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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茧囚牢
 踽踽独行。

 在这无边的暗夜中。

 所有奔腾的火焰,都已一一平熄。

 尽管它们曾有过疯狂炽烈的燃烧,为你。

 吾爱,我曾无比深沉地爱恋着你。

 而今,我却决定将你忘记。

 不再痛苦,不再挣扎、不再思念。

 必于你的一切,从此不再提起。

 必于你的一切,我一笔笔慢慢抹去…

 一树惊秋。

 宽大的梧桐叶片在风中旋起旋落,如同过了季节没有寻得归路的蝴蝶。

 清晨时分下了一场大雾,淡淡薄薄的白纱笼罩着整座鲁昂。城市与季节,失去秩序。时间与过往,一并惘。惟一清晰的只有在深塔狭小的囚室内,墙壁上面的刻痕又再次深深地划下一道笔直的印迹。

 于是,又是新一天的开始。纵然没有宣布黎明到来的阳光。

 深暗幽远的甬道上远远地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一并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的哗啦声响,那声音,令在每一扇紧闭铁门之后生活的人心弦颤动,他们知道,是狱卒来提审犯人了…

 今天,被拉去拷打供或进行不公正审判的不幸者又会是谁?

 每颗心都在惶惶不安…

 生长在和平的环境中因而可以随意说出拥有勇气反抗时世的英雄们,一定都没有尝试过被人拷打的滋味吧。尖锐的染黑红血的刑具,往往只要让人看上一眼,就会手脚冰凉失去抵抗的意志了。

 贞德,就被关在这座森的英国制的监狱中。

 而贞德,只是一个不十九岁的女孩子…

 甬道盘旋垒起,狱卒拾阶而上,往最顶层行去。

 身后的人们松了口气,却又将心悄悄地提了起来,透过狭小的透气孔,一双双各种颜色的眼睛着嫌恶而恐惧的情绪跟随着狱卒的背影前行,他们是去提审那个小姑娘了吧…

 唉…不约而同的沉重的叹息弥漫开来,如窗外的茫茫雾气。

 不管多么金碧辉煌的华厦里也会有藏污纳垢的角落,即使生活在暗无天的牢狱中,人们心中也依然可能存在正义。身为人类,自身固有的不可磨灭的感情,例如同情、恐惧、怜悯、憎恨,珍惜…这种种都不会因为披上囚徒的外衣而消失不见变成衣服上的号码。

 这里的人们,大多同情那个纤细的少女…他们听过关于她的传说,也包括一些被夸大的负面的故事。例如她是一眨眼就用火焰毁灭了数万军队的妖女之类…但在他们眼中所见到的这个贞德,却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清秀少女罢了。他们没有看见翅膀,不管是白色的或是黑色的。而对这样一个少女实施残酷的刑罚这种事是他们大多数人不能忍受的。

 “哈利路亚…”

 有人默默地在前画下十字,也有人凝眉不语。处在相同的境况之下,他们无法救她,自顾不暇。但,颇具思想之士忍不住心中暗问:法国国王在干什么?他为何不向助他登上帝位的少女施予援手?

 问题当然是没有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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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阳光也不能穿透的迷茫大雾中,位于最顶层看守最严密的囚室内,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墙角。赤金发如枯草,杂乱无章地遮挡着大半张脸孔,细瘦的手臂紧紧地搂着自己竖起来的膝,仿佛这样蜷缩起来,就能将自己藏起,远离这令人恐慌的冰狱。

 意识如窗外枯叶随风流离,任凭回忆乘虚蹈隙,身体的最深处,像被烙上纹身一般,只要微微触碰,纠人周身脉络中的过往竟夜,便段段清晰掩上。

 在这白与夜晚已不具任何分别与意义的所在,她无力制止任何事情的发生,甚至无力抵制在大脑内一遍遍重播的无数意识碎片接连不断地闪过。

 她不想回想任何一段记忆,不想思考任何一个问题。那些记忆无论曾经是温磐或残酷的,在如今都已经化为足以刺伤她的利器。

 但,思想的齿轮离身体能够控制的轨迹,无论在黎明之时,在暗夜时分,在风吹落叶,在雨打梧桐,在每一个瞬间,她都无时无刻不在回想中挣扎沉沦。

 而在段段回忆之间,总会出现两个替的人影,如温柔的火焰,用爱抚留给她身伤痕。

 金发如水,披散身的优雅男子带着魅惑人心的微笑,在一盏晕黄烛灯之后,支腮凝望。因那一个微笑,一枚金币,从此结下不解的情缘。

 是的,她记得。记得他远走又回头,系给她一方手帕。记得他每一个动作与每一个眼神,记得初来宫中,从舞会中跑走时,他追上来,在那大树之下,对她软语轻言,与她翩翩共舞。记得他送她寒星,教她骑马,记得在她第一次打仗时,他不顾身份,化装成亲兵跟在她的身边,记得在人群之中,他一点点分开她紧攥的手指,他与她的两只手借助袖子盔甲的掩饰,紧紧地握在一起。记得在奥尔良的夜晚,他的眼睛望着她曾那样的温柔,记得那大片的在风中摇曳的白花,汜得那颗划过天宇的流星。记得、记得、记得…有那么多的事,无法忘记。包括,他终于用那双冷酷的眼睛充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是如何的伤心绝,而出残酷无情的微笑。

