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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每年一进入农历六月,从小暑到大暑这一段时光,是农村中活路最为繁忙的季节。在这些日子里,庄稼人常常累得连也直不起来。所有的秋田要连着锄几遍草,同时还要施关键一次肥料。如果错过节令,一年的劳苦就算是白费了。马上就要立秋,那时百草结籽,收成好坏已成定局,想弥补点什么都来不及了。

 孙少安和父亲一块起早贪黑把两家的秋田锄了三遍草,施足了肥料,就又赶到罐子村帮助兰花去锄完了她家的地。

 立秋之前,庄稼活总算松懈了下来。孙少安就象在拳击场上打完了最后一个回合,已经丧失尽了力气。

 但是,更重大的事情正急待他马上行动,他要立即开始扩建他的砖场——这要求他付出更大的力气才行。

 从大动农开始到现在,他的砖场就偃旗息鼓了。往日双水村南头听了叫人心的喧嚣声已停歇多时。

 这一段,村民们的目光都移到了北头田海民夫妇的养鱼场。海民的养鱼场看起来一切都顺利,春天投放的鱼苗已长了几寸长,活泼的鱼儿不时跃上水面吹气吐泡,每天吸引许多人前去看稀罕。刘玉升关于这里要出“鱼”的预言,至今还没什么迹象,村民们渐渐也忘掉了这种鬼话。相反,这海民夫作为双水村的新能人,已经在东拉河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可以料想,他们的名声还会更响亮。

 但双水村的许多人仍然对孙少安的砖场抱有最大的期持。人人皆知,少安是暂时“熄火”一旦他重新发动起来,就会象雷声一般轰响。更重要的是,少安的事业将不再只是他个人的,而与村中的许多人都有关系,大伙已经在前一队长那里得到许诺,只要他的砖场扩大了,他们就可以去那里干活,赚几个他们急需要的钱。

 现在,那些得到许诺的无能庄稼人,都眼巴巴地盼望村子南头再一次响起轰隆隆的机器声。当初,这声音听起来叫人感到刺耳。这阵儿,大伙可是迫切地想听见这非同凡响的声音哩!

 少安,少安,你何时才能让大伙眉开眼笑?

 孙少安完全能理解这些村民的焦急心情。现在,人们把仅有一点化肥全部撒到了秋田中,而白前后就要种麦子,所需要的化肥钱还没有着落。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砖场上。

 可是,要扩建砖场又谈何容易!

 这需要一大笔钱,他卖掉现有设备,加上手头那点积蓄,只能凑个五六千元。而仅买一台400型制砖机就需要九千元——连同运费和提货花费的盘,少说也得一万。另外,扩建烧砖窑和添置相应的设备,没有五六千元就别想投入生产。

 一算,他至少也得到银行贷一万块钱的款。不容易啊!

 但孙少安既然雄心已定,对他未来的事业就不会犹豫踌躇。

 秋田里的大忙一结束,他就拖着两条疲惫不堪的腿四处跑开了。经过一番艰难机巧的讨价还价,他把原来那台小型制砖机卖给了石圪节新开张的砖瓦厂。这台制砖机原价五千左右,他卖了四千五百元。机器他已用了一两年,这个卖价已经相当不错。

 接着,孙少安就心急火燎去找他的同学刘民。

 民现在是石圪节乡乡长,手中握有大权。老同学对他的支持一如既往。不过,他有点遗撼地说:“你来得太迟了!前不久,省上的山区建设委员会发放了一批无息有偿投资贷款,现在都已经被人贷光。你只能通过农业银行贷机械设备款月息九厘六。”

 当然,这么大数字的款项,乡信用社无权批准,得要上报县农业银行。民说他可以给周文龙县长挂个电话,让周县长在县农行通融一下。

 这样,孙少安返回村子,就找到管公章的田海民,让他给乡信用社写一份贷款申请。海民说他不会写。少安只好和他一块凑合着,总算写成一份“申请书”——申请

 石圪节信用社:

 我村村民孙少安,在村上建有一座砖场,由于设备陈旧,产量低,经济效益差,今年准备增修设备,提高产量,因资金周转困难,特向贵社申请代(贷)款壹万元,希望解决为盼!

