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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螳螂与黄雀
 6月18,北京,王锡爵府。

 王锡爵靠坐在鱼池边的太师椅上,手捧一杯热茶,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上波动的涟漪“你说蒙古兵真的被击退了?”

 “是的,大人。”许国在旁回答道:“西洋勤王军在丰台卢沟桥击溃蒙古主力,俘敌八千,斩首五万,敌将仓皇遁逃。卢沟桥上尸积如山,血盈河。西洋总兵萧弈天今早呈上功劳簿,希望能在献俘仪式后面见圣上。”

 王锡爵放下茶杯,从盘子里捻起一把鱼食慢慢洒入池中。“这个并不重要,现在外患已除,我们该行动了!就在后天一早的献俘仪式上动手!”

 “大人,这是不是太仓促了?”许国问道:“虽然外省勤王军都还没有进入直隶,但西洋军可就在北京城外啊。他们能在短短几天内消灭蒙古十几万大军,这等战力绝对不容小看。我们是不是再多等几天,待西洋军离开京师…”

 “我一天也不能再等了!”王锡爵道:“蒙古的背叛已经浪费了我们太多的时间,难道还要等到东窗事发之时吗?西洋军的问题完全不容担忧,申时行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前萧弈天派心腹送来的书信也隐晦地承认这一点。如今万事俱备,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许国叹了口气,又道:“好的,大人。明天我们的部队将控制京城各处要害,在献俘仪式上控制百官和皇上,届时也就是您的登基大典了。”

 “嗯,”王锡爵终于满意地笑了“你还是让礼部安排好萧弈天的觐见事宜。到那时候,可就是朕来接见他了,哈哈…。”

 当晚,丰台西洋军临时营地。

 “大人,追击蒙古残军的部队送来报告,蒙古人向保定方向逃窜,沿途俘获掉队伤兵无数,请求指示。”于庆丰看完手中的书信,双手呈给萧弈天。

 “这都多亏了戚老将军的不世妙计啊,”萧弈天笑道:“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既令敌人心存生念,不致作困兽之斗;同时又尽最大可能对其有生力量进行杀伤。现在蒙古进犯的二十万大军五停中已去了四停,余下的全都也是士气低落的惊弓之鸟。经此一役,可以说蒙古各部十几年内都难有力量再度犯边。至于那些伤兵…想来也没有为他们准备粮食和补给,可总不能为此耽误追击敌人的大好时机吧。”

 “大人的意思是——”于庆丰抬起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

 萧弈天面含笑意轻轻点头“现在先不忙说这些,庆丰,我们的友军做好战斗准备了吗?”

 “戚大帅出马,自然不会有问题。”于庆丰微微一躬身,道:“三万蓟州兵今早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对了,蹇尚派人送来消息,城中军调动频繁,王锡爵可能就要在这两天动手了。”

 “不错!”申时行从后帐走了出来,胡波紧跟在他的身后。“弈天,让士兵们做好准备。我刚从礼部官员那里得知,献俘仪式将在后天一早于午门举行。王锡爵如果想要在这两天动手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我们正好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大人。我们的部队明天就可以会同蓟州兵,一举控制北京。”

 申时行犹豫了一下,又道:“弈天,老夫记得你上次说过王锡爵对你颇有拉拢之意?”

 “大人!”

 “老夫怎么会怀疑你呢?”申时行笑道:“我是要你去和他们假意接触,令王锡爵放松对我们的戒心。”

 “是,大人。我…明白了。”萧弈天低头应道,当他再抬起头时,申时行已经转身走,胡波却飞快地转过头,朝自己作了一个诡异的笑脸…

 6月19卯时三刻,北京,金吾前卫军营。

 指挥使段天明伸了个懒,晃晃悠悠地从案前站起身来。昨夜他与帐下诸将饮酒直至深夜,现在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按照上司的命令,金吾前卫要在午时前控制防区内所有要害部门直到次酉时,这个任务可来不得半点怠慢。若有差池,轻则革去军职;重则脖子上的吃饭家伙也难保无恙。他从墙上摘下佩剑披挂,一步一摇地向门边走去。

