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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潇湘泪尽绛珠还珠 狱庙情
 且说贾母送走黛玉,又向凤姐等叹道:“都说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着却未必是福。你们大姐姐倒是贵为皇妃的,我前看她出殡的阵仗,竟不如前头蓉儿媳妇去时的气派。我虽不是贪慕虚荣、一味爱排场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儿,可怜她一生争强好胜,到死竟不能得个身后哀荣,便连诸王侯也都较先前冷淡了许多,想来娘娘一死,我们宁荣二府的气数便要尽了。”

 宝琴、湘云虽能言,却为这话说得严重,都觉辞穷,竟不知劝慰。只有凤姐强撑着劝道:“老太太说得差了,蓉哥儿媳妇是咱们宁府里出的殡,想要怎么铺排,只管随心思了去,珍大哥哥又舍得花钱,好面子,爱排场,所以气派;如今娘娘贵为皇妃,原是宫里的体面,从奢从俭,都不由咱们,原有一定之规,哪里由我们说了算呢?何况本来并不知道要直接归葬先陵的,所以许多执事都不及准备,就是诸王侯相府里亲戚要奠祭拜仪,也都措手不及,况且事关国体,反而拘礼,不便张扬,哪里就说到亲疏冷热上去。老太太素来最心宽大度的,如今怎么多心起来?”

 贾母叹道:“你哪里知道这些?那在十里亭,公公宣读圣旨,虽然说得天花缀,字眼动听,可是到底连个追封谥号都没有;而且当地里就喝令扶柩着归孝慈县,连城也不让进,家也不让回,便连铁槛寺停放几也不许,虽说尸身不便久搁,哪里就急到这样儿?总要过了三七再发引也不迟。况且提前又是一丝风儿不透的,得爷儿们一点准备没有,竟闹了个措手不及…”

 说着,见薛姨妈带进宝钗来,便掩口不说了。且与薛姨妈闲话寒食如何过,又约着清明往孝陵踏看,又是何时圆坟,何时除孝,将将又要议到婚事上去,宝钗早坐不住,便托辞要去看看大嫂子,起身去。忽见雪雁脸泪痕闯进来,跪下回道:“老太太,我们姑娘不好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惊,由不得滴下泪来。湘云顾不得礼,早拉着宝琴抢出门去。贾母亦是老泪纵横,哭道:“我苦命的孩儿啊。”扶了凤姐往外便走。宝钗也顾不得避忌,扶着薛姨妈出来。

 刚出门来,前头几头小厮一阵飞跑进来,口里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几不曾面撞上。凤姐气得劈面一掌,把为首一个打了个倒仰,骂道:“我把你们眼里没主子的混账奴才,怎么竟跑进里面来了?嘴里说的什么昏话?唬着老太太,我揭你们的皮!”

 那小厮险些跌倒,打了个趔趄,忙直跪下,也不知磕头,也不知求饶,仍是嚷着:“不好了,来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凤姐更怒:“放!难道你是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不成?到底什么人来了,把你吓成这样儿?”

 贾母心中惊疑不定,颤巍巍道:“慢点声儿问他,别吓坏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说,到底是什么事?”小厮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来了一队穿官衣的衙役,还有许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认得是什么官儿,都不是从前常往府上走动的那些人,各个执拿牌,好不威风,都黑脸儿包公一样,见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几层门通通打开,不放一个人出去,说是什么王随后就到…”凤姐大惊道:“这不是抄家?”贾母一句没听完,早已倒仰过去,浑身抖颤,喉咙里咳咳作响。凤姐和鸳鸯一边一个抱住了,掐人中,口,哭着喊。

 便见一队皂隶杀腾腾地进来,叫道:“贾府的人听着,北静、忠顺两府办事来了,出来一个气的领罪。”雪雁看见光景不对,早飞跑着去了。

 这里凤姐忙扶着贾母跪下,贾母气息奄奄,几次张口想要说句什么,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于是先是一队执事军卒进来,把守两边门口,接着北静王爷与忠顺王爷各带一路人马进来,分头站定,忠顺王遂高声宣读圣旨,凤姐也没大听清,只说是什么“窝藏赃物”、“私卖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托冷子兴捣卖甄家古董种下的祸,哪里还敢言声。

 原来皇上回京不数,忠顺王便悄悄将北静王水溶告下,说他趁皇上外出期间,借生日为由聚闹事,私外邦,亲近佞臣,平往来的多是些夤缘钻刺、心怀不轨之辈,每每非议时政,狂言谤上,又举出贾政、贾雨村等一干人来。皇上听了,半信半疑,并不肯轻易办理,只提审相关人等,明察暗访。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探子来报,说查得贾府奴才周三私当御制违之物,经查问,得知乃是贾门孙媳王熙凤委托古董商人冷子兴运出变卖;内务府又对出此物原为甄家所有,并将宝月瓶献呈御览,禀道:“此乃朝鲜国进贡之物,却为甄犯所没。玉瓶原为一对,已查过冷子兴所卖货单,并无此物,想来还藏在贾府未出。”

 皇上见了,龙颜大怒,遂将甄家之案审结,指其“行为不端,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非但不肯感激朕成全之恩,尽心效力,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遂判了个削去户籍,卖身为奴。惟念在元妃之情,并不将贾府治罪。

 谁知贾雨村原有前罪未完,亦在提审之列,起先只抵死不认。及见贾府大势已去,正苦于自己许多谋私贪污、断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辩,便趁机都推在贾府身上,只说碍于宁荣二府及王子腾威,不得不徇私枉法,并取出当年与王子腾、贾政等往来书信为据。并且一力开北王,只说自己乃受贾府所托,遂自荐,为北府与贾府牵线联姻,其实与北府无关。只望开了北静王,以为自己护身之符。

