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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七章 市舶
 朱载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毕竟也有十四岁了,这时扮演着监国的角色,便也承担了这个角色的责任。

 他的皇帝老子被强盗抓走,让他提前做了代理皇帝,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惜“好事”的后遗症很多,至少有三个大问题,少年朱载一想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

 第一个问题当然是钱的问题。

 虽然通州已经打通,南方的物资赋税也如期到达了京师,让北京政府免了断炊的困厄。

 可是从嘉靖二十年以后,这个老大帝国的财政便总是入不敷出,到了近年更是年年赤字!也就是说,南方的钱粮一运到北京,马上就要去填补京内京外大小衙门的财政缺口,徐阶虽然有能耐,可他也没法变出钱来啊,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饶是如此也没法完全搞定,只能先搞定最紧急的,就像风雨之中,第一个要补的屋顶是卧室,因为要睡觉,客厅的就且放个盆子在下面接水。

 这种情况如果是在平常年景中,挪来挪去或许也能应付过去,应付不过去就先拖着,但今年却有些麻烦,因为皇宫被洗劫,要把监国(朱载住在宫里但还暂时不是皇帝)的生活设施补齐了…这笔预算砍了又砍,但至少还是得有两百万两银子!这银子从哪里来?徐阶犯愁了,小监国也为难。

 没了钱,不但皇帝的日常生活成问题,就是第二个问题…国防问题也没法解决!

 西北对蒙古如果要扩大战果,得投钱!东南对“倭寇”总得追赶啊!皇帝还在他们手头呢!所以呢,也得投钱!就是现在还滞留在京畿附近的那十几万部队,要继续训练就得养着,要遣散也得点遣散费啊…要不然就这样把人赶跑,让这部分人成了民。甚至成了寇,那可是要变成治安问题的!这些也要钱!

 可徐阶手头没钱!

 怎么办?

 文武百官都没办法,最后大家说:“问问李侍郎有什么主意吧。”

 李彦直回到北京后,暂时还没升官呢。不是监国和内阁有意他,而是因为他的功劳太大,暂时还想不出怎么安置他。就且拖着,只先给他追封了祖宗三代。赠了陆尔容一品诰命夫人,那是告诉李彦直:别着急,朝廷记得你。

 “殿下,阁老,诸位大人,”在内阁会议上,李彦直愁眉苦脸地对朱载、徐阶、李本以及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说:“蒙古的问题,现在不追击可惜了,不过收缩防线的话。暂时也没什么大问题。但东南那边一定要穷追猛打啊!陛下还在东狩南巡呢!咱们总得想办法接回来啊!而且海防不整治的话,海寇便随时可能冲上岸来,这可是国之大患啊!”这追剿王贼、回嘉靖,便是朱载所面临地第三个大难题了!

 在王直事件之前,海寇的危害被大大低估了。而此事发生之后,海寇的危害却被大大地高估了!现在包括监国在内的大部分君臣士民,都已觉得海寇之患,重于胡马了!

 朱载也暗暗点头:“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海防南北万里,光是防守,是防不住地!”李彦直说道:“太祖洪武皇帝建立了星罗棋布的沿海卫所,可海寇一来,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臣以为。在海洋事务上。应该主动出击!将东海南海都变成我华夏之内湖,那才能真正地斩断病!”

 户部尚书一听有些慌了:“那不又要花钱?”

 李彦直叹了一口气:“那也没办法啊。”

 朱载一听。脸上更犯愁了,眼睛眨巴了两下,竟然红了:“没想到…没想到国家穷到这地步了啊!”徐阶和李彦直叹气也罢,愁眉苦脸也好,他们的哭穷都是假地!这些大臣家里的谁没个百八十万地?屋子里,也只有朱载这个代理皇帝是真穷!

 不过,士大夫的钱是他们自己的,要他们拿出来贴补国家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要他们忠心可以,要他们贴钱办差那就万万不行!在钱这件事情上,士大夫从来都是公私分明。

 “这样吧,”徐阶说:“海防还是得着手办!既不能节,就只有开源了。”

 “开源?怎么开源?”户部尚书有些警惕起来:“别是要加赋加饷吧?”