 此致敬礼!

 双水村村民委员会(盖章)

 孙少安拿着这份贷款申请书又返回石圪节。乡信用社的信贷员告诉他,刘乡长已给他打过招呼,因为他们虽然没按规定去他那里调查,就写好了可行报告。当然,这要上报县农业银行。县农行批复后,其中九千元机器款和另外的运费将转帐结算,不准提现金,钱会直接汇到河南巩县。他可以提剩下的几百元现金作为零用钱。按往常,县农行的审批少说也得半月二十天。

 “这太慢了!”少安着急地叫道。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回村去耐下心等待。

 可是刚过三天,石圪节的信贷员就跑来说,他申请的贷款县农行已经批复了。信贷员惊讶地对少安说:自他当信贷员以来,县农行还没有这么快就批复这么大宗的贷款!

 孙少安心里明白,是民给周县长打了电话,才如此迅速地解决了他的问题。现在这社会,即是办正事,也得走旁门拐道!

 这样一来,他就得立刻动身到河南巩县去提货了。临走前,秀莲连夜为他出远门而打点行装。

 到河南去!这对少安来说,也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在此之前,他最远只到过黄原。现在,他将不仅走州过县,还要通过本省省城,到外省去办一宗大事。过去,都是河南人到他们这带来做生意;而现在,黄原人也要涉足那个漂泊者们的故乡去了。

 中国的大变革使各省的人都变成了不安生的“河南人”如今,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客员急骤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各地的个体户生意人。最有趣的是,大多数火车卧铺的软席都被这些里别着大把人民币的生意人占据了。瞧吧,这些人穿着劣的西装,脖项里挽着结死蛇一般皱巴巴的领带,着醋溜普通话,蹬着脏皮鞋,理直气壮地踏进了铺红地毯的软卧房间;而把许多身份优越的老干部挤到了拥挤不堪的硬卧车箱。干部有权,但权力有限。人民币魔力无边,只要肯出高价,二道贩子手里有的是软铺票。至于软铺票如何入二道贩子手中,普通人只有想象的权力,以后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一九八七年,铁道部才不得不发了一个专门文件予以限制——因为铁路上连外宾的软卧都不能保障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从黄原山区出发的孙少安,还没有这种气派。他仍然属于贫困地区那些痛苦创业者的行列。他的装束在石圪节一带农民中间就算是很“现代”了,其实仍然是一副土包子模样。他身上装着一点有限的钱,勉强可以去河南打个来回。当然,他已经远远不是杰出的柳青所描写的那种五十年代的创业者形象,到外地办事还背着家里的馍,孙少安甚至很有气魄地在个体商贩那里买了两条高价“红塔山”牌香烟,以备一路上应酬。

 他在黄原没有停留。

 他在铜城也没有停留。

 他甚至在繁华的省城也没有停留。

 他心急火燎,坐罢汽车,又坐火车,急迫地向河南赶去。制砖机提不回来,一切都无从谈起!再说,那是一件万把块钱的东西啊!一点都不敢大意!

 本来,他应该从铜城拐到大牙湾去看看弟弟。或者至少应该在省城停留一天,去看看上大学的妹妹。说实话,正是弟弟和妹妹有了出息,才使他对生活更有了信心,以至于发起更大的雄心和魄力。他很想顺路见见这两个亲人,可又实在耽搁不起时间。看来只能在返回时再去看望他们了。

 少安是第一次坐火车。他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听着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声,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中部平原。最使他惊讶不已的是,眼前竟连一座山也看不见了。啊啊,世界上还有看不见山的地方?

 列车喧吼着驶过辽阔的中部平原,在闻名天下的三门峡跨过铁路大桥,进入河南省。这里的黄河已经很宽阔了。少安觉得,几年前他去山西丈人家买那头骡子时,也曾在一座大桥上仔细看过黄河。不过那里的黄河水面很窄,桥也没这里长。想当年,他是骑着光脊背骡子过桥的,而现在坐着火车跨过了这座更为壮观的大桥。那时过黄河,他是为了买头骡子;现在他却是为自己的砖场买一台价值近万元的机器!

