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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佳玮很快发现,辛壑堪称社界的宠儿。

 “辛院长,你终于来了,我还担心你不肯赏光呢!”他们一抵达宴会会场,一位简直是活动珠宝店的中年贵妇便了上来,佳玮被她身上的首饰闪得眼花、微微发晕。

 “汪夫人的邀请是天大的荣幸,我怎么敢不来。”辛壑像换了个人似的,对这位知名珠宝公司的董事长夫人绽开电力十足的微笑,贵妇被电得心花怒放。

 “这位小姐是?”汪夫人注意到佳玮,一双小眼睛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佳玮猜想她是在猜测自己的衣服出自哪位设计师。

 “苗小姐是我在美国就认识的同校同学。”

 尽管接受了辛壑对自己冷淡的事实,佳玮听到他的回答仍是一阵难受。

 “唉呀!这不是辛医师吗?”一位光照人的女郎走了过来,亲热地勾住辛壑的臂弯,一下子就把佳玮挤到旁边。“写专栏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女郎经营的是时尚、美容方面的杂志,一心想说服名气响亮的辛壑在自己杂志上辟个整型美人专栏。

 “你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我住在美国多年,中文书写只有小学程度,恐怕是难以胜任。”

 “凭辛医师的风采,被死板板的文字埋没多可惜!”这次加入谈话的是个男人,但是佳玮觉得他的举止比女人还秀气,而且脸上好像有化妆。“帅哥,PAULSMITH刚出了一系列休闲西服,最近正在找男模,要不要来我的经纪公司兼个差?我保证让你一炮而红。”

 “人家辛院长忙得要命,哪有时间跟你去抛头脸走秀?”又有人有意见了。

 “是啊忙着把各位小姐『整』到最完美~~”某男冒出一句。

 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辛壑打转,佳玮忽地发现自己已被抛在一旁,而辛壑似乎也把她给忘了,既然如此,他何必找她一起出席?

 下心中的那份失落,佳玮拿了一杯侍者送的香槟在手中,并非真的想喝,只是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太格格不入。

 呆站了十几分钟,她开始四处寻找可以隐藏自己的地点。即使离生涩的少女时期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不习惯处在陌生的人群中。很快地,她发现了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有个泛着蓝光的游泳池。

 她暗自欣喜,决定在宴会结束前就待在户外。

 “小姐…”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时叫住她,佳玮转头看见约莫六十岁的瘦小熬人,并闻到一丝酒气,显然这位太太已经喝了不少。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妇人推起GUCCI眼镜仔细地打量她。

 佳玮也看着她,觉得她完全陌生。

 “应该没有。”她老实地摇头。她早发现宴会中似乎多是娱乐圈或时尚界人士,她几乎不曾接触过这些人。

 “我的记忆力最好了,不可能出错。”老妇人不死心。“你贵姓?”

 “苗。”佳玮很想借故走开,可是又想不出理由,也觉得不好意思。

 “苗…有谁是姓苗的…”老妇人喃喃自语,忽地老脸一亮。“我想起来了!你是几年前那个破产的『苗氏建设』的千金!错不了!我跟我老公参加过你们家的派对,派对里你的个子比别的女孩都高!”她兀自兴奋,没发现自己的嗓门有多大。

 佳玮愣住,丝毫没料到居然有人认得她,而老妇人接下来的话,让她完全动弹不得。

 “苗老也真没良心,丢下几千名失业员工就这样销声匿迹,居然连子女都不要了,却带着那个三的女演员跑路,那女人当时好像才二十多岁,比你大不了多少…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弟弟吧?可怜的孩子…”

 周遭静了下来,老妇人的大声感叹显然已经引起众人侧目,然后有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佳玮脸色发白,她以为自己再也不需面对父亲带来的屈辱,可是她错了。

 “郑太太,好阵子没见,您怎么愈来愈年轻、愈来愈有活力了?”辛壑笑盈盈地出现。“我刚刚好像瞧见郑董,他身边那位小姐是令嫒吧?父女感情真好。”

