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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年之痒(下)
 “你说这个人是…?”小红的一句话并没有说完,却发现,她所需要询问的对象已经走了,便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他居然对自己这样,理都不理就走了,这也太不把她看在眼里了,”小红心里很是郁闷,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过呢。

 相信读者都已经清楚了,这个姓韩的宣传部长,就是我们隐姓埋名的主人公,现在,我们应该叫他韩星了。

 那边,牛老板却已经走到了韩星的桌子旁边,不需邀请,便坐了下来,等韩星抬起了头,他才开口:“韩先生,我陪您喝两杯吧。看得出来,您是文化人,我是个大老,我这有点事,一直想不开,现在,我想跟您讨教讨教。”

 “不用客气,您请。”韩星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但表现了足够的尊重,这对他来说,已经殊为难得了。了解他的同事都知道,对区长书记,他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小红,给我们加两个菜,一个清蒸黄鱼,一个凉拌海蜇,海蜇要头,别给我皮子。再搬一箱冰镇的青岛纯生过来。”牛老板吆喝了一声,小红应了一声,心下却想,这次可赔大发了。夜排档的经营者陪客吃饭也是有的,为了避嫌,一方面不能吃客人的,让客人吃亏,另一方面考虑到客人的面子,不让人家觉得请老板陪酒是为了算账的时候便宜点,摊主们一般都是自带酒水,再加两个菜,档次要比桌上的平均消费高一倍的样子,这样就说得过去了。但牛老板加得这两个菜比起桌上的两个菜价值何止高了数倍,再加上一箱青岛纯生,又是一百好几十,这不是赔大发了又什么。不过,牛老板刚才有言在先,小红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

 不一会,小红把菜加上了,酒也搬了过来,拿出开瓶器,正准备给老板开酒,牛老板说话了:“韩先生,您这二锅头也没喝几杯,要不咱们喝啤酒吧,您这喝白酒,我用啤酒陪您您太亏。您看如何?”

 “这不废话嘛!二锅头几块钱一瓶,那是过酒瘾用的,青岛纯生十几块一瓶,有你这么个冤大头,他不换啤酒才怪呢。”小红心里暗自嘀咕。

 “也行。”果然没出小红所料,韩星连想都没想,就说了这么两个字。脸上,依然是面无表情。

 “什么人这是,没见过占人家便宜占得这么心安理得的,还爱理不理的,连个谢子都不说一声。”不过,小红的想法很快变了:“不过,还别说,这一点倒是真的像个领导,看来这头笨牛还真的没看错。”想法一变,小红再看韩星的,眼里已经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感觉。

 “韩先生,咱们认识算起来有七年了吧。”牛老板给韩星上了一杯。

 “可以这么说。严格地说,应该是我到你这个排档吃宵夜有七年了,至于认识嘛,也许今天才刚刚开始,我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呢,认识一个人,说容易容易,说难也难啊。唉!”韩星端起啤酒一饮而尽,嘴上叹气,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足,看来,冰镇的纯生味道还真不错。“不过,有些事也难说,如果有缘,我们认识可能还不止七年呢,你说是吗?”韩星跟了一句,同时很认真地看了牛老板一眼。

 “韩先生的水平就是高,您这一开口,我都不大听得懂,跟观音山上那些老和尚似的。不过,这样正好,我这正有事想请您指点津呢。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牛,叫牛玉龙,山东沂蒙山人,这里的人都叫我牛老板,开一个破排档算什么老板嘛,我的朋友都叫我大牛,您以后也就叫我大牛好了。”可能是在佛教名山呆久了,大牛连指点津这样的词都学会了。

 “哦,大牛,那咱们今天就算是正式认识了,我叫韩星,你就叫我小韩好了。”韩星伸出手,跟大牛握了一下。

 “那哪成啊,您是文化人,我哪能跟您叫小韩呢,我还叫韩先生习惯些。”大牛憨憨地一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回避了韩星还是宣传部长这么一档子事,并没有说他是领导,只说他是文化人。

 “大牛你太客气了。”韩星语调平和,不温不火,并不和大牛套近乎,也不给他太大的距离感。

 “韩先生,是这么回事。您是我这的老主顾,七年了,你一直在照顾我的生意。这个地方顾客主要是外地人,开排档的又大多数是本地人,本地人吃饭,很少到我这,说起来惭愧,七年了,我的老主顾就您一个。赚钱不赚钱不说,这哪天您要是不来,我就觉得我这再也没有回头客了似的。可明天,我就要把排挡盘给别人了,自己卷卷铺盖回老家,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给您招呼一声。”大牛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你要走?”这句话倒是出乎韩星的预料之外,他有些吃惊。