 门外似乎很有些喧闹,段天明心头着恼,上前一把推开门,张口就骂道…

 他的腔怒火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不能说和捅到眼前的十多支鸟铳没有关系。看着这些士兵毫无表情的面孔,段天明背上汗浃背,煞白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首的火手身着百户装束,他一言不发地从段天明手中抢过佩剑,随手丢在墙角。佩剑落地时发出“当”的一声,段天明这才注意到那里早已堆了数十把兵器,看样式应该属于自己的亲兵队所有。而它们的主人们此刻正委顿在几丈开外,面对口一动也不敢动。

 “段天明指挥使,”火手百户以蓟州南兵特有的语调,或者更清楚地说,冰冷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我部奉命解除金吾前卫的武装,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天酉时,金吾前卫的防区由蓟州军接管。请您和您的部下不要做出什么过行动,我们已经得到授权,可以随时向任何反抗者开火。”

 段天明只觉膝盖一软,顺着门框就慢慢滑坐下去。当蓟州兵把绳索套在他身上时,已有些发福的指挥使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上司们气急败坏的样子。“管他呢,”段天明对自己说“反正这也怪不得我。”

 巳时,兵部尚书府。

 杨巍负手站在书房正中,得意地看着墙上悬挂的京师防卫图,十多名参将围在他的身边。这里可以说就是京师全部武装力量的指挥中心,全城二十二卫军的一举一动,都在房间主人的牢牢掌控之下。

 “离预定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了,”杨巍漫不经心地问道:“二十二卫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帮兵头也真够没用的。”

 “大人,”一个参将回答道:“上月组成远征军时,除司礼太监张鲸手下的锦衣卫之外,其余二十一卫都有相当数量兵力被征调。现在要一下子控制如此多的要害部门恐怕还有点人手不足吧。”

 杨巍略一哼声,道:“但愿如此,要是这回误了事,我可饶不了你们!”

 “大人请放心,下官这就去…”参将的话突然被推门声打断,众人扭过头,惊讶地看着那名跌跌碰碰冲进房来的军士。“大…大人,外面来了好多兵,他…他们要…”

 “什么七八糟的?”杨巍皱着眉头斥道:“慌张什么?跟着我出去看看。”

 尚书府门口,五十多名卫兵如临大敌,紧张地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来犯者,手中的长微微颤抖。

 “我再说一次,给我让开。”萧弈天手持短筒三眼铳,毫不畏惧地面对眼前的阵喝道。在他身后,三排火手一齐发出怒吼,抬起火作势。尚书府卫兵们既怒且惊,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步步后退。

 “不想死的退下!”萧弈天一声断喝,毫不犹豫地开撂倒领头的卫兵队长,随手扔掉火铳换出霜岚。得此号令,第一排火手立刻扣动了扳机。硝烟中,二十多名卫兵挣扎着倒下,与此同时第二排火手上前一步摆出火力掩护,中已没有子弹的首排士兵拔出刀准备近身格斗。

 尚书府卫兵们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们丢下长四散而逃,此时恰值杨巍等人走到门前。

 “这里是怎么回事?”杨巍喝问道,他走上前来,正好与萧弈天四目相对。“你…你是萧弈天?”兵部尚书在几十支黑口前打了个寒战,语气立马和缓起来:“不知萧大人驾临寒舍有何要事?”

 萧弈天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请杨大人帮个小忙罢了。”他挥挥手中的霜岚“还不请杨大人进屋详谈?”

 酉时,王锡爵府。

 “大人,军诸卫已经控制了全城所有要地。只要一声令下,北京就都在您的手掌心里了。”杨巍脸媚笑地朝着王锡爵一躬身,道:“等到明天献俘仪式过后,大人可就是新朝的开国之君,坐拥万里江山的万岁爷了。”

 王锡爵心头十分受用,表面上却不动声。“诸位,现在万事俱备,就只待明一搏了!杨巍,等明控制好局势之后,你马上带一支劲旅突入后宫,将张鲸那阉贼当场杀死!事成之后,你就是首功一件!”

