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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田润叶是今早晨上班后,才听说李向前因车祸而被锯断了双腿。

 地区一个局长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地委和行署机关。不过,局外人传播这类事,就好象传播一条普通的新闻,不会引起什么反响。

 但田润叶听到这消息后却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论怎样,这个遇到灾祸的人在名义是她的丈夫。

 她不能再象往日那样平静地坐在团地委的办公室里,处理案头上的公务。她心慌意,坐立不安。与此同时,她还关切她的弟弟润生是否也蒙难了。

 后来她才确切地清楚,失事的只是向前一个人,润生没有跟这趟车。她还听说,向前是因为喝醉酒而把车开翻的…

 润叶一下子记起:上次润生说过,向前是因为她而苦恼,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她知道,这个人过去滴酒不沾,也不吸烟。

 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开始隐隐地刺她那颗冰凉的心,是呀,这个人正是因为她才酗酒,结果招致了惨祸,把两条腿都失掉了。从良心上说,这罪过起因在她的身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润叶才不由设身处地从向前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他很不幸。虽然他和她结婚几年,但一直等于打光。她想起了结婚后他从北京回来那晚上的打斗。她当时只知道自己很不幸,但没有去想他的可怜。

 唉,他实际上也真的是个可怜人。而这个可怜人又那么一个死心眼不变,宁愿受罪,也不和她离婚。她知道他父母一直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和她一刀两断,但他就是不。她也知道,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去孝敬他的父母,关怀她的弟弟;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有点下了,他却并不为此而改变自己的一片痴之心。

 可是,润叶,你又曾怎样对待这个人呢?

 几年来,她一直沉缅于自己的的痛苦之中,而从来没有去想那个人的痛苦。想起他,只有一腔怨恨。她把自己的全部不幸都归罪于他。平心而论,当年这婚事无论出自何种压力,最终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如果她当时一口拒绝,他死心以后,这几年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正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最后造成了如此悲惨的结果。

 她完全能想来,一个人失去双腿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的一生就被毁了;而细细思量,毁掉这个人的也许正是她!

 润叶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倾着头躁动不安地抠着手指头,脊背上不时渗出一层冷汗她能清楚地看见,躲在医院里的李向前,脸上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表情…“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一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使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说。

 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人、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他的身上复苏。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了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她说不清楚为谁而难过。为李向前?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这是人生的心酸。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田润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在很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又为什么自愿走近个失去双腿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说!

 总之,田润叶突然间对李向前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感。她甚至想到她就是他的子;在这样的时候,她要负起一个子的责任来!

 真叫人不可思议,一刹那间,我们的润叶也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再看不见她初恋时被少女的情烧红的脸庞和闪闪发光的眼睛;而失恋后留在她脸上的苍白和目光中的忧郁也消失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含而不的成的妇女。此刻,我们真不知道该为她惋惜还是该为她欣慰。总之,风暴过去之后,大海是那么平静、遥远、深沉。哦,这大海…

 润叶迅速拎起一个提兜,走出房间“啪!”一声关住门,穿过楼道,进了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办公室。

 “向前的腿被坏了,我要请几天假到医院里去。”她对书记说。

 武惠良坐在椅子里,惊讶地怔住了。他知道润叶和丈夫的关系多年来一真名存实亡,现在听她说这话,急忙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比听到向前腿锯掉都要叫人震惊。惠良愣了一下,接着便“腾”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激动又感动地说:“你放心走你的!工作你先不要管,需要多么天你就尽管去!要是忙不过来,你打个招呼,我和丽丽给你去帮忙…”

 润叶沉默地点点头,就从武惠良的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

 她恨快在就近的一个副食商店买了一提兜食品,搭坐公共汽车来到北关的地区医院。

 在进李向前的病房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力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啊啊,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来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是的,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这个关系。她的情绪非但平静不下来,反而更加慌。她甚至靠在走道的墙壁上,不知怎样才能走进那个房间去。她知道,接下来几步,将再一次改变她的命运——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

 “是否需要重新审视你的行为?”她问自己。

 “不。”她回答自己。

 她于是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走进这个病房。

 第一眼瞥见的是那两条断腿。

 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的惨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紧接着,她才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睛。她想,要么是睡着了,要么还昏着。

 他脸上弥漫着痛苦。痛苦中的那张脸有一种她不熟悉的男的坚毅。头发仍然背梳着,额头显得宽阔而光亮。使她惊讶的是,她从没感到李向前会有这么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吊针的玻璃管内,盐水静无声息地嘀嗒着。此刻这里没有护士,一切都静静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象鼓声一般“咚咚”地跳着。

 她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病边的小凳上。

 突然,她发现他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

 他醒着!