 皇上既见铁证如山,遂不念元妃之情,下旨“贾府藏匿犯臣家资,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忠顺王又上疏云:既然贾府敢于藏匿甄家之物,想来查抄贾府之际,必定早有防范,将财物他移;况且贾府在朝中羽颇多,说不定有人通风报信,又或是贾府中人四处求告,阻逆官差办事,恐生枝节;遂献了一个调虎离山、杀其不意之计。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风,皇上一道圣旨,著贾府所有男丁往孝慈县守灵,趁其毫无防备之际,遂命北静、忠顺两王夙夜抄检。

 北静王正急于洗清嫌疑,不敢维护,遂与忠顺王并肩前来,先问得一声:“谁是王熙凤?”凤姐颤巍巍答应一声,早有侍卫上来将一条绳儿五花大绑,便喝令着送往狱神庙去监起来。接着忠顺王一声令下,众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撵人的撵人,贴封条的贴封条,捱屋逐院地抄将起来。先抄了宁荣二府正房大院,将看家的仆妇尽皆赶出,都教押往家庙去暂且看守;抄出大量赌具,宫用缎纱,当票等物,都两王过目了,着师爷记录在册。

 两王早听说大观园之名,恨无机会领略,趁此之机正要仔细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宁荣二府,由得士兵抄检,自己且先进园来,只见屏山掩路,清溪九曲,不点头叹息。士兵们忙着各处打门呼喝,搜房撵人,他二人只是闲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闲花野石,假山水。

 面一个院落,妆红砌绿,门额上写着“怡红快绿”四字,院内曲径游廊,蕉叶冉冉,室内屏障泥金,玻璃镜隔断,博古架上杯盘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样儿地搁在预先凿好的槽儿里,什么青花蕃莲碗,二龙戏珠云花朵葫芦瓶,五彩仕女敞口盘,宋代汝窑红梅瓶,元代龙泉中盘,以及叫不出年代名号的许多器物,十分精致辉煌。忠顺王喜得眉开眼笑,叫侍卫小心收起,一一记录;北静且只顾着看对联字画;兵士们早冲进去驱撵丫环,搬拿东西。袭人正病在上,行动略迟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来,拖在地上,麝月忙走来搀起,与众丫环一起出来院中,役卒们这便翻箱倒箧,搜出许多珍玩古董来。

 因其中有大红汗巾子一条,北静王只觉眼,忙命人拿过来,可不正是从前茜香罗女国王赠与自己、自己又转赠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绦子,极是抢眼出色。忠顺王却也认得了,连连冷笑不绝。水溶只做不闻,问道:“这是谁的?”那袭人半死不活,走来跪下回禀:“是我们二爷赏与奴才的。”北静王便知是宝玉之物,约摸猜到几分,遂将袭人看了几眼,虽是面病容,倒也温柔端丽,便知必是宝玉身边心爱之人。

 这水溶虽然位极人臣,毕竟年轻,有些少年心,既知袭人是宝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捣乱,遂笑道:“这人病成这样儿,只怕活不长,若一时半会儿死了,倒是不便,且传出去也不雅。不如叫她家里人领了去吧。”便又打听袭人可有什么家人在此,因问知府外头尚有个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来,领她妹子回去。

 袭人哪里肯走,只哭道:“情愿与主子在一处,死也死在府里。”无奈身虚体乏,哪里扎挣得过,早又吐了两口血,晕死过去。麝月搂着大哭,那些衙役哪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觉不耐烦,大声喝斥着,强行分开两人,将袭人生拉活拽丢出府去,只等花自芳来领。怡红院众人一并撵出园去,与鸳鸯等拘在一处。

 因一路抄至栊翠庵前,妙玉禀烛开门,凛声道:“我是本庵住持,并非贾家近族,既然此处已为是非地,便是我缘尽离开的时候。你们须不可阻我。”众隶听了,面面相觑,做不得主,便将妙玉带至忠顺王爷前,说了一遍。那忠顺王看见妙玉仙姿绝,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贾府多年,虽照你说是无亲无故,如何能信?只别被搜出证据来。”因教皂隶搜检。一时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画,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忠顺王更喜,笑道:“一个尼姑,如何藏有这般宝贝?自是贾府之物了。”遂令抄没。

 妙玉虽不舍,然见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何况毕竟身外之物,也只有舍却,因道:“东西你们就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并无过犯处,须不可拘。”忠顺王道:“既这样,我就差两个军卒送你去别的庵里挂单,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审对证。”说罢,果然命了两个亲随跟从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时,有意无意,将袖一拂,便将自己平吃茶用的那只绿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几瓣。忠顺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士兵们已然抄至潇湘馆前,紫鹃堵着门跪着,手里握把剪子,将鹰口对准自己心口,哭道:“我们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们还要搜,还要翻!姑娘千金贵体,岂是你们可以搜的?谁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这里。”雪雁见她这样,便也一旁跪下,也说愿意随姑娘去死。纤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们不敢妄动,只得又飞报与两王知道。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检之机好歹见黛玉一面再做道理,听说竟然死了,顿足不已,因来至院门前远远地向里面一张,只见两边翠竹成荫,夹着一条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得雪亮,如冰如银,印着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越觉清幽,月窗里帐幕低垂,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却有一股异香如兰如菊,闻之令人肃然起敬。又见紫鹃一身缟素,披发执剪而立,不叹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环婢辈尚且如此,可想姑娘为人。”从前只知她才貌双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洁、刚烈忠贞之辈,益发捶首叹息。便令军卒不许扰,自己在门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紫鹃看着,不又发呆想,心道倘若姑娘真嫁了这位王爷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说不定还不至于死。想着,更加流泪悲泣。

