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份工作带给耐雪一种全新的生活,把她从困居的斗室中重新解
出来,她很紧张,也很兴奋,两星期来她忘我地把自己完完全全投入工作中。她知道,这份工作并非她凭学问、凭真本事得来的,那位程经理似乎对她特别另眼相看,她非得努力工作不可,否则岂不太辜负了提拔和赏识她的人?
因为脑中、心中全被工作占
了,她几乎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切,包括天威、天威的困难和他那个“场合”每天一大早她就离开她和天威那不是家的屋子,那个时候天威当然还没醒,下午下班回来时正是天威为应付各方面事情而最忙碌的时候,两人只能在晚餐台上匆匆一聚,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被弟兄们请出去,神神秘秘的商量他们的大事,直到耐雪上
时,他也没时间进来一趟。
他们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疏远了。
下班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把耐雪为领了第一次的半个月薪水的兴奋冷却下来,原是人、车最忙碌的时候,此时更是到处人头攒动,都躲在走廊上、屋檐下避雨,等车。耐雪已经站了十五钟了,硬是连一辆计程车都没有,如果冒雨走到公共汽车站,怕淋
了一身还得排长龙,她焦急又不安地四下张望,慈祥的上帝给她—辆计程车吧,她怕回去太晚又令天威不高兴,天威那脾气…唉!计程车是停在她面前,偏有那么霸道、那么不讲理的女人一把推开她抢着上去,她惊叫一声,脚下不稳又失了重心,整个人斜斜蠢蠢地往旁边跌下去,她又急又气又懊恼,这一跤摔下去怕不四脚朝天,笑掉人大牙吗?惊呼刚止,腿已半跪,更快地背后伸出一只手,强有力地扶住了她。惊魂甫定,正想道谢,她听见一阵熟悉又温文、有教养的声音。
“咦?你不是…沈小姐?”
“啊…程经理,真谢谢你,我…我被人推了一把几乎摔倒,真是谢谢你!”耐雪又窘又羞又狼狈的样子全让上司看到了。
“我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你!”程思尧点点头又望望天。“你等人?等车?”
“等雨,”耐雪渐渐平定一些。“这么大的雨不会有车,就算有,也抢不过别人,只能等雨停了才走!”
“这样吧,”程思尧有几秒钟的犹豫…他犹豫什么?“如果你不怕跑过街淋
衣服,我的车就在那边,我可以送你一程!”
“那…怎么好意思,”耐雪连忙摇头,经理送她?她可担当不起,可是天威…“不太麻烦吗?”
“这雨一时不会停,来吧!”程思尧领先冲进雨里。
没有再让耐雪考虑的余地,除非她不想马上回去,除非她肯冒天威发脾气的危险,她咬着
,用皮包遮着头顶也跟着冲进雨里。
只是横过一条马路,她也淋得全身
透,这雨简直大得毫不讲理。
程思尧已打开路边停着的一辆白色“快意”轿车,并示意而耐雪上去。汽车缓缓地向前开动,大雨使视线模糊,马路上又人多车
,好半天也走不完一条街。耐雪不安地摸一摸
衣服,直直地坐着不敢移动。
“住在哪里?沈小姐!”程思尧问。他平静而安详,似乎周遭的一切完全影响不了他。
耐雪迅速说了地址,更加窘迫不定。
她从来都是开朗、坦率又大方的女孩子,她和许许多多男女朋友都能自然相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程思尧是经理,是上司,是录用她的人,她就是不能更自然,尤其大家还那么陌生,又处在这么小小的车厢中!
“和父母一起住?”程思尧看出了她的不安,随口问,他是想使气氛自然些,这女孩看来有些怕他呢!
“哎…是,是的。”耐雪下意识的移动一下。
“这些日子的工作顺利吗?”思尧再问。他自认不是严肃的人,耐雪有什么理由怕他呢?
“顺利,很顺利,”耐雪
。“许多同事都很帮忙,我学到很多东西!”
“很好,很好!”思尧笑一笑,很有气度地。“好好地做下去,会有前途的!”
“是!”耐雪紧紧盯着自己
了的鞋尖,只希望脑旗些回到家里。
程思尧暗暗摇摇头,不再说话。这女孩子怎么回事呢?他已经尽量温柔了,她还害怕,不自然得那样,送她一程只是出于好意,她不会想到…什么歪处去吧?虽然传说中许多上司仗着权势追女职员,但程思尧是这样的人?三十三岁的他抱着“宁缺毋滥”的宗旨,几乎没碰到过任何吸引他、令他心动的女孩子,这沈耐雪…他不自觉地望她一眼,眼中浮起了笑意,她的条件不错,比他以前所遇见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好,只是…仍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仍不是…
“就在前面,经理!”耐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停在巷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回去!”
“为什么不停在门口?”他淡淡摇头。“哪一家?”
耐雪只好指一指那红门,思尧把汽车正好停在门帘下的阿发面前,面对着阿发那惊讶、意外的脸,耐雪心慌意
地跳下车,连道谢的话、连再见都没说地就直冲进大门,好像一个做错了事被人抓住的小学生一样。
思尧也不在意,微笑着把汽车开走,这个沈耐雪的神态也太奇怪了些,怕什么呢?已经到了她的家,难道还怕他会吃了她?这些小女孩子!
耐雪奔到二楼,还看见阿发的惊愕,心中就益发不能坦然了。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不过等不到车,搭了经理一程便车,有什么理由这样呢?阿发…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是不必在乎他的!
上到四楼,打开大门…她呆怔一下,该是高朋
座的场面怎么如此冷清?怎么会是空着的桌椅?怎么只有阿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她不愿跟阿胖多啰嗦,她可以问于文泰,甚至可以问天威…经过小小的账房,于文泰不在里面,那是反常的,平常的日子里阿泰该在此地坐镇才对。她快步奔回卧室,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天威也不会在…推开门,她长长的透一口气,她悬念着的人不正平静地躺在
上吗?
“天威…”她顾不得自己
淋淋的一身,奔到
边。“阿泰他们呢?今天怎么没有客人?”
