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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沿着斑驳陈腐的木制扶梯拾级而上,打开那扇门,里面的景物挟带过去的记忆袭面而来,刹那间彷佛时光又回到从前,她仍穿着黑色细褶裙的模样。

 那是她从出生后,一直到十七岁发病,被送往美国之前所生活的房间。房里依然保持原来的样子。

 她打开抽屉,翻出一封已然泛黄的信缄,如此熟悉的字迹,令她陷入恍惚,情绪为之震颤不已。

 这是她写给他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过去,她究竟曾经怎样狂热的爱过?如今,她竟一点也记不得了。

 嗨!

 也许在你的生命里,从来不曾让我短暂伫足,但我并不在乎。如果上苍允许我每天都能在昏黄的夜灯下,等候你倦极归来,看着你酣然入梦,我便于愿已足。

 你明白吗?我情愿永远宇候在你身畔,奉献出我仅余的生命和灵魂,情愿陪你共守银灯看出,情愿…你懂不懂我正这样爱着你?当你淡漠的目光自我眼前掠过时,你可知道我的心正淌着鲜血。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年少的痴心狂想,如今再次触及,依然怵目惊心。

 她平静的心绪陷入躁动之中,久久难以平息…

 微微润的水瞳,浮现广幕幕过往的岁月,那些懵懂错失,来不及把握的爱与恨…

 十五岁的叶咏彤美得十分清丽可人,但在她无的黑瞳深处,总燃烧着强烈的自负。永远浆得雪白、熨得平直的榇衫和黑裙,显示她来自一个戒律森严、规矩成串的八股家庭。她无论何时何地总抬头,两眼平视前方,下巴略往上扬,即使走过男生班的走廊,四周的男生拚命对她吹口哨,喊哑了嗓子,企图用各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她也绝对会从头到尾维持原来的姿势,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她是大多数男同学们绮思幻想的对象,彷如希腊雕像般又又俏的鼻子,雪一样细致白的肌肤,水水蒙蒙随时畜雾气的眼睛,盈盈仅供一握的肢,真是教人惊叹!

 和她相较起来,同班的女生就很无奈地被全盘漠视。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打从有记忆开始,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过错,她一概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是父母心目中最骄做的“产品”所以她除了念好书之外,还兼负娱乐宾客的重任。

 每回她爸爸的同事、妈妈的亲戚,乃至隔壁的叔叔、伯伯、阿姨到家里来,她便受迫必须弹奏刚琴或朗诵诗词,万一表现不佳,她妈妈下手绝不留情。

 她常常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是她的生父生母?和别人的父母相比,他们简直就是一对可怕的恶魔。

 斑一上学期,邻校的二个男生,约了她和同班的林秀琼_起到溪头玩。

 念了三年的尼姑学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和男生共同出游,而且还是该校实验班成绩优异的好学生,颇能符合叶咏彤严苛的择友条件。

 她既兴奋又刺地和他们直玩到斜向晚才回家。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轨”她连躺在上都激动得辗转难眠。

 投想到第二天便东窗事发。翌,她一到学校,就被训导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顿。

 “叶咏彤,你怎么这么糊涂?”训导主任一见到她,脸色马上变成铁灰色。

 叶咏彤张口刚想要辩驳什么,立即被喝止住:“女孩子家和不三不四的男孩子混在一起,万一怀孕了谁负责?”

 “噗!”都怪主任讲得大爆笑,害林秀琼一个控制不住,竟笑了出来。

 “还敢笑,忝不知的东西,你不知道男女在一起是很容易受孕的,那些未婚妈妈就是像你们一样期里糊涂造成的。”他看看叶咏彤,料想有她这位好学生在,应该不致做出什么坏事才对。

 斟酌半天之后,他决定记叶咏彤两次警告,林秀琼一次小饼,谁叫她胆大妄为,不知面壁好好反省,还敢笑一通。

 林秀琼没有异议,反正她本来就不稀罕当乖宝宝。

 叶咏彤却惨了。她父母一接获消息,马上赶到学校,也不管老师正在上课,冲进教室抓着她的肩膀,厉声责问:“你说,你还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的母亲震怒得快要歇斯底里了。

 “没有啊!”只不过出去散散心、玩一玩而已,为什么他们大人就这样大惊小敝,活似逮着了杀人犯一样?