 她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那两颗泪珠轻轻揩掉。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你奇怪吗?不要奇怪。我是我。我是来照看你的。我将要守在你的边,侍候你,让你安心养伤。你不要闭住眼睛!你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很快明白,我是回到你身边来了,而且不会再离开…

 当李向前睁开眼睛,看见为他揩泪的不是护士而竟然是润叶的时候,那神态猛然间变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重新得到妈妈的抚爱,闭住自己的眼睛只管让泪水象溪似的涌淌。这一刻里,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他失去了的双腿。他只感到自己象躺在一片轻柔的云彩里,悠悠地飘浮着。

 噢,亲爱的人!你终于听见了我心灵的不息的呼唤…润叶一边用手帕为他揩泪水,一边轻声安慰他说:“不要难过。灾难既然发生了,就按发生了来。等伤好了,过几个月就给你安假肢…”

 这些平常的安慰话在向前听来,就象天使的声音。他紧闭双眼,静默无语。但他内心却象狂一般翻腾。他直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坐在他边的就是使他备受折磨,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可这的确是她。

 你感到幸福吗,他在内心中问自己。

 不!这幸福又有什么用!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说不定她也是来尽最后的人情义务和一个临终的人来决别…

 不过,我亲爱的人,仅此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来了,这很好。我多年来为你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你多少已给了我一个补偿。在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那个句号总算比较圆…

 他想起了高中课本上学过的《阿Q正传》。可怜的阿Q在死之前怎样费尽心机地也没把那个圆圈画圆。他比阿Q强的是,他的“圆圈”总算让自己满意了。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不要怕,我会尽心照顾你。一直照顾…不久前,行署家属楼上给咱们分了两间一套的房子。等你出了院,我就把你接回去…”润叶仍然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着。

 这是她说的话吗?

 是她说的!

 他睁开眼睛,含着泪水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他再一次闭住眼睛。幸福地闭住眼睛。一股温热的暖漫上他的心头,向周身散布开来。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把那温暖给予了他。但他已经开始相信,一种他苦苦寻觅的东西似乎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已经完了…”他用微弱的声音悲观地说。“没有!只要活着,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用坚定的声音说。

 “不,咱们现在可以离婚了…请你原谅我。我是因为…爱你才…这几年把你也害苦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向前说不下去了,闭住眼动着两片嘴,不出声地哭泣起来。

 澎湃的开始猛烈地叩击田润叶的心扉。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在他泪水纵横的脸颊上贴了贴。她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又黑又密的头发,对他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从今天起,我准备要和你在一块生活。你要相信我…”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润叶赶忙站起来,回头看见护士端着小白瓷盘已经走到了房中间。

 在护士为向前换吊针的时候,润叶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四个星期伤口就基本愈合了。但出院得到两个月以后…”

 润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李登云夫妇也来了。

 他们显然对润叶的到来大吃一惊!

 润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开口叫一声“爸爸”或“妈妈”但由于不习惯,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就直接对他们说:“以后由我来照看。我已经请过假了。你们年纪大,好好休息,不要经常来。这里有我哩…”

 李登云和刘志英立在病前,简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儿子大难临头的时候,润叶竟然来照看他了。人啊…老两口对这个他们一直所厌恶的儿媳妇,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就在这一瞬间,过去的所有敌意都消失了。他们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儿子有信心重新生活下去。此刻,他们是多么感激她啊!

 刘志英抹了一把眼泪说:“只要你有这心肠,往后我和他爸一定全力帮助你们…”

 李登云站在一边,两只眼睛红红的,百感集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第二天早晨。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征得医生的同意,润叶开始给向前喂一点食。她把自己带来的桔子汁倒在小勺里,跪在边,小心翼翼地送到丈夫的嘴里。

 向前张开嘴巴,把那一勺勺桔子水——不,甜蜜的爱的甘,连同自己又苦又涩的泪水,一齐咽了下去…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褪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青草照样会鲜绿无比,花朵仍然会蓬开放。我们祝福普天下所有在感情上经历千辛万苦的人们,最后终于能获得幸福!

 中午的时候,向前他妈来到病房,说什么也要顶替让润叶回去休息一下。润叶只好依了她的愿望,说她下午再来顶替让婆婆回去休息。

 田润叶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感到自己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绿叶婆娑。在麻雀山下两条大街汇的丁字路口,大花坛里的鲜花开得耀眼夺目。城市和她的心情一样,充了宁静与朗。

 她没有回机关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了行署家属楼上——这里有不久前分给她的那套房子。这座新盖起的楼房,只分给结过婚的干部职工,她当然也就有份了。不过,从房子分下到现在,她只来看过一次,也没有收拾过,自己仍然住在机关办公室里。当时,她对这房子没有任何兴趣——这只能唤起她的一片忧伤之情。人家是分给结过婚的人住,可她虽然算是结婚了。但和单身又有什么两样?

 现在,她突然对这套房子感到很亲切。

 她上了三楼,打开房门,然后从对门同事家里借来扫帚和铁簸箕,用一条花手帕勉强罩住头发,便开始收拾起了房间。

 她一边仔细地打扫房子,一边在心里划算着在什么地方搁双人,什么地方搁大立柜…对了,还应该买个电视机。他不能动,有了电视机,可以解个闷。买个十四寸的,但一定要买彩的——她这几年积攒的钱足够买架带的电视…

 田润叶这样忙碌地收拾着,精心地划算着,倒象是为自己布置新婚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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