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人将死恩仇并泯 狗虽亡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
苗搬着一台也是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
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
作家坐在一具遮
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
“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
暴牙,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
多情。莫言与庄蝴蝶是酒
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
苗看庄蝴蝶和他的情人。
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
苗说,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
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
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
子,一双难以辨清本
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
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
“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
“开放,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
苗说“
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
“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
苗泪
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
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
“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
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
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
委书记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
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
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
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
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
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
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
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
模样早已
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般地唠叨起来:
“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
“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他说:
“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
了野草。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
“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
“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
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
“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
“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
“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
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
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
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
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
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
“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
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
“我只
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
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
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
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
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
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
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
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
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
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
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
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
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
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
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
,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
,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
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
“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
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
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
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
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
“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
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
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水干红葡萄酒,
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
苗成为合法夫
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睡。月光水从一切
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
苗在我母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赤
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
苗说:
“苗苗,咱们做
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
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
着感恩的泪水做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紫
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
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
,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
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
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
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
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