 “狡辩!”高八度的嗓音,震得全班同学耳膜发疼。

 “本来就没有嘛!你不相信就算了。”叶咏彤真恨不得撞墙而死。

 “哼,我自然有办法查得一清二楚。跟我去跟那两个混帐对质。”对什么质?

 叶咏彤口一窒,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她被强拉向走廊,穿过成排教室,正要走进校长办公室时,突然鼓足勇气,大胆顶了一句:

 “你何不干脆打死我,一了百了?”

 “啪啪!”旋风似的两个耳聒子,掴得叶咏彤脸颊热辣辣的痛难当。三个前段班的同学都看到了。

 叶咏彤最恨在同学面前丢脸,她母亲应该很清楚,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在家里她想怎么整治她都行,但绝不能在学校里毁掉她的自尊。她恨恨的,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咽不进去的也小心掩藏在旁人见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波涛汹涌地汇聚成几可泛滥成灾的水塘。

 那天,她根本听不下任何一堂课,她把作业簿一页一页撕下来,撕完作业簿换课本,然后,在美术老师发的空白图画纸上写遗书。

 苍白的扉页诉说她对人世的不、生存的无奈,和从小到大谷的委屈和心酸。

 她把画纸折成信封大小,贴上邮票,丢进学校们口的邮筒,泪眼婆娑地往市郊走。

 叶咏彤甚至不想再看那个家一眼,听到任何她爸妈的声音。她的脑海里除了忧伤、怨恨还是忧伤、怨恨。她不断对天发誓,对自己保证,这一走便再不回头。

 她到文具店买了童军绳、美工刀,到杂货店买了一瓶盐酸,缓缓踱向校园后的河边,呆坐在吊桥上,考虑用哪一种方式了断生命比较不那么痛苦。

 无论天堂或地狱,只要可以不必再见到她父母,她就认为那是个好地方。

 陡地,她听见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至身侧止住。

 “直接跳下去或许比较省事。”

 天幕已低低垂落,叶咏彤猛然回眸,离她不到一公尺的地方,站着一名身量颀长的男人,双手在口袋,闲闲静静的打量她。她没有理会他的“提议”只坐直身子,认真地思忖下一步该怎么走。

 “圣经上说,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他烦的,而且没打算马上离开的意思。

 “你是谁?”叶咏彤低嗓子,以低沉的声音掩饰内心的害怕。

 那个人沉许久没有答话,虫子的低呜开始催促夜急浓如墨,晚风也在骤然之间呼呼袭来,直扑她的衣襟裙摆。

 “听说你害我弟弟被学校记过?”他飘忽的眼神,一迳盯着前方,好像在对空气讲话似的。

 “你弟弟?”叶咏彤转过身子,藉着微弱的路灯,羞涩地打量他。

 这男人有二十几岁了吧?了无温度的表情,令他虽然站得极近,却感觉好遥远。灯光幽暗,瞧不清他五官的模样,只觉两道深邃的星芒冷凋地闪烁着。

 “嗯,就是黑崎佑,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叶咏彤当然认得黑崎佑,他即是邻校那位又会念书,又长得高大拔,有一张忧郁脸庞的男孩。

 “记起来了?”他笑着扫了她一眼。“我弟弟的前途被你毁掉一大半,还好意思一走了之,而且用这么愚蠢的方式?”

 叶咏彤红了脸,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他算哪葱?凭什么站在这里残酷的批评她如此壮烈悲愤的举动?