天威漠然看她一眼,这些日子来,他变得更深沉了,简直完全令人摸不着他的内心。
“今天休息!”他说。
“休息?!”耐雪皱眉。直觉使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干他们这一行的说什么休息呢?“为什么?”
“你不高兴吗?休息…我会有完整的一夜来陪你,”他翻身坐起。“快换衣服,我们出去吃饭,然后去跳舞!”
“这么大的雨出去吃饭?”耐雪拿出干衣服预备换。“街上连一部计程车也找不到,我不想再
一次…”
“你到底去是不去?”天威盯着她,眼中光芒如利刃。“你怎么完全不识抬举?”
“天威…”耐雪一震,连话都讲不出了。什么人又惹了他?或是他又受了打击、挫折?他又像一枚要爆炸的地雷,他又变得
身杀气。“我是好意…”
“收起你他妈的好意!”他脸上红云隐现。“我就讨厌你那婆婆妈妈,去或不去,我再问一次!”
“我…我换好衣服就走。”耐雪深深
一口气,什么都不敢再说的迅速换好衣服。
天威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耐雪
灵灵地一颤,她感觉到那
人而来的火焰,天威…在燃烧吗?
“你为什么不出声?一副委委屈屈的养女状,”他冷哼一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根本没想什么,天威,你公平一点!”她委曲求全,强抑激动,天威好像是故意找架吵似的。
“放
!居然想骗我?”他怪叫起来。“你心里不是在骂天威你这王八蛋,你这
氓,你这混蛋,我才不信,你说是不是?你说!”
“天威,”耐雪慌忙关上房门。“别这样,让别人听见像什么呢?你明知我不会这样骂你的!”
“还不承认?”天威一把抓住她手臂,捏得她忍不住呼痛。“沈耐雪,你说,你到底对我说了多少假话?你说?怕什么人听道?什么人会在听?”
“天威,”耐雪的眼泪涌上来,心里又慌又
,她误会了天威的意思,她以为阿发已对天威说了程思尧送她回来的事。“我从来没骗过你,真的,我可以发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脾气变成这样,到底…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握着她手臂的手一阵颤抖,天威的颤抖,然后…他颓然放开她,身上火焰熄了,脸上红云退了,眼中光芒灭了,声音也不再愤怒,他垂下头,好久,好久才说:
“对不起,耐雪,我实在…忍不住,”停一停,再说“下午-—他们把阿泰带走了,还有几个客人!”
“什么?!”耐雪大吃一惊,脑袋里轰轰直响,什么人把于文泰带走了?为什么?“谁?!发生了一些事?对不对?谁带走了阿泰?”
“还会有谁?”他颓丧地。“一定有人告密,谁会知道我们这儿有场合呢?来了十几个人,都是真
实弹,好在阿泰通知得快,我从暗门里逃出去,我是不能被抓到的!他们会发现我是逃兵,阿泰就顶住了一切,跟他们去了,还有四个正在打牌的人!”
“你是说…警察来过?”耐雪脸都吓得发白。“阿泰被关起来了吗?能不能保他出来?会不会有罪?”
“我不知道,”天威叹一口气。“一个人霉运来到真是处处都碰到黑,我这次回台北是孤注一掷,难道真是天绝我?难道真是…就此完结?”
“到底情形怎么样的呢?你说清楚些,”耐雪深深
一口气发生了这样的事,难怪天威会大受刺
。“他们除了带走阿泰和客人,还有什么?”
天威咬着
,牙齿深深地陷在
里。
“他们搜出了我们的
动周转金!”他摇摇头。
“多少?可以…拿回来吗?”她
感地一震,她不知道天威已在为钱烦恼,他受不起这个损失。
“大约六十万,”他牵扯一下嘴角,漂亮的脸上一片阴冷。“是我们的全部!”
“能拿回来吧?能吗?她的声音也抖起来,六十万,天!谁赔得起?
“我想…不能!”天威忽然振作一下,脸上现出奇异的光芒。
“那…那…”耐雪想问“那怎么办?”却打住了,问这样的问题岂不是火上加油?
“放心,
不死我傅天威的,”他
出一丝…残酷的笑容。
“无论如何也得跟他们周旋到底!”
“你怎能跟他们作对?”耐雪误会了,也吓坏了。“他们是警察,有法律支持的!”
“谁说他们?”天威笑得令人心寒。“我是指那告密的人,我发誓让他得到报应!”
“但是…阿泰呢?先得保他出来才行啊!”耐雪说。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对义气的阿泰甚有好感。
“有人去办了,”天威摇头。“他回来,我们可以知道更多的小溪!”
“天威,”耐雪显得怯生生的。“阿泰回来,这个场合…会再支撑下去吗?”
天威没有马上回答,眼眸中的光芒连闪。
“傅天威真就这么倒下去?”他反问。
“没有钱…怎么支持?”耐雪担心的是现实问题。
“原来我们也是没有钱,一
钱也没有!”他说。
“阿泰说…现在再去周转恐怕就困难了!”她怯怯地。
“难不倒我傅天威,”他笑得蛮有把握,蛮有信心。“阿泰不是我,他怎么知道我的事?”
“天威,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耐雪鼓起勇气,这何曾不是一个收手的机会?
“住口!”天威脸一沉,神色变得好吓人。“你若想跟着我就别出主意,在这个地方是我决定一切,不是你,不是任何人!”
耐雪倒
一口气,不敢再出声。
就在这一个时候,守在楼下的阿发大步奔进来,他看来是一口气从楼下奔上来的,进了门半天只是
气,涨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
“怎么样?阿泰回来了吗?”天威皱着眉。
“是,是…”阿发结巴地又指又比划。“阿泰…他正在上楼!”
天威一言不发地冲出卧室,耐雪看阿发一眼也大步跟着出去,果然,阿泰已经进了客厅。
“怎么样?”天威凝定目光注视那铁塔般的男孩子。“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事,放心!”阿泰摇摇头,眼光越过天威投向耐雪,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
“其他的人呢?还有钱?”天威一把抓紧了阿泰的手。
“其他的四个也放了,”阿泰
一口口水。“老大,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要散了?”
