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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炮
 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我看看。一个额头像瓷片一样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里,用听上去很不高兴的口吻,对着他身后的随从们,发布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随从,鹦鹉学舌般地喊叫着: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让许省长看看。大和尚,他就是我们这个省的副省长,他的随从喊他省长,是遵从官场的习惯。那四个身油漆的工匠,从大树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弓着钻进了庙门,从我们眼前经过,聚拢在神像前。他们丝毫没有商量,连目光都没有交流,就把神放倒在地。我听到神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窝。他们还用昨夜用过的那两麻绳子,拴住了神的脖子和腿,把两木杠子穿进去,动作整齐地弯,杠子上肩,嗨哟一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神的身体扭动着,笑声更加响亮。我想外边的人,副省长和他的随员们,都会真切地听到。您听到了吗大和尚?神出了门口,先放在地上,然后掉绳子。扶起来扶起来,副省长身后,一个头发浓密的干部说。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长,与老兰关系密切,许多人说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四个工匠掀着神的脖子,神的腿往前溜着,不愿意站起来。我知道这是神在跟他们故意捣乱,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市长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脸上有不悦之,但当着副省长的面他没有发作。他的部下马上省悟,一窝蜂般拥上去,有的按住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们的七八糟中,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长退后几步,眯着眼睛打量着神,脸上的神情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市长等人,都在偷偷地观察着副省长的脸色。副省长远观之后,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神的肚子,神笑得浑身颤抖,然后他跳了一个高,摸摸神的头顶。一阵风起,吹了副省长勉强遮住秃顶的头发。那缕头发顺着他的耳朵溜下来,仿佛是一条小辫,显得有几分滑稽。市长头顶上的浓密的黑发,像一团,从头上落,掉在地上,随风翻滚。他身后的那些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应该笑,赶紧用咳嗽掩饰。但这一切都被市长的秘书看在眼里。当天晚上,秘书就把那几个偷笑的人的名单,送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一个反应机的中年干部,用与他的年龄相比显然是不相称的速度,飞跑着,把市长的假发套追了回来。市长面尴尬,不知所措。副省长把自己那缕滑下来的头发复位,看着市长的斑秃脑袋,笑着说:胡市长啊,我们是难兄难弟啊!市长摸摸头,笑着说: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长说:聪明的脑袋不长嘛!部下将发套递给市长,市长接过发套,用力扔出去,说:见鬼去吧!我又不是演员。那个捡回发套的中年干部说:那些演员,电视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发套。副省长说:胡市长,光头市长,更有风度。市长面春风地说:谢谢省长!请省长作指示。副省长说:我看很好吗!我们很多同志,思想还是太保守,神,神庙,很好吗。含义丰富,韵味无穷吗。市长带头,众人一齐鼓掌,长达三分钟。其间副省长三次挥手制止。我们的胆子应该再大一点,想像力应该再丰富一点,只要是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事,我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长进一步发挥说,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座破败的小庙上的匾额,指指点点地说,譬如这个五通神庙,我看也应该修复。昨天晚上我看地方志,那上边说这座小庙一度香火旺盛,是民国年间的一个官员,下了一道令,止人们前来上香,才使这座庙渐破败。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生活的向往,有什么不好?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神庙同时进行!这是拉动你们双城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市长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陈酿茅台,说:许省长,我代表双城市人民敬您一杯。刚才不是敬过了吗?副省长说。刚才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您批准神庙的建设和五通神庙的修复,现在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许省长为我们的神庙题写匾额,市长说。我那字,不敢不敢。副省长说。许省长,您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又是神庙的批准者,这个字,您不写,我们这庙就不盖了,市长说。你们这是鸭子上架嘛,副省长说。一个陪同的当地干部一起站起来,说:许省长,我们这里都说您不应该当省长,应该去当书法家。您如果以书法为业,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元户!市长说:所以,我们今天要敲省长的竹杠,让省长给我们写字,就是跟省长要钱。副省长面皮通红,身体摇晃,说:梁山好汉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精神。书法,书法就是个气神儿!笔墨侍候啊!副省长抓起一个大提斗,蘸浓墨,屏息片刻,一挥而就,三个狂妄的大字,跃然纸上:神庙。