 孙少安带着创业者的情,一到河南巩县,立刻就办妥了制砖机的事。

 等他返回省城,算了算时间,觉得制砖机几乎和他同时出发直达铁路终点铜城,因此无法停一来去看妹妹,只好遗憾地即刻向铜城赶去。

 现在,他连到少平那里走一趟的时间也没有了。从铜城把制砖机运回双水村,需要很快在此地包一辆专车。可是他在铜城人生地不,到哪里去包车呢?

 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村的金光明。听说光明去年就调到这里,当了原西百货公司驻铜城采购站的站长。

 他费了好大劲,才在“劳动饭店”找到了金光明——原西的采购站在这里长期包着两个房间。

 金光明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来不象个商业干部,倒象个大学讲师。他很热情地接待了少安。尽管金家的人都对他二爸孙玉亭反感透顶,但这几年对他们一家人还比较尊重。这种新关系最初的建立,应该归功于少平——我们知道,正是他利用给金光亮家的三锤补习功课,才打破了金、孙两家将近十年的“三不政策”

 同村人突然相逢在异乡倒使两个人都感到十分亲切。当少安向他提出他的困难后,神通广大的金光明二话没说,很快就跑出去给他联系好一辆车。

 “正好,”金光明高兴地说“我给我哥买好了两箱蜂,还发愁没个人捎回去呢。这下咱俩的问题都解决了!”“那还有啥问题!蜂可以直接运回咱们双水村。”少安说。“先还不敢运回村里!你先捎到原西城我一个人家里,这人是个养蜂行家,罢了叫我哥到城里去,先学一学,再把蜂运回去。你知道,我哥没养过这东西,一下运回去,他老虎吃天,无法下手!”

 光明立刻给原西城他的人写好一封信,交给了孙少安。他然后感谢地对少安说:“你还是有气派!敢这么大的事!我哥和我弟弟虽然生活没什么大困难,但钱也不宽裕,买化肥常得我心。归结底日子要自己过哩!我给我哥买了两箱蜂,好了,也是来钱处。我弟弟的情况稍好些,听说光辉媳妇在咱们村的公路边上卖茶饭,还有些收入…”“收入不错!”少安说。

 当天晚上,光明在另一间房里临时搭了个铺,少安就在这里睡了。

 第二天,他坐在包车的驾驶楼里,拉着他的制砖机和光明捎给他哥的两箱子蜂,离开了铜城。

 他在黄原住了一个晚上。当天下午,他跑到东关去打问雇用一个烧砖师傅。原来的师傅在他的砖场关闭后就走了,现在他不得不另雇人。烧砖是技术很强的活。需要有个行家指导——哪怕掏大工钱也得雇个内行师傅。

 运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人——也是个河南人。不过,这人说不能马上跟少安起身,得把他手头的瓦盆卖完才行。

 少安一听说他卖瓦盆,心中不免有些疑问:他究竟会不会烧砖?他随即拐弯抹角问了这人一些烧砖的事,河南人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于是,少安现场拍板,把他的住址留给了河南人;这人保证说,他过几天一定会及时赶到双水村。

 在黄原顺路办完这件当紧事,第二天少安就回到了原西。他先到城里卸下了金光亮的蜂箱子,然后在中午前后回到了亲爱的双水村。

 从离开村子到返回来,他一路上只用了八天。

 他的返回对双水村来说,当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那些企图指靠他的人,一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兴奋地纷纷从金家湾和田家圪崂赶到了他的砖场。人们笑逐颜开地抚摸着他买回来的庞然大物,把这钢铁家伙看成是他们共同的财神爷。田五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说开了“链子嘴”——孙少安,走河南,买回个东西不简单,嘴里下泥疙瘩,股后面就屙砖!

 众人的热烈情绪使少安深受感动。在生活中,因为你而使周围的人充希望和欢乐,这会给你带来多大的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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