 老妇人面色一变,马上丢下佳玮找老公去也,众人一阵轻笑。大家都知道报业大亨郑董最爱年轻美女,而郑太太的醋劲大也是出名的。

 “跟我来。”辛壑拿起佳玮手中的香槟,抛下人群,带她走到庭院中的游泳池畔,佳玮一直沈默着。

 “把这喝下去。”辛壑把香槟还给她,语调沈稳而不容拒绝。

 佳玮看了他一眼,顺从地接下酒,一口一口慢慢地啜着,双眸凝视着清澈的水池,很安静。

 辛壑退到一边,斜倚着一仿希腊神殿造型的圆柱,慢慢地起雪茄,也没说话,神态仍是一派从容,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心烦意

 他发现,带佳玮来参加宴会,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蓄意地,他一抵达就将她冷落在一旁,可是无论他与何人际、寒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她的不知所措、她的不自在,没一样逃过他的注意,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时光回到了九年前那个初初见到她的夜晚…

 但是理智很快地让他了解自己的可笑。

 那个口无遮拦的该死老太婆,是个始料未及的意外,在佳玮神情丕变的剎那,他觉得腹部像是突然挨了一拳,来不及细想,便已经身而出。

 他是怎么搞的?照理说他应该幸灾乐祸地旁观,让她也尝尝自己当年所感受到的屈辱,不是吗?

 他从来就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也不会假装自己是。当初会对她好,只因她是特别的…不“曾经”是特别的,现在他对她除了怨,不再有其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乎她的感受?

 “我不知道你喜欢雪茄的味道。”佳玮轻轻开口,声音平稳,脸颊也渐渐恢复血

 “也许是因为你从来没了解过我。”辛壑语带讥诮地回了一句,但见到她马上受伤地退缩了下,心中又有些后悔,竟想开口弥补。

 华尔滋的音乐从屋内而出,辛壑听见自己说:“要跳舞吗?”

 佳玮吃了一惊,但迟疑地点头,然后她看着辛壑捻熄了雪茄,伸出手。

 佳玮怯生生地握住他,掌心相连的那一刻,她恍惚了,九年的距离彷佛在瞬间消失,她还是那个笨拙的少女,他也还是那个机智、爱逗她的医学院学生,她感觉,只要有他在,她不会在乎其他。

 他说她从未了解过他,他错了…当她花了三分之一的人生想念他,反复地回味所有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又怎能不懂他?至少她懂当年的他。打从一开始,她就注意到他不是个容易坦自己的人,待人处事也并非绝对诚恳,但是他给她的,却是无限的珍宠…是一颗真真确确的心,她一直都明白。

 现在的他,圆滑、世故较以前更甚,昔日的开朗也被一种深沈的气质取代,变得更擅于隐藏情绪,她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他还是辛壑啊!

 “一、二、三…一、二、三…”辛壑垂眸,低声为她数拍子,似乎也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佳玮仰头看着他,作梦似的任他引导着自己起舞,熟悉的气息掺杂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窜入鼻中,两片完美的薄近在眼前,又勾起了种种甜蜜的回忆,想到他的吻,一阵轻颤传遍全身。

 就这么片刻的遐思,佳玮的脚踩快了一拍,落在不该落的地方,辛壑的眼角搐了一下。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踩你的!”佳玮连连道歉,很是惊慌。

 辛壑瞪了她半晌,忽地笑出声。“苗佳玮,这么多年来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佳玮呆了,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那抹久违的真诚笑容。她有多久没看见他对自己这么笑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辛壑的笑容隐去,眼中掠过一丝懊恼。他为什么听起来像是对过去念念不忘?

 他退开一步,目光由佳玮的脸庞移到光洁的颈项。V字领的上方连条项链也没有,那条不值钱的链子早被她扔了吧…

 “走吧,我送你回去。”

 魔法被冷冷的几个字破解,佳玮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望,但终究沈默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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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中,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更沈闷,但这回,佳玮不再尝试开启话匣子。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句点了,她想。

 尽管他的冷淡让她受伤,但是看见他过得好好的,事业也得意,就够了。在她当年那么对待他之后,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多?

