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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芦雪广垂钓得佳句 紫菱洲探
 却说袭人听宝玉说了卫若兰种种,心里颇替湘云欢喜,便找个空儿说给他放心。可巧次一早,宝玉换衣裳出去了,湘云走来借鱼具,袭人便拉他至里间坐下,沏了茶给他,细细将卫若兰一事说知,抿着嘴儿笑嘻嘻向湘云施了一礼,贺道:“那卫公子的家势门第自然是没说的了,如今听说人物又美,武功文采都好,情又温和,据宝玉说,两府里这些爷们哥儿通算起来,没一个比得上。且眼下做了先锋,想来不就要建功立业,封侯封将的。你只等着瞧吧,想必这顶凤冠少不了的。”

 湘云面飞红,啐道:“你们两个晚上不睡觉,只管拿我嗑牙算什么?难道私房话说尽了,嚼别人舌头撵瞌睡的不成?”袭人笑道:“我倒一片好心为姑娘,成家求神拜佛,只望姑娘许个好人家,郎才女貌,白头偕老,也不枉了姑娘平素的拔尖好胜,就从前吃过一些苦,也都准折得过了。所以巴巴儿的打听了新姑爷长长短短,报给姑娘知道。原来姑娘不领情,倒嗔着我多事。既这样,以后再打听了消息,不告诉姑娘便罢了。”湘云羞得搂着袭人央告:“好姐姐,你如今脾气越大了,好端端一句话便恼起来,又赶着我叫起姑娘来了。我怎么不领情?难道这园子里谁和我真好,谁和我假好,我会不知道吗?”

 说着,忽听“哈”一声笑道:“大喜大喜,我当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什么呢,原来是红娘给莺莺小姐报信来了。”两人唬了一跳,都忙回头看时,却是宝琴约着邢岫烟走来,向湘云笑道:“约了我们在芦雪广好等,你只说借鱼杆,倒一去不回来。他们都等得不耐烦,我两个因此来看看,当是被谁绊住脚,原来急着打听未来夫婿,一心惦记着早过门儿,便忘了出门儿了。”羞得湘云追着宝琴要打,那宝琴早躲在邢岫烟身后,头上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步摇随声颤,笑道:“好嫂子,救我。”

 岫烟正拦住湘云,劝他“别只管闹,前边还等着咱们呢。”听了这话,羞道:“无端端的,怎么又打趣起我来?”反同湘云两个一起回身来捉宝琴。袭人忙帮着宝琴拉住湘云道:“如何两个打一个,况且还是大欺小。琴姑娘是客,这屋子槅子又多,灯台又高,若碰伤了倒不好。”湘云便在袭人身后笑道:“这屋里只别人有嫂子的不成?横竖我也有嫂子,只是嫂子不帮我,倒偏帮人家。”说着又向袭人叫了几声“好嫂子”恨得袭人啐道:“我好心劝你,你不听,倒拿我取笑儿。”便也来呵湘云。小丫头们听见动静,都忙进来,见他四个闹成一团,又笑又劝。

 袭人先住了手,又劝开湘云、宝琴,岫烟见丫头们进来,早避到一边去,假装看壁上字画。翠缕、翠墨早又走来说:“姑娘们说了,因史姑娘不来,才使琴姑娘、邢姑娘来催请,怎的越发连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众人这方想起来此缘故,都不笑了,忙一起出来。

 湘云又强拉上袭人一道,翠缕拿着鱼钩鱼线,翠墨提着桶,一同来至芦雪广时,只见宝钗、黛玉、探等都已到了,各自把着杆子坐在窗前垂钓,波光凛凛,映入帘中,晃得头面上簪光钗影,一片晶莹,紫鹃同莺儿两个在窗下煽炉子煨茶,雪雁、文杏、待书、彩屏等都在水边戏耍,或装鱼饵,或编花篮,或蹲在地上抠土猜字。亭基并山石上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在水面上,底下的水深碧纡缓,一片拨金戛玉之声,清泠不歇。众人见了湘云等,都笑道:“再晚些来,这湖里的鱼尽钓完了。”