 那忠顺王听说死了人,便也过来张了一张,因北静王一力环护不教搜检,又觉潇湘馆内冷气森然,自思新死的人,灵魂未远,打扰了须不吉利,便不坚持,只道:“把院门封了,不许一个人进出。”便又带队向前搜去。

 水溶拜罢,忽闻半空里有女子叹息声,且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葬侬知是谁?”不一惊问道:“何人说话?”紫鹃跪答道:“是鹦鹉,念的是我们姑娘的诗。”水溶听了,悠然向往,暗思近朱者赤,所养鹦鹉尚通灵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胜的一个谪仙人物了,我终俗人,竟无缘一见。不向着鹦鹉点头再三,方肯离去。早有亲随便向檐上取了鹦鹉笼下来,跟在后面,紫鹃等看着,虽怒而不敢拦。

 遂到秋斋前。探听说抄检,叹道:“我从前说什么来着?果然来了。”并不消兵卒们喝命,只自带着丫环出来,因请求面见王爷。两王听了兵士报告,均觉惊讶,心道一个姑娘家,看见这许多兵来抄家,不说惧怕躲避,反要主动求见,这样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见的。遂命带来。

 探站定,不卑不亢地禀道:“我并不知我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但只我父亲月前已经奉旨将我绘像造册献上,一未将我从册中除名,我便一还是侯府千金,待选郡主,如何容得这些兵卒造次?”原来朝中规矩,凡是待选之女,皆比男人高贵,且在放定之前,权作皇族看待。如今贾府虽抄,然探、惜却因为已经送册入宫,并不在罪属之列,故而探有是语。忠顺王哑口无言,且也衷心感佩,遂向北静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也。”复向探道:“姑娘见教得是,既这样,姑娘请自收拾了随身衣物,我教几个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当着探面传令下去,不许为难贾府女眷。探这方看着侍书等从从容容收拾了几件衣物出来。

 忠顺王直看着探去了,方命番役进去搜检,自己便也步入堂中来,只见此处却又布置得与别处不同,虽为琼闺绣阁,却毫无脂粉气,甚是宽敞阔大,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东壁设一大白玉盆,大如瓮,浸着各香花,西壁设一水晶瓶,内珊瑚树,长九尺余,衬一鸟尾,金翠灿烂,既非孔雀,亦非稚,长七尺余,瓶更莹澈,内外可鉴。中设花梨大理石大案,宝砚成堆,笔如椽,四壁书画琳琅,皆为名家笔墨。忠顺王不住点头赞叹,因见桌上放着茶吊子,触手犹温,便取一只玉枝梗光杯来斟了一杯,润了润,笑道:“这是千叶多心茶。我走了这半,正觉得口渴。”又让北王。水溶便也润了润,且打量着壁上字画道:“这幅米襄的《烟雨图》甚是难得,如今书画市上,便一千两银子,也未必求得来。”

 斯时侍卫进来回禀,稻香村现住着贾府孙媳的娘家亲戚母女二人,请求辞去。忠顺王问明身份,无非寡妇弱女,料无干系,便命检查了随身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许带走府中财物。就便出了秋斋,往稻香村来。方至门前,众役已抄检已毕,不过是些家俱被褥,再略有几件古董摆设,除此竟没一点值钱东西,别说金银珠宝,便连几轴字画也是假的。忠顺王听了不信道:“必是你们搜检得不仔细。”又命重新搜过,且叫李婶娘打开包裹给士兵再搜一回,虽有几件头面首饰,四季衣裳,李婶娘咬紧口只说是自己娘俩的,忠顺府却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挥挥手叫她们去了,倒觉诧异:“莫非政公对待寡妇儿媳如此苛刻不成?”及进院中来,看见篱落萧疏,飞狗跳,便不疑有他,反笑道:“荣府里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孤儿寡母的有志气。”

 接着,薛姨妈也哭着进来,带了宝钗、宝琴、湘云、邢岫烟等辞去,也都只带些随身衣裳,并无违之物。薛姨妈还惦记着黛玉,却闻潇湘馆中忽然哭声大作,紫鹃泣血一般的声音喊着“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进馆去瞧,却被差役拦住,喝问:“你说是亲戚,这亲戚也恁多,难道你竟一胎生了四个女儿不成?还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条绳儿绑了。”宝钗只得劝着母亲离开,想着与黛玉姐妹一场,临死竟不能见上一面,都不伤心流泪。

 那妙玉此时已走至曲径通幽处,但见风扫残红,香阶拥,正自叹息,忽闻哭声,便又站住了向两王求情道:“原来潇湘馆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岂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理该为之诵经超度。”这话却投了水溶的心,叹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林黛玉所结的竟然各个都是凤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这样,仙姑请便。”忠顺府虽不情愿,也不便阻拦,仍叫亲兵跟随监管便罢。

 正着,忽然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穿着簇新的直裰僧袍走来,也请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来讲经的,被留宿在此,你们抄家封门,须得放我出去,怕回庵里晚了,师父骂。”湘云转眼看得清楚,惊叫一声:“四妹…”宝钗忙将她嘴捂住,使眼色儿不教叫破。

 那些皂隶正忙着搜检财物,哪里耐烦分辨,也不细问,便向忠顺王爷禀报,说有个小尼姑因说经留在府中未去,绑也不绑,忠顺王爷看她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僧衣布鞋,面目冷淡,并不留意,只道:“佛门中人,不必为难,教她各自去罢。”竟然就此轻轻放过,教她走了。宝钗等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都望着背影点头叹息。