 在逐渐消失的天光中,男人仓卒瞥见她晶莹的泪眼,心弦没来由地一震。

 “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然而一旦死了,就回天乏术。”他尽管语调平淡,但绝对出自一片好意。

 叶咏彤不是傻瓜,她听得出来。

 很讽刺地,一个陌生男人的简单劝慰,忽然使她冰封的心渐次融化.并悄悄地温暖起来。她很感动,也很感慨,她至亲的人恣意踩踏的自尊,却由一名不相干的路人前来关切。唉!

 而男人并不了解她内心那许多曲曲折折,也不巴望谁来感激涕零。他只是无意间在桥的那一头发现有个女孩,举止颇不对劲地蹲坐在桥上,他好奇的想看看她要做什么,没想到这个单薄娟秀的女子就是他老翟期中品学兼优,出落得像谪贬人间的仙子叶咏彤。

 他已听说了今早学校发生的事,又看她一手握童军绳,一手拿美工刀,身旁还滑稽可笑地摆了一瓶洗厕所用的盐酸,料想她八成是想不开,企图以自戕向大人们提出严正的抗议。

 可怜的孩子,除了念书,其他统统不及格,生活常识尤其匮乏得几近贫血。

 他以无限同情的口吻问她:

 “我不想回家。”她宁可落街头,也不愿回家听她妈妈连珠炮似地破口大骂,个不好,说不定又有一顿竹笋炒丝。她受够了!

 “难不成你要在这儿待一辈子?”男人考虑了一会儿,才有口无心地提出第二个方案:“到我家去窝一个晚上,等你爸妈气消了,或…你不再那么坚持非自杀不可之后,再回去好了?”

 叶咏彤足足琢磨了数分钟才勉强接受他的邀请。

 “不过…你不可以告诉学校老师。也不可以让我爸妈知道,万一给教官知道了,搞不好会被开除。”她话声甫落,自己就破涕为笑,死都不怕了,还怕被开除吗?没出息!

 男人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比板着高做的面孔故作正经八百的时候要好看太多了。

 “我车子停在马路边,一起过去吧!”

 两人并肩往桥上走,叶咏彤这才惊觉他不但高得离谱,更是壮得十分伟岸。和他走在一起,简直像节庆里的七爷八爷出巡一样极不搭调。

 临到车旁,她竟又犹豫不决。

 “放心,”男人自顾坐进驾驶座。“不会卖了你,而且…我对你这种书呆子也没胃口。”

 “谁是书呆子?”叶咏彤最恨人家给她冠上这么不名誉的名称。

 她一火,跨脚便挤进车内,还顺手带上车门。

 想用这种方式证明你不是书呆子。

 男人讥刺地摇摇头,再一次确信她是如假包换的书呆子。

 墨绿色的夜晚,微的清风,紧张又混乱的心情,纵然疲惫得很,她仍急于厘清思绪,想想今天以后她到底该怎么办。

 可能是累坏了,不一会儿,她竟歪在椅座上睡得昏昏沉沈。待睁开眼睛时…

 “吓!你是谁?”陡亮的车灯,将男人鲜明的五官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结结实实吓她一大跳。

 “可真健忘。下车吧!我还有事,没时间陪你穷磨菇。”他把车子驶进一座铁门内,率先由庭院走向那老旧的日本式房子。

 “大少爷,您回来啦!”一名”八十开外的老婆婆堆笑容,弯身将手里的拖鞋整齐放在玄关的阶梯上。抬眼瞥见他身后的叶咏彤,不觉一愕。“少爷,这位是…”

 “崎佑的同学。他人呢?叫他出来招呼客人。”级着老婆婆递上的拖鞋。他兀自步入房内,旋即又转了出来。对叶咏彤说:

 “大少爷几时回来?”老婆婆似乎不大高兴,他股都没沾到椅子呢,怎么又要走了?