“谁说的?”天威猛然一拍桌子,全体都吓了一大跳。“要散…除非我傅天威死掉!”
“可是…”阿泰比较老实,六十万被充公的事他说不出,他明知那些钱来之不易。
“休息三天,然后重新开始!”天威说得斩钉截铁。“阿泰,你去休息,我出去一趟!”
“这么大雨,天威,你去哪里?”阿泰抓住他。
“找衷啤彬!”天威眼中凶芒暴涨。“冤有头,债有主,傅天威还有一口气在,他逃不了!”
“天威,你别去生事!”耐雪挡住了他的路。“你该知道你不能
面的!”
“让开!”天威一把推开她。“谁敢阻止我,我杀了他!”
“天威…”耐雪又急又怕,她知道天威会杀人,天威那样子已豁出了性命,不顾一切了。“阿泰,你拦住他,你不能让他就这么去…”
“老大,衷啤彬一定要找,却不是这时候,”阿泰走到天威身边。“他会等在家里让你找到吗?”
“我…去打得他那儿稀烂,让他知道我傅天威还没有死,还有手有脚有口气。”天威愤怒地。
“这样的事哪需要你去?”阿泰对阿发做一个暗示。“阿发,找一班兄弟去捣了衷啤彬的巢,现在就去,令他们措手不及,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放心!错不了!”阿发一挥手,和阿胖双双走出去。
阿泰透一口气,慢慢转向天威。
“然后明天去找衷啤彬,他一定会
面了,”他慢慢说“我和你一起去!”
耐雪心中一寒,这是什么?报上说的黑社会大火拼?
“你们…非这么做不可吗?”她软弱地呻
。
事实上,耐雪也知道天威和阿泰非这么做不可,那个圈子是大沼泽,当第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已不能后退,非
着往前走,非
着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泥沼的对面有没有岸,可有人走上岸?她只看见太多的人在泥沼中挣扎,有的人还能支撑着站立,有的人已经泥足深陷的失去了挣扎的力量,有的人已惨遭灭顶…天威以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仍旧上班,下班,一星期过去了,天威的赌场早已又恢复了,天威哪儿来的钱呢?看他们那一班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报纸上没有任何消息,她心里怀疑,阿发、阿胖带人去捣毁了衷啤彬的地方没有?天威和阿泰又去找过衷啤彬没有?他们什么都不说,她自然是不敢问,天威那骇人的脾气…
她坐在写字台前,快下班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做完,她脑中又来回地转着天威他们的事。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明知天威的所作所为竟没有离开他的心?离开…她摇摇头,她真是从没想过这问题,她爱天威,她认为那该是一辈子的事,只是…天威依然是忽冷忽热叫人摸不透,也叫人苦恼着,天威…到底对她有几分爱情呢?
她又想起母亲,一个多月了,她…是不是该回去看看,母亲只是孤独的一个人,不论她原谅与否总是母亲,回去挨一顿骂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已有了工作,很不错的工作,母亲或许会高兴而原谅她?
就今夜吧!下了班就去母亲那儿,反正这段时间天威也忙着,自从上次出事后,天威就更小心地注意一切,陪她的时间几乎等于零,只要告诉他一声,相信他也不会在意她回母亲那儿的。
她拨了天威的电话号码,马上,她听见天威那低沉的声音。
“天威,我,耐雪,”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你忙吗?”
“你有什么事?”天威冷漠地,听不出一丝感情。
“我…我想晚一点回来,”她
一口气,心里开始不安。
“一个多月了,我想…去看看妈妈!”
电话里有一阵子沉默。
“你去吧!”他漠然说,然后就挂上电话。
耐雪拿着电话发了一阵子呆,天威,天威,难道不能对她好一些吗?即使只是表面?他不知道她会伤心?一如林文莲伤他的心一样?一句冷漠的“你去吧!”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与他完全无关似的,唉!怎样的无关?耐雪的全心全意、耐雪的一生幸福都
在他手上了!
她慢慢放下电话,一抬头,远远斜对着的经理办公室,那个年轻的程经理好像又在看她了,她大吃一惊连忙收摄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
感?她发觉程思尧总在不经意之间望着她若有所思,或者…也不是望着她,而是望着她这方面,谁叫她的桌子斜对着他办公室的门呢?他只要望着门,自然而然的就望着她这方面了,是吧!只是这个方向而已!
她听几个女同事谈起程思尧的事,说他骄傲,说他的眼高于顶,说他对女孩子全无兴趣,三十三岁了,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女同事们是用刻薄不屑的口吻说的,可是耐雪认为程思尧只是正派,只是洁身自爱,从她和他接触的两次看来,他该是谦谦君子!
下班的铃声大作,也打断了耐雪的胡思
想,她随着许多同事站起来预备离开,这个时候那个负责送公文的小妹匆匆忙忙拿着一叠账单进来,并拦住了耐雪的去路。
“沈小姐,帮帮忙,”小妹急得
头大汗。“是我错,我漏了这一叠账单,是今天要进账的,如果漏掉,我怕明天会挨骂,沈小姐…”
“好吧!我帮你忙!”耐雪微笑着拍拍那小妹,反正她是回母亲那儿,迟半小时也没关系。“交给我好了,明天主任问起来,我会说收到了!”
“你今天进账吗?”小妹好感激地。“我陪你一起!”
“不必!你走吧!”耐雪回到桌子上。“反正你帮不上忙,我很快会做完!”
“谢谢你,沈小姐,”小妹望着她半晌。“不因为你帮我的忙,实在你是全公司最漂亮、最好的小姐!”
“好了,好了,你还不快走?”耐雪摇头。“你不走岂不耽误我的时间?”
