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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

 只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疲倦不但消失了,更有一种无由的兴奋在寂寞中蠢蠢动。

 曾几何时?几个星期前,几天前,几个小时前…你盼望着这一夜。你在出口处看到她。在全世界的各种肤的人当中,你会想到旧小说中常见的那句话,她朝着你“分花拂柳而来”因为确定不疑的约会,使见面的喜悦显得极为平静。你们默默地相互吻了吻冰凉的面颊,握着的手紧了又松开。你一直向往的那种略带伤感调的快情绪,会把浓烈的现实化为淡淡的梦境。你们脚不履地地双双飘出奥克兰机场,比任何一架从这里起飞的飞机都轻盈。美国西海岸晴彻的暮色,把你们的体融化于其中。你们是两只透明的蝴蝶,蹁跹在所有钢铁和水泥焊接堆砌的建筑物之上。你们无的翅膀因千百只闪烁的霓虹灯光而带着越剧服饰上的那种古典的彩斑。

 当橙汁的太阳深深地埋入你们祖国的那片土地之后,你们却在这边渔人码头的一家烛火绵的餐馆中吃着牡蛎。

 窗外的黑暗无边。整个太平洋不过是一个无名的静静的湖泊。细舐岸,汩汩地在向你们传递着家乡的童话。

 你们相对而坐,绵的烛光使你们的爱情显得既古老而又有新鲜的异国情调。你们不需要做作,不需要互相卖最后的一点风情。你们是两艘飘洋过海的船,没有洗去风尘就亲密地靠在一起。漾的波涛给你们的血赋予了同样的节律。你们一面啜饮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一面在玻璃窗外的黑暗中寻觅光明。彼岸的烦恼和困惑无力穿越海洋的浩瀚,于是,到了这边,那些沉甸甸的包袱只剩下一条柔曼的轻纱,给你们的是无所感觉的缅怀。你们在适意中回忆焦灼,过去的焦灼会变得毫无必要,变得极为可笑。

 你们从哪里来?你们曾经怎样生活过?你们现在在哪里?…这一切在杰恩·克拉德·波里莱一忽儿悠扬、一忽儿懒洋洋的小号声中全化为乌有。重要的是这一刻,重要的是这一刹那,重要的是你们俩在一起。

 这里没有如针尖的目光,没有会发菡忾疹的窃窃私语。杯觥错,耳热酒酣。那个金发的女侍者肌肤如雪,闪着玉米和酪的光泽,怪不得人人爱看玛丽莲·梦的《绅士喜欢金发女郎》。那个老白人熟练地剖着牡蛎。他有一部契诃夫的胡子,然而你却会想起莫泊桑的一篇小说。谢天谢地!你们没有像小说中那位叔叔一样潦倒。

 坐在这里,你们可以相互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模糊的思念和炽热的情。柔和的烛光中只有她的眼睛和美丽的脸庞。此刻她的眼睛充着向往。圆的烛光将她的圆化在其中,你会想起有一次做时她问你如果男人发现他身下女人的脸十分丑陋会有什么样的心理。于是你悟到她今天特别美是因为你的到来而非常感激。不久,你们的内分泌和威士忌的气味一齐溢漫到异国的空气里了。随着子夜降临,某种期待顽强地要上升为现实。隔着桌子,你都能感觉到她的小腹在急剧地膨和收缩,于是你迫不及待地招来侍者。唯一使你记起你们现在在另一片国土上的是你必须付小费,并且帐单上附加了税款。

 你们携手离去,在皮座上留下你们灼热的体温。

 接着,你们来到一处廉价而干净的姓饷馆。下车的时候你听到海的声音。可是门前幽暗的灯光照不到海而使得气氛更加神秘。你想象那门前的一对灯是十九世纪的。

 不用问,这家旅馆定是她用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那种斤斤计较的经验筛选的。和她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觉得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全很复杂,全需要算计,而她又有能力把复杂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

 取了钥匙,你们向预订的房间徐徐升去。在电梯中,当着给你提箱子的旅馆仆役,你们就偎在一起。在嵌进墙壁的镜子中,你看见你的手搂着她丰肢。

 进到房间,所有的物件都仿佛善解人意,那张Kingsize大和她一样地在等待着你。紫红的窗幔把陌生的世界隔绝在外面。这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你丝毫不会感到那颜色的喧闹。两朵红玫瑰头的白色细颈瓶里,一下子使房间的重心全落在它的上面。抽屉和斗柜都是空的,反而使你有一种占有感。在祖国或在异国都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脚下就是你们的土地。你们平静地了衣服。一切要说的话都已说过。你还仔细地把抻齐挂进壁柜里。你们平静地冲了澡。她在浴室的时候,在动人心的咝咝的水声中,你平静得甚至重温了一遍程的安排和翻出了几个明早必须通话的电话号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中一个电话号码还是静慧的。

 然后,你们仿佛是厮守了多年的夫,在纵情前的一刻还保持着一定距离地安稳地躺在上,只是用手指绕着手指。你们故意地要将对方的情折磨得无以复加。情和酒一样,存在的时间越长越浓烈。直到你们都感觉到生命在躯体里急不可耐地要迸裂开来,借着美国人盖起的一片屋顶,你才翻过身去吻她激动不已的脯。

 当你发现她的眼神又充恐惧,用全身心接即将到的高,而你也感觉到口正对着你的脑袋因此更加奋进的时候,也许你会想到尽管有口对着你而命运毕竟对你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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