 吃惊得显然不止韩星一个。那边正在洗盘子的小红也惊呆了,哗地一声,一个盆子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要走?难道,这大半年,自己居然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过,细想想也是,这么久了,他要是真的对自己有意思,怎么会连一点表示都没有,男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至于让自己收款买菜,也许不过是很平常的信任而已。感觉有些想通了的小红,很快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下的碎片,心里却是万念俱灰,就像在扫自己破碎的心,她一时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了。

 小红的表现,显然没有逃过韩星的视野,他接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舍得这里?舍得…?”韩星向小红的方向看了一眼。

 “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谈什么舍得舍不得。”大牛干笑了一声,拿出了一个皮夹子,展开,放在韩星面前,最表层,是一张照片,准确地说,是一张婚纱照。照片很陈旧,颜色已经有些发黄,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上面的大牛,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许多,黑色礼服,白色衬衣,脖子上打着领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孩子,又羞又喜地依偎在他的弯里。摄影师的技术并不高明,服装选得也很俗,妆化的更是拙劣,大牛这个干壮实的小伙子嘴上的口红一目了然,看来有点不伦不类,一看就知道,这是小县城的水平,但是,两人之间的柔情意却是那么清晰的溢在这张看起来拍得不怎么样的照片上。这张质朴而又和谐的照片,一时间,居然触动了韩星很多的心事,让他心弛不已,想起了在远方,还有一个曾经和他拍过婚纱照的人。小雅,你还好吗?韩星心里默默问着。

 “她已经死了!”大牛的话,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痛苦之下挤出来的。

 “谁说的?”韩星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惶恐、惊惧。旋即,他醒悟过来,大牛说的,显然应该指的是他自己的老婆,并不是小雅。自己刚才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有问出来。

 “你等一下。”大牛显然也有些措不及防,他不太明白一向沉寂如死水的韩星怎么会如此激动。但是,他在心里已经给韩星下了一个定语:这个人,在骨子里还是有一腔热血的,现在的消沉,并非他的本质。说完,大牛走到一边,拿出了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张报纸,展放在韩星的面前。”

 韩星认真一看,报头上写的是:沂蒙晚报,时间是半个月以前,报纸油腻腻、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不知道大牛已经看了多少次了。

 接下去是头版头条,一行异常醒目的榜题:七年真爱感天动地,悲情女子撒手人寰。

 下面,是一段编者按,上面写着:七月十五凌晨,在我市肿瘤医院广场,三十多名年轻女护士手持鲜花和红烛,站成了一个心形的图案,泪送沂蒙姑娘黄秀兰的遗体。本报记者闻讯就此事进行了采访,院方介绍,这是护士们自发的个人行为,和医院无关。经过详细了解,记者听到了一段催人泪下的人间悲歌。

 黄秀兰系本市沂水县临沂乡黄家村人,十年前,黄秀兰外出务工,在服务的酒店餐厅认识了同乡男青年、退伍军人牛玉龙,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双方互有好感,进而建立了恋爱关系。双方父母对此十分赞同,三年后,两人带着打工的全部积蓄回乡准备结婚。

 可是,就是婚前检查中,医生发现,黄秀兰系身患重病,已经是肝癌的中晚期。医生将此事告诉了牛玉龙,黄秀兰则毫不知情。

 在灾难面前,牛玉龙表现出了中华民族患难与共的传统美德,对黄秀兰不离不弃,四处举债为黄秀兰治病。由于黄秀兰体内的肿瘤已经扩散,无法进行手术,七年来,医院一直在对其进行化、放疗。为了支付昂贵的医药费,牛玉龙把黄秀兰交给其家人照管,自己再次外出打工,在海江省海洲市经营了一家夜排档,每月按时把医药费汇到院方。七年来,我市肿瘤医院也一直本着救死扶伤、扶困济危的人道主义精神,尽可能地对黄秀兰的医药费予以减免。医院的三十多名护士也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所打动,自发组成爱心特护小组,利用休息时间轮看护黄秀兰。

