八辈再挖出来挨个儿一遍…”

 “哎哟,这儿还有女士呢,你他妈嘴能不能干净点儿,怎么说着说着就娘的?”钟跃民提醒道。

 “得,咱不是人么?说文明的咱不会呀,大伙多包涵,咱以后慢慢改。”

 钱志民说:“跃民,不瞒你说,今天我本来不想来,怕寒碜,我也小五张儿的人了,如今混成这模样,来了也给哥们儿丢份儿,可我实在是想见见你,我忘不了咱们当年在破窑的土炕上侃大山的情景,想起来就象昨天的事儿,跃民,你在的时候咱知青点多热闹,甭管多烦多累,一听你侃大山,什么愁事儿都忘了,你走以后有很长时间大伙都不想说话,大伙都说钟跃民这小子把咱知青点的灵气儿给带走了,唉,那段苦日子真难熬,一想起当年的事,我就跟我媳妇说,不行,我非得见见钟跃民不可,和他分手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见过能让我开心的人了,说真的,跃民,我想你呀。”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志民,弟兄们还在一起干吧,干好了大家都有饭吃,万一干不好,我还带着哥儿几个要饭去,你们别忘了,我当年还是哥儿几个选出来的丐帮帮主呢。”

 钱志民忍不住流泪了,他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

 蒋碧云怔怔地看着钟跃民,把钟跃民盯得发,他对郑桐说:“你老婆没病吧,有这么看人的么,该不是得了什么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吧?”

 蒋碧云笑了:“你才有病,跃民,我发现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在哪里我一时还没想好,但你肯定是变了,我要是夸你,你可别太得意,我觉得你变得很可爱了,也懂得关爱别人了,你该不是入了什么基督教之类的宗教组织吧?”

 “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无神论者,不过我最近开始读书自学了,刚刚看完一本书,对我的帮助教育很大,这本书叫《雷锋同志的故事》。”

 “你又来了,说实话,你以前讨厌的,什么神圣的东西一到你嘴里就全变了味儿,一副游戏人生,玩世不恭的讨厌相,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正经过,你呀,当年就是个氓,不过,谢天谢地,当年的氓终于子回头了。”

 郑桐嘴道:“钟跃民从来没当过氓,当时他表现出的精神状态,不过是反映了一种中国版的‘垮了的一代‘精神特征,按照规律,这类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们迟早会向社会的主文化回归,你觉得钟跃民变了,这就对了,说明你的感觉并不迟钝,他是在回归。”

 蒋碧云问:“他要回归到哪里?”

 郑桐想了想,他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说:“我觉得…是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弟兄们,咱们说正事,今后咱们得在一起干了,既然要合作,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统一观念,这点很重要,弟兄们别不爱听,如今大家都已沦为穷人阶层了,我想,咱们得琢磨一下,咱们为什么穷?”

 郭洁说:“没权没势又没文化没一技之长,可不是得受穷吗?”

 “不对,是一种观念,因为这种观念才造就了穷人,郭洁的理由也反映了一种穷人观念,大家都没跳出穷人观念的圈子,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咱们干不好。”

 郑桐听得很仔细,他反问道:“穷人观念是什么?能举例说明吗?”

 “那好,我举个例子,最近报纸上有条小消息,有家外资餐厅为了促销,登报宣布每天向市民提供八十份免费早餐,笫二天店员们一开门就傻了,外面黑鸦鸦的站了好几百人,这些人明知道店家只提供八十份早餐,而他们的人数早已超过八十人,有些人甚至凌晨两三点钟就在此等候,还自己组织起来发了号,但后来的人不管那些,他们认为这些号没有权威,谁能抢着算谁的,于是数百人蜂拥而上,挤碎了玻璃,挤翻了柜台,把经理挤翻到桌子底下,还踩伤了很多人。你们猜猜这份免费早餐值多少钱?才值四元钱啊,张广志,如果当时你在,你会去抢吗?”

 “我肯定会,那不是白给吗?不要白不要。”

 “这就对了,这就是典型的穷人心态,这些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么?好象不至于,因为没听说谁被饿死,说了半天,还是郭洁那种心态,不要白不要,只要能占点儿小便宜,就可以不要尊严,我就是这副没德行的样子,因为我穷,你爱看得起看不起,反正我占了便宜。要是这么想可就糟了,你占了小便宜,可吃了大亏,因为你把人的尊严丢了,谁愿意搭理一个没有尊严的二皮脸?我很难设想,一个没有尊严的人能做成生意。有了尊严,你才能有诚信,不然就没人和你做生意,你挣不着钱就继续受穷,越穷又越没尊严,这样就进入一种恶循环的怪圈,最后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张广志叹道:“没错,我就进入这个怪圈了,越穷心里就越不平衡,就越想占便宜,一个穷人,你能有多少机会占便宜?所以越想占便宜越没戏,先是蒙个块八的,后来连这块八的都挣不着了,可那会儿没人跟我说这些,咱自己也不明白。”

 钟跃民摆摆手:“关于办饭馆的问题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要声明,我可不是搞救济,我认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如果被人救济,那应该是他的辱。我是想给大家提供一点儿希望,我认为世间最糟糕的生活是没有希望、没有盼头的生活,这很容易使人产生绝望,这种绝望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想,咱们要改变这种处境,一起去创造一种有希望的生活,那应该是种很实在的盼头,看得见摸得着,只要你努力工作,好好做人就能够得到,因为我们的要求并不高,我们只要过一种有尊严的体面生活就知足了。”

 郑桐率先鼓起掌来:“好一场充人文关怀的讲演,听得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了。”

 高笑道:“看来跃民收集干尸的计划得推迟了,你们不知道吧?他那个计划可刺了…”

 钟跃民说:“车都买了,罗布泊是一定要去的,等咱们的连锁店开张了,我再去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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