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月底,天气便已暖得让人穿不住冬衫了。
印炜炜卷起白衬衫衣袖,走进“幸福”耳上直径十公分的金色大圈圈耳环在鬈发间若隐若现地闪著金光,依然是她一贯出场时惊
全场的姿态。
聂柏伦抬头对她一笑。
印炜炜微扬了下
角,主动走到吧台前坐下。
聂柏伦给了她一杯水,让她清清嘴里味道,目光却不免在她毫无笑意的脸庞多停留了一会儿。
她不对劲!
印炜炜举起水杯,咕噜咕噜地把水全喝完了。
“你不是讨厌喝水吗?”聂柏珍凑上前来,惊呼出声,没见她喝过那么多水。
“因为我肚子饿了,我午餐没吃。”印炜炜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做三明治给你吃。”聂柏珍回到吧台后,快手准备起三明治来。
“谢谢。”印炜炜挤出一个微笑,趴在吧台上,闷闷地说道。
“怎么了?”聂柏伦问道。
“没事啊。”印炜炜摇头,金色大耳环一闪一闪著,映得她一双眸子水亮得很可疑。
“是吗?”聂柏伦没多问,转身在吧台里准备著饮品。
“这杯给你。”
三分钟后,一杯圆柱形透明玻璃杯被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印炜炜好奇地问道。
“白毫乌龙,新产品。”他说。
“难怪你最近卯起来喝茶,原来是要帮炜炜做新产品啊。”聂柏珍低呼出声,也好奇地凑上前瞧。
印炜炜看着那杯茶,又抬头看着聂柏伦。
他黑夜般的眼眸沉静地看她,像是一个无形的大拥抱,紧紧地圈住了她。
她咬著
,心窝热烘烘地想哭,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每次一看到聂柏伦,她就会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也许是因为他那双黑眸总是很平静,
边笑意总是不慌不
地很能安抚人。也许是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而她和聂柏伦有缘,所以,她才会跟他这么无话不谈吧。
印炜炜捧起那杯白毫乌龙,用力地喝了一口,那温润茶香从舌尖一路漫至喉间,这杯茶好喝得让人鼻酸。
“这杯茶要用我的名字命名喔,就叫炜炜乌龙。”印炜炜大声地说道。
“好好笑,‘炜炜乌龙’一听就像是你这个人很鸟龙一样…”聂柏珍笑着说道。
印炜炜也笑着,笑得鬈发都颤动了,笑得整个身子都趴到吧台上,笑得眼泪无预警地“啪”地掉了下来。
聂柏珍吓到了,以为自己说错话,急得红了眼眶,拚命地扯著哥哥的袖子,要他出来安慰人。
“怎么了?”聂柏伦走出吧台,坐到印炜炜身边。
她没说话,豆大眼泪依然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你这里很难哭。”她说,依然没抬头,戴著好几个彩
手环的手腕紧抓著桌子。
“过来…”
聂柏伦走出吧台,拉起她的手,却因为她指尖的冰凉而一震。
他半推半拉著她向前,让她坐入吧台边一张石绿色藤椅里,先为她披上一条薄毯后,又将一只抱枕
入她怀里。
聂柏珍惊讶地看了哥哥一眼…那是哥哥的专属座椅,除了她之外,谁都不许碰的。
“记得我上星期说过文姐的事情吗?就是和我很投缘的那个?”印炜炜红著眼看着他,轻声地说道。
“记得。”她说的,他都记得。
她说过,文姐是恶
肿瘤,麻酔藥所能提供的效用其实已不大了。文姐每天被痛苦侵蚀得连觉都没法子好好睡,明明连说话都不甚有力气了,却是每
都要强打起精神,好让八十岁的老爸爸不要太伤心。
“文姐问我能不能帮她把她爸爸带开,她说她想找个地方跳下去,她真的受不了那样的痛苦。她说她每天下
走路,都像有人拿刀在割她的
,但她还是要走,因为文伯伯会担心…”印炜炜把脸埋入抱枕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聂柏珍在吧台里弯下身,偷偷地掉著眼泪。
聂柏伦则在印炜炜面前蹲下,握住了她的手。
“我好想不专业,好想抱著文姐一起哭。可是,我不行…”印炜炜将聂柏伦的手愈握愈紧,连她的指甲深陷入他的掌心里都毫不自觉了。“我只能告诉她,如果她就这么跳下去了,文伯伯会自责一辈子的。”
聂柏伦感觉到手掌上被她掐住的痛,却没有挣脱开,只是举起另一只手安抚地拍著她的肩膀。
“文伯伯每天都告诉我们,文姐看起来似乎好一点了,也许过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印炜炜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哭得好惨,肩膀也可怜兮兮地抖动著。
聂柏伦抓过一盒面纸递到她手里。
印炜炜抓著面纸,累积在心里的情绪突然一股脑儿地全冒了出来。