 朱载一听吓了一跳,他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加赋加饷可从来都是亡国天下的前兆啊!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万行不得!

 “如今天下初定,人心未安!岂可妄加赋税饷银?”徐阶的话让朱载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说:“所以这件事情,得另想办法。”跟着就把这个烫手的芋头扔给了李彦直:“所以我想,安置勤王军和整肃海防这两件事情,就交给李侍郎来负责吧。”

 李彦直忙问内阁拨多少银子让他办这件事情,徐阶说道:“没银子,你自己想办法吧。”

 虽然徐阶是李彦直的老师,但他一听这话就叫了起来:“恩相!你太看得起学生了!不给我米却叫我煮饭,学生不是神仙啊!”朱载、李本、丁汝夔等听了,也都暗中为徐阶感到害臊,心想你这个江东佬真会坑人,连刚刚立了大功的大将也这么坑啊!亏人家在你面前还自居学生呢!你哪有点恩师地样子?

 徐阶却正道:“说什么看得起、看不起?我辈为国家效力,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碰上一点小小的困难就这么叫嚷,像什么话!总之这顿饭是肯定要做的,没有米,你自己找米去!”

 他说的义正词严,但李本等却都想你这话才不像话呢!这些人都是国家重臣,就算没徐阶这么本事,账目还是会算的,知道徐阶交给李彦直地这两件事情。没有二三百万两白银休想完成!现在你一分钱也不给,要人家光靠一颗忠心来帮你办事?谁敢接这差事?

 就连朱载也为李彦直叫屈,但看看徐阶那一脸正气的样子不敢开口。

 李彦直涨红着脸,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好一会才说:“恩相,你占着大义。这责命下来了,学生不敢不听。但你也总得给学生一条走得通的路才行啊。”

 李本等都道:“不错。总不能让李侍郎无中生有啊!”徐阶却不肯让步,依然道:“总而言之,如今朝廷没钱给你,但这事情还是得办!这差事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太仓如今没钱,但太仓是死地,人是活的!你只要肯接了这差事,想出办法来,只要不花太仓的钱。不犯祖宗规矩,我们内阁、六部尽量配合就是!”这句话算是挑明了:我们让你干,你就去干,要钱没有,要权就给你!

 李彦直抬头看看朱载。小监国正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再看看李本、丁汝夔等老上司,这些老家伙虽然也觉得徐阶太为难人,却也都有些希望李彦直能再次创造奇迹!李彦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终于跪下了道:“既蒙监国如此信任,恩相如此看重,李哲焉敢再辞?何况为国家效力,亦是人臣之本分!”

 朱载的眼睛亮了起来:“李侍郎有办法?”

 “臣尽力而为!”李彦直顿了一顿。又说:“不过得请朝廷开个方便之门。”

 “说!”徐阶地声音里充了决断的魄力。

 李彦直面向朱载:“臣请监国下旨。重开市舶司。且将市舶司地年岁收入,暂归我作理军剿贼之用!”

 李本和户部尚书对望了一眼。均想:“也亏他想出了这个主意。不过就算重开了市舶司,只怕也填不了这个窟窿!”他是按照明朝旧地征收体制来考虑市舶司的收入,所以认为市舶司一年最多只能收几万两银子,比起整顿海防地百万之费来自是杯水车薪…却不知如今经济局势已经大变,市舶司若是由李彦直来经营,每年所能征收之关税,岂可限量?

 朱载看看内阁和兵部户部诸大臣,最后眼光落在徐阶身上。什么是市舶司他知道,可能不能开市舶司他就搞不明白了。

 徐阶见他如此,便给他一一解释。原来自唐宋以降,中国的对外贸易益发达,因应这种形势,朝廷便在广州、泉州等重要的通商口岸设列舶司,检查进出船舶蕃货、征榷、贸易等事务,其执掌权力类似于后世的海关!