 类检疫站前面那条水沟里,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有猪有牛有羊…它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们发出嘟嘟哝哝的牢声,它们身上那些生霉斑的小手恼怒地挥舞着。类检疫站的小韩,穿着制服,脸严肃,手提着一个汽油桶,往那些腐败的上泼着汽油。

 在联厂的大门内那片空场上,布置了一个简易的会场。两木杆之间,挂起了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大字标语。还是那句老话:标语上的字我不认识,但是它们认识我。我知道这些字的意思就是庆祝联厂开业。联厂一直紧闭着的大铁门今天敞开着,大门两侧的砖垛子上贴着红色的对联,对联上的字认识我。在那道横幅的下边,排开了几张长条桌子,桌子上蒙着红布,桌子后边有椅子。桌子前面有十几个花篮。花篮里着五颜六的花。

 我拉着妹妹的手,在这两个即将热闹起来的地方,跑来跑去。村子里来了很多人,也在这两个地方来回走动。我们看到了姚七,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还看到了老兰的小舅子苏州,他蹲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水沟里的

 从这两个地点之间的马路上,开来了几辆面包车,从车上钻下来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几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我知道他们是记者。我知道记者是惹不起的,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情。他们一下车,老兰在前,父亲在后,从大门口里疾步走出来。老兰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

 "!"

 父亲也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

 "!"

 记者们很敬业,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拍摄完那堆即将在烈火中变成灰烬的腐,就拍摄联厂的大门口,和大门口内的天会场。

 然后他们就采访老兰。

 老兰站在摄像机前,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挥舞着胳膊,侃侃而谈。老兰说我们屠宰村过去是一家一户经营,确实存在着往里注水等不法事实,但大多数人还是守法的。为了便于管理,为了给城市里的人们提供新鲜的、不注水的、优质的,我们取缔了所有的个体屠宰户,成立了联厂,并请求上级为我们专门设立了类检疫站。我们请县城的、省城的人民群众放心,从我们这里出去的,是经过严格检验、质量最好的。为了保证的质量,我们不但要严把类出厂检验这一关,我们还要严把牲畜进厂这一关。我们自己要建立生猪生产基地,牛、羊、狗生产基地,我们还要建立特禽特兽饲养基地,我们要养骆驼、养梅花鹿、养狐狸、养野猪、养狼、养鸵鸟、养孔雀、养火…来足城里人的特殊口味。总之,假以时,我们要把这里建成全省最大的类生产基地,为人民群众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的类。我们还要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们生产的

 记者采访完了老兰,接着采访我的父亲。父亲在摄像机前无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好像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一堵墙,或是一棵树。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墙,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树。他的眼睛左顾右盼着,不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那个举着话筒的女记者提醒他:

 "罗厂长,您不要晃身体。"

 于是他的身体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记者提醒他:

 "罗厂长,您的眼睛不要往旁边看。"

 于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女记者提了几个问题,但我的父亲所答非所问。

 我的父亲说:"我们保证不会往里注水了。"

 我的父亲说:"我们要生产最好的给城里人吃。"

 我的父亲说:"你们经常来监督我们。"

 我的父亲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不管记者问他什么问题。于是记者善意地笑了。

 开来了十几辆轿车。有黑色的,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从车上钻下来一些人,都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穿着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官。领头的一个官,个头不高,身体魁梧,面红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后簇拥着,向工厂的大门走去。那些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的记者们,迈着小碎步,蹿到这群官的前头,倒退着,摄像,照相,摄像机没有声音,但照相机喀嚓喀嚓地响。那些当官的一看就是被摄像机和照相机伺候惯了的,在镜头前他们谈笑风生,指指点点,一点也不拘谨,哪像我的爹?畏畏缩缩,上不了台盘。在那个最大的官两侧的人,看上去有点面,我在电视台的节目里似乎看到过他们。他们傍在大官的身边,上半身朝大官倾斜着,争先恐后地说着话,脸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随时都要下来一样。

 老兰带领着我的父亲,从大门口里小跑着出来。我知道他们早就看到了大官和其他的官,但为了拍镜头,他们躲在大门内,等待着跑出来的最好时机。是的是的,一个小时前,他们就在市委宣传部一个干事的指导下演练过了。