 每当想到这,她的心便如被撕裂般剧痛。她痛苦地发现,在她这强烈的悲伤之中竟然也包含着缕缕的恨意。

 不能原谅。是真的无法原谅。或许,她可以原谅他利用她伤害她,却无法原谅他对其他人的那种冷酷无情。

 又抑或,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查理…

 人是单纯的,而环境是复杂的。人们无力选择所处的环境,因而,她无法责怪查理。她宁可相信查理本是温柔善良的,只是因为环境的无情不得不变得冷酷。但不责怪,并不表示可以原谅。

 错误就是错误,不管有多么华丽的解释和包装。不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不管心里还残存多少情爱。

 如果所爱之人杀了人,是包庇他,还是谴责他?

 难道只因为那是自己爱上的人,就可以无视他所犯下的暴行了吗?

 那么,那些因为他的错误而被杀害的人们的公正又在哪里?

 她不想提及,不想想起,但又无法不去想起。或许,哪怕是以恨为名,她多多少少还是想念着他吧。

 这些想法暴烈直接,贯穿意志。每当她闭上眼睛想要逃避眼前动的幻影时,另一个人,另一道幻影便由心底浮起。它哀伤而温和,缓缓慢慢,如有人在血中低声细语。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哭泣,但是你的士兵们都在望着你…”回忆如沙,湍急而来,将她陷没。

 她心中有什么在滚滚翻腾,想要逃开现实,却再度跌入幻境。身前与身后,醒来或梦中,都…样是眼泪心碎,都一样有告别离情。

 这一切,是淮的错?这一切,因何而发生?

 哭泣着捂住自己的脸,她想要责怪、想要化解、想要呐喊,意识因而撕扯得快要破裂粉碎。

 “贞德!出来!”

 像没有加过润滑油的机器般的声音枯燥地重复着,手持重锁的狱卒阴沉地望着靠墙而坐的少女。

 她抬起悲伤的脸庞,漠然地看着他,是又要对她用刑她承认一些莫须有的事?还是终于到了最后的审判?

 不管是什么,她都不再害怕。

 她已没有不能失去的东西了,体的疼痛如果可以帮她逃开翻滚沸腾的思绪,那么,她宁愿面对那单纯的痛苦…

 令人恐惧颤栗的东西,不是皮鞭和火焰,而是深陷于无边暗夜中的悲伤啊…站起身,她慢慢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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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法兰西的不败神话…天使贞德,被伯艮第人掳获,送到他们手中后,这些英国或是亲英派的大主教们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策划如何给贞德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由神学院亲英派系的教授们与主教共同组织的宗教法庭,在浓雾深深的这一,对贞德宣读了她的数条“罪状”后,宣判她是个巫女矣谒。因为他们认定这个少女拥有某种恶的力量,这样也可以给那些相信她是天主使者的人们以另外的一种解释。

 她或许有力量,但绝非为来自基督。她是…巫女,她是恶的。这便是他们力图向大众证明的。

 “你是否了解了你的罪?”

 头发花白看来很有绅士风度的老人身披红衣,单手托腮,狭长的眼注视着面前纤弱的少女。少女衣衫褴褛,神情黯淡,却依然散发着静默顽固不易折服的气息。

 长长的烛,在黑暗中发出噼啪的响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人们便借由黑暗隐蔽身形,在周边的列座上参与这单方面的审判。

 圆形高远的穹顶上镶嵌的方形天窗洒下极淡的光,因四周黯的缘故,反而显得这光束是如此明亮。位于其下的贞德的身影正好被嵌入这光影的怀抱,她不去理会老人的问题,只是静静地仰起脸,注视着那稀薄的光度,身陷囹圄,才更知自由的可贵。自由…如光。明亮耀眼,使人心生向往…

 忍耐着,老人阴沉的眼闪了闪,再次重复:“贞德,你是否明白你犯下的罪行?你污辱了基督的名义,你是个异教徒,你…”“向往自由、和平,怀抱美好的愿望与梦想,是错误吗?”贞德轻轻地说着,转过脸,望向那一张张隐藏在烛光之后的如同魑魅魍魉的脸孔,她说:“会爱上别人,会想要守护,守护我的国家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同胞,这些想法是恶的不能原谅的吗?”