 今年六月份,黄秀兰终于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自己身患的是不治之症,便开始偷偷隐藏医院为其提供的安定片,7月14深夜,黄秀兰趁值班医生、护士不备,服下其积攒的全部安定片,自杀身亡,并用棉球蘸着碘酒为男友和家人写下了遗书。然后,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所叙述的一幕。

 悲剧发生后,黄秀兰的男友牛玉龙尚未回乡,记者通过其家人与其取得了联系,但牛玉龙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以下,是记者的详细报导。

 整版的报导,是大量的情节叙述和煽情描写,像韩星这样在机关坐了这么多年的人,早就成了报了,在长达数万字的报导中一下抓住事情的本质和要点,那只是基本功。对下面的内容,韩星也不多看,匆匆地浏览了一遍,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几张图片上。

 共计有三幅图片,第一张是那张两个人的婚纱照,第二张是三十几名护士组成心形站在广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朵百合花,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报纸不是彩印,图片自然也是黑白的,看不清颜色,可是,每一名护士凝重的表情,悲痛的眼神,都直刺人的心房,这让韩星的鼻子为之一酸。

 第三张图片看起来很模糊,应该是报纸上所说的黄秀兰用碘酒写下的遗书。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爹,娘,女儿不孝,不能给老人家敬孝了,下辈子,再让我做你们的女儿侍候您二老吧。第二句是写给牛玉龙的:大牛哥,我恨你,你应该早点让我知道我的病的,你给我这么多,让我怎么还你啊,难道你要让我生生世世都欠着你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自私了吗?你为我想过吗?如果想让我在地下安心一点,那你就快点娶个好媳妇,过得好一点,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秀兰。

 无语,长久的无语。韩星看着报纸,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很久才说了一句话:“她走了都十好几天了,你怎么没回去送她?”大牛这边的情况韩星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这十几天,他每天都来他这里吃饭,每天都能看到大牛还在一如既往地忙他的生意,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悲伤,对这一点,韩星不是十分理解。不过,他现在的思维方式自然和一般人会有些区别,他想的是,大牛既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

 “这重要吗?人都已经死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去哭给别人看?或者是让记者采访我?”大牛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那你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韩星追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吗?”大牛反问。

 “你说。”韩星很干脆。

 “我觉得我解了。有句话叫七年之,意思是说,七年了,即便是夫,也都互相厌倦了,容易出轨了。这七年,我累了,也厌倦了。每天,我什么也没时间想,什么其它的事也不用做,只知道干活干活,挣钱挣钱,现在好了,我不用挣钱了,也不用干活了,我可以回家了。”大牛的回答让韩星感觉很冷漠,和报纸上描述的那个重情重义的男儿似乎不是一个人。

 “然后呢?”韩星问得很冷。一个人,如果你把他看得很高,然后又发现这个人其实没什么不同,和原来一样高大的时候,再回头看,他在你的眼里就会比以前更渺小。韩星看大牛,就是这么个眼光。

 “然后我就去陪她。”大牛依然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韩星震惊了,愤怒了,他没想到,大牛选择的居然是一条这样的路,怪不得他如此平静。“大牛我告你,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你的父母应该还健在,对吗?你因为一个死去的人就选择了死亡,这是秀兰在泉下愿意见到的吗?”

 “你有这个资格说我吗?”大牛用凌厉的眼神视着韩星:“不错,我的确还算年轻,但你比我还要年轻;我以后可能会有前途,最起码会有生活,但你的大好前途就摆在你的面前,二十多岁就做了宣传部长,你比谁都有前途;我的父母当然健在,可你的父母不是一样还健在?你比我文化高,学问多,可还不是和我一样?你的女朋友成了植物人,你就可以把自己当成植物人一样,整天醉生梦死,行尸走,和死没什么两样;那我的女朋友死了,为什么不可以和她共赴黄泉?你说秀兰如果泉下有知,不愿意见到我这样。那我问你,如果现在躺在病上的晶晶是有意识的话,她又愿意见到你这样吗?韩星啊韩星,你可真让人寒心,你现在还知道你的父母生活得怎么样吗?你身为人子,不觉得心中有愧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曾经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为了正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纪检干部,现在,你依然还在领导干部的岗位上,纳税人用钱供养了你,你却食终无所事事,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上午十点去医院陪你的女朋友,陪到夜里十点来我这喝两杯,作为**员、国家公务员,你不觉得你心中有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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