 许国贴近一步,道:“大人,萧弈天又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有要事向大人通报。”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锦袋,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

 王锡爵接过锦袋,小心地揭开封口火漆,从中取出一卷帛书。他轻声读着信上的文字,脸色渐渐显得严峻起来。

 “大人,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吗?”许国紧张地问道。

 王锡爵恼怒地把帛书扔在一边“申时行也到北京来了。”

 “什么?”许国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来这里?”

 “你自己看吧。”王锡爵指了指地上的信“申时行集结了西洋行省全部军队秘密来到中土,要在明天的献俘仪式上和我们作对!”

 许国捡起帛书草草看了看“如果西洋行省的六万大军要和我们开战的话,恐怕我们手下这些军完全不是对手。毕竟连蒙古铁骑也败在了他们手下…”

 王锡爵哼了一声,不在乎地说:“他这是自寻死路!萧弈天写这封信的目的不言而喻,可以说现在他已经正式倒向我们这边了。得不到军队的支持,申时行凭什么和我们作对?我这就给萧弈天写封回帖…”他突然怔了怔,改口道:“书信太不安全了。杨巍,你派个心腹去跟他谈谈。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禄吗,你告诉他,只要在明天的献俘仪式上和我方合作,待寡人登基之,荣华富贵任他挑选!”

 “是…”杨巍脸色有点发白,低头小声回答:“我马上去办。”话毕,他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

 “好极了!”王锡爵得意地笑了起来:“要是能得到萧弈天麾下精锐部队的支持,还有谁可以阻挡我们呢?哈哈哈哈…”6月20,卯时,午门。

 花岗岩石板上泛着冰冷的青光,大汉将军们手中雪亮的长戟齐列如林。上千名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广场上列成左右两个纵队,面向午门城楼屈膝跪地山呼万岁。三记响鞭过后,号角齐鸣,万历皇帝朱翊钧在大队军护卫下君临城楼。

 一名纠察御史捧着班齐牌走向城楼,郑重而小心地将其放进红锦丝袋内,由城上的礼官提升上楼献在皇帝面前。

 万历陛下径直走到门楼前楹当中的黄幄龙椅前坐下,满意地挥挥手,示意仪式开始。在众百官的朝贺声中,侍臣挥动响鞭“引献俘!”

 “…天佑我大明江山社稷…破蒙古大军十四万于卢沟桥…斩首五万级,获敌虏八千…自洪武永乐之后,武功之盛无出其右…”冗长的颂词声中,两名红衣礼官缓缓推开外宫门,八千名蒙古俘虏浑身挂锁链镣铐,排成方阵鱼贯而入。一队队帝国武士手执长在旁警戒维持秩序。等这个庞大的队伍到达献俘位时,俘虏们全部匍匐在地行叩拜礼,由刑部尚书走出队列上前奏报:“执献丰台所俘蒙古各部八千零四十三员于陛前,此等化外蛮夷尽皆顽逆之徒,不习礼教,积恶难返,屡次冒犯天朝,杀我边地军民,实乃罪无可赦。依律当押赴市曹斩首示众,请万岁恩准。”

 皇帝微微点头,用最威严的声音回答道:“拿去!”他话音未落,身旁两名带刀侍卫同时高声重复道:“拿去!”由近及远,大汉将军们依次联声附和,到最后整个广场上都回着他们雄浑的嗓音,似乎天地之间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大理寺官员引着这些俘虏前往法场而去。城楼上礼官高声宣布皇上的旨意:四品以上官员移步奉天殿,稍后对西洋勤王军自萧弈天以下全体将士论功行赏。

 皇帝的圣谕钧旨却被端门外的一阵喧闹掩住,众位官员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朝宫门外望去,但见刀光剑影闪烁不断,西洋行省的无数士兵荷实弹涌进广场。皇帝的卫兵们结成防线试图阻挡这些侵犯者,可是火的密集击立刻将他们如风中的秋叶一般轻易驱散。硝烟散去,西洋士兵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申时行迈着官步来到广场中央。在他身后,萧弈天和胡波两人戎装佩剑左右相协。