 湘云却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罢,留下来也好,横竖都是寄人篱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烟不同,她原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又有老子娘住在外边,自己虽与宝钗要好,毕竟不是她家的人,与其仓皇出去,倒一动不如一静的,倘使叔叔婶婶来找,也容易联络。便说情愿留下,同贾母等一处。宝钗也不深劝,反是薛姨妈拉着垂了几滴泪,说“我这一出去,必定立时写信与你叔叔,叫他们派车来接你”

 及出来,才知自己家门前也拥着许多官差,不大吃一惊,忙拦住一个差役道:“我们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贾家的,一总衣食都是我们薛家自己带来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么薛家、贾家,皇上下旨抄检宁荣二府,凡府内财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贾府里,自然要抄。凭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銮殿上喊冤去,咱们听旨办事,却不管查案的。”

 薛姨妈还要再说,另一个差官模样的人走来说:“原来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干净,你们两家既是至亲,又住在一处,已经该抄,况且自己还有错处。”一句未完,早见宝蟾人群里窜出来,拉住薛姨妈道:“大爷被他们带走了。”薛姨妈听了,抖衣颤,忙问:“封了我们薛家的东西也就罢了,怎么人也要带走?难道住在这里也有罪?”

 那差官笑道:“顺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家大儿子?杀人偿命,你们躲在这府里几年,俗话儿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时候归案了。”

 薛姨妈再想不到是这件事发,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时还有贾王两家帮忙周旋遮庇,如今却靠谁去?不哭天抢地,喊着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儿啊,你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闭不了眼啊。”又数落起冯渊、香菱来“我知道你们死得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没断了给你们烧纸、诵经,如何魂不散,又来他?”

 宝钗惟恐人听见笑话,忙拉住母亲劝抚:“这都是哥哥宿积下的冤孽,应有之劫,妈妈这时候且别说话,叫人听见,反落话柄。”又命人出去打轿子,送邢岫烟去邢大舅处。薛姨妈自知失态,又见邢岫烟在旁边,更不好意思,要忍着泪叮嘱几句,哪里忍得住。宝钗一颗心恨不得分作几瓣,又惦着里头贾母等这会儿不知怎样,又要安慰母亲,又为哥哥难过,烦恼焦虑难以形容,碍于闺阁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话,只得问宝蟾:“可见着薛蝌兄弟?”

 宝蟾道:“二爷跟着大爷去了。”宝琴吃了一惊,忙问:“我哥犯了什么罪?”宝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爷没罪,是他们带大爷出去,二爷跟着出去打点了,就回来的。”宝琴这才略略放心,遂与岫烟道别,只说:“等我们安顿下来,再给姐姐送信去。”岫烟见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惊,又不好多说的,况且对薛蟠、香菱的旧事虽有风闻,原不深知,此时更加不便说什么,只得含泪安慰了薛姨妈几句,登车而去。

 好在不多一会儿,薛蝌进来,找见薛姨妈,说已经问准了薛蟠押往之处,容后再找门路疏通便是。方才已雇下一辆大车,就停在外面,此处虽然封了,幸喜城南犹有薛家自己的房产,虽不大住,却长年派人看守打扫,如今便往那里去好了。薛姨妈也无别法,只得应允,又着找人往里边报信,宝钗却暗自打定主意,向母亲禀道:“母亲有琴妹妹与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暂且无妨,倒是这里除了探丫头外,竟无一个正经主子留下,又都没经过什么事,未免大,不如我留下来帮她们料理几。”薛姨妈讶道:“这又何苦来?他家成这样,你留下,却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宝钗道:“那也未必。我留下来,不过是亲戚的情意,朝廷里便有旨下来,也未必会难为女眷,纵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放我出去,总不见得将我一同治罪;这时候走了,显得咱们薄情寡义似的,以后也难相见;况且咱们家现在也成这样子,若说为怕株连便要躲开,终究也是躲不开的。”

 薛蝌和宝琴也都深知缘故,都道:“既这样,姑妈倒不如成全姐姐的义气,所谓‘患难见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声气,况且有咱们照顾姑妈,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妈想了想,只得允了。于是哭哭啼啼地出来,一家人上了车,且往城南去了。

 接着蘅芜院、紫菱洲、藕香榭等处也都搜过了,不过是些字画玩器,头面衣物而已,二王游兴已尽,便命封了大观园门,只留角门一处派人把守,预备另有用途。遂将宁荣二府一干人都先押往宁府西边宗祠中暂时安顿,黑油栅栏外拦了老的绳索,派着几个兵轮看守,等候御裁。

 一时两王去了,贾母悠悠醒来,神思渐定,见探与鸳鸯等正围着哭泣,且不问搜检之物,却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见黛玉与凤姐两个,便向二人询问。探哭得两眼肿起,不敢告诉,鸳鸯知不能瞒,从实禀道:“二被那些人捆着,说要带去什么狱神庙监押候审;林姑娘方才于搜检之前,已经气绝升天了。”

 贾母听了,长叹一声:“她倒去得干净。”两行老泪出,左右看看,又问其他人。探只得也都照实说了,贾母听说岫烟、宝琴被薛姨妈带出,点了点头,又见宝钗守在身边,叹道:“你这丫头痴心,怎么不跟你娘出去,倒在这里陪我老婆子受罪。”说到惜竟然就此易装出走,又下泪来:“傻孩子,她打小儿就爱和小尼姑做伴儿,动不动就说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这佛门是容易进的?可怜她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就这样走出去,却吃什么?”

