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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春残梦断
 可是现在她却只在想一件事——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了沈璧君?

 她拼命想跳起来,再找他们。

 她没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鬼手动着。

 灯光更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双眼睛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双。

 无数双眼睛都是萧十一郎一个人的。

 她并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也没有在为自己的生命祈求。

 她只祈求上苍,能让萧十一郎找到沈璧君,救回沈璧君。

 因为她知道,沈璧君若死了,萧十一郎的痛苦会有多么强烈深远。

 那种痛苦是她宁死也不愿让萧十一郎承担的。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解风四娘对你的感情?

 你难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阳光升起,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萧十一郎眼睛里却已没有光,现在你若看见他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他就是萧十一郎。

 只有在一个人的心已死了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眼睛几乎已变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脸色还可怕。

 风四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风四娘并没有死。

 她醒来时,身上是温暖而干燥的,可是她的心却比在湖水中更冷。

 因为她看见了萧十一郎的眼睛。

 因为她没有看见沈璧君。

 船楼上没有第三个人——难道连冰冰都已悄悄的走了?

 昨夜的残酒还留在桌上,一张翻倒的椅子还没有扶起来。

 这华丽雅的楼船,在白天的阳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凌乱。

 ——沈璧君呢?

 ——难道他没有找到她?

 ——难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雾中,冰冷的湖水里?

 风四娘不敢问。

 看见萧十一郎眼睛里那种绝望的悲伤,她也不必问。

 ——我还活着,沈璧君却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来,却永远失去了沈璧君?

 风四娘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无数片。

 她痛苦,并不是完全为了沈璧君的死,而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深深了解到他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这种悲痛除了她之外,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像。

 萧十一郎就坐在舱门旁,痴痴的望着门外的栏杆,栏外的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旧还是那么美。

 沈璧君呢?

 如此美丽的湖水,为什么也会做出那么残酷无情的事?

 萧十一郎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远山吹过来的秋风吹干了,他的泪也干了。

 蚕的丝已吐尽,蜡炬已成灰。

 阳光更灿烂。

 在如此丽的阳光下,人世间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悲伤和不幸?

 风四娘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没有看她。

 风四娘倒了杯酒,递过去。

 萧十一郎没有拒绝,也没有伸手来接。

 看见他空空的眼睛,看到他空空的脸,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来安慰他。

 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种尖针般的讽刺。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无论什么事都可能伤害到他。

 这种心情,也只有她能了解。

 不断的升高,水波不停的动…

 风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唱欢笑,现在正是游湖的好时候,连风都是清凉温柔的。

 萧十一郎额上却已下了汗。

 冷汗!

 只有在心里觉得恐惧的时候,才会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里的恐惧。

 生命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生有那么多年,那空虚、寂寞、孤独、漫长的岁月,叫他如何过得下去?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他们是如何捱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璧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正在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的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来?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里。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的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的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已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跟连城璧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账,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账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情仇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却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计和船持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缸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虽然再没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定会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可是现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巳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

 一个平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枉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一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

 她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人的面具。

 这人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他脸上。

 风四娘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连城璧,果然是你。”

 连城璧苍白的脸上全无血,眼睛里却布了血丝,竟像是也曾过泪。

 风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无垢公子,几时也变得不敢见人了?”

 连城璧冷冷的看着她,一张脸还是像戴着个面具一样。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他和沈璧君,岂非本是对人人都羡慕的少年侠侣?

 ——这世上若没有萧十一郎,他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我们三个人。”

 连城璧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

 他看着风四娘,不也长长叹息,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风四娘忽然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很白,很秀气的手,手腕纤秀,手指柔细。

 可是风四娘看见了这只手,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认出了这是谁的手。

 就在这里,这只纤美柔白的手,已闪电般拧住了她的臂。

 只听一个人在她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的笑声也很温柔,他的手却已变得像副铁打的手铐。

 花如玉,风四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花如玉。

 她宁愿被毒蛇住,也不愿让这个人碰她一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只手,却偏偏又搂住了她的,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房花烛酒。”

 风四娘没有开口,她想大叫,想呕吐,想一脚把这个人活活踢死,可惜她却只能乖乖的站着。

 她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就站在楼梯上,脸色甚至比连城璧更苍白,冷冷道:“放开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放开她?”

 萧十一郎道:“放开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房?”