 “大胆申时行!你…你要做什么?”朱翊钧颤抖着声音问。可是根本没人有暇理睬他,西洋军队已经攻上了午门城楼,平忠勇过人的大汉将军们在火面前一筹莫展,战不片刻便溃不成军。城上的抵抗很快结束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纷纷在城楼上占好有利位置举警戒,甚至都不屑于对吓瘫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多看一眼。

 整个广场已经完全处于西洋军队的控制之下,申时行同样清楚的是,戚继光的蓟州兵已经协助慕容信光部接管了整个北京城的防卫。他得意地一步步走向王锡爵,后者则毫不畏惧地上他的目光。

 “你食言了,总督。”王锡爵轻蔑地环顾四周吓得直不起的同僚们,平静地开口道。

 申时行嘴角微微一动,出一个嘲讽的笑脸。“如果一个帝国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什么要足一个小小的西洋之王呢。这我倒不明白了,首辅王大人。”

 王锡爵摇摇头,道:“难道你认为凭这些士兵就可以坐稳天下吗?”

 “你不也是这样打算的吗?”申时行反诘道:“把二十万大军献到蒙古人的屠刀之下,让整个京城成为你野心的赌注,到底是谁更愚蠢一些呢?”

 百官群中一阵窃窃私语,王锡爵却毫不在乎,他继续说道:“请你记住申总督,背叛者的下场就是被人背叛。”

 申时行轻轻哼了一声“你指的是昨天那封书信吗?”他残忍地欣赏着王锡爵一下子变得惨白的面孔,继续说道:“让老夫来向你介绍一下吧,小婿萧弈天,新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你!”王锡爵咬着牙“想不到我王锡爵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以为机关算尽,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让你这只老狐狸渔翁得利!罢罢罢,谋大事不成唯有一死,姓申的,要杀要剐就任凭你了。”

 “很好,”申时行笑道:“这样才像我中华帝国的首辅。”他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右手,命令道:“把他带下去,和蒙古俘虏一同斩首!”

 一片寂静。

 申时行惘然地左右四顾,又重复道:“把王锡爵带下去!”

 寂静依旧,广场上几万名士兵如同钢雕铁铸一般,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们听见了吗?把他带下去!”申时行高声喊道,嗓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慌。“把王锡爵给我带下去!把这里的人统统拿下!”

 一阵凄厉的笑声打破了沉默,王锡爵摇摇晃晃地上前两步,嘲讽地发出大笑:“背叛者的下场就是被人背叛啊,申时行申总督。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这失败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哈哈,真是可笑,如果一个帝国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慢慢等你这老家伙一命归西呢?黄雀在后?哈哈哈,这黄雀又孰知身后弓待发的利箭呢?”

 申时行转过身,充期待地看着萧弈天的双目:“弈天,你…”“我们两个都是愚不可及的蠢人啊!”王锡爵打断了他的话。“被人玩于股掌…”

 “你闭嘴!”申时行暴地喝道,他突然又放低声音道:“弈天,老夫向来视你若子,一刻也不曾亏待于你。况且老夫已有言在先,愿招你为驸马,将来一同执掌天下,你又何苦如此呢?”

 萧弈天微微侧过身,不敢直视总督的双眼,他喉咙一阵发干,用变调的声音轻轻说道:“把他们带下去,两个一起。”

 “你们都听到了!”胡波高声重复他的命令:“总兵大人有令,王锡爵申时行两人,为祸社稷杞朝纲,予以拿下,押送大理寺候审!现在帝国面临颠覆的危险,所有臣民都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萧大人不畏艰险,于此危难之际代理首辅一职,是帝国上下应当学习的典范!”

 数万士兵一起发出欢呼,声如雷鸣播向远方,仅仅过得片刻,各个方向传回同样热烈的欢呼:那是散布在北京城中各处控制局势的西洋蓟州联军士兵的声音。在这腾海洋的中心,萧弈天忍住泪水举目望天,任凭申时行远去的咒骂声回在耳边经久不散。“对不起,总督大人,为了帝国的未来,我只能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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