小妹说再见,又千谢万谢了几次,这才走出去。这么一下子,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了耐雪一个人,她只好马上目不斜视地开始工作了。
原本以为半小时可以做完的工作,结果忙了一个半小时,耐雪真后悔答应小妹,漏了这么多账单实在太不小心了,而这些账单全可以马上去收款的,对方公司行号只要看见这些单据就必然付钱,万一落在别人手上,岂不就是公司损失了?数目还不小,十多万块钱,把小妹杀了也赔不出来啊!
六点四十,终于是做完了。她锁好抽屉…账单只好暂存她这儿啦!主任已经回家了,保险箱也打不开,也无所谓,谁知道她这小出纳的抽屉里有相当于现金五十多万块钱呢?她才不担心有人会来偷!
长长吐一口气,站起来…她呆怔着半天也说不出话,那程思尧微笑地站在她前面不远处,用一种观察的、审视的、研究的眼光望着她。
“程经理!”她窘红了脸。
“怎么这样晚?”程思尧语气里充
了关怀。“只剩下你一个人在工作,是工作太多?”
“不是,是快下班才来的一些账单,不入账怕
错,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完了再走!”她老实地回答。
“下次遇到这种情形最好请一个男同事帮忙,”他很自然地伴着她往外走。“一个女孩子单独留在办公室里,虽然楼下有警卫,万一遇上一个坏人,也是很可怕的事!”
“坏人?!我不明白!”她意外的。
“以前发生过,”他始终保持着良好风度。“楼上的一间公司,一个女孩子下班后在办公室,被混上去的坏人非礼过,那的确是相当不幸的遭遇!”
“有这样的事?”她骇了一大跳。
“你不会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吧?”他笑。
“当然不是,”她困窘地。“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现在知道了,以后一定要注意!”他看她一眼,他们一起走进电梯。
第二次同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安的情形比第一次稍减。程思尧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上司,事吗?他是一个君子!
突然,耐雪心中掠过一个疑问,思尧下班不走,直等到她工作完了才一起离开,可是为了等她?陪她?可是为了怕那可怕的“万一”发生的意外?她心中
过一抹温暖,从小她很少受到这种近乎保护似的关怀,母亲和天威都不曾给过她,她十分感动。
“非常谢谢你,程经理!”她垂下头说。
“谢谢我什么?”思尧竟是十分风趣。“我还没有说要送你回家呢!”
“我不是指这个,”耐雪的脸红了。她开始发现了一些在他面前不安的原因,除了他是上司、是个出色的有教养有好风度的男孩子外,她从来没接触过三十三岁的男孩子,那是成
得接近完美的年龄,是吗?“是我阻迟了你回家的时间!”
他满意地点点头,她毕竟能了解。
“那么,陪我去喝杯咖啡,如何?”他出其不意地。
她的心
了,陪他去喝杯咖啡?这算是什么?约会?邀请?他一定以为她是个未婚的小姐,她是未婚,但她已不再是小姐,她有了天威,怎能再接受他的邀请?可是…她又怎能拒绝?在这种情形下!
“我…没有告诉家里!”她益发不安了。
“一杯咖啡要多少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你已经晚了将近两小时,这十分二十分又算什么?”他说得洒
。“沈耐雪,你是不是很怕我?”
她呆怔一下,上次叫她沈小姐,现在变成沈耐雪,女孩子的
感告诉她,该是戒备的时候了!
“不。你是经理,我尊敬你!”她
一口气,不安被
了下去。她面对着的是经理,不是可以当朋友的男孩子。
“尊敬!”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然后,他带她到附近一间很不错的咖啡屋,是那种灯光明亮的餐厅咖啡屋,耐雪安心些,也更相信他的正派。
“沈耐雪,我发觉你是很奇怪的女孩子,”程思尧慢慢转着手里的咖啡杯。“一个多月来,你没有和公司的女孩子
朋友,没有和她们联群结
,没有叽叽喳喳的说是非,甚至你也没有和任何男同事来往,你是很独立,很冷静型的!”
“我不会很容易付出和接受友谊,”她慢慢说。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令她舒畅、安适,她说起话来也更自然了。“这方面我很挑剔!”
他眉毛扬一扬,似赞许地点点头。
“看得出也相信你是这一型的女孩,”他说“你知道吗,从许多应征者中间挑选了你,就是因为这一点,我的眼光很正确!”
“原来你请职员只为证明自己的眼光正确与否,”她意外又释然,语气也活泼起来。“公司老板或是董事会知道了会怎样?”
“升我的级!”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因为我有好眼光,这是一个领导者最重要的!”
“好自负,难怪她们说你骄傲!”她摇头。
“她们?”他也摇头。“你肯信了她们的话,我不是怪人、狂人就是同
恋者!”
“我只相信自己的看法和感觉!”她不置可否。
“那么,我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人?”他很感兴趣地问。
“一个很有教养,很洁身自爱,也很有气度的人!”她说。突然间,她记起面前的男人是谁,不是朋友,是一个可以说陌生的上司。她的脸红了,话也说不下去。“我…”
“怎么了?为什么不再说下去?”他诧异地盯着她。
“我想…我太放肆了,”她摇头又摇头。“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想一想,眉心慢慢聚拢。
“沈耐雪,撇开公司的职位不谈,我们可不可以是朋友?”他若有所思地。“那种不重
别、纯友谊的朋友?”
“这…”她的心怦怦
跳,什么叫“纯友谊”的朋友?“我不知道,口头上说是朋友,结果根本合不来,思想又不能交通,这也没有用,对不对?”
“在你挑剔的原则下,我这样人的友谊会被拒绝?或是接受?”他目光炯炯地。
“你…可是在笑话我?”她相当聪明。
“HONEST!”他伸出三只手指作童军发誓状。
“我想…这不是马上能回答的问题,对吗?”她说。
“好!我等你能回答的时候再回答我,”他也不在意。“不过记住,你一定要回答我,不管多久!”
