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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遇见她。

 是在捷运上。

 平常,他是不坐捷运的。

 但那天晚上,他的车坏了。

 所以他买了票,搭上了那班车。

 因为疲倦,他上车后,就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但她一上来,他马上就感觉到了。

 空气中的温度,几乎在瞬间改变,变得温暖而和煦,如春天的阳光。

 那莫名熟悉的感觉,让他睁开了眼。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抓着吊杆,戴着耳机听音乐。

 他瞪着那样貌清秀的小女人,心跳飞快,几乎不敢相信。

 车开了。

 城市的夜景,在车窗外飞逝,他却只能紧抓着手中的提包,血尽失的瞪着她看。

 头晕,而目眩。

 他认得她的灵魂,就像他熟悉自己的。

 有人从她身后走过,她往前移动,让人通过,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盖。

 在触碰到她的电光石火间,熟悉而温暖的感觉传来,震撼着心头。

 “对不起。”她出有些紧张而抱歉的微笑。

 热泪,几乎在瞬间夺眶。

 他忍住了,死命的忍住,只紧抿着,摇了摇头,然后自己垂眼闭目,以免自己这样死盯着她的模样,会把她吓坏。

 他可以感觉到她慢慢放松了下来。

 下一个站到了,好快。

 他紧张的微张开眼,向上瞥了她一眼,她仍在看书,一本小说。

 到站了。

 他抓紧了手提电脑包,害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消失在眼前。

 原本坐在他身旁的人,起身,下了车。

 她靠他靠得更近,让那人通过,然后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心跳声,在耳中隆隆作响。

 她把原本背在肩上的手工花布背包放在腿上,再将手中的书搁在上头,继续低头看着。

 她和以前一样,留着一头长发,她将长发绑成了辫子,垂放在身前。

 她年约二十出头,穿着一件白色的高劣谔袖衣,搭配牛仔长裙,脚上踏着有着白色小花的高底凉鞋,出一个个可爱粉的脚趾。

 她的打扮也和以前一样朴素简单,除了脚上凉鞋的小花,她身上没有多余的配件。

 车子又开了。

 他可以嗅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以感觉得到,她紧靠在他身旁时,传来的体温。

 心脏,大力的撞击着他的口。

 喉头,因为紧张而收缩。

 不敢一直转头看她,他忍不住透过对面窗户的倒影,偷瞄着身旁的她。

 她低垂着首,慢慢的翻看着手中的书。

 她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她从包包掏出手机,看了眼手机里的时间。

 她合上了书,看着窗外的景物,然后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他收回盯着她的视线,看着自己放在黑色电脑包上,紧紧握的两只手,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他必须这样握着,才脑扑制想触碰她的冲动。

 车子继续往前行着。

 窗外的大楼一栋又一栋的飞逝而过。

 人们来来去去的,上车,下车。

 她一直坐着,他则计算着这条捷运线共有几站,她还会这样安然的在他身边坐多久?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多久?

 每一次到站,他的心就提得老高,每一次门关上,他却也无法放松下来。

 他必须知道她是谁?住在哪?做什么的?

 他必须晓得她现在是什么人。

 他已等她,等了数千年。

 但当她就这样放松的坐在他身边时,他什么也无法想,只能死命的住心口的痛,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

 忽地,她把脑袋靠到了他的肩头。

 他一愣,抬眼,才发现她竟在不觉中睡着了。

 她的气息,好暖好暖。

 他屏住了呼吸,完全不敢动弹,只能任她靠着睡。

 窗外,大楼灯火如光闪烁。

 他的心紧着,因靠在他肩头上的她,而微微震颤着。

 多想就这样将她拥入怀中,但他不敢。

 只能坐着。

 心怀感谢的坐着。

 捷运车,继续平稳的在轨道上前行。

 她的身影,在玻璃倒影中,静静的枕在他肩上。

 如果可以,他愿意就这样度过另一个千年,甚至永远。

 *********

 车,到站了。

 因为人们的走动,諠哗。她醒了。

 当她发现自己枕在他肩上时,她显得十分尴尬而紧张。

 在那瞬间,她匆忙的跳了起来,膝头上的书掉到了地上。

 他弯身替她捡拾,慌乱中,她也蹲下车去捡,两个人的头撞到了一起。

 “抱歉…”