 宝钗强忍悲痛劝道:“古语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之难,是咱们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这一走,或者可以托带着一家人都功德圆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风平静,雨过天晴的。”探、湘云也都道:“宝姐姐最博学多识,说的一定不错。”贾母叹道:“但愿如你说的就好了。”遂命探与鸳鸯扶她起身。

 探与鸳鸯原本担心贾母风烛残年,不得这样惊动,又不能请大夫来诊治,急得只是哭。及见贾母醒来后,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气定,反安慰她们道:“你们平时也都是能经事拿主意的,如何经历这一点子事,就这样张惶起来?他们爷们儿不在,原该庆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点的人。这时候倒该想想,派个什么人出去,通知爷们儿一声,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鸳鸯,拭泪回道:“宝姑娘方才进来前,已经拜托了她兄弟薛二爷,想来这会儿已经派人去通知老爷了。”因见贾母心志清明,知道一时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镇定下来。

 原来贾母素来最是胆小,每于尊荣之时,常思没落之,况且前些时候为甄家抄没的事,一再悬心,每每虑及后事,忧心不已,及后元妃殁了,便知运数将尽,夜夜只耽心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反倒安然,只一心一计为儿孙打算起来,眼看枝叶凋零,若自己再不出来说句话,只恐难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等照顾自己,反打头儿安慰众人道:“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头看着,须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见笑。虽在非常之时,不能沐浴更衣,亦不可蓬头发,举止失仪。”遂正一正衣冠,来至宁荣二公像前,带头拜下去。

 众人见了,也都整衣理鬓,依次跪拜,一如往日祭祖之仪。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并有专人打扫看护,一切甚是干净齐备,堂中松柏蓊郁,夹着白石甬路,庭内锦幔高张,彩屏环护,鼎彝香烛俱全,贾母向鼎内焚了香,暗祝暗祷已毕,复回身命探道:“念上面的对联与我听。”

 探恭敬念道:“勋业有光昭月,功名无间及儿孙。”贾母道:“解给众人听,什么意思?”探道:“这是先皇御笔亲赐,称颂咱们祖宗建下不世奇功,可昭月,惠及儿孙。”贾母泪面,叹道:“解得好。我并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就这样败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们贾家将来必然还有出头之。眼前艰难,是我贾家的一道劫数,只要咱们上下齐心,安贫乐居,终归过得去,惟今之计,须得节衣缩食,再说不得从前如何如何的话来,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另生是非。”探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训的是。”

 看守在黑栅栏外的那些差兵看见贾府女眷先前那样张惶纷扰,一眨眼工夫却又安静平定下来,列队拜祖,有条不紊,都觉佩服,赞叹:“这才是诗礼大家的气派。”及仆妇们将陋就简,胡乱炖了些稀粥咸菜来,众人都觉难以下咽,贾母却吃得津津有味,反向众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罢,说不得后边,连这一口粥也没得吃的日子还有呢。”虽茶淡饭,倒一似乎更健朗起来。众人见老太太这样,也自宽心打气,渐渐安定下来。薛姨妈又买通侍卫,每每送些衾枕被褥、些汤水进来与贾母等享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随着贾府众人在孝慈县贵妃陵畔结庐守灵,终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辞别之际,许多话都未能出口,反有无限可回思处,心上反复掂量,不能放怀。

 这夜守着灵前烧了些奠器纸扎,放过焰火,跪了回经,又守着王夫人吃了药,这才各自睡下。方朦胧眠,忽听一阵音乐声,似琴筝又似箫管,竟不能分辨,不暗想:水陆道场已散,又哪来的声响?况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闻一阵幽香缥缈,亦不是寻常檀香麝香。正纳闷时,便见许多仙子簇拥着一位丽人走来,羽衣缟袂,遥遥站定,且向宝玉凝眄不语。宝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样儿,却比黛玉显得丰润,不大喜道:“原来妹妹大好了,我这里还只是替妹妹悬心。却不知吃了哪位太医的药?回去定要好好谢他。”

 那林黛玉这方敛衽施礼,轻声叹道:“原来你都忘了,可还记得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

 宝玉听了这一句,只觉心头恍惚,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因问:“妹妹说什么灵河岸?宝玉愚钝,一时不能明白。这又是什么典故?”

 黛玉叹道:“你果然都忘了,想当年离恨天外,我承你夕以雨灌溉,总没什么报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愿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以完此债…宝玉,只愿你能以待我之心对待后人,就是不辜负我了。否则,若只是一心以我为念,更有负佳人,岂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债难还?”说罢,连连叹息。

 一番说话,宝玉总未听懂,只这句“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却是锥心刺骨,痛不可抑,不哭道:“妹妹要去哪里?我跟妹妹一同去。”说罢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却被黛玉面一拂,只觉身上一凉,惊醒过来,室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黛玉,只一缕幽香,如有似无,依稀仿佛。

 宝玉心如刀绞,遂放声大哭起来,道:“林妹妹故去了。”贾政等都被惊醒,听见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说些什么?都为你里胡思想,才会做这些梦,有些话,还不好好睡去?”宝玉哪里肯听,只要备马回京,说是再不回去,就赶不及最后一面了。

 贾政气得浑身颤,喝命李贵等:“把他给我捆起来,把嘴里上,看他还敢胡说不了?”李贵等原不敢动手,只为贾政喝命得紧,只得胡乱将宝玉捆了,绑在牲口栏边拴马桩下,又用随身汗巾子了嘴,叫他跪着给元妃守陵。贾政亲自提鞭打了几鞭,被李贵等苦劝住了,只说“众人都还睡着,太太现又身上有病,刚吃过药睡了,惊醒了倒不好。”贾政扔了鞭子,又指着骂了几句,只道“明再揭你的皮”这方去睡了。

