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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京城,凌家庄。

 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急匆匆走出大门,因为走得急,差点和朝面走来的华服男人撞了个怀。

 “你没长…”眼啊?华服男人正要叱骂这不长眼睛的莽撞家伙“啪嗒”一声,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掉下来,正好落在他脚边。

 咦?这不是凌易的钱袋子吗?

 华服男人眼尖的认出钱袋上熟悉的花纹。

 凌易的钱袋子怎么会落到这家伙手里?莫非青天白之下,庄子里竟然出现贼了?可…贼不都是攀墙入户的吗?怎么这男子竟堂而皇之的穿堂入户…

 裴安正要开口叱问,鼻端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这位爷,对不住您了。”白脸男子沙哑着嗓子道歉,急急捡起掉在地上的钱袋子,也不待他回答,就匆匆离开了。

 这公鸭似的嗓子、唯唯诺诺的样子,还有身上那股奇怪的味道,只能有一种解释。可他想不明白啊!凌易怎么会和宫里的太监搅和在一起?

 华服男人望着白脸男子的背影直发怔。

 “裴、裴爷,您来了啊!”看门的小厮看见他在门外,赶紧出声招呼。“嗯。”华服男人…裴安嘴里应着,心里却暗暗咒骂,这凌易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凌爷正在里头等您呢!”小厮恭敬道。

 裴安点点头,一走进内堂,就见凌易盯着铺在桌上的一块破布端详,专注得就连他进来了都没抬头。

 “喂,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居然连宫里的太监都敢勾搭!”裴安一见他便骂道。

 “哦~~被你认出来了。”话里毫无悔改之意。

 “那股腐烂的味道,就连瞎子都能认出来!”他不在乎的模样让裴安更加气急败坏。

 “哼哼!”凌易从鼻子里哼两声。

 “凌易,我可警告你,别搅和到皇宫里去,小心连命都玩没了!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别将别人的命也一起赔进去。”裴安中怒火腾腾的。

 “安,我从不知道你有被害妄想症!”凌易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假意道。

 “我有被害妄想症?你才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咧!”裴安反击回去。

 凌易也不生气,只顾着把玩手里的破布。

 “一块破布有什么好看,值得你瞧这么仔细?!”裴安见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气得抓起那块破布“嘶”一声将它撕成两半。

 “一百两白银。”凌易叹息一声。

 “一百两白银?你、你说这块破布值、值一百两?凌易,你该不是发昏了吧?!”裴安先吃了一惊,随即大笑起来。

 “哦!你觉得鳌拜鳌大人身上的布头不值一百两白银吗?”凌易挑起浓眉,戏谑的道。

 “一品顾命大臣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清廉的人了?”裴安有样学样,挑起眉讽笑道。

 整个京城里谁不知道,自从小皇帝登基之后,四位顾命大臣掌握了实质的皇权,而鳌拜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不但鳌拜本人炙手可热,就连他家的奴仆也是水涨船高。裴安心忖,就算鳌拜府里最低下的奴仆也不会穿这等褪的旧衫。

 “哈哈!没想到你也有孤陋寡闻的时候,竟然连鳌大人官服褪这等大事都没听说,哈哈哈哈…”凌易大笑着拿过他手里的破布。

 “鳌大人的官服褪了?”裴安悚然一惊。

 依鳌拜如今显赫的地位以及他睚眦必报的个性,这问题甚至比小皇帝的龙袍褪更为严重咧!

 “是啊!而且还是在翰林宴上发生的事。一帮人正在作诗称赞鳌大人,突然天降甘霖,才淋了一小会儿雨,鳌大人的光鲜官服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褪了!”想起太监生动的描述,凌易至今还是忍不住想笑。

 “鳌大人那时一定很难堪。”裴安若有所思。“那官服褪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自然是牵连甚广了。听说为了这事已经关了不少人,织造局里的人更是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凌易笑得神秘。

 “兜了一大圈子,你究竟想说什么?”裴安有些失去耐

 “别告诉我你这聪明的裴爷竟没看出机会来了。我看啊!你是在脂粉堆里待久了,除了鼻子之外什么都不灵了吧!”凌易嘲讽的说。

 “既然知道我除了鼻子之外什么都不灵了,你凌大爷、凌大商人还找我做什么?”裴安悻悻然。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桩生意的利润会有多大。”凌易的眼里闪过势在必得的锐光。

 自从顺治帝重整江南织造局后,后宫的服饰以及官员的官服统统由三织造来承办。而对于那些以织染为业的商家来说,就等同丧失了一块利益绝佳的市场。

 这次的官服褪事件固然让织造局的人倒了大楣,却也给他们这些一直觊觎这块大饼的商人们提供了绝佳的契机。

 “你以为自己争得过那些老字号商家吗?”