 粉的脸上,有着窘迫的红晕。

 她抚着头,不好意思的道着歉。

 “不会。”他哑声开口,把书还给她。

 车子要关门的声音响起,她慌张的看了车门一眼。

 “谢谢。对不起,我到站了。”她红着脸,忙的抓着书和背包匆匆下车,却因为才刚睡醒,又太过匆忙,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在车门边跌倒。

 “小心。”

 他跟在她身后,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稳住了她,顺手带着她往前跨了一步,下了车。

 她抚着心口,惊魂未定的仰望着他。

 车门,关上了。

 他应该要马上松手的,但她在怀中的感觉是那么好,他停顿了仿佛是永恒的几秒。

 她有些惘的看着他。

 他强迫自己松手,退开一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花布包和那本书。

 车,开走了。

 月台上,人群散去。

 他把东西还给她。

 “谢谢你…”她紧抓着花布包和那本书,面河邡赤的轻声说着。

 “不客气。”他弯去捡在方才下车时,为了抓她,也跟着飞出去的黑色电脑包。

 她看着他拿起电脑包时,再次惊慌起来。

 “你那是笔电吧?摔坏了吗?对不起,我…”

 “别再和我说对不起了。”

 他开口,打断了她。

 或许他不该这么说,但他真的受不了听到她再对他道歉了。

 懊道歉的,是他,从来就不是她。

 她僵在当场,困窘不已。

 看着她受伤的眼神,他的口一紧。

 “我不是…”他低头看着她,僵硬的哑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困惑的瞧着他,乌黑的瞳眸映着他自己。

 然后,慢慢的,她扬起了嘴角。

 “嗯。”轻轻的,她点了下头,眼里有着熟悉的温暖。“我想我知道。”

 心头,微微的,又颤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的看着她。

 她深口气,微微一笑,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方秋水。我平常没那么少筋的,谢谢你。”

 看着她脸上那温柔的微笑,和悬在半空中的柔白小手。

 他喉头一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有办法伸出手,握住她温暖的柔荑,哑声张嘴,告诉她,自己这一世的名字。

 “耿克刚。”

 那瞬间,她似乎察觉了什么,愣愣的瞧着他。

 轻风溜过了她的脸颊,扬起了他的发。

 人群又再次聚集。

 她很快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将手从他温暖的大手中回。

 “对不起,我和人约好了,赶着回去。”低着头,她从花布袋中掏出纸笔,写下一串电话号码,才微笑着递给他。“这是我的电话,你的电脑若是坏了,请一定要和我联络。”

 *********

 那是他和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见面。

 离开捷运站后,他远远的跟着她,看着她走进市区的巷里。

 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她也没回头查看过。

 她转了个弯,走到街尾,然后推开一扇小门,走进位于街尾的庭院中,穿过小径,从外侧的楼梯走上了楼。

 二楼左边的灯,亮了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在一楼的咖啡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看到,也许是因为他刚刚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但它就在那里,在街尾,亮着灯。

 他认得这间店。

 红砖屋。菩提树。彼岸花。

 他知道这个地方,也来过这里:有阵子他常会到这里喝咖啡。

 可是看着那些人,太痛苦,那女人的存在,总会提醒着他曾犯下的错误,与孤寂。

 所以,渐渐的,他习惯性的痹篇这个地方。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了。

 仰望着她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他深了口气,告诉自己应该要离开,却不想,也不敢。

 风,呼呼的吹着。

 城市的巷中,入夜后,变得十分安静。

 有辆车开了过去,他假装低头看着时间,却清楚意识到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人们只要朝外看,就会发现有陌生人一直站在这里。