 探看见袭人,便问:“二哥哥做什么两三天不着家,这一大早晨又往那里去了?”袭人道:“说是北静王府有请,换了衣裳坐席去了。”探道:“北静府这一向走动得好不频繁,隔三岔五的来人,又送东西又请吃酒,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你不是请了假,说今儿要回家去替你哥哥的孩子洗三儿么?怎么这时候还没走?”袭人笑道:“因麝月刚请了假,秋纹又病了,我再走,那些小丫头还不淘翻了天。横竖过些时候摆满月酒,还要回去的。所以这次不去了。”

 探点头道:“不枉太太器重你,说你懂事,顾大局。”一回头见打发去请李纨的小丫头回来了,便问:“请了大没有?”丫鬟道:“大说兰哥儿病了,所以留在屋里照看,等下吃饭时老太太房里见吧。教叮嘱姑娘们,这里宽旷,且水边风大,略顽一会子就歇歇吧,吃茶水点心时记得关窗。”

 说着,惜也穿苇度桥曲曲折折地来了,湘云道:“我去怡红院借钓杆,所以迟了;你住得这样近,怎么来得反比我还迟?”惜笑道:“你也问清楚了再抱怨,我早已到了,为的是林姐姐说茶叶味儿有些陈了,所以特地回家另外取来。刚走到廊下,正遇见两只仙鹤对着起舞,便站着看了一会。”湘云道:“取个茶叶罢了,打发丫头回去就是了,何必又巴巴儿的自个儿跑一趟?”惜道:“却又来,就是丫头不知道分辨,所以才拿了旧年陈的来,就要他们再取一百回,也不过是这样。”说着递给彩屏一个紫竹雕云鹤的茶筒。彩屏忙送与紫鹃煨上。

 待斟时,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众人或收了鱼杆,或与丫鬟,且过来洗手用点心,丫头们围着伏侍。惟惜独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望着对岸芦苇丛出神。原来自入画被撵后,丫鬟们都知道这四姑娘年纪虽小,情冷漠,竟是凛然不可亲近。惜也知道众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饮,亦不与丫鬟取笑闲话。袭人见他无人侍候,忙拧了手巾来与他擦手,惜接了,也只随便擦了两下,并无一语道谢。

 袭人又剥了一只圆脐血橙送来,惜这方笑道:“这会子并不想吃这个,你自己吃罢。”说着走出来,将篓中鱼尽数倾入湖中。那鱼在篓中困了这许久,一旦得了自由,反见迟疑,衔嘴吹沫,摇头摆尾了好一阵子,方“泼喇”了几声,游得远了。

 众人也都来放了生,仍旧归座闲话。翠缕早数了一遍,笑道:“宝姑娘钓了一条狮子滚绣球,一条银梭子鱼,林姑娘一条锦鲤,一条青鱼,我们姑娘是一条大金鲤鱼,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篓子都空着,四姑娘最多,足的两条鳅鲫,一条鲮鱼。要说那些金鱼、锦鲤放了也罢了,鲫鱼同鲮鱼该留着,交给厨房里熬汤不好?”众人听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阵子,如何钓得反比我们多?必是你数错了。”宝钗道:“必没数错,四妹妹原比咱们心静,垂钓之道,考较的便是一个定字。只是云儿来得晚,也还钓了一条青鱼,三妹妹坐这好一会子,如何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该罚。”

 探笑道:“我们自然认罚,倒不知那迟到不来的该不该罚?”湘云早接口道:“知道你再不肯便宜受罚的,不过想拉扯上我垫背罢了。就罚我作诗,如何?”黛玉笑道:“你这会子诗兴来了,倒推在他身上。既这样,就罚你作首好的来,若不好时,便把你也放进这湖里同鱼做伴去。”说得众人都笑了。

 湘云道:“不过是作诗,我虽无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惧,只管命题限韵来。若作得不好时,再来闲话。”宝钗道:“也不难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东的韵,探丫头二东,邢丫头便是三江。”黛玉道:“一东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换一个。蕉丫头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韵;邢姑娘便是四支。”

 一时议定,彩屏早取了纸笔来侍候,湘云等各自思索,宝钗自同黛玉闲话,忽一转头看见袭人在旁侧耳出神,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袭人笑道:“我听见这水底下琮琮作响,又不像是水声,倒像有人藏在水里弹琴似的,所以在这里细听。”黛玉、宝钗都笑了,解释道:“那是山子野的戏法儿,每在潆迂回之处,便着人于石脚上包了铜皮,水过来时便有奏鸣之声,便和人家在树梢檐下拴铃铛听风是一样的道理。”