“我会记住!”她透一口气。这个程思尧明显地对她有好感,也给她全然不同于天威的新感受,天威好像一堆烈火,能烧死人,能令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个程思尧却像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而且似乎能永恒。思尧该是女孩子最好的选择。但…耐雪却毫不犹豫,绝不后悔地固执着自己对烈火的狂热。
“能不能说你自己?”他望着她。
“我…很平凡,不说也罢了,”她垂下眼帘闪避了。“还是说你吧!”
“我,”他笑了笑,
出整齐健康的牙齿。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和天威几乎完全相反。“有什么可说,你刚才不都全了解了!”
“你的…家庭?”她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何必多问?他的家庭关她什么事?
“我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他慢慢说,说得好平淡。“从念书到工作我都是按部就班的,我不是一个取巧的人,我喜欢一步步踏踏实实的走,那么走到目的地得我应得的奖赏时,我会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悚然一惊,他的话使她想起和他绝对相反的另一个人,若天威知道她和程思尧在这儿喝咖啡、聊天,怕不暴跳如雷要杀人了。她今天怎么回事?答应了他喝十分钟二十分钟咖啡,这么一坐竟是一个多钟头,连去母亲那儿的事也忘了,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实在太迟了,”她看一看表,又不敢表现得太焦急。“妈妈会等得着急,我想现在就回去!”
“这个时候怕他们已吃过晚餐,”他很有把握地。“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好不好?”
“我想…他们会等我!”她不知道该怎么推。“或者我自己先回去?”
“若现在走,我肯定会饿肚子了,”他耸耸肩。“我们家是过时不候,我又不喜欢独自一人进餐,勉为其难一次,好不好?嗯!”“哎…好吧!”她好痛苦地挣扎了半天,终于是松一口气,喝咖啡和吃晚饭没什么不同,天威知道了一样要发脾气,以后…尽可能的痹篇这个程思尧好了!
“很勉强的答应,”他招来侍者吩咐食物。“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程思尧真无赖!”
“你怎么能知道别人的思想?”她不服气。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他笑了。“你还在想,以后一定痹篇这家伙,对吧!”
“你…”耐雪呆住了,他真能看见内心?
一个能看透她思想、她内心的男孩子,每天就在她四周,会…发生怎样的事?
她开始害怕!
星期天的早晨,耐雪不用上班也起了个大早,她计划趁天威没醒之时去洗一个头,顺便带点菜回来,
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给天威换换口味,无论如何,她…也该算是个主妇吧?她喜欢做那些很温馨、很甜蜜的家务,那才有“家”的感觉,对吗?
换好衣服,刚走到外面客厅,
面遇到一个陌生的妇人。她望望依然在赌的两桌打牌的客人,她以为那妇人是找那些赌客的,但…那妇人定定地望着耐雪,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
“请问…你找谁?”耐雪被望得浑身不自在。
那妇人冷漠又傲然地笑一笑,声音很特别。
“天威在吗?”她问。
“天威?!”耐雪退后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能把天威的消息随便告诉人的。“请问你…”“别管我是谁,回答我,天威在或不在,”妇人冷冷地哼一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耐雪呆住了,这妇人真凶,她之来一定不怀好意,她是赌客吗?她穿得很好,模样不错,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只是神情太嚣张,破坏了她的风度。
于文泰在账房听见声音赶着出来,他一定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一眼看见那妇人,脸色变得好尴尬。
“哎…伯母,”于文泰对耐雪直眨眼,耐雪会意地转身回卧室,其实她听见于文泰称呼那妇人伯母时已明白是谁来了。“你请坐,天威还没起
,我去叫他!”
“不用,我自己去!”天威母亲田素文越过于文泰,仰着头要往天威卧室走去。
她走进去的时候,天威正好从
上坐起来,看见素文,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中却是一片沉寂。
“你来做什么?”他沉着声音问。
素文四下打量一下,视线又停在耐雪脸上,耐雪的脸全红了,垂着头不敢出声。
“地方不错啊!”素文对儿子的声音热烈多了。“天威,我知道你回台北一定有办法的!”
天威的眉心迅速聚拢,脸色也变得阴沉。
“我的事不必你过问,”他完全不像对母亲说话。“你快点回家,再也别来了!”
“什么话?我是你妈妈,来不得吗?”素文冷笑。“何况我特别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那说…说你的事,说完请你快走!”天威好不耐烦。“我没有时间,我要睡觉!”
素文忍耐着怒气,她了解儿子外刚内柔的个性。
“好吧!”素文看耐雪一眼。“军校的事我替你摆平了!”
“什么?”天威不能置信地。
“军校的事摆平了,”素文再说一次,颇为自得。“我说过,这种事一定没问题,我认识人!”
“怎么知道…没问题了?”天威心里兴奋,脸上却极力不表现出来。
“我已替你办好退学手续,为什么还不知道?”素文笑了。
“我那朋友…来头大得很!”
“退学令呢?!傍我看看!”天威从
上跳下来,这是个大好消息,他也沉不住气了。
素文从皮包里找出一张纸,扬了一扬,却不拿给天威。
“但是…不是这么简单,你明白的,是吧?”她说。
天威呆怔一下,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厌恶和愤怒一起涌上来,但咬着
,只冷冷地问。
“说吧!多少数目!”他望着素文。
“五万吧!”素文面不改
,说得理所当然。
“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天威皱起眉头。
“五万块钱,又不是五十万,我不信你没有,”素文一点也不让步。“你有这么一个场面,五万块钱…还不是转眼就
到了!”
“你以为我抢钱?”天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素文把退学令往桌上一推,脸孔变得好难看。
“给不给随你,你自凭良心!”她说,转身就走。
“慢着…”天威低吼,把旁边的耐雪吓了一跳,他…不是要打人吧?
“你要这笔钱做什么?”
素文在门边慢慢转回头,她早料到天威必会低头的,从小到大,外刚内柔的天威,她这做母亲的太了解了。
“近来手风不顺,总是输,”她自得地一笑。“我拿来做翻本的本钱!”
“你们…不能停止赌钱吗?”天威额头青筋直跳。
“你管好你自己这一档算了,”素文扬一扬眉。“我们的事…我总会停!”