 焙茗看了不忍,俟贾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缚,李贵唬得拦住,骂道:“贼小猴崽子,难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们的心都不是长的?只是老爷已经发下话来,谁敢放了二爷,要剥我们的皮呢。”焙茗哭道:“李贵,贵大哥,你若放了二爷,我从此叫你贵大爷。不然,休想我们再听你差遣。”李贵骂道:“猴儿崽子,我有什么可差遣你的,我又听谁差遣?我今儿放了二爷,明天老爷问起,难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们做奴才的,不能为主子分忧,还算人么?别说捱鞭子,怎么还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们这般吵嚷哀告,早又惊动了另一个痴人。你道是谁?便是那宁府里年老仆人焦大。

 原来这焦大也随众人来孝慈守陵,却给派了个看守牲口栏的差使,自然不乐意,约着几个小厮往墟上喝了点酒,便又忍不住借着酒意大发牢,说是:“从前你焦大爷在战场上何等威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他千军万马,我焦大单匹马,杀进杀出,不在话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来,还保全国公爷整个儿进去,囫囵儿出来,所以才有这些后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爷,你们能有今天这大米白饭吃着?都还不知在哪个林子里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爷放在眼里,可知焦大爷眼中原也看不上这些败家的子孙,通没一个好东西。哪有从前国公爷的影儿?”

 那些小厮原是哄他拿钱出来打酒吃,既见他醉了,越说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牵连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骂骂咧咧,提了酒壶自个儿一溜歪斜地往牲口栏来,冷冷月光下,远远看见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贵,宝玉却被缚在拴马桩上,登时大怒,骂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还有王法没有?”便要上来给宝玉解缚。李贵忙拦道:“不与你老人家相干。这原是我们府里二老爷叫捆的,谁敢放了二爷,老爷要剥我们的皮呢。”

 焦大醉眼看去,见那宝玉形容样貌竟与当年国公爷一般无二,顿时出一腔忠勇义愤之情,用力推开李贵骂道:“兔崽子,仗着爷们儿给你几分脸,连你焦大爷也不认得了。焦大爷说放人,谁敢拦着?千军万马也不是你焦大爷的对手。”说着三两下解开宝玉。

 李贵被焙茗抱着手,急得只喝骂别的人帮忙拦阻,岂知那些人原惧宝玉,又知焦大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伤了倒不值,况且并不与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实在躲不过的也只上来装模作样拉扯,哪肯真心使力。

 宝玉一旦解绑,更不停留,只道:“贵大哥请了,回来老爷要打要杀,凭我领去,不连累你们就是。”旁边便是牲口栏,甚是方便,遂与焙茗两个解了马缰绳骑上就走。那焦大看见,更大喝一声:“爷,等等我焦大。”便也抢了一匹马,扬鞭踢蹬,随后追上。

 李贵先还只管追着喊“二爷且听我说”却只听马蹄清脆,炒豆般“哒哒哒”一阵去得远了,先还见得马蹄扬的尘土飞起,转眼便连一丝声儿也不闻了,只见得一弯冷月,半天箕斗,哪里还有三人的踪影。李贵朝着去的方向瞪了半,唉声叹气,顿足不已,只得垂着手来回贾政。

 宝玉等遂打马扬鞭,一直奔回荣府里来,却见门上贴了老大封条,且有官兵把守,只惊得魂飞魄散,便要撕封条闯进去。那些兵忙拦住道:“奉皇上旨意,两府已被查抄,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此闹事?”宝玉只得拱手央告:“军爷请了,我是这府里长门孙贾宝玉,却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着,有的关着,知道你问的是谁?”

 宝玉听见“有的死了”便知是黛玉,大哭道:“你许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的。”说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那兵便抢进门去,且奔向园里来。

 将及穿堂,眼见园门近在眼前,却被那兵追上,扯住手臂叫道:“反了,你敢撕皇上封条?”便大喊大嚷起来,各处把守之兵也都闻声赶来,焦大、焙茗忙拦住,且护着宝玉往里冲。无奈寡不敌众,哪里是那些侍卫的对手,早被拉手拖脚,死死按住。

 宝玉大哭起来,只道:“放开我,只放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忘不了你们的好处。”那些人哪里肯听,反随手抓些草来只管堵他的嘴。焙茗气得打,骂道:“我们二爷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可荼毒的,早晚焙大爷了困,一个也不饶你们。”

 那焦大仗着自己年轻时强弓硬马,出生入死,便浑忘了如今老迈,久不用武,只当可以护着宝玉冲杀得进去,不料只三两下手,便被众侍卫掀翻在地,踏在背上笑道:“恁老货也敢来献眼。”焦大趴在地上,见那些人一边拦截宝玉,一边指着他口出秽语嘲言,只气得目眦裂,忍辱不过,奋起余力一跃而起,大喝一声:“爷,我焦大来也!”便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一般,冲着那两个拉扯宝玉的侍卫直撞过来,那人见他来势勇猛,忙撒手让开,焦大一冲而过,撞在墙上,顿时头破血,瘫倒在地,口中犹喃喃:“主子,焦大帮你。”遂撒手而去。

 焙茗见了,大哭起来,跪下道:“焦大爷,焙茗今儿认得你了。”那些人见闹出人命来,都不再嘻笑,将宝玉主仆两个绑起,径自报与北静、忠顺两王。

 两王正连夜看着书记官将查抄之物登记造册,以备明上朝禀明圣上,单头饰一项就有:金镶珠宝头箍十四件,金厢珠玉宝石头箍两件,九凤朝阳挂珠钗一件,双龙夺珠勒丝嵌宝挑心一副,鸿燕衔枝金镶玉发梳两对,饰斧钺五兵玳瑁簪九,这是几样大的,其余簪、钗、梳、篦、步摇、翠翘、珠花、帽花、金银宝钿、金玉搔头等不计其数;