“为什么要我写那些评比表格?病人的情绪要如何量化?难道我真的写下‘病人及其家属已做好了万全面对死亡的准备’,一切就会OK了吗?”她忿忿地将面纸掐成一纸团,嗄声说道。
“你该做的事都做了,无愧于心,这样就够了。”聂柏伦
过面纸,擦去她的眼泪。
安宁病房的社工师
动率极高,因为死亡每天不停地
面过来。辅导病人与家属的社工,不可能不投入情绪。然则一旦投入情绪之后,每天要
接的却是数不尽的失去啊。
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个总是因为付出太多而受伤的女人,牢牢拥在怀里。天知道,他有多想吻去她的泪水。天知道,他有多心疼她的心疼。
铃铃铃…
手机铃声打破了聂柏伦混乱的想法,印炜炜急忙从袋子里接起手机,害怕是医院里有任何状况。
“喂!”印炜炜对著手机喊道,急促声音很快地便冷静了下来。“喔…是你啊。”
她的泪水慢慢地停住了,她将自己更缩到蓝色大抱枕后头,突然觉得好累。
“嗯…没什么事。我在‘幸福’,你要过来吗?”印炜炜闷闷地问完后,继而不解地皱起眉。“这里有毒吗?干么每次邀你,你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因为你男朋友心里有鬼!聂柏伦
言又止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就是没办法开口说出那句话。
也许,她男朋友已经和另一个女人分手了吧。
“嗯…好吧,我一会儿就过去。”印炜炜挂断电话后,表情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她早已学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情绪释放掉,否则她会被
垮的。
“你男朋友以后就待在台湾了吗?”聂柏伦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应该吧,看他们公司怎么安排了。”印炜炜从藤椅里起身,走到吧台前。“我该走了,我跟他约了吃饭。”
聂柏伦点头,低头忙碌著,不想脸上
出任何落寞情绪。
“聂柏伦…”她唤了他一声。
他抬头看她。
她半张身子倾过吧台,拉住了他的手。
“谢谢你,你不会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眼认真地凝望着他。
“不客气,朋友是做什么用的呢?”聂柏伦浅浅一笑,紧紧一握她的手,便又快快放开。
他不许自己留恋太多,否则要是不小心
出了蛛丝马迹真心意,那就连朋友也没得当了。
聂柏珍看着他们两人此情此景,白细小脸忍不住苦成一团。
“幸福”常客很多,但是会让哥哥拉著手安慰的,却只有炜炜一个。
炜炜承担著病人及家属的压力,而炜炜的压力则交给她哥哥。炜炜心里有事时,第一个述说的对象一定是她哥哥。
但是,炜炜和男友丁大川交往得还算稳定;而哥哥的学妹周念绮刚回国,最近经常在中午用餐时间来到“幸福”
遂自荐的味道相当浓厚。
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啊?聂柏珍眉头愈皱愈紧,咬著手指头,真的很抓狂。
“我走了。”
印炜炜朝著他们兄妹一挥手,走出了大门,心情如同她每回从这里离开时一样地美好。
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和丁大川的感情顺利,而且又遇到了聂柏伦这样的好友。她的要求向来不多,只求日子能够继续这样安和乐利下去,她便会觉得人生无虞了啊。
印炜炜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店内…
果然,她再度对上了聂柏伦那双深邃黑眸,心窝自然又是一暖。
好了,汲取精力完毕。
印炜炜一笑,挥手离开。
*********
三月的
季空气里,开始加入了夏日的暑气,太阳的味道更浓了些。
“幸福”咖啡馆的生意依然要命的好,小小的庭院里也被迫摆上了两张白色庭园桌椅,以供那些无法入内喝咖啡的人在外头小坐片刻。
印炜炜一如过去的几个月,在下午五点半,背著她尼泊尔风味的刺绣大背包,朝著“幸福”跑去。
不同以往的是…
印炜炜今天跑得很快,她跑到整张脸都
得通红,小肮也隐隐作痛了,可她仍
著肚子,一步也不停地继续往前。
“
…”
聂柏伦才抬头,看到冲进店里的印炜炜,他马上放下了手边的咖啡,走出吧台。
印炜炜分秒不差地冲进他的怀里。
聂柏伦的心被撞痛了,他呼吸到她的发香,感觉到她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在作梦,所以才会有著这般遭遇。
印炜炜正紧揪著他的衣襟,把他当成最重要的依靠。
他的手僵在身体两侧,想拥住她的双肩,却不敢举起,怕太放肆的力道,会
漏出他这几个月来好不容易
在心里的情感。