天威还想说什么,嘴
动了一下,突然记起一边还有耐雪,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打住了。
“你…等一等!”天威终于说“阿泰!”
阿泰几乎是马上就出现了,他早已等在门外,是吗?
“天威,你叫我?”阿泰问。
天威面上微有难
,咬一咬牙说:
“到账房拿五万块钱来,快!”
阿泰犹豫了一秒钟,什么话也不问转身就去,不到两分钟他回来了,手上多了五扎一百元的钞票。
“拿给她!”天威对阿泰努一努嘴,阿泰马上照办。
“还有事吗?”阿泰问。
“你先出去,等一会儿…我们再谈!”天威摇摇头。
阿泰去了,素文也迅速地把钞票放进皮包。
“谢谢你,天威,”素文笑了,比较温和地。“以后…或者我替你带点客人来?”
“不,别来!”天威
感地怪叫起来。“别带你的朋友来,你…以后也别再来这儿,不方便!”
“是吗?”素文轻轻地笑起来。“对自己妈妈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的朋友难道不是一样赌钱?”
“不,你别来,否则…怪不得我翻脸。”天威显得十分激动,接着又说“我警告过你…”“不来就算了,发什么火呢?”素文一点也不动怒。“这位小姐…你怎么不给我介绍呢?”
天威呆一呆,素文似乎有意为难他,他该怎么介绍?“她…不关你的事!”他的脸红了。
“看你,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素文转向耐雪。“你…是天威的女朋友吧?”
“我…我…”耐雪面河邡赤,恨不得找个地
钻下去,她受不了素文那种透视一切的眼光。
“她叫沈耐雪,是我的…女朋友,够了吧?”天威咆哮起来。“你已拿了钱,你还不走?”
“你怎么了?天威,”素文大惊小敝地。“做妈妈的不能关心你的女朋友吗?”
“你…”天威双手发颤,气得话也不会说了。
素文若无其事地转向耐雪,笑得好亲切。
“沈小姐,刚才我不认识你,恕我不礼貌,”她慢慢说“以后大家是一家人了,对吗?什么时候和天威一起回家坐坐,吃一顿饭,好吗?”
“伯母,我…”耐雪垂着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这么说好了,下星期天,我预备好了等你们,”素文自作主张。“记住啊!我回去了!”
也不等他们答话,素文径自走出去,耐雪下意识里想去送,天威用手阻止了她。
“关上房门!”他叫。
耐雪的心震动一下,迅速关上房门。
“无
!卑鄙!”天威用力摔破一个杯子。“沈耐雪,我警告你,下次…少理她!”
“但是…她是你妈妈!”耐雪小声说。
“妈妈又怎样?她是个
血鬼,”天威眼睛红了。“你敢不听我的话?”
耐雪知道天威内心痛苦,母亲对儿子除了金钱和利用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了。她忍耐着不再出声。
“我告诉你,下次不许她再进来,不许再和她说话,”天威不正常的
息着。“否则…你给我滚!”
“天威…”耐雪叫。委屈的泪水已掉下来,她有什么错呢?怎能怪她呢?
“哭什么?你以为我想害你?”天威讨厌眼泪,他的怒火更盛。“你理她…终有一天你连渣都不剩!”
耐雪直摇头,咬着
强忍泪水。她虽不喜欢素文,但素文也绝不会像天威说的那样不堪,母亲终究是母亲,天威…唉!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然而这话她却是不敢说,天威就快要爆炸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中只有天威的
息,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打开房门,对外面叫…
“阿泰!”
于文泰总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快步走进来,这个直率的高大男孩脸上有一些忧
。
“天威…她走了!”他说。
“通知阿发,此后无论如何不许她上来!”天威阴沉的。
“老大,”于文泰为难地。“阿发他们怎么敢?谁都认得她是你妈妈!”
“她再来几次,我们…还做得下去吗?”天威吼着。
“天威…说实话,我们目前就已经紧得透不过气,周转金不多!”阿泰照直说。
“这…我去想法子!”天威脸色泛青。“目前的局面…你能应付吗?”
“暂时可以,”于文泰点点头。“就怕今天晚上客人多,我们运气又不好…”“别说了,我…这就去!”天威冲进浴室。
于文泰对耐雪摇摇头,他知道天威又给耐雪委屈了,但他也帮不上忙,天威的脾气…谁敢说话?
“大嫂,你…让他点儿,”阿泰小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阿泰,我明白!”耐雪点点头,
鼻子。
于文泰走出去,不一会儿天威也从浴室出来,一言不发的换衣服、穿鞋子,似乎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然后,他一转身就往外走,连眼角都不扫耐雪。
“天威…”耐雪关心地。
他只漠然看她一眼,扬长而去。
耐雪如当
挨了一拳般坐在
沿,好半天回不了神,天威的冷淡,无情的模样,任她再怎么骗自己也不行,天威对她有一丝艾青马?天威看来…根本没把她当人,不是吗?动不动就对她发脾气,也不理她受不受得了的
骂一通,上次酒醉之后对她说的蛮有感情的话似乎…已在空气中消失。或者那次也不是蛮有感情,只是对她歉疚…是这样吗?歉疚?
她摇摇头,不听指挥的眼泪更多,更快地涌着上来,她…室自作自受,她是活该,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不是吗?她…真
,天威明明不爱她,天威心中明明只有林文莲,她是…自动送上门来,她真
,她…她的脸藏在掌心,好伤心、好悲哀的哭起来。
这情形若告诉任何一个人,怕没有人会同情她吧?放弃了学业,背弃了母亲,不顾一切的跟着天威,但…换回来的是什么?换回来的是什么?值得吗?值得吗?她太傻了,她做了天下最蠢的事!