 市舶司自唐朝开设以来,历代都有,自宋迄元,未曾断绝,明代亦于沿海各处置市舶提举司,掌海外各国朝贡市易之事,同时征收赋税,但到了嘉靖年间,却爆发了“争贡之议”(此节在本书第二卷第十三章已有详述),嘉靖皇帝认定“祸起于市舶”便武断地撤销了市舶司,断绝了对外贸易,就此海,而海寇之为祸,源自也在此!

 这时徐阶向朱载说明,自然没说你老爸如何如何的胡闹,更没说因为他这政策搞得东南民不聊生,只是说:“陛下出于对当时局势的考虑,暂时关闭了闽浙两省的市舶司。”轻飘飘一句话就带过了。

 李本等人一听,心里就都知道徐阶也是赞成开海的了!否则不会是这等语气!

 又听徐阶问诸大臣:“李哲的提议,诸位以为如何?”

 若是眼下还是嘉靖当朝,诸大臣考虑到皇帝地好恶,多半不敢开口,但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朱载虽还没登基,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情了!国事又都由徐阶处理,众大臣自唯他马首是瞻!

 李本琢磨了一下,便说道:“市舶司自宋以降,历代都有,本朝设置市舶司亦有百余年,只是因争贡之役,倭寇惹事生非,皇上这才断,但那也是暂时之举!若李侍郎有把握制得那倭寇,这市舶司也未必不可重开!”他这是老狐狸,虽然是赞成了提议,却还是安个附加条件:“李侍郎有把握制得那倭寇”…若市舶司重开以后却又出倭寇之事,那也与他无关,因为他已有前言了嘛。

 兵部、户部两尚书也点头称是。

 朱载虽然不大明白市舶司是怎么回事,但这时他心里是支持李彦直的,就问:“那这事犯祖宗规矩吗?”

 “不犯,不犯。”李本说。

 “那就好啊!”小监国叫道。

 听到小监国这声稚的响应,李彦直一时竟然怔住了!

 今天的事情他其实都早有预料,但真正发生时,他还是忍不住心头澎湃!

 海祸东南二十余年,为了这件事情,李彦直和他地学生们赌上了前程,许栋李光头拼掉了性命,王直卷入这个漩涡中无法自拔!

 然而随着朱载这一声“那就好啊”…那么多东海男儿的身家性命,那么多聪明才子的阴谋谋,却一瞬间就好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李彦直忽然之间甚至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努力了太久,付出了太多,而朱载的这个句号,却画的好像太过轻巧了!

 然而这就是朝堂啊!

 皇帝一言泰山移!内阁一票黄河改!

 上百万人的生计,数十万人的性命,在这里也就是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而已。

 徐阶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按李哲所议,重开市舶司吧。至于这市舶司如何运作,回头你拟个条陈,呈兵部、户部、内阁批复吧。”

 从南直隶到浙江到福建到广东,那些深受海之苦的军民听到这个消息只怕要激动地放声痛哭吧!

 李彦直内心深处也有这样地冲动!然而他没有,他不知是平静了,还是麻木了,或许是担心事情又有变化而强着吧,脸上淡淡地,就说:“领命。”

 然而他出宫以后,李义久来接,李彦直也没上轿,愣愣地就走回家去,从人见他这样都有些奇怪,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又把消息传出去,风启蒋逸凡听说都赶来看他,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哦,没什么。”李彦直说:“监国和内阁都决定了,开海了。”

 风启蒋逸凡等一愣,又问:“什么?开海?”像他们这样聪明的人,一时之间也还没反应过来。

 “是啊,开海了。”李彦直又重复了一句。

 忽然之间,三个人竟一起跳了起来大叫:“开海了!开海了!”

 他们竟然都忘记了自己地身份、自己的年龄、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修养!竟然就抱在那里大吼大叫:“开海了!开海了!”

 隔壁的孩子听到吓得大哭,蒙古人兵临城下时,王直打到北京时,也没见李彦直像今天这样激动,陆尔容赶紧命伊儿过来瞧瞧怎么回事,伊儿抱着个肚子赶来一望,见三个大男人在里头疯狂,吓得跑回去叫道:“不好了!小姐,他们只怕是疯了!疯了!三个人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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