 他已经有了她的电话,也知道她住在哪里了,他必须要先离开,等之后再回来。

 但,他就是无法移动双脚。

 他不敢离开,害怕她消失无踪,或出了什么意外。

 这念头很蠢。

 可他就是无法把那种可怕的想法从脑海里拭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他不要冒任何危险失去她。

 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她就住在那间店的二楼,可他就是无法安心。

 大街就在不远处,那里有许多的办公大厦,但这里只有普通住家。

 十一点了,家家户户大门深锁,大部分的住家都只留下了一盏昏黄的夜灯,就算有人还醒着,也都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只有那间店还亮着灯,召唤着他。

 红花,在黑夜中摇曳着。

 菩提在院子中,静静伫立。

 这间店的老板有着特殊的身分,他很久以前就从澪那里知道了。

 他仰望她所住的那层楼,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

 深了口气,他握紧了手中的电脑包,跟随她之前的脚步,推开小门,穿过小径,然后在店门口停下脚步。

 落地的玻璃窗内,只有老板站在吧台里。

 窗外的他,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二楼她所在的那扇窗内,然后才深口气,举步走进一楼的咖啡店里。

 店门上的铃铛,轻声作响。

 老板并没有抬头,他在煮一杯咖啡。

 一杯,又黑又浓又苦的曼特宁。

 他,在等他。

 雹克刚走到吧台,把装笔电的电脑包放在一旁,在高脚椅上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

 老板看着他,拿出一只陶制的杯子,将黑浓的咖啡倒入其中,推到他面前。

 看着那将过长发束在身后的男人,咖啡未入口,他的嘴里已泛起苦味。

 他看着浓黑的咖啡,苦涩的开了口。

 “好久不见。”

 他看着那个神秘的老板,有许多的问题想问,有太多的事想要了解,但千言万语来到嘴边,却只吐出了一句。

 “为什么?”

 对他的问题,老板只是挑眉。

 克刚看着他,紧握着那杯咖啡,问得更加清楚:“她为什么在这里?”

 “可卿搬走了。”

 这一次,老板没有再多问,只是收拾着泡咖啡的器具,淡淡的说:“房间空了出来,我们贴了一张出租广告,她就来了。”

 “可卿已经搬走很久了。”他指出这点。

 “嗯。”老板点头同意,头也不抬的道:“出租的主意不是我的,是绮丽。”

 绮丽…

 他心头一震。

 “你没来,她很担心。”秦无明看着他“我告诉她,你已经不求了。”

 是的,他不求了,求了也没用。

 他早就不求了,却无法死心,只能在人间游、寻找。

 “人,是澪找到的,她告诉绮丽她在哪里,她们让她看到了出租广告。”

 秦无明把水龙头关了起来,将咖啡壶放好,拿起一旁的干布擦手,瞧着眼前脸色惨白的男子,开口。

 “你不求了,但她们求。”

 “所以…你们真的要把她还我?”他警戒着,却仍无法掩饰心底的渴望。

 “不是还。”

 雹克刚的脸,在瞬间变得惨白。

 秦无明看着他,暗暗叹了口气。

 这男人从来不曾到过无间,他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憾恨而死,悔不当初。

 很久之前,他就已经还完了他的罚,却仍徘徊世间。

 他,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灵魂。

 “绮丽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第二次的机会。”

 他同情的看着今世名叫耿克刚的男人,道:“如果可以,她们很想还你一个阿丝蓝。”

 秦无明可以看见男人的黑瞳因为惊惧而收缩,失去血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但是方秋水不是阿丝蓝,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她们,澪和绮丽,只能替你制造机会,第二次的机会。”

 闻言,他松了口气,却仍忐忑害怕。

 “然后呢?”