哭了一阵,心头舒服些,毕竟已是大人,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是错误,也要面对它。她到浴室洗一把脸,回到房里换好衣服,拿了皮包…无论如何,先离开这儿再说,错误已经造成了,总有一个可以补救的万法。
她从客厅中走出去,没看到天威,阿泰也不见,她也不在意,最好什么人都别碰到,免得又会罗索。
下了楼,阿发正靠在墙上发呆,可能是挨了天威的骂,她不看他,笔直走了出去。
沿着巷子走出马路,她怕自己的眼睛红肿难看,从皮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戴上,一边在想,或者…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她需要极端冷静地考虑一切…
“嗨!沈耐雪!”有人在招呼她,是愉快、亲切的男人声。
她吃了一惊,声音好
,莫非…抬起头,果然是他,程思尧。他正坐在他的汽车里,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哎…程经理,”她硬着头皮招呼。“怎么会在这儿?你的朋友住在附近?”
“不,我正在思索你的家是这一条巷子?或是下面一条?记不清了,”思尧笑。“运气真好,就看见你出来了!”
“你…”她呆怔一下,他来找她?
“星期天太空闲,我在想或者你愿意去郊外逛逛?”他很有诚意地望着她。
“我…”她心中好
,不想去却也不想推,失意于天威,她喜欢被思尧尊重的感觉。“我打算去洗头的!”
“下午,晚上还有大把时间,”思尧打开车门。“你难道不喜欢新鲜空气?”
耐雪望着那打开了的车门,犹豫了两秒钟,终于上车,她感觉到阿发在背后惊愕地望着她。
“中午就回来吗?不会太久吧?”她不放心地问。
“你总是那么紧张,下午你有约会?”他温和地看她一眼。没穿西装的他,白T恤,米
麻质牛仔
,看来好年轻。
“不…我跟你去得突然,没告诉家里人!”她支吾着。她是紧张,她也…唉!她心中还挂着天威。
“对了,你家门口怎么总站着一个或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孩子?”
思尧问。“不良少年吗?”
“不…是住在楼下的人,看了…也不觉什么!”她垂下头,她怕被他看出扯谎。
“你喜欢去哪里?嗯,耐雪!”他一边开车一边问。
她心中怦怦的跳起来,沈小姐变沈耐雪,终于叫她耐雪了,这个程思尧…表现得未免太明显了。
“我没意见!”她装作若无其事。“想问你一件事,如果刚才我不出来,你预备怎样?”
“我会问那门口的男孩你住几楼,然后上去找你!”他很自然,很理所当然地。
“你不能去!”她骇了一大跳,反应强烈,嚷起来。
“你不可以!”
“怎么?”他诧异地。她家里还有老虎吗?正当的拜访有什么不妥?
“哎一我是说暂时别去,”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母亲…很古板,很严厉,很守旧,贸贸然去…我怕她得罪你!”
“一九七六年了,还有这样的母亲?”他笑起来。
“天下的母亲永远一样,对女儿又严又紧张,到一九八六、一九九六年都不会变!”她挤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是这样吗?”他耸耸肩。“我们程家没有女儿,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而且…你也没得到我同意,怎可就这么到我家?”她故作轻松。
“你同意吗?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他半开玩笑地。
“十年吧!”她也不认真。
汽车驶向高速公路,向车外望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郊外?他要带她到哪儿去?
“这条路能把我们带到哪里?”她问得技巧。
“你猜呢?”他在笑。“天边?或彩虹尽端?”
“都不像呢!”她也不蠢。“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怎配到那种美丽的地方?”
“谦虚是美德!”他望着她。“我们去到的会是一个世外桃源,宁静而美丽!”
“有这样的地方?在台北附近?”她不能置信。
“很快,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他平稳地握着驾驶盘。“如果你觉得累,可以靠着睡一阵,大概还要走四十分钟,到了我会叫醒你!”
“那地方很神秘吗?名字却不能说?”她也笑了。离开了台北,她人也显得轻松好多。
“说了就使你失去幻想的快乐!”他摇头。“你爱幻想吗?爱造梦吗?”
“问得不聪明,有不爱幻想、不造梦的女孩?”她反问。
“我对女孩子没经验,”他笑起来。“惟一熟悉又最接近的是母亲,可是母亲不幻想不造梦!”
“她已超过了幻想和造梦的年龄啊!”她嚷。她几乎已完全当他是朋友了。
“耐雪,你相信男孩子也造梦,也幻想吗?”他说。
“你吗?”她用手掠一掠头发,很美的一个姿势,又绝不做作,自然而潇洒。“男孩子梦也梦见事业,幻想…也是名成利就!”
“说得我又俗又铜臭,”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差劲吗?”
“这那儿是差劲呢?难道男孩子也梦爱情?也幻想风花雪月?”
他思索了一阵,不,出了一会儿神。
“世界上没有人不梦想爱情,是不是?”他说。
她一窒,不敢再接腔。再说下去…她怕不可收拾。
“你一直在台湾念书,做事吗?”她聪明地转开话题。
他扬一扬右手,她看见一个设计
巧的戒指。
“我曾花了两年时间去买回这个戒指!”他说得幽默,也有一丝自嘲。
“美国?”她再问。不是关心,这个题目不伤大雅。
“很世俗的一个地方!”他不置可否。“高度物质享受,紧张的生活,强烈的竞争,到处都是压力!”
“怎么这样说?台湾的年轻人谁不向往那儿?”她说。
“向往是一回事?去到那儿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摇头,很认真地。“想象往往是最美好,最如意的!”
“这是留学回来的人说风凉话吗?”她笑起来。
“绝不是风凉话,我是那种人吗?”他轻轻叹一口气。“我弟弟比我聪明,他就不选择留学,他将来的发展一定比我快!”
“你弟弟也大学毕业了?”她随口问。
“两年了…哦!你或许会知道他,他在你以前的大学做助教,”他也顺口说“你是中兴的…”
“程…之洛?!”耐雪变了脸色。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程思尧会是程之洛的哥哥?
“你认识他?你怎么不早说?”他又意外又高兴。
“不…
!”她低下头。心中七上八下,她真后悔这么贸贸然叫出之洛的名字,若思尧去问之洛,轻易的就可以从文莲那儿知道她的一切。
“他的未婚
林文莲…啊!是你那一系的,一定认识了吧?”他似乎感兴趣。“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我真蠢,是不是?”