“怎么了?”聂柏伦嗄声问道,低头看向她。
一双水灵灵大眼忽地对上他,顿将他的心脏揪成死紧。
“文姐死了。”她说。
聂柏伦脸上表情顿时僵住,眼眶亦不自觉地发热了。
这些日子,他听她说著文柹的点点滴滴,早把文姐也当成了朋友哪。
聂柏伦张开口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个字来,怀里的印炜炜则是已经颤抖到没法子站立了。
他深
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只能比她更坚强。
“文姐走得安稳吗?”他拥住她的双肩,安抚地拍著她的后背。
“她是在睡梦里去世的,她看起来很平静…好像还在睡觉一样…”印炜炜的泪水
了他整件白衬衫前襟。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文姐说吗?”聂柏伦轻声问道。
“我早说了…她这几天情形很不对劲…所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足焦躁地跺著,难过得像是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样。
“文姐现在到另一个不用试凄的世界了,想想她在那里不用打针,没有了病痛,她会有多开心啊。”
印炜炜哇地一声,哭得更是唏哩哗啦了。
聂柏伦不自觉地将她搂得更紧,因为不舍,也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理直气壮抱著她的时刻。
他要求的向来不多哪。
聂柏伦陪她站了好一会儿,见她哭累了掉不出眼泪了,他便揽著她的肩,将她带到吧台边她的专属位子…
那个原本只专属于他的绿色藤椅。
“坐吧,我煮咖啡给你喝。”他说。
印炜炜无意识地陷入藤椅里,搂过抱枕,把自己缩得小小、小小的。
“咖啡好了。”
印炜炜从他手里接过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啜著,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手里的咖啡杯被拿走,换成了一杯白毫乌龙。几桌客人换了样子,每天都来报到的王婆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可她仍然继续一动不动坐著,任由心里伤口慢慢地结痂、痊愈…
幸好,有聂柏伦在,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熬过来啊。
印炜炜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正在煮咖啡的聂柏伦身上…
他比谁都懂她,知道她一定得把情绪释放掉,才有法子重新开始。所以,他从不曾叫她节哀顺便,从不叫她不要哭。
他只会静静地陪著她…
聂柏伦送完客人的咖啡后,主动地搬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印炜炜对他挤出一抹微笑,伸手握住他的手之后,又继续进入发愣状态。
聂柏伦望着两人互握的双手,心跳加速了些。
知道她把自己当成避风港、知道自己能够安慰到她,便是他最大的喜乐了,他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毕竟,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啊。
“柏珍呢?”印炜炜缓缓回过神,轻声地问道。
“到楼上送咖啡给费朗了。”聂柏伦知道她开始复原了,于是强迫自己
回与她互握的手。
有些事,太过留恋,便放不了手。
“那个无赖费朗又叫外送?他把柏珍当小女佣啊。”印炜炜故意扬高音调,一脸要找人算帐的表情。
“我看柏珍倒是照顾他照顾得
开心,好像小孩玩家家酒一样…”
铃铃铃…
印炜炜的手机响趄,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后,皱了下眉。
“喂…”她接起电话后,又继续赖回藤椅里,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要干么?”
聂柏伦不是故意要偷听,只是一猜到是丁大川打来的电话,便忍不住耳尖了起来。
“对,我现在很不好。什么叫做‘又怎么了’?”一股怒气冲上印炜炜鼻尖,她气到快要
火。“因为今天文姐死了!文姐是谁?我至少跟你提过十次…”
聂柏伦拍拍她的肩膀,要她别动怒。
她伸手让他将她从藤椅里拉起身,原地奋力跳了好几下后,好不容易才把怒气给踩平。
“我不想再跟你说了,你打来做什么?”印炜炜凶巴巴地对著手机问道,声音顿时又抬高八度。“找我去唱KTV?!你这个没血没泪的男人!”