 不是裴安爱泼凌易的冷水,实在是比起那些动辄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字号来说,他们在织染这一行才刚入门呢!

 “争不过也得争。”他才不要将这块人的大饼拱手让人呢!

 “你该不会忘记去年年终盘点时,我们凌记织染行是凌记里唯一亏损的商号吧?”裴安冷冷的提醒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江南。”凌易理所当然的说。

 “你要去江南?”

 “对,所以我才找你来嘛!”凌易朝他眨眨眼“一会儿我会代帐房,我不在的时候就将那些帐簿到你那里。”

 “啥?我、我、我这里?”大惊失之下,裴安竟连人带椅摔了个人仰马翻。

 “我说米虫裴大公子,你可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分…凌记的二当家!”凌易没好气道。

 “我、我哪会忘啊~~”裴安打哈哈“小的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让凌记在大当家你离开的时候倒闭。”

 倒了凌记,他要去哪里拿大把大把银子逍遥快活呢?冲着这原因,他拚了一条小命也要使劲撑住啊!

 “对了,你去江南做什么?”裴安终于想起自己该问问他去江南的目的。

 “你不是说我们凌记织染行争不过那些老字号商家吗?”

 “本来就是。”

 “江南既然号称是织染之乡,必定会有民间高手隐身其中。”

 “话虽说得不错,可是你在江南人生地不的,天大地广外加没线索,就算有民间高手在,你也无从找起啊!再说,就算真有所谓的民间高手,不早被其他商号请了去,哪还轮得到你这个外来人掺一脚。”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这世上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裴安的一堆借口,招来凌易的狠狠一瞪。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裴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就走。”

 “你就放心的去吧!京里的事一切有我。”看出他心意已决,裴安只得承诺道。

 “嗯。”凌易点点头。

 “咦?这是什么?”裴安忽然瞥见他的带褶里似有绚丽光影一闪即逝,想伸手去碰。

 “喂,你别脚的…”

 凌易才要拍开他的大手,却已晚了一步,本就脆弱的丝绳被这一扯断成了两截,一个精致的小东西掉到地上。

 那是…荷包?!

 裴安眼睛一亮。

 “都叫你别碰了,你还…”凌易第一时间拣起那荷包,爱惜的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尘。

 “你该不会是和哪家闺女私订终身了吧?!”兴奋之下,裴安一阵急吼怪叫的。

 “你才和鬼私订终身了咧!”他没好气的回。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裴安大为紧张,边朝四面拜了拜,边用口水消毒。

 “安,你别在意我的话,我没有恶意的。”见他这么紧张,凌易不有些内疚。

 “我当然知道。”这回轮到裴安趾高气扬了。

 “你也过来看看。”凌易将荷包轻轻搁在桌上。

 “我的眼睛很好,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得清楚了。”裴安打了个寒噤,拒绝靠近。

 明眼人…比如他,一眼就能看出这荷包至少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恐怕当年那绣荷包的妙龄少女,也已变成了皮鹤发的老妪了。这些年战争纷,说不定那绣荷包的主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呢!

 想到这,裴安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前明宫中之物,我花了大把银子才到手。”凌易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指着隐秘的角落道:“这里还有字呢!我认得这是前明织造府的专用印记,还有工匠的姓氏和籍贯。”

 按照前明的规定,织造匠人会将姓氏和籍贯等留在所制物品的隐秘处,一旦品质发生问题时,就会根据所留资料找到相关人等严惩。

 裴安凑过去一看,果然在那上面发现一个小小的“薛”字,还有“织里”二字。更让他惊讶的是,这荷包上的精致花纹居然不是用绣的,而是用染的!

 虽然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四面边角都有些磨损了,可是荷包的颜色不但没有因此而黯淡,甚至比在现今市面上看到的那些织物还要亮丽许多。

 “这是…”像要验证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似的,裴安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荷包的表面。

 “这就是我要去江南的原因。”凌易踌躇志“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个姓薛的染匠并没有被现在的江南三织造收编。”

 只要能找到这名染匠,就等于找到一棵屹立不摇的摇钱树…哈哈哈~~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见他的凌记织染行凌驾同行之上的风光景象了。

 “可、可是…”裴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难道凌易就没想过这名染匠没被收编的原因,很可能是已经死在战里了吗?裴安很想提醒他这点,可看凌易那兴奋的样子,又不忍心泼他冷水。

 “我已经等不及了!”凌易越想越激动,跑到门口冲着外面叫道:“通宝,准备行李,我们马上出发去江南!”