 说着,湘云已经先得了,即索笔蘸墨,一时写成,众人看时,只见写着:

 芦雪广垂钓限一东韵

 绵濡沫绮罗丛,何似江湖一梦中。

 瑶水琪山同月,烟蓑雨笠共西东。

 菱歌纨扇分兰桨,玉清辉照画艟。

 纵掷千金无处买,半轮明月一竿风。

 众人看了,都拍案称赞,笑道:“只说作不得好诗便把他放生,原来他倒巴不得要往湖里去的。诗里说得倒是铿锵豪迈,若果然要你千金散尽,担风袖月,渔樵为生,看还这般说嘴不?”湘云笑道:“我果然有菱歌纨扇为伴,兰桨画船遨游,且遍历瑶山琪水,自然便是神仙了,就散尽千金,又何足惜?况且原无千金可散,落得大方。”

 黛玉笑道:“千金易散,只怕相伴同游之人倒不舍得散的。你这起句原化的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倒也改得巧妙,只怕口不应心。”众人原不理论,听他说了,少不得又重新看过,湘云听他打趣,便猜袭人说的那话,只怕他也知道了,自然是宝玉悄悄告诉的,羞得拧他道:“偏你又看得真,想得到。”又道“别只说我,他两个也都得了,且看蕉客的吧。”

 果然探同岫烟也都已罢誊清,便先看探的,只见:

 芦雪广垂钓限三江韵

 拨雪寻落暗香,莲花漏尽滴回廊。

 鱼书每向龙门寄,雁字常凭凤宇翔。

 水有心归大海,烟波无处望斜

 渔舟唱罢挂蓑去,却看梧桐栖凤凰。

 宝钗赞道:“这用的是《淮南子》典故:鲔,大鱼,长丈余。仲二月,从西河上,得过龙门,便为龙。自是越发豪迈了,只是不工些。况且这里也没什么大海,烟波,渔舟,梧桐的,何必学云丫头一味神游?”探笑道:“我不说烟波大海,难道只就一沁芳溪大发豪情的不成?况且范仲淹生平未履湘楚,还不是写了《岳楼记》,他又何尝见过衔远山,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万千气象?小杜《阿房宫赋》通篇都是梦话;连李青莲尚有《梦游天姥留别》,比起来,我已经是极之谦逊了,便不工些,也只好改再眸而得之了。”

 众人都笑了,因又看邢岫烟的,只见:

 芦雪广垂钓限四支韵

 低杨柳柳低眉,银线金钩玉半垂。

 芦管未能成曲调,杏花才可入新词。

 莺声掩映玻璃脆,月影轻摇鹦鹉痴。

 待到明朝风雨定,落红地扫胭脂。

 不待众人说话,湘云先笑道:“这一篇倒是句句实情了,只是意境不够开阔,未免失于闺阁气。正如《吹剑录》里评的,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先生词,则要山东大汉,唱大江东去。你看这篇的杨柳、杏花、玻璃脆、鹦鹉痴,可不像柳三变的口吻?”宝钗笑道:“没见这样儿的,不等别人评论,自己先就标榜作苏东坡了。”众人又说笑议论一回,遂相约着往王夫人房中来。

 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闲话,见他姐妹来,便住口不说了,且打发彩云拿甜碗子与姑娘们吃。宝钗道:“听妈妈说姨妈这几天每每多梦,三更天还不能睡实,不知吃了药好些没?”王夫人笑道:“好多了,正想要问你,前儿那药丸叫个什么名儿?从前没见过。记住了,以后也好叫菖哥儿、菱哥儿他们照样制去。”

 宝钗笑道:“不过是麝香安神丸。说是麝香,其实是龙脑,倒不知是什么缘故。”探道:“自然是因为这龙脑便是药中之君,所以怕在药名里了底,被人偷了方子,照样儿配出来,才故意行此鱼目混珠之计,掩人耳目。”黛玉笑道:“若如此,那制药的也未免太小心过于,倒不如学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直叫个素香非麝丸也罢了。”众人都不由笑了。