 “然后,你只脑瓶自己。”秦无明把擦手巾挂回原位“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你和她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得靠自己努力。”

 他几乎可以在这男人的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帮他,但他不能手太多,这是他们的人生,他只能站在旁边看,当一个旁观者。

 男人的眼里,有着很深很深的苦涩、挣扎、胆怯和渴望,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那种可望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吧台上,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需要这个。”

 “这是?”耿克刚疑惑的看着他。

 “楼上还有一间空房。”秦无明注视着他“在她隔壁。”

 “你…”耿克刚震慑的抬起头,看着向来表现得十分漠然的老板。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很想拿那把钥匙,那么近,就在咫尺。

 但…

 “如果她想起来了呢?”他干哑的开口问。

 “我不知道。”无明坦言“我不能保证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她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记得,也有可能在下一秒就记起。”

 但她想起来的机率很高,蝶舞就想起来了,云梦也是。

 她们都因为外来的刺而想起来。

 对她来说,他就是外来的刺

 他希望自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但在这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她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悲剧。

 因为他的愚蠢和执着,他害她成了杀人凶手。

 她或许不会恨他,但他会因为她的痛苦,而痛恨自己。

 “你也可以不拿它。”秦无明说:“这不是唯一的选择。”

 的确,秦曾做过另一项选择,在一旁守候。

 就算只能和她呼吸同样的空气,都让他觉得感激不已。

 他应该要为她的幸福,感到快乐。

 他应该要在旁守着她、保护她、祝福她。

 他应该要觉得能看到她、听到她,就已足够。

 但她是…阿丝蓝啊…“我做不到。”他痛苦的抬起头,看着秦无明,嗄哑的说:“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

 老板俊美的脸上没有责备,也没有同情,有的只是了解。

 “去吧。”无明说。

 雹克刚点了点头,伸出手,抓住了那把钥匙,转身上楼去。

 *********

 方秋水,二十五岁。

 她从小生长在一个淳朴的家庭,父亲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母亲是国小老师。

 但她高中时,母亲因病饼世了,父亲因为癌症卧病在,但去年年初时,她父亲也过世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她就来到台北,继续之前为了照顾父亲而不得不中断两年的学业。

 她还是一名大四的学生。

 应该是。

 但暑假过去了,学校开学时,她没有去申请复学,根据老板的说法,她在附近的一家高级的私人料里教室工作。

 对于方秋水,他知道的并不多。

 这些都是澪查出来的资料,她把资料放在信封里,就搁在老板租给他的房间桌上。

 他坐在客厅里,翻看她这一世的个人资料。

 那其实只有短短几行,他却忍不住重新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她坐在窗户边,看着远方,嘴角有着神秘的笑。

 那神情,像极了她以前做了新菜,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模样。

 那胆小的巫女,虽然替他找好了资料,却不敢自己面对他,跑去躲起来了。

 事实上,如果他没有听错,那小巫女正在隔壁,她显然就是方秋水约好的人。

 她们在看电影,他认得那部片的配乐和对话,隔壁的房间里,除了配乐和对话之外,不时会传来她们的笑闹声。

 为了听到她的声音,他推开门,来到和她的阳台相连的阳台。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待在阳台上,站在寒风里。

 因为在那里,偶尔可以捕捉到她说的只字片语。

 直到电影播完了,澪走了,她回房歇息了,他才跟着走回卧室所在的地方,站在墙边,看着那面隔开了她和他的墙。

 当她那边不再传来声响,他几乎陷入恐慌,害怕这一切只是他太过渴望的想象。

 那一夜,他不敢睡。

 他害怕闭上眼,再醒来时,他会回到原来豪华却没有她的大厦里,发现这只是梦一场。

 明天,他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他告诉自己,她就在墙的那一边,安稳的睡着。

 虽然如此,他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着那面墙,彷佛这样做,可以更靠近她一些,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存在。

 只有一墙之隔而已。

 他一再一再的告诉自己,却依然不下那恐慌。

 窗外的星子,缓缓的,漫游过天际。

 他一夜未眠,坐在边,看着那面墙,从最深的黑夜,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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