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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摇曳。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着的眼睛长久而惑地望着大门,望着门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的嘴便剧烈地抖索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县监狱里,而是在石门公社的兽医站了。

 宝贵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几小时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没有能好好看几眼他亲爱的玉兰,也没来得及向她问问儿子的情况——可怜的孩子!为了有他这个爸爸,现在正在白眼和辱骂声中提着浆糊桶子…可是,比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县的形势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家之长,他只为三个人负责;作为县委书记,他要对全县十三万人民负责。

 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下,两派就像两扇疯狂转着的石磨,他像这两扇石磨中间的一颗豆子。如果能使这两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这个“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愿,乐而为之。可是,他这颗小小的豆子能隔开这两扇磨吗?能命他们不贴在一起互相磨擦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社会的动,他个人改变不了这个局面。那么,这样看来,他是不是不应该做这一颗“豆子”呢?是不是应该从这两扇磨中间蹦出去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产员,是的县委书记,他不能离开这暴风骤雨,去为自己寻找避风的港湾。也不能像李维光那样,为了给自己找一顶保护伞,不惜卖身给一派,使两派群众的矛盾冲突然加深。那么,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头顶在门板上,从门里惆怅地望着黑漆漆的雨夜。

 没有哪个上级领导能够给他直接指示什么。省委、地委和县委一样被砸烂,被夺了权,听不见广播,看不上报纸,中央对目前运动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共产员的觉悟来判断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没有上级,也没有下级,他是一个单兵在作战!

 这处境,这状况,眼前也不是他马延雄一个人,千千万万的人都处在这样的境地中:一切要靠自己来领导自己,指挥自己。这是一场体的考验,更是一场灵魂的考验。是纯真的还是卑鄙的?是崇高的还是低下的?是为和人民勇于牺牲还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投机取巧?两条路只能走一条,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严酷的现实要每个人把自己的心灵都赤地袒在它面前。门外面飘着轻风细雨,马延雄的内心里掀起狂风…现在,他从们板上抬起了头,额上冒着热气,苍白的脸上汁渍渍的。他来到油灯前,用袖子揩了揩脸,坐在炕沿上。灯光映出紧张思考而发过烧的脸颊,苍白中当着一点淡淡的红颜色。

 他这样坐了一会,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摸起来。摸了半天,手无力地垂下了——破棉袄没有带来!地图,铅笔,这两件宝贵的东西不在他身边了!

 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之余,他似乎听见门里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任何一点响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刚开始以为是蚊子发出的响声,但一想现在已是深秋,哪来的蚊子呢。他又侧耳细听——这下听清楚了:天啊!这竟是一个人的声音!谁?他的心一缩。没听见院外开大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他的窑门口呢?他紧张地走到门后,从门里往外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门前。为了看清那人的脸,他也在门后半蹲下来,当他眯着的眼睛和门外黑暗中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对在一起的时候,吃惊几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这人竟是柳秉奎!

 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样降在这个地方呢?

 秉奎现在正轻轻往开抬着门。趁这个当儿,我们先来待几笔——马延雄被红指拉走后,柳秉奎第二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像一个丢了许多钱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街。

 县城一片杀气腾腾,红总正积极准备攻打石门。一场恶战眼看就要爆发,重新陷入囹圄的老马性命难保啊!

 他头大汗在街道上颠了一天,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又怕他们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叫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看见他,叫来一群“孙大圣”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身带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担。二十五,他又到北边一个小镇上找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给病重的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回中药。

 二十六,趁没人时,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张“通缉令”到怀里,便急急忙忙冒雨向石门赶来了。

 他要营救马延雄!残酷的现实在几天之内把这个农民变得像“绿林好汉”一样。到了石门公社,天还没黑。周围山着上到处都是红指挖工事的人——看来他们也准备打了。老马凶多吉少!

 在一个山里捱到天黑以后,这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员像贼一样溜到了公社下而的兽医站附近——他半路上打听到老马关在这里。大门上有人站岗。他从前墙溜到后墙,攀着一棵老榆树上了墙头。他把老蓝布带解下,拴在老榆树的一个枝杈上,把自己吊到兽医站的院子里了。刚一落地,他就连滚带爬来到了这个门前…现在,秉奎已经把一扇门轴轻轻从轴凹里抬出来了。

 他从抬开的门旮旯里轻轻挤进来,又轻轻将门抬进轴凹里。他用两只庄稼人壮的胳膊搂住了马延雄的瘦肩膀,紧张地看着他,激动的泪水汪了他的眼睛…

 他把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来,从怀里掏出那样“通缉令”灯光照不到这里,马延雄几乎是把通缉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红总为了捉住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跑!跑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红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校的老杨来着,就是校的杨培民校长,我上过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着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的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困难时期他上过几回校,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硬着儿子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自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眼镜腿都用胶布粘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出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带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光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干部里身体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当”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只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带还在榆树上拴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了个走的手势。柳秉奎壮的身子顿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声地把门轴从轴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硬的胳膊将瘦小的马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也揪着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带,两把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马延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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