 “不一定。不用替我等门,不必帮我准备宵夜。”代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开着黑色跑车倒出庭院,绝尘奔向阒暗的天幕。

 “喂!”叶咏彤给踩扁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样撇下她不管。“他没那么快回来的。先到里面喝杯茶。”老婆婆涸仆气,泡了一壶上等乌龙茶,还端出四碟点心款待她。

 叶咏彤起初还矜持地不好意思取来食用,哪知茶水一下了肚,肠子开始咕噜咕噜作响,终于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得盘底朝天。

 然而,还是很饿地,怎么办?

 “你晚餐还没吃喔?”老婆婆看她娇滴滴的小女孩,没道理一副馋相的。

 “嗯,我…”

 “傻孩子,怎么不早说?”老婆婆转入厨房,以超级惊人的速度,为她煮了一大碗香、热呼呼的什锦海鲜面。

 呵,好好吃噢!

 叶咏彤被阵阵香气薰得食指大动,霎时把早上的不愉快和方才冲动得想死的念头,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谢谢你。”拿起竹筷,她完全撇开她妈妈天逃邡提面命的淑女风范,吃得猛鼻子。

 若非老婆婆陪坐在一旁衣服,她真想卷起袖子,把汤喝得震天响,以抗议她妈妈不人道的严厉管教。

 “好吃吗?”温柔的嗓音随着可掬的笑容,一并出现在方桌的对面。

 “黑同学。”叶咏彤忙拭干嘴边的残汁,腼腆地站起来。

 “不要紧,第一次到我家来的人都很容易失在姥姥堪称人间美味的食物里。”他一面笑一面端详叶咏彤,看着看着,眉宇间的笑意更深了。

 他和那个自称是他哥哥的男人长得不大像,气质更是大相迳庭。他比较亲切、和善,比较俊美、斯文。在地面前丝毫不会感到焦燥不安,手足无措。

 “是你哥哥他…”

 “他跟我说了,他说你私自跷家,还硬着他带你到我家来。”

 “哪有?”叶咏彤脸红到耳子去了。

 那个痞子,竟敢诋毁她清白无瑕的声誉,大可恶了。

 “开玩笑的啦!”黑崎佑取来纸巾,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她晚霞也似的嫣容。

 “很抱歉,没事先知会你一声就冒昧的跑来。”希望他哥哥没把她企图自杀的事说出来才好。

 她不在乎死后别人的裴言语,但只要她还存一口气在,就绝对不允许自己给人说长道短的把柄。

 “出了那种事,谁还顾得了烦人的礼节。”说话间,他又端了一盘可口的甜点,摆放在她面前,示意她畅快地吃个够。

 奈何叶咏彤的好胃口,已经在刹那间消散得丁点不剩。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讨厌的大嘴巴男人!

 虽然寻短的是她,好心邀她回家的是他,叶咏彤却还是很莫名奇妙地恼火。她私心以为他该为她保守这个秘密才对。

 “当然知道,这件事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学校就传遍了。”黑崎佑忽然沉郁地望着她。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好险!

 叶咏彤没有他预期的悲伤愤恨,反而隐然地松了一口大气。横竖纸包不住火,早晚会城皆知,她也懒得去提心吊胆,白烦恼一场。

 “谢谢你收留我。”也许该担心的事,从现在才开始呢?她不敢想像,一旦让她父母得知她借宿在两个“男人”家里,又将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打出生以来她就宛似身处战争纷攘的局之中,她妈妈白天找她的碴,下午查丈夫的勤,晚上则夫联手一起整治管教她。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必须小心翼翼的谨守着所有的家规与校规,要竭尽一切力气保持乖巧清白,品成绩皆高人一等的优异表现,才能足她父母病

 态的虚荣心。

 昨天要不是林秀琼代为向她妈妈撒谎,说要到图书馆念书,顺便到国文老师家包水饺,她大概提不起勇气,和他们共同出游。

 整个游玩的过程中,她几乎提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好怕被抓到,又希望事件曝光,可以向她那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父母,做一次小小的报复。

 如果,她得偿所愿了。一次快乐的郊游,却变成罪大恶极的头条新闻。谁能不佩服她妈妈兴风作的本事?