印炜炜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马上转头看着聂柏伦。
聂柏伦知道她有话想说,便双手一摊,一副随时准备聆听的模样。
“我是被鬼遮眼了吗?那时候怎么会答应和他交往?就算他当时天天送消夜和早餐给我,我也不可以被收买啊!”印炜炜大声说道,又猛跺了几下脚,心里的哀伤早已转化成愤怒。
“更厉害的是…你还鬼遮眼一遮就是两年。”他笑着说道,心里却苦得像吃了几斤黄连一样。
“丁大川那家伙根本少
筋!”印炜炜抓过一张餐巾纸,愤怒地扭转,却用力过度到差点扭了手腕。
聂柏珍正巧在此时推门而入,睁著一对可爱圆眸,笑着追问道:“丁大川少
筋,你干么还和他交往?”
“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会逗我开心。以前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摩托车摔车时,他懂得先冲到我身边,看我有没有事。现在交往久了,什么体贴、关怀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最近连话都聊不上几句了…”
那你为何还要坚持和丁大川在一起呢?
聂柏伦的心疯狂地呐喊著,但他只是坐在一旁,不发一语地看着她。
炜炜对她的男友相当死心塌地,再怎么争吵,也不曾动过分手的念头,他又如何能火上加油呢?
况且,居心叵测、背后说人坏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啊。
“你和丁大川为什么会无话可说?”聂柏珍问道。
“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共同话题,年轻时看对了眼,爱红了眼,每天废话三千篇都没所谓,但是…最近就是相看两无言。”印炜炜烦躁地抓著她的莲蓬鬈发,
气地颓下肩。“老了…”
“你现在也才二十七岁啊。”聂柏珍说道。
“炜炜觉得她的心境苍老得像七十二岁,生老病死都经历过一回了。”聂柏伦接话道。
“还是你最了解我。”印炜炜双手互握在
前,双眸闪亮亮地看着聂柏伦。“要不是我已经有男朋友,我一定倒追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光让聂柏伦
口一痛,他勉强挤出一抹笑,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一百次了。”
铃铃铃…
印炜炜的手机再度响起,她拿起一看,先翻了个白眼,但是眼里的怒气却已经渐渐地散去了。
聂柏伦起身走回吧台后,知道那必然是丁大川打来的电话。
她会先发顿小脾气,丁大川会先道歉、说些话哄哄她,而她向来不是那种会记仇或使
子刁蛮的人,所以他们很快地便又会和好如初了。
这样的争吵,他至少看她经历过几十回了。
“干么又打来?”印炜炜对著手机大声说道,目光无意地对上聂柏伦,便吐吐舌头对他扮了个鬼脸。
聂柏伦回以一笑,印炜炜却已经迳自低头听著电话,
边的笑意也慢慢地甜蜜了起来。
聂柏伦低头整理桌面,等待著她待会儿开心地冲到他面前。
果然,在印炜炜挂完电话之后,她的笑声就飘到了他耳边。
“算他有点良心,说不去唱歌了,把要把打算唱歌的钱捐给慈善团体。然后,他待会儿要过来带我去吃饭…”印炜炜对他一笑,转了个圈,花裙子像盛开一样地飞舞了起来。“我先去补妆了!”
“炜炜真好,一下子就把伤心的事都抛在脑后了。”聂柏珍眼眶红红地小声说道,此时已经从王婆婆那里知道了文姐过世的事。
“她必须强迫自己如此,否则她会疯掉的。你忘了她说过社工经常做不过三年吗?有心想做事的人,路原本就要走得比别人辛苦些的。”
“哥,你真的很了解炜炜呢。”聂柏珍看着哥哥,咬著
难过了起来。
“我们只是好朋友。”
聂柏伦嗄声说道,看着那张藤椅,想起印炜炜第一次进到店里的模样,想起她一笑起来,
天星光飞进眼里的
人模样。
唉,只愿她一切都好。
毕竟,他们的相遇晚了一些。
所以,他只能等待。
等待她哪天心血来
地回过头,以看着一个“男人”的目光看见聂柏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