 那个干事姓柴,身体瘦长,头比较小,看上去像麻秆,脸植物的表情。别看柴干事瘦,但说话时嗓门高。他对我母亲说:你,老杨,然后他又指点着几个前来当礼宾小姐的女子,说: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扮演领导,从外边朝大门里走。老兰老罗,你们两个,先躲在门后等待着,看到领导走到了我用粉笔画了一道白线的地方,就往外走,去接。好吧,开始,演练一遍。柴干事站在大门一侧,高声说:老杨,你领着她们走啊。那几个女子在母亲身边,扭扭捏捏的,捂着嘴巴笑。母亲也跟着笑。柴干事严肃地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母亲收了笑,干咳了一声,绷起脸,对身边的女子说:好了,不要笑,我们走。我和妹妹看到,母亲扬头,蓝褂子,蓝裙子,脖子上围一条苹果绿的绸巾,很像那么一回事。你们的步子慢一点!柴干事说,随便说点什么。好,对了,就这样,往前走。老兰老罗,你们准备好,好了,走。走啊,老兰在前,老罗在后,自然一点。步伐快一点。小步勤挪,但是不要跑。老罗你抬起头啊,你不要低着头,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对,对,走。在柴干事的指导下,老兰和父亲,脸上挂着笑,与母亲她们在那条白线处相会了。老兰伸出手,与母亲相握。说,热烈。柴干事说,到时候镇上的干部会把你们介绍给领导的。老兰,你不要握着领导的手不放,你握完了手就往旁边一闪,让老罗和老杨,不是老杨,是领导,让老罗和领导握手。老兰松开母亲的手,嬉笑着闪到一边。母亲和父亲对面而立,表情都不自然。柴干事说:老罗,你倒是伸手啊。她现在不是你的老婆,她是领导。父亲低声嘟哝着,伸出手,与母亲的手握在一起。父亲像吵架似的喊:,热烈!然后他就把手松开了。柴干事说:老罗,你这样不行。你这哪里是领导?你这是要跟领导吵架呢。父亲恼火地说:真的领导来了我就不会这样了。这算什么事?这不是耍猴吗?柴干事善解人意地笑了,说:老罗,你要习惯啊,再过几年,没准你老婆真的就成了你的领导了呢。父亲哼了一声,脸上出现了轻蔑的表情。柴干事说:好,不错,再来一遍。父亲说:行了,不来了,再来十遍也是这个样子。母亲也说:不来了,不来了,这领导不是好当的。母亲用手抹了一把脸,夸张地说:你看看我这一脸的汗水。老兰也说:就这样吧,柴干事,我们知道了,不会出差错的,您放心吧。柴干事说:那就这样吧。到时候你们自然一点,大方一点,既要对领导表示出足够的尊重,也不要点头哈的像个狗腿子。

 尽管预先演练过一番,但父亲跟随着老兰跑出大门时还是那样的不自然,甚至是更加的不自然。我为父亲感到羞惭。看人家老兰,着,杆笔直,面笑容,一看就给人许多的好感,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见过了世面、但保持着纯朴的本、值得信任的好人。但我的父亲跟在老兰身后,低垂着头,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心怀着鬼胎;步伐踉跄,似乎还踩了老兰的脚后跟;似乎还被路上一块突出的砖头绊了一下;似乎他的胳膊是悬挂在膀子上的木,不会打弯,更不会甩动;似乎那身西装是用铁皮剪成的。他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看着就让人难受。我想,让母亲上去,肯定会比父亲精彩;让我上去,肯定会比父亲精彩,甚至还会比老兰精彩。

 老兰伸出两只手,抓住领导的手,摇晃着说:

 ",热烈!"

 大领导身边那个小领导对大领导介绍老兰:

 "这是华昌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兰有理。"

 "农民企业家嘛!"大领导微笑着说。

 "农民,还是个农民,"老兰谦虚地说,"企业家不敢当。"

 "好好干,"大领导说,"农民和企业家之间我看也没有一道万里长城嘛。"

 "领导说得对,"老兰说,"我们一定好好干。"

 老兰抓着大领导的手抖了几下,便闪到一边,把位置让给父亲。

 小领导对大领导说:"这是联厂的厂长,罗通,类专家,眼力很毒,像庖丁一样。"

 "是吗?"大领导握住父亲的手,幽默地说,"在你的眼里没有活牛,只有一堆堆和骨头?"