“若是早知道…你就不会录用我了?”她勉强说。
“为什么?录用你与他们全无关系,”他诧异地。“耐雪,你好像不喜欢我提起他们?”
“怎么会呢?”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思尧是之洛的哥哥,她的一切岂不就要暴
出来了?
“事实上之洛跟我很少接触,见面都少,”他解释着。“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和他的时间配合不起来,我们兄弟俩…”
“不需要解释的,程经理,”她长长透一口气。“你们兄弟的一切和我完全无关,不是吗?”
思尧呆一下,耐雪的口气一下子冷淡了,和一分钟前几乎完全不同,就因为之洛是他弟弟?她和之洛…当然没有关系,之洛早就和文莲订婚了,她…为什么?他知道不能再谈这件事,否则一天的气氛都破坏光了。
“耐雪,我们是朋友,你还叫我程经理?”他轻松的。
“你是程经理!”她淡淡一笑。
“现在不在公司,不是上班时间,”他笑。“耐雪,你不能换一个令我心情轻松的称呼?”
“那…程先生!”她不看他。之洛是他弟弟的事横在心中,虽然她不在意思尧对她的印象好坏,她根本不喜欢他,更不希望他追她,但…无论如何那是件难堪的事。
“程先生!”他轻轻敲打驾驶盘。“我起码五十岁了!”
“二十岁的人不能称先生吗?”她被他的神情和声音引得笑起来。“先生是尊称!”
“我情愿你不尊敬我,只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他说。
她皱皱眉,沉默着不再出声。她是不该跟他来的,她明知他对自己有好感,她是…明知故犯,真是错得一塌糊涂。看吧!他们几乎已经找不出可以谈下去的话题了,再处下去,会是怎样尴尬的场面?
汽车从中坜转进石门,地势越来越高,人车也越来越少,更多的青草味、泥土味,甚至于还有使人回忆到童年的牛屎味,石门…他要带她去哪儿?
“啊!”她突然醒悟。“我们到石门水库!”
“很聪明嘛!”他促狭地笑。汽车已停在石门水库入口卖票处。
“已经到了?”她红了脸,很有少女味道的羞涩。“我没看到这入口处,我真是突然想到的!”
“你真紧张,又小心眼儿!”他开玩笑。“来,让我带你到水坜上去看!”
“不,我不去,我怕高!”她直摇头。“一到高处我就头昏,仿佛就要跌下去似的!”
“惧高症!”他摇摇头。汽车又往前驶。“水坜不高,只是一座长长的桥,从桥上往前望去,近处山峦,远处乡村,还有云,还有炊烟、树木,还有河
,你说像什么?”
“一幅国画?丹青山水?”她反应极快。
“你愿走进画里一游?”他凝望着她。
她心中一阵莫名猛跳,要怎样才能拒绝,才能逃开他明显的攻势?
“啊!到了!”她指着车外。“就是这座桥吗?”
他微微皱眉,不声不响地把汽车停在桥头。耐雪咬着
,迅速地推开车门。
“慢着,”他握住她的手臂。“耐雪,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是你心中有什么顾虑,但是…我不放手,我等你已经等了三十三年,你知道吗?”
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耐雪心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这样的男孩,这样的感情,她不是心动,却是烦恼,他的条件好得令她…她可抗拒得了?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低下头。
“你明白的!”他轻轻放开她。“耐雪,打开你的心扉,让我进去,若有任何困难、阻扰,让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不…”她一惊,转身跳下车。“程…程先生,能不能不说这些?你不觉得…太突然?太快?”
“可以!我不说,”他锁好车也跟着下来。“别叫我程先生,好吗?叫思尧!”
她红着脸矛盾得挣扎了半天,她知道他的眼光一直在她脸上,她避不开,逃不了,整个石门水库山谷中似乎只有他们俩,她几乎是进了他的那幅画里…
“好,思尧,”她长长地透一口气,叫他名字也并不表示什么,她的心中依然只有天威,她爱的是天威,她将来嫁的也必是天威。“别再令我难堪了!”
“我是在令你难堪吗?”他皱眉。他不明白,难道她完全对他无意?
“我…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你,”她好为难。“我的环境…并非你想的那么单纯!”
“哦?!”他好意外。
“以后…我能告诉你时一定告诉你,”她真诚地说“无论如何,你是…我惟一的好朋友,相信我,思尧!”
他凝视她一阵,双手缓缓放在她肩上。
“我相信也很感谢你这么说!”他的声音温柔、深情,他已经在爱她了,是吗?是吗?
“耐雪,我是个很有耐
的人,我现已等了三十三年,我会再等下去!”
“你…”她眼睛一红,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住,再也说不出话。
“耐雪,耐雪,你心里有什么烦恼,有什么苦楚,有什么困难,都告诉我,别折磨自己,让我替你分担,好吗?”他轻拍着她。“你相信我,无论是什么…我都真心愿意为你担当,真话!”
耐雪再也忍受不住,靠在他的
前低声哭泣起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从来没有,母亲的严厉,天威的暴躁,她心中只有委屈,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温言安慰,真诚分担。她激动,她感动,她总是付出感情,从没得回过,想不到此时此地思尧…唉!
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轻轻拍着她,拥着她,让她尽情地发
。云缓缓在飘,风缓缓在吹,水闸里的水缓缓地、轻轻地在
,群山寂静,只有耐雪低低的、尽情的哭声。然后,哭声渐小、渐弱,然后…停止了。她用手巾纸抹干净泪水,轻轻离开他的怀抱站直了。
“思尧,我伤心的流泪不是心中有困难,有烦恼,”她正
说“我只是…你知道吗?你和我都犯了同一个错误,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是…这样的吗?”他严肃地问。“我真的不该爱的,是吗?”
“是!虽然不该爱,但是…我不后悔!”她说“能去爱,我已
足!”
“谁说不是?”他笑起来。“爱是不会后悔的,爱也永不止息,对吗?”
他们相对凝望,怎样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