 萧十一郎的手握紧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萧十一郎的手,无论谁看见这只手握住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是把杀人的刀。”

 萧十一郎并不否认。

 花如玉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若出鞘,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她!”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说的不是假话。

 花如玉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人也绝不是我,是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她一条命,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萧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缩,他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件寒光闪闪的外门兵器。

 一柄带着长练的钩镰刀,一对纯银打成的狼牙

 这两种兵刃一种轻柔,一种极刚,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多。

 只要是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就无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萧十一郎的心也在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的确已没法子能救得了风四娘。

 风四娘大声道:“我用不着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还不快走?”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留恋?还是悲伤。

 花如玉又笑道:“你不该要他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你本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断头的萧十一郎,绝没有逃走的萧十一郎。”

 风四娘咬着牙,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杀了我。”

 花如玉道:“你不想看着他死?”

 风四娘恨恨道:“我只不过不想看着他死在你这种卑鄙无的小人手上。”

 花如玉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着他死,你又能怎么样?”

 他挥了挥手,狼牙和钩镰刀的寒光已开始闪动。

 萧十一郎的刀却还未出鞘。

 花如玉微笑道:“我绝不会让你先死的,因为只要你活着,他就绝不敢拔出他的刀。”他微笑着,转向萧十一郎道:“因为只要你的刀一出鞘,你就得看着她死了,我保证一定死得很惨。”

 萧十一郎拔刀之快,世上并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手里的这柄刀,比泰山还重。

 连城璧一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解下你的刀,我就放开她。”

 萧十一郎连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考虑,就已解下了他的刀。

 这柄刀是割鹿刀,是他用生命血泪换来的。

 可是现在他随随便便就将这柄刀抛在地上。

 只要能救风四娘,他连头颅都可以抛下,何况一把刀?

 花如玉忽然大笑,道:“现在她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割鹿刀是把杀人如割草的快刀。

 萧十一郎的手是挥刀如闪电的快手。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么可怕的刀法。

 他虽然不能拔刀,不敢拔刀,可是只要刀还在他手里,就绝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把刀却已被他随随便便的抛在地上。

 看着这把刀,风四娘的泪已下。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了她,萧十一郎也同样不惜牺牲一切的。

 他可以为沈璧君死,也可以为她死。

 他对她们的感情,表面上看来虽不同,其实却同样像火焰在燃烧着。

 被燃烧的是他自己。

 她着泪,看着萧十一郎,心里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你为什么总是为了别人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个字,又有谁知道,这十个字中包含着多少情感,多少往事。

 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风四娘心已碎了。

 连城璧慢慢的站起,慢慢的走过来,拾起了地上的刀,忽然闪电般拔刀。

 他拔刀的刀法,居然也快得惊人。

 刀光一闪,又入鞘,桌上的金樽竟已被一刀削成两截。

 琥珀的酒,鲜血般涌出。

 连城璧轻轻抚着刀鞘,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如玉眼睛也在发光,道:“刀若不快,又怎么能割下萧十一郎的头颅?”

 萧十一郎现在岂非已如中原之鹿,已引来天下英雄共逐?

 ——群雄逐鹿,唯胜者得鹿而割之。

 连城璧仰面长叹,道:“想不到这把刀总算也到了我手里。”

 花如玉笑道:“我却早已算出来,这把力迟早总是你的。”

 连城璧忽然道:“放开她。”

 花如玉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道:“你…你真的要我放开她?”

 连城璧冷冷道:“你难道也把我当做了言而无信的人?”

 花如玉道:“可是你…”

 连城璧道:“我说出的话,从无反悔,可是我说过,只要他解下刀,我就放开风四娘。”

 花如玉眼睛又亮了,问道:“你并没有说,放开她之后,就让她走。”

 连城璧淡淡道:“我没有。”

 花如玉道:“你也没有说,不用这把刀杀她。”

 连城璧道:“也没有。”

 花如玉又笑了,大笑着松开手,道:“我先放开她,你再杀了她,好…”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一条手臂血淋淋的掉了下来。

 笑声突然变成了惨呼。

 这条手臂并不是风四娘的,而是他的。

 连城璧冷冷道:“我也没有说过不杀你。”

 花如玉厉声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他死也想不到连城璧会真的杀了他。

 无论谁都想不到。

 月依旧,夜依旧。

 风中却已充了血腥气——血本是最纯洁,最可贵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腥味?

 风四娘只觉得胃部不停的搐,几乎已忍不住要呕。

 无论多尊贵美丽的人,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样会变得卑丑陋。

 她从来也不忍去看死人,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要去看。

 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花如玉真的死了。

 看着蜷伏在血泊中的尸体,她几乎还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那赤练蛇般狡猾毒辣的花如玉。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原来刀砍在他脖子上时,他也一样会死,而且死得也很快。

 风四娘终于吐出口气,忽然发现冷汗已透了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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