 父亲把脸别到一边,眼睛盯着小领导的脚尖,脸通红,嘴巴里发出一些吭吭哧哧的声音。

 "庖丁,"大领导说,"你要好好把关,不要往里注水了。"

 父亲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我们保证…"

 大领导和小领导们在老兰的带领下往会场走去,父亲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看着领导们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我为父亲的上不了台盘感到深深的自卑。我真想冲上前去,揪住他脖子上那紫红的领带,使劲地摇晃,把他从懵懂状态中晃醒,不要像个傻蛋一样站在路边发呆。看热闹的人跟随着领导们的队伍,涌进了联厂的大门。父亲还是那样站在路边,脸傻相。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去,为了给他留点面子,我没有揪他的领带,推了一下他的,低声说:

 "爹,你不要站在这里!你要和老兰站在一起!你要向领导介绍情况!"

 爹怯懦地说:"有老兰一个人就行了…"

 我在父亲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说:

 "爹,你真让我失望!"

 "爹,你笨!"妹妹说。

 "去啊!"我说。

 "你们这些孩子啊,"父亲低头看看我们,说,"你们根本不了解爹的心思…好吧,爹豁出去了,爹过去。"

 爹好像下了巨大的决心,迈开大步,向会场走去。我看到,站在大门口一侧的姚七,双手抱着膀子,对着父亲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大会终于开始了。在老兰高声宣布大会开始时,父亲跑到检疫站前面的水沟里,亲手点燃了一个火把,举起来,对着会场方向挥舞了一下。一群记者涌过来,镜头对准了父亲手中的火把。没人采访父亲,但是父亲说:

 "我们不会往里注水,我保证。"

 然后他就把那燃烧的火把扔在了那些散发着臭气和汽油味的坏上。

 火把似乎还没落到堆上,火焰就轰然而起。我听到在火中尖声啸叫着,是一种既兴奋又痛苦的声音。与它们的声音同时升腾起来的,还有扑鼻的气味。这气味既是香的,又是臭的。与它们的声音和气味同时升腾着的,当然还有那越来越高的火苗子和扭曲的黑烟。火苗子是暗红色的,看上去很是凝重。我想起了一年前与母亲一起焚烧破旧轮胎和废旧塑料时的火焰,那种火焰与眼前的火焰有几分相似,但却有本质的区别。那时的火焰是工业的火焰,是塑料的火焰,是化学的火焰,是有毒的火焰,眼前的火焰是农业的火焰,是动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有营养的火焰。尽管是腐败的,但毕竟是。焚烧这样的,还是能够让我联想到吃。我知道这一堆是老兰吩咐我的父母专门从集市上采购来的。采购来把它们放在屋子里,任它们发热发臭。采购来它们并不是为了吃它们,而是要烧它们,是让它们扮演在烈火中焚身的角色。也就是说,在我的父母派人把它们采购来的时候,它们是可以吃的。也就是说,如果它们不被我的父母采购来,它们是要被别的人吃掉的。它们是幸呢还是不幸?的最好的命运当然是被懂的人、爱的人吃掉,的最不好的命运是被烈火焚烧掉。所以,看着这些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呻着、怪叫着的们,我心中涌起一阵阵悲壮的感情,仿佛我就是这些,替老兰、替我的父母,充当了牺牲。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们屠宰村,从此再也不会生产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了。我们用这把烈火,向外界表示了我们的决心。记者们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火焰,许多原本在联厂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也被吸引到火堆前。邻村的一个名叫十月的人,大家都说他缺心眼,是个傻子,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傻。他手持着一长长的钢筋,分拨开围着火堆看热闹的人,挤到最前面,用钢筋扎起一块,举起来,往外跑,像举着一个火炬。那块燃烧着,形状像一只很大的皮鞋,往下滴着油,那些滴下来的油都是燃烧的小火苗,发出吱吱的声响。十月兴奋地大叫着,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一个年轻的记者给他拍了一张照。但扛摄像机的记者没敢把镜头对准他。十月大喊着:

 "卖啦,卖啦,卖烧啦…"

 十月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看到,开业大会还在那边进行着,是那个大领导正在讲话,记者们又跑回去拍摄了。我知道那几个生着小孩脸的记者其实更愿意拍摄正在马路上玩火耍的十月,但是他们重任在肩,不敢造次。

 "华昌类联合加工厂的成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大领导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在半空中回着。

 十月把手中的钢筋挥舞起来,形状颇似那些唱戏的在舞台上耍花。钢筋尖端那团燃烧着的,在运动中,在空气中,发出啵啵的声响,那些燃烧着的热油,像流星一样往四处飞溅着。一个看热闹的女人叫了一声娘,用手捂住了腮帮子。我知道她的腮帮子被热油烫了。她低声骂着:

 "该死的十月,你这个傻瓜!"