 “收留你不是问题,以后你该怎么做才是问题。最好你能够一直住下去,直到我大学毕业。”

 “为什么要住到你大学毕业?”她不可能住那么久,更不了解这和他大学毕业不毕业有何相干?

 “因为那时候我就有办法赚钱养你呀!”黑崎佑说得一脸诚恳。

 “养?”他为什么要养我?

 嗳嗳嗳!这样的眼神教人根本无力招架。

 他们才十五岁,是否有点之过急?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我应该有本事养活我自己。”她也许是乖乖牌的小书呆,却绝不是个只想找张长期饭票,随便混完一生的传统女子。

 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抱负和憧憬。他虽然看似理想的对象,可叶咏彤并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这类型的男生。

 “不急,慢慢你就会发现,我是很值得信赖的。”黑崎佑的踌躇志倒和他哥哥如出一辙。

 谁急?

 叶咏彤偷偷吐了一下舌头。

 “走了。”黑崎佑指着墙上一帧老旧的黑白结婚照片,男的高大俊,气宇桀骛,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他哥哥呢!

 叶咏彤心口一凛,前没来由地窒闷得好难过。

 幸好黑崎佑并没有发现,只意兴飞扬指向照片中,穿旗袍的清纯少女。

 “大家都说,我很像她。”

 那少女眼角微微上翘,柳眉如画,如点漆,和俏的鼻子构成一张完美出尘的图画。

 “嗯!的确很像。”

 “小时候更像。”姥姥忽然接口道:“不认识小少爷的人,都以为他是女的呢!”

 “姥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黑崎佑嘴里咕哝,却没有丁点责备的意思。

 他承认,他确实长得大漂亮了,但那又不是他的错!

 姥姥是他爸爸从东北老家带到台湾来的,从小拉拔着他们兄弟俩长大,亲得像个祖母。

 他父母于十二年前,因一场山难而死于非命,当时他才四岁,他哥哥十三岁,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吓得不再和他们来往,只有姥姥坚持留下来照顾他们。

 在他们兄弟眼里,她不只是亲人,更是几辈子也还不完的大恩人。

 “我又没说。”姥姥呵呵呵笑得好开心。“天晚了,让你同学去洗个澡好睡觉。”

 “好,先带你去客房。”

 这栋式屋宇颇大,全部木头铺陈的地板,可能时过久,走起来咿咿呀呀响个不停。

 黑崎佑安排她住在长廊右侧的底间,推开窗户便可看见一树茂密的梧桐,和几株吐着蕊的小白花。

 书桌后边的墙垣上张挂着半阙“摸鱼儿”:

 问世间,情为何物,

 真教生死相相许?

 天南海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祟趣,离别苦;

 之中更有痴儿女,

 若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辛亥年

 落款署名黑崎云。

 “我哥哥写的。他曾经在县立中山堂发表过书法作品。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自从离开学校以后,他就从没再碰过笔。”一抹霾不动声地飘上他的眼。

 “他不喜欢读书?”瞧他那德就不像是个爱念书的人。

 “喜欢,他比谁都喜欢读书,可惜他命不好,只念到高二就辍学了。是我害他的。”

 黑崎佑黯然别过脸,藉打开壁橱,拿出被褥掩饰他伤感的眼神。

 接下来是一长段的空白。

 他不说咏彤也不好意思问。两人合力将被子铺在榻榻米上,四眼偶而相,又急急分开。

 “你有带睡衣吗?”他问。

 “没有。”她是从学校直接跷头的,怎会带着睡衣?

 “那你穿我老哥女朋友的好了。放心啦!姥姥浆洗得很干净。”黑崎佑很快地抱着睡衣返回房内。

 叶咏彤接过那套红色的睡衣,脑子登时胡思想起来。黑崎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的女孩子是属于哪一种典型?清秀佳人?还是冶女?

 那晚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及至晓初啼,才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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