 何况他已经有了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友,而她自己,身边也有个对她很好的学长,过去的时光再怎么美好,也不可能倒

 她该做的,是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而不是眷恋着过去不放。

 宝蓝色跑车停在佳玮住的公寓对面,她心中也有了明确的体认。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顿了顶,又说:“也谢谢你不追究我弟弟的事。”

 辛壑沈默地注视着前方,但微微点了头,佳玮垂下眼睫,掩去怅然。

 “那…再见。”她解开安全带,侧身要开门,冷不防地,一边手臂被按住。

 佳玮的心跳漏一拍,马上转头,对上了那双幽深的凤眸。

 辛壑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她;佳玮不解,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他有话要对她说吗?他是不是想告诉她什么?

 佳玮想知道,可是无论她怎么试,就是看不清他的眼神…

 忽然,眼前一暗,双被封住,呼吸被掠夺。她震惊莫名,脑子一片空白。

 睽违多年的熟悉气息充斥口鼻,思念已久的柔软触感在上蔓延,然后她失了,埋藏在体内深处的渴望苏醒,迅速掌控了一切,引导她回应入侵者的辗转

 老天…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体验到这种美妙。距离上次他这么吻她,到底经过了多少个世纪?

 佳玮、沈醉地回应他的吻,渐渐地,她感到他的需索热烈了起来,原先的温存似乎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她发现自己有些不过气来,有些慌了。但他仍是不断进,炽热、急切、霸气,还有…愤怒。是的,愤怒,彷佛他想把体内所有的怨念都发出来,这样的吻令她无措、想逃,可是他不让她逃,不让她躲。

 “放开我!”佳玮害怕了,一股突生的力气让她狠狠地推开他。,

 辛壑瞪着她,膛起伏不定,车内的光线太暗,英俊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下,教人瞧不清表情,一时间,寂静的车厢内只剩两人略微急促的呼吸。

 一会儿,他冷冷开口。“你欠我的。”

 佳玮猛地一震,眼眶马上红了。

 “这就是你惩罚我的方式?”她痛切地看着他。“因为当年的事,所以你决定这样对待我?”

 他轻笑一声。“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苗小姐,谁会记得年轻时候做的傻事?这个吻不过是偿还令弟造成的损矢。”

 即使明白他是恶意地想刺伤自己,佳玮仍是感到一阵椎心的痛。原来,他竟是那么地恨她…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到底她还在期待些什么?

 佳玮咬着下,眨眼回泪水,又深深地了一大口气。

 “再见。”她开门下车,关上门,也阻绝了两人之间的纠葛。

 佳玮直了背脊,没回头,缓缓地过了街,借着清冷的空气冷却内心的翻腾。

 她想痛哭一场,但是她会忍到进了家门,躲入房间之后才宣出来。

 她来到公寓前,一名白净、俊朗的青年正好从大楼内推门走出来。

 “学长?!”佳玮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啊。”周启鸿微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有人会用『学长』来叫自己的男朋友,你怎么老改不了口?”

 “启鸿。”佳玮牵了牵嘴角,顺从地改口。她喜欢学长,可是此时,她更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以为你会在家,就带了宵夜过来。”周鸿彷佛没察觉她的不对劲,轻快地对佳玮道:“结果佳强说你陪朋友去参加一个晚会,我本来在楼上等你,后来佳强打起了电脑游戏,也没空说话,我就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佳玮不由得愧疚。今晚出门前,她甚至没想到要打个电话给他。自从辛壑再度出现,原本平静的世界顿时了,她脑子除了他,无暇顾及其他。

 “你朋友呢?没请人家来坐一下?”

 “他…他有点事,没时间。”佳玮垂首,很讨厌说谎,可是刚才发生的事,要她如何敢口?尤其是那个吻,她顿时觉得很罪恶…

 “什么朋友?我见过吗?”

 “没…我以前在纽约念语言学校的时候认识的,昨天正好在街上碰到。”

 周启鸿静默了几秒,关切地看着她。“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佳玮一惊,忙道:“没什么,风吹的。”

 周启鸿没追问,视线越过佳玮肩头,落在对街,看见了苗小弟喋喋不休谈论过的MASERATI跑车,车内隐约可见一个男人的身形…他的目光,在那阴暗、模糊的男人身上逗留了半晌,然后伸手揽住佳玮。

 佳玮忽地一僵,但终究没抗拒。学长是她的男朋友,她提醒自己,男友搂住女友的肩膀本来就天经地义,这么一想,心中内疚更深,学长有权利知道她和辛壑的过去。

 “学…启鸿。”她及时改口。“今晚带我出门的朋友…其实并不只是朋友,以前我在纽约时,我跟他是…”

 “佳玮,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周启鸿打断她,一脸深情。“你没必要向我解释,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现在跟未来,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还会不会再继续见他?”