 但没有人去理睬她。人们追随着十月,看他的表演,还不时地为他叫好。"好啊,十月,好啊十月…"十月得到鼓励,更是狂,撒了地闹腾。周围的人蹦跳着,躲闪着,一个个身手矫健。

 "我们要让人民群众吃上放心,并且要打出华昌的名牌,树立华昌的信誉…"老兰在会场上发言。

 我把目光暂时地从十月身上挪开,去寻找我的父亲。我感到,作为联厂的厂长,这个时候,应该站在主席台的某个位置上。他可千万不要还站在那堆火焰旁边啊。但让我失望的是,父亲依然站在那堆火旁边。那里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吸引来了,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蹲在水沟的边沿上,仿佛是怕冷,蹲在那里烤火。站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老韩大叔的部下。他穿着制服,手里也持着一钢筋,不时地往火里捅一下,仿佛这是他的神圣的职责。我的父亲,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看着烟,神色肃穆,身上的西装,被火烤得卷曲起来,远远看去,成了酥焦的荷叶,用手一碰,就会成为碎片。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恐惧。我感到父亲的精神发生了问题。我生怕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纵身一跳,跃入火焰,像那些一样,成为牺牲。我拉着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这时,在我们身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叫,然后是大笑。我们不由得回头观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钢筋尖端的那块大,在空中像个火老鸹一样飞行着,然后降落到停在路边的那一排小轿车的其中一辆的顶盖上。那辆车的司机惊叫着,骂着,跳着,试图把那块燃烧着的下去,但是他怕烫。他知道如果不把这块火下去,小轿车就会燃烧,甚至会爆炸。他急中生智,下一只皮鞋,把那团火捅了下去…

 "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履行我们的神圣职责,不让一块不合格的,从我们的手下出厂…"类检疫站站长韩大叔慷慨昂的声音,暂时地住了马路上人们的声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亲面前,推着他,搡着他,拧着他。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头看看我们,嘶哑着嗓子——仿佛他的声音已经被火焰烤焦了——说:

 "孩子们,你们要干什么?"

 "爹,你不应该站在这里!"我说。

 "你们认为爹应该站在哪里?"父亲苦笑着问。

 "你应该站在哪里!"我指指会场那里。

 "孩子,爹有点烦了。"

 "爹,你千万不要烦。"我说,"你应该向老兰学习。"

 "你们希望爹成为他那样的人吗?"父亲神色黯然地说。

 "是的,"我看看妹妹,说,"我们希望你比老兰还要。"

 "教的曲儿唱不得啊,孩子们,"爹说,"为了你们,就让爹试试看吧。"

 这时,母亲急匆匆地走过来,压抑着嗓门,气呼呼地对父亲说:

 "你怎么啦?马上就轮到你发言了。老兰让你赶快过去。"

 父亲看看火堆,很不情愿地说:

 "好吧,我去。"

 "你们两个,离火堆远一点。"母亲说。

 父亲大踏步地向会场走去。我们跟在母亲身后,离开火堆,走上马路。我们看到,那个年轻的司机,蹬上鞋子,把那块从车上捅下来的,一脚踢出去很远。然后他疾步走到还在那里发癫的十月面前,对准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十月叫唤了一声,身体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歪倒。我们听到司机骂十月:

 "你他妈的干什么?"

 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司机,突然地把手中的钢筋端起来,对着司机的头就戳了过来。同时他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司机急忙歪头,那钢筋擦着他的腮帮子刺了过去。司机吓得脸色灰白,伸手抓住钢筋,嘴巴里嘈嘈地骂着,要跟十月算账。围观的人拉住司机,劝解道:

 "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傻瓜,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司机松开了抓住钢筋的手,悻悻地骂着,回到他的车前,揭开后备箱,拿出一团丝绵,擦拭着车顶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钢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点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里注水了。"

 马路上的人都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在空中飘着的我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里注水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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