 清脆的声音在阴暗的厅中回,她仰起头,感觉悲伤以外的感情正在中滋长。她努力想要捕捉它,却发现它从未曾离去,深入她的骨髓,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将之夺去。那即是,她心中怀抱的信仰。这份信仰即是她的光。所信仰的不是某位神明,而是一种力量,一种正义,一种思想,一种光芒。

 “如果因为怀抱这思想,便要受到审判,那么审判吧…”如果因为我拥有一颗人类的心,一颗会为爱而跳动、而悲伤、而奔腾、而想要保护他人,如果这便是我的错,那么,我便承认我有罪。”

 是的,她不是天使,她也绝非巫师,她是人类,是人类。因为是人类,所以会软弱,会犯错、会自私,有时会狭隘地只看到自己小小的世界。会有软弱的负面的情绪,会想要从一切不愿面对的环境中逃开,会陷入自我悲伤的泥沼。

 她摇了摇头,眼中滑落一抹淡蓝色的泪。深了一口气,擦掉眼中的泪,在这个虚伪的法庭中,她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此刻,她即是法国。是真正的法国。她想起雷蒙,想起黑发如蓝,傲然如风与烈也似浑然一体的男子。如果他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她想起为她死去的嘉恩,想起被她连累而死的、在临死前呼唤母亲的英国士兵,想起走过的无人居住的村庄,想起流离失所的人民,想起抱着孩子哭泣的无助的女子,想起天真地问着何时能够回家的少年…她想起这一切的一切,身体中某一直紧绷着的折磨她的神经骤然断裂,义愤令她的眼睛再次灼灼明亮充情感的光辉,是的,她想起了有关疼痛的过往,而这疼痛不再是她个人的疼痛,而是整个法国的疼痛,是整个世界关于战争的疼痛。

 就如某个遥远的春天,有个少女挥刀斩断长发时的气势一样,那种感觉,那种一定要说些什么的感觉再次涌至她的心中。

 她望向宣称她种种罪行的老人,发出轻蔑的嘲笑:“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审判我,但你们又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吗?”

 老人面色不快,紧握的手指发出嘎嘎的声响,

 “我们的审判是绝对公正的。在正义面前你无需狡辩。即使你不承认你的罪恶,我们也会按照事实给你应有的惩处。”

 而贞德轻蔑地看着他,继续说着她想要说的话:

 “你们视面不改攻占他国土地并宣布自己这样做有道理的人为无罪,你们视参预或纵容杀掳掠的人为无罪,你们视那些使别人失去家园流泪哭泣人无罪,视那些因为自己的屋顶少了一块砖头就闹得世界不宁的人为无罪,你们的正义在哪里?又是什么标准?难道只因为那些人、那些国家比我的祖国更为强大吗?

 “他们总有理由伤害、杀戮,而我们不能抵抗,保护吗?

 “我并不是一定要给自己一个正义之名。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战争不管是什么起因,怎样了结,却都会造成令人悲伤的过程。

 “我只是想要说,明明知道会让人血流泪却依然要发动战争的人们,不管你们有什么高贵的借口,都不能掩饰你们只是被利益驱动而失去人类本的事实!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与我一样身为人类却失去了人类智慧的你们的愚蠢!以为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打仗就不会有损失!这个世界是一体的啊!

 “有那么多的人在乞求看不见的和平,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这个理想失去了生命。那是与你我一样,活动的、跳跃的生命。你们不会难过,也没有心,正如此刻,你们坐在黑暗中,望着眼前的烛火,你们除了自己眼前的东西,便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中有人不地咳嗽,向老人递去眼色,老人皱眉,大声厉喝:“住嘴!贞德!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淮吗?”

 “我当然知道,”贞德给他一个傲睨万物的眼神“你们是主教、你们是法官、你们是政客,你们是了不起的操纵国家世界走向的大人物!可是你们却不如我,不如我这一个没有念过书的女子!我轻视你们,你们不配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你们不配审判我!你们根本就不配审判任何人!

 “不要以为你们现在所做的不会受到惩处,总有—天,报复之会来临。我并不希望那是另一场战争,而是你们的心给予自己的一个残酷的裁决。在走过那扇每个人都必经的生死门时,你们会自问,你这一生做了些什么,伤害了多少人。然而那时,眼泪与悔恨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不能令你们动容半分,因为你们的心有我所不能了解的冷酷残忍。我宁愿被你们杀死,也不想成为你们的伙伴。如果生为和你们一样的人,纵然给我再多的物质,我也只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无无知的人们啊,你们来给我判罪吧。在你们的眼中,所有为了自由与和平而战的战争都只是带给你们统制不便的破坏者。你无需向我宣

 读什么,也无需用你手中的权力威胁我,我知道,在这样的审判中,我怎么可能会被判与无罪?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我是危险分子,说我是女妖,都随便你们吧。在千百年过后,当所有的历史成为后人眼中的尘沙时,那个时候被审判的,就是你们。”

 “太放肆了!”

 怒喝声自旁边的席位上爆发,如利箭般的恶毒眼神密集地向中间的少女。

 少女倔强地昂头而立,眼中已不再有空黯然,而是清灼明亮的光辉。

 “妖女!”

 “矣谒!”

 “不可救葯!”

 在声声讨伐声中,她昂头而立,漠然以对。那由壁顷洒下的光影逐渐明亮了起来,或许,是那场下了很久的雾终于消散了吧…

 是谁在用被气得发颤的声音狠狠地说:火、火刑!

 可她的心、她的眼、她的耳朵、她的意识都已飞升,飞升到她心中的彼方,她仰望着那道光,那明亮的光,炽热的光,她所追逐的光,缓缓出浅浅的美丽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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