 佳玮怔了。她跟辛壑,已经结束,不是吗?他们的生命早在九年前,就已成为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这次的集,只是偶然罢了。不,她不会再见他,也不该再见他,再见只是徒增痛苦,相信他也不想见到她,毕竟他恨她…

 “不会,我不会再见他。”佳玮的答案让周启鸿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爱你,佳玮。”他接着道:“我知道我可能不是你的第一个恋爱对象,可是你能不能试着爱我?”

 佳玮哑然,诚挚无比的告白,令她不得不动容。

 她看着他,缓缓地点了头。

 周启鸿喜悦地笑了。“我带来的宵夜就算没被佳强吃光,现在大概也糊了,走,我带你去士林夜市。”

 “我…我不饿。”事实上她突然感觉很累很累,非关身体,而是一种更深一层的疲惫。她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安安稳稳地躺在被窝里。

 周启鸿微微一僵,紧接着笑道:“等你看到天妇罗和蚵仔煎就会饿了!而且就算你不饿,我可饿得很,就当陪我去吃吧!”

 佳玮迟疑,可是学长既然都这么说了,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拒绝。

 “我…我想先去换个衣服再下来,马上就好。”

 “我陪你上去。”周启鸿拉开门让两人进入,按了电梯,嘴角微扬,对佳玮的妥协颇为满意。

 他大二的时候便注意到这位刚入学的直属学妹,几乎全系都知道她是个大企业的千金,然而她腼腆、单纯,没有一丝富家女孩的骄矜之气,几次交谈之后,她便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到了暑假,他听说她到纽约上语言学校去了,也因此与她失了联络。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则是因为报章杂志在大肆报导“苗氏建设”的新闻。

 三年前,他们在街头巧遇,自那时起,他对她的好感便与俱增,但是他也发现,她心中已有个人,若非这层学长学妹的关系,她不会让他亲近。于是他当了热心助人的学长三年,直到上星期,他才下定决心表达爱意,令他欣喜万分的是,她接受了。

 稍早,当他得知佳玮和一位男朋友出门参加宴会时,便感到些许不舒坦,后来见到她,那种不安更是强烈。佳玮并不擅于掩饰,从她之前那种神情,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位“朋友”必定不同于一般,因此,他感到一阵恐慌。那一刻,他领悟到,他对佳玮下的工夫还不够。在感情方面,佳玮一向被动,他必须更主动一点才能赢得芳心,三年来的步步为营,再怎么样,也不能功亏一篑。

 电梯“叮”地一声开了门,在进入前,周启鸿又瞥了眼对街。

 那辆显眼的跑车,已失去踪影。

 辛壑在红灯前停了下来,神情冷峻,脸寒霜。

 就他所知,佳玮未婚,那么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吧…

 见那人亲热地揽住她肩头,他几乎想冲出车外赏他一顿好打,谢天谢地,理智及时回笼,没让他再当一次傻子。

 但即使如此,他今晚还是失控了。佳玮要下车的剎那,他想也没想地拉住她,他也不明白原因,只知道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当时他几乎是恐惧的,彷佛害怕再一次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当她用那双似乎充期盼的眸子揪着他,他却难以成言,反而情不自地吻上她。封锁了三千多个日子的怨怒随即突破冰层,拦也拦不住,亲吻变成了惩罚,直到她把他推开…

 方向盘上的手倏地一紧,指关节处微微泛白,辛壑的脸色不由得更加阴郁。

 他很愤怒,气自己的失控,气自己一遇上她,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变得不堪一击。

 然而他更气的是她。是她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她为什么用那种伤痛不已的语调跟他说话?凭什么用那双无辜的眼睛指控他?她可知道真正受到伤害的感觉是什么?

 不了,他再也不会任她左右他的情绪,再也不会让她牵引着自己的心。

 这辈子,当一次傻子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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