 项饰又有:累丝嵌玉双龙戏金珠项圈一领,珍珠翠璎珞圈四只,金镶玉项圈挂金锁饰麒麟送子、福寿双全等共计二十四件,海棠四瓣镶猫眼石红宝石衔东珠金锁两件,镂金裹珊瑚嵌珠玉坠角项圈六件,大东珠二十挂,其余长命锁、银铃、桃心、挂件总有上百之数;

 耳饰约有:金水晶仙人耳环四对,金点翠珠宝耳环四对,纯金方楞耳环四对,金镶玉灯笼耳环二十对,金累丝灯笼耳环二十对,嵌翠环金云飞蝠耳环十四对,丹凤衔珠九连环耳坠三对,玉兔捣药金玉耳环各一对;其间装饰祥禽瑞兽的有龙、凤、鹤、鹿、麒麟、十二生肖、狮子、蝙蝠、鱼、蝴蝶、蜻蜓、蜜蜂、蝉等,奇花异果的有牡丹、莲花、梅、菊、竹、灵芝、石榴、桃、佛手、葡萄、葫芦等,人物神仙的有观音、童子、八仙、福禄寿三星、和合二仙、刀马人物以及戏曲故事等,其余还有文房四宝、吉祥文字、暗花古钱、方胜如意等等,难述其详;

 又有许多家具屏障,也有紫檀雕镂,也有铁梨玳瑁,皆泥金镶嵌,文彩炫耀,便比寻常王府也不差什么;又有纹龙金樽、金盘、执壶、碗匙、象牙箸无数,许多绣龙刺凤的内造衣料,纹龙金玉钮扣、别针,紫貂、玄狐、豹皮,蟒衣、玉带,西洋大玻璃镜、自鸣钟、自行船等,皆为逾制之物;至于金银赌具,洋呢倭缎、纱绫绉丝、棉单夹袄、名人字画及古扇名帖,更不可胜计;至于利契当票,家人文书,自然更在查抄之列。两王并书记官一边造册,一边叹赞不绝。

 尚未誊清,忽闻侍卫捉了宝玉主仆,且打死一个老家奴,俱是一愣,水溶站起身便要亲自出见,忠顺王阻道:“他现是犯官之属,私晤恐怕不妥。倒是先送去狱神庙,同那王熙凤一起关押,回朝禀告了皇上再从发落吧。”水溶也要避些嫌疑,遂点头应允,命侍卫且押去狱神庙与王熙凤关在一处,分别拘押待审。

 凤姐见了宝玉,自有许多别情可诉,及见他颈上空空,不由讶道:“你的玉呢?”宝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将那块随生即来、刻不离身的宝玉丢失,咕哝道:“谁知道落在哪里了,我如今只恨不得一时三刻死了,又理那劳什子做甚?”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记挂黛玉,不提。

 且说次忠顺王上朝面圣之际,便备述抄检详情,并递上查检单子。皇上阅过,沉不决。两王均知圣心仁慈,不愿降罪元妃亲眷。北静王水溶趁机进言,力陈贾政为人忠禀正直,恪守本份,向来言不妄发,身不妄动,虽然勒管家人不严,本人却无过犯;忠顺王虽与贾府不睦,既参的他势败,料其再无死灰复燃、柙虎出笼之,便也不放在眼里,且正在力主和议之际,既见皇上有意网开一面,乐的送个顺水人情,又成全自己之势,遂盛赞贾府之女贾探智勇孝义,端方得体,不啻恺悌君子,堪负议和重任,力举和谈。

 皇上因连来朝廷中主战、主和两派争议不下,其枢纽处又在于议和一派并无恰当人选,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负楫远行,便寻常侯府千金凡有备选女儿者亦多有怨尤,无不贿赂内监良工以免入选,今上孝悌为先,更不肯强人所难,致使人家骨分离,况且有那羞手羞脚无胆识之辈,既便不敢抗旨,勉强从嫁,倘若不能安抚夷敌,反为不美,未能议和,反招嫌隙,岂不有违初衷,因此久决不下。如今忠顺府既有绝佳人选,且可减贾家之罪,正是一举两得之计。龙颜大悦,遂召贾探进殿面圣。

 忠顺王亲自往贾氏祠堂传旨,先叮嘱贾探数句,恩威并施,询其心意。探暗想:我家已败,且子孙辈更无有力挽狂澜者,便留在此,也是牛衣对泣而已。况我每出人头地,建一番不世功业,苦无机会,今果能学历代先贤烈女,以一介闺阁弱质,而抵千军万马,息干戈,平战,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负此生素志。遂垂泪道:“若牺牲探一人,而能于家国有益,既解君王边疆之扰,复父母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龄,虽万死而莫辞。”反再三拜谢忠顺举荐之功。忠顺王大喜,即命探辞别贾母,带回府里着意装饰。

 探遂整一整衣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请贾母上座,也跪下磕头。贾母早一把抱在怀里,放声大哭道:“叫我如何舍的你去?”探流泪道:“老太太那般不舍的林姐姐,他要去,还不是撒手便去了;我这一去,老太太也只当我死了,再不必为孙女牵挂。不然,反教孙女于心不安。离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数,老太太说过:不信贾家从此败了。孙女此行,若能为重建贾家略尽绵力,已是万死莫辞,何况只是嫁人?老太太该为孙女高兴才是。便是我爹娘前,能见一面固然好,若竟无缘再见,也只有求老太太与他们说,孩儿这里再三拜请堂上各自保重、万不可为我悬念心,便是成全孩儿的孝心了。”说罢,磕下头去。