 正说着,只见凤姐红着眼圈走来,犹自用绢子拭泪,众人都忙接着。王夫人、薛姨妈因知道他从邢夫人那里来,只当他又受了委屈,忙道:“你婆婆找你去这半天,却为的什么事?”凤姐叹道:“孙家打发人来,说咱们二姑娘昨晚不小心崴了脚,从楼上跌下来,我婆婆因此叫我去商议。”众人听了,都唬的忙问:“可伤得重不重?”凤姐叹道:“若不重,他们怎肯叫咱们知道?如今太太已经打发二爷赶着去了,想来到晚就该知道了。”

 王夫人便拭泪道:“偏宝玉一早出去了,不然该叫他跟他哥哥一起看看去。怪道我这几晚每每梦见一个女孩儿对着我哭,叫我妈,却又看不清样貌,因此天天在这里犯疑,原来却应在他身上。”凤姐道:“可怜二妹妹从小死了娘,一直跟着老太太、太太过活,早把太太当作生身母亲一般。这是太太记挂妹妹,心有所感,所以早在梦里预见得到。”众姐妹也都唏嘘感伤,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辞出,都有些兴致懒懒的,便没再聚。

 这里王夫人便向薛姨妈叹道:“这些日子家里总不得清静,一时丢玉,一时撞墙,又是这个病那个病的闹个不休,再没一件事叫人省心。倒是前儿袭人来说,他哥哥生了个白胖孩儿,虽说与府里无干,毕竟是件喜事,所以我多赏了他几两银子,也是借点喜庆的意思。”

 薛姨妈也道:“论起袭人那孩子的处事大方,伏侍周到,原也该赏。何止姐姐这里,便我那边也是一样,媳妇是不消说,一月里头,少也有十几场气好生,香菱又眼看着不好了,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便要出来。好在宝丫头心细,一早预备妥当,不要我心。有时替他想想,只觉得可怜,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这么个门第,说出去是皇商,别人看着以为不知怎样千娇百贵呢,只为家里没个得力的人,竟连这些事也忌讳不得,要他出面料理。我想着,便觉对他不住。”说着,不哭了。

 王夫人忙劝道:“你有宝丫头做膀臂,也就算有福气。又体贴,又大方,行的事又可人疼,也知道宽仁体下,又不是我们大佛爷似的面慈耳软,又不比凤丫头,虽然精明,到底刻薄太过。前些日子凤儿病了,要不是宝丫头帮着管理调停,只怕府里连年也过不好。”薛姨妈道:“三姑娘也是好的“

 未及说完,忽然吴新登家的走来,回说宝玉的妈李嬷嬷自初发病,昨晚忽然不好起来,如今清醒一回昏聩一回,醒时便叫着宝玉的名字,口口声声只要再看一眼,家里人百般安抚,只看他咬牙切齿,睁眼不肯去,因此斗胆来求主子开恩,好歹请二爷走一趟,使老人家安心。王夫人听了,益发烦恼,向薛姨妈道:“我说的如何?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向吴新登家的道:“你说给他们,宝玉接了北静府的帖子,一早出门去了,若回来得早,我叫他过去给嬷嬷磕头。”吴新登家的答应了,又请示发丧银子,一并赏了,领了对牌出去。不提。

 是晚宝玉回来,听说了之事,立时便要回贾母去,说:“这便请老太太打发车子去接来,就以养病为名,在家住上一年半载再作道理,好过在那边受苦。”王夫人忙劝止住,道:“你又来胡说了,谁家女孩儿出了门子,有事没事只管回娘家住着的?即便有病,也该在男家休养,巴巴儿的接来家中养着,倒像笑话人家请不起大夫一样。况且惊动了老太太,更不好。倒是明儿带着相太医一道上门去诊视探问,也还使得。”

 说着,贾琏也回来了,因说:“不管怎么问,二妹妹只说自己不小心,失脚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依我看,总是孙绍祖那厮做的好事。只恨没有证据,不好把他怎样。大夫又说寻常扭伤,并无大碍,只开了一张跌打药方。方才已经回过大太太,说知道了,叫我酌量着办。孩儿的意思,不如咱们这里另请稳妥的太医过去,重新替二妹妹看过,商议着立个方子,太太觉得是怎样。”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就是鲍太医吧,横竖他明儿也要来的,你就再辛苦一趟,带他往孙府里走一回,宝玉也跟你一道去。”贾琏、宝玉二人都答应了。