 贾母数里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只哭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无不掩面痛哭。探又与湘云、宝钗等一一话别,又再三拜嘱宝钗:“我今去了,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与我哥哥订了亲,不如今儿就改了口,让我先叫一声好嫂子。我能得宝姐姐做嫂子,便不能亲在爹娘面前尽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娘想我时,还求嫂子多多解劝,请他们保重身体,勿以探为念。”说着便福下去,口称“嫂子”

 宝钗也顾不的羞,忙忙还礼,拉住道:“妹妹这一去,必当雀屏中选,替闺阁扬名。你素来志向高远,今能如此,方不负你素为人。至于家里的事,尽请放心。”待书、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不放,只说愿随姑娘一起去。忠顺王权情道:“果然事成,宫中少不的也要陪送许多宫女,若府里有愿意随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来再议。”遂催促着去了。

 次陛见,那贾探丰容靓,仪止端方;肩若削成,如纨束;宝髻玲珑,步摇金钿之蝴蝶;冰裙百褶,动转翠环之跳;蛾眉淡扫,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轻匀,绽映水之娇花。额黄侵绿云之鬓,碧钏透红袖之纱;香如高阁浮屠,而幽远益清;明若长廊宫灯,而高华犹胜;虽美玉之莹洁,不足喻其神;既宝珠之光润,不能夺其志;俊眼修眉,文采华,顾影徘徊,竦动左右。皇上见之大惊,赞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询其志,又应对自如,言必有据,跪陈自愿抚夷远嫁:“非邀王嫱、文姬之名,实效缇萦、木兰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忧,下慰椿萱养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于探一身,何敢不从?”

 皇上听其出语不俗,愈觉嘉许,叹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当即令皇后认为螟蛉义女,更其姓氏,离贾氏宗籍,授宝封号,赐“杏元公主”暗含元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迁入宫来,命内廷教养仪礼,择于三月十九起行,羽林军护送。并为其孝心所感,法外开恩,赦免贾政之罪,并许贾母及贾政夫妇等送亲,只不许相认。探听了,既惊且悲,无可奈何。他原为开父母缧绁之苦方请命远嫁,却因此永别膝下,失天伦之缘,移异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雨霏微,无远弗届,江边自有许多人家不惮细雨,应节应景,放风筝,点荷灯,都教侍卫遣散了,一早屏拦幕,搭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设御座,铺红毡,单等送亲仪辇。探的嫁妆船队妆金堆花,停在江边,只等择时起航。到了吉时,皇上亲临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诸王进表称贺,领皇上宴。

 一时宴乐大作,半空里鸾鸣凤舞,乐部人员着紫绯绿三宽衫,齐作百鸟之鸣,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画面琵琶,金妆画台座上张着三尺箜篌,有一人高髻大袖,手轮捻,跪而擘之;又有高架上画花地金龙大鼓两面,击鼓人宽袖外于肘处又套着黄窄袖,垂着绦子,挥舞着两条金裹鼓高低互击,宛若流星;再后面又有羯鼓一队,杖鼓两列,都是长脚幞头,紫绣抹额,扎着宽袍,窄袖,次列箫、笙、篥、笛等,歌一阵,舞一阵,箫一阵,鼓一阵。酒过三巡,菜已数道,贾探所乘文车始至,镂金为轮,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铿锵和鸣,响于林野。两列有宫女洒花前引,其后使臣、烛笼、打扇、提灯相随。

 至墀下,钟鼓齐歇,有司仪上前打起骞帷,探步下车来,凤冠霞帔,袅袅婷婷,由宫女扶着,来至御前跪倒,口呼“万岁”自称“孩儿”行宫廷叩拜大礼。当今与皇后均离座起身,执手叮咛,殷殷垂嘱。一时万众跪伏,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动四野,震天撼地。寻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围在帷幕之外,沿江倚着码头踮脚翘首而望,有赞叹皇家排场声势浩大的,有羡慕公主风姿逸高华的,也有感叹海疆路途僻远的,不消详叙。

 却说贾政、王夫人、赵姨娘一干人已于前一被侍卫接回,与贾母会齐,都夹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却只可远远看着,不能挨近,别说抱头执手,便连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别后,永无相见之,都五内摧伤,悲啼不已,又不好出声的,只得强自忍耐,两泪默,杯中酒只当苦药一般,迥难咽。

 那探也于行礼之际暗暗寻找,好容易方远远看见祖母、父亲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痛在心中,泪盈双睫,惟以双目遥遥注视、微微点头而已。复回身禀于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传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儿虽不才,得无一箫管乎?”

 皇上闻言自是喜欢,即命人取来点金紫竹笛一管,探遂当庭吹了一曲《游子》,如鹤语长空,雁鸣旷野,时抑时扬,若断若续。贾政等听了,都暗暗点头,越发伤感,喉中哽咽难言。

 一时,礼炮三响,吉时已到,探遂郑重拜别今上,弃岸登舟,扬帆起行,船已去了老远,犹站在甲板上不忍归去,烟水渺茫,早已看不见岸边人影,半空里却有几只风筝摇曳,依依有不忍别之态。探看见风筝,不想起生日时,湘云与宝琴送了一只带哨风筝,还没来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题目咏水,也为宝玉哥哥的缺席终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连与哥哥见一面辞别几句都不可,大观园诗社,已成绝响,风筝断线,更无归家之。想到此,泪如雨下,将袖掩面,惟一声长叹而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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