 次早起,宝玉穿戴停当,请安已毕,也不及吃早饭,只略用了一碗燕窝汤,便匆匆出来园门口花厅上,等着贾琏东院里请安回来,好一道往孙家去。此时园中诸人也都知道宝玉今要去看,都命丫鬟送来礼物食品,略表心意而已。袭人都打作一包,出二门来交给茗烟拿着,又叮嘱了许多话。

 一时宝玉出来,外面早已备下一辆玄青缎帷子大车,遂与贾琏一同上来,后面鲍太医又另坐了一辆车,李贵、茗烟等都骑马跟随。来至孙府,李贵等先行一步,早已通报进去,孙绍祖开了中门接,把着辕门不教下来,只命家人抬进门去。原来这车与轿本是分体的,轿在车上时,便是车厢,若拔开机关,则分开来轿是轿,车是车。于是来了五六个健壮家人,拔起屈戌,进轿杆,一路抬进去,只见中路各府门、仪门、正殿及东、西配殿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歇山顶调大脊,倒也十分辉煌齐整。

 一时停了轿,孙绍祖亲自赶上来打起轿帘,宝玉与贾琏挽手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廊柱上漆着彩画人物故事,檐下一溜悬着十几只各竹子骨的鸟笼子,养着些八哥、画眉、百灵、红脖、蓝脖,正唧唧啾啾叫得十分热闹。进了门,脚下一条石子铺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掩着一座青石太湖石叠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虽然远不及大观园轩敞,却也亭台楼阁俱在,花木鱼鸟齐全,因一路顺爬山廊上来,只见山坡下几株桃杏柳树,都有小孩胳膊细,掩映着一座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院落,额上也写着“紫菱洲”三个字。

 原来前些时出阁时,宝玉正在病中,未得送亲,因此这孙府里倒是第一次来,不免留心观望。孙绍祖见宝玉只管打量,笑道:“久仰府上大观园之名,只恨无缘游赏。日常听时时提着做姑娘时住的院子,所以在花园里另替他准备一处住所,也叫作紫菱洲。”宝玉心中明知真情必不如此,独居园中,萧条冷落至斯,分明便是休,然而自打进门来,孙绍祖一团火似着,话又说得堂皇,竟令人无言以对。

 及至进来房中,只见四壁萧然,不过略有几件家具摆设,两三个婆子和近身丫鬟伏侍。绣桔见了贾琏和宝玉,不由的眼圈一红,却因孙绍祖在侧,不敢怎样,只羞羞怯怯的请了安。宝玉等先不及与相见,都坐在厢房喝茶,让鲍太医入内与把脉。厨房送上点心来,两人那里吃得下,贾琏便略挑了几筷子鳝面,宝玉拈了块酥,都默然无语。反是孙绍祖将松就面,呼噜噜吃了一大碗,又拿起一只烧鹅腿来啃。

 一时鲍太医诊了出来,因道“内淤未痊,又添外伤,更兼抑郁伤肝,气虚伤脾,脘中窄溢不舒,上焦清结,竟至痼疾。究竟跌损还是小事,只要疗养得宜,不出两月也就好了。倒是这气郁壅,内火攻心,倒是大症。务宜怡悦开怀,莫令郁痹绵延。”婆子早备下纸笔,即时开了方子。

 宝玉看时,都是些鲜枇杷叶、杏仁、瓜蒌皮、郁金、茯苓之类,倒也相宜,唯其中有半夏一味,因与鲍太医酌议道:“既说二姐姐内火攻心,如何又用此燥热之药,虽说五志热蒸,痰聚阻气,然去痰之药甚多,不如换作贝母。”又向孙绍祖道:“太太听说二姐姐扭伤脚,特地叫我带了一些牛筋来,若用杜仲、田七一起炖了,每早晚吃着,比药还好。若说气郁,倒别无灵药的,不过是减些劳神乏力之事,好使姐姐宽心罢了。”孙绍祖不好意思,讪笑道:“原来内兄竟知歧黄之术,可是家里现成有国手,从前竟不知道,早知道时,也可省几文医药钱。可见聪明人自是八面玲珑的,倘若他一时不济,便开间药房、坐堂问诊,做那悬壶行医的勾当,也不愁生活了。不比小弟,除却两膀子蛮力,竟身无长技,若不是皇恩浩,赏了这个兵部指挥的头衔,只好落得给人家看门护院罢了。”说着嘿笑了几声。贾琏听他说得鄙,也不理他,因拉宝玉过这边来看因是至亲,遂无避妨。

 那病在上,黄白着一张脸,两腮的尽陷下去,血神气全无,勉强倚着绣桔坐起,先问了贾母、邢、王二位太太安,又问园中诸姐妹。孙绍祖咳了两声,道:“我送太医出去。”借故走开。宝玉因取出众人所赠之物奉上,也有字画顽物,也有新鲜饮食,又有宝钗命莺儿用新柳枝编的奇巧花篮,盛着些金桔、果脯并一瓶子,说是喝了可以清热散淤的。一一看了,叹道:“多谢他们想着,也不知这一辈子还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一语未了,两行泪直下来。

 宝玉也不垂泪,只得说些宽慰的话,又问些病情家务等事,因见旁边书案上设着棋枰棋盒,心想孙绍祖何尝有此雅兴,倒不知与谁对奕?遂道:“姐姐从前在园里,奕棋从无对手,我几次要拜姐姐为师,姐姐总是自谦不肯,莫不是如今收了徒弟?”苦笑道:“这里有什么人会同我下棋?是我闲了,自己摆几盘残局来破闷儿罢了。”宝玉听了,更觉心酸,强笑道:“如此,想必姐姐棋艺益发进了。”一时,孙绍祖打发人来请吃饭,且也恍惚思睡。贾琏遂同宝玉使个眼色,二人出来厅上,那里有心思用饭,只得胡乱吃了几口,告辞回府。

 宝玉回来,先到上房回了王夫人话,又去与贾母请安,因王夫人叮嘱不教说之事,便只说去了卫府做客。贾母听见他与卫若兰投缘,更加喜欢,又向他道:“今儿你妈家来人,说李母昨夜子时咽了气。我想着他从小儿了你这么大,论礼该去灵前尽个礼,也是惜恩念旧、敬重老人的意思。况且你张、王、赵三个嬷嬷也都要去,你不去,教他们看着寒心只别多耽搁,那地方人多气味杂,行了礼就早些回来。”宝玉答应了出来。

 婆子们送进园子来,袭人接着,见他闷闷的,问话也不答应,进房来,衣裳也不,便合身躺在榻上唉声叹气。推想并非因为李母之事,九成是为了,便不敢细问,只投其所好,说些间姑娘们芦雪广钓鱼的事与他听,又说探、湘云、岫烟作了好诗,众姑娘都赞不绝口。果然说得宝玉喜欢了,忙问何诗。袭人笑道:“我那里记得去?别说听不懂,连学也学不来。”宝玉道:“虽然记不全,难道连一半句也不记得的?”

 袭人趁机劝他:“你既想知道,不如去秋斋走走,一则姐妹们谈谈讲讲,散散心,二则他知道你今天去看二姑娘,岂有不惦记的,不如你早些说给他知道,也免他明儿来问,再则听说兰哥儿病了,你若有空闲,不如约三姑娘一同去稻香村走走。”说着,早向头取了衣裳来替换。

 宝玉依言换了,临出门时,忽又想起一事,因折回来问道:“昨天临睡前,太太打发人来叫你,那半才回来,为的什么事?我因心里有事,就忘了问。”袭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哥哥嫂子生孩子,太太赏了十两银子,叫给打几样金银器。”宝玉道:“正是的,花大哥瓦之喜这样大事,你就告几天假回去照应一下也是应当的,如今碧痕他们也都大了,都会伏侍了,其实不用这么天天守在屋里。况且老太太叫我明儿去给李磕头,一不在家,不如你伏侍我出了门,便也回家吧,若不放心时,赶天黑前回来也是一样的。想起倒也可叹,记得上次李来时,你说只怕是什么辞路,原来竟是真的。可见人生人死,原有一定之数。如今我自去替他送葬,你自去与花大哥贺喜,一生一死,死而复生,方见得天地循环,万物有生息。”说着连连感叹。袭人听他又发了魔症,也不肯答应他,只催促着快走。

 正是:

 落李犹怜老母,开花再贺宁馨儿。

 正罗嗦不了,只见待书和翠缕走来说:“香菱不好了,我们姑娘都赶着去送呢,叫过来看二爷回来没有,问声二爷去不去?”宝玉、袭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出园往薛姨妈院中来,未到跟前,已听见里边哭声,又夹着女人谩骂声。知香菱究是怎样,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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