 “是,爷!”院子那头传来他的贴身小厮钱通宝的应答声。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鲁莽吗?裴安还想劝他,却发觉背后有一阵风卷走。

 算了…他决定了,今晚就到春风楼的暖姑娘那儿歇一宿,就当是自己试凄受难前最后的狂吧!

 另一边,凌易已带着他的小荷包和他的贴身小厮,踏上前往江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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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州府,织里。

 宁静的午后,秋日的暖照在农家小院里,散发出一种慵懒的味道。秋风吹送,晒在后院竹竿上的各色彩布随风飘扬,煞是好看。

 茅草搭成的简易草棚里燃烧着柴禾,柴禾上依次架着几口大缸,藤黄、大红、靛蓝…各染料热气腾腾的,将草棚里…不,将整个小院笼罩在混合着染料清香的独特雾气里。

 染匠们都知道,配方和温度是能否染好的关键。如果配方不对,泽就会龌龊难看;如果温度不对,就可能出现偏、掉的现象,更严重的甚至连颜色都染不上。

 染料的配方尚有大家公认的方子,而如何掌控好温度,就全看匠人们各自的手艺了。

 薛紫染习惯的用一块青棉布包住头青丝,在热腾腾的染缸前来回巡视着。她摸摸这个、探探那个,不时俯下身掉几柴禾或添上几,又用大木搅拌缸里的布匹和染料。

 身为前明织造府首席染匠的独生女,她已将父亲的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也因此,薛老爹才放心的出门去赶集。

 虽然已是秋初,可是同时燃烧着好几堆火的草棚里,温度仍不下于酷暑。紫染柔和的小脸上不时有汗珠滚落,随手一擦就渲染成一条条不规则的颜色,五彩斑斓,好像将天上的彩虹请进了草棚里。

 金色的阳光穿透茅草顶的隙,为简陋的草棚增添了几分,投在紫染脸上,彷佛为沾着染料的清秀小脸镀上一层金。

 咦?这缸里的绿色不若往日的纯正,看样子爹的眼睛没以前那么好了。

 薛紫染一边想着补救的法子,一边又担心爹那双一熬夜就止不住流泪的眼睛。

 “紫染,你爹他人呢?”蓦的,篱笆外传来村东花大婶的大嗓门。

 “爹赶集去了。大婶,你进来坐坐吧!”紫染招呼道。

 “那还真是不巧。”花大婶推开篱笆门,走进干净整洁的小院里。

 “桌上有新泡的茶,还有些早上做的小点,大婶若不嫌弃就吃点吧!”染布正到关键时刻,紫染的手脚忙碌着,嘴里仍殷勤的招呼。“你这孩子就是手勤嘴甜,哪个男人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分啊~~唉!可惜我家福儿没福气娶你。”花大婶边喝茶吃点心,还得边说话,嘴巴没一刻是停下的。

 “花大婶说笑了,大伙儿都在说花大婶家娶了个仙女似的媳妇儿呢!”薛紫染柔柔的道。

 “什么仙女!我看这娶回家的不是媳妇儿,而是尊菩萨哪!使不得拍不得,咱还得供在神龛上呢!唉~~我这也是命苦,守寡一辈子,临到老了还得服侍儿媳妇。”花大婶作势擦擦眼泪。

 “其实福嫂子的心地很好,再说,她不是才给福哥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小子吗?”

 “呵呵!我家蛋蛋长得可好了,大大的眼珠子、白白胖胖的小身子…可真是人见人爱啊!”一提起金孙,花大婶就滔滔不绝,全然不管同样的话她已说过几百遍了。

 “大婶说的是…嗯嗯…”紫染手上正忙着,也没留神去听她的闲聊,只在嘴里不时的虚应几声。

 “哎哟!瞧我就只顾着吃,居然将正事给忘了。”花大婶假装要打自己的嘴巴。

 “哦…嗯…”“这次我是来给你做媒的。”

 乡下地方也没太多的规矩,往往一个家总共里外两间屋子,中间只隔着扇破门或一块薄薄的布帘。每每媒人在外间说亲,大闺女就坐在内间“偷听”有机会还能“偷看”到小伙子本人哩!

 所以,花大婶看薛老爹不在,径自就向紫染说亲也是正常的。

 “哦!”薛紫染嘴里应着,实则心里在担心:天色不早了,爹怎么还没回来?该不是生意不好吧…

 “隔壁村里有个小伙子喜欢你,他娘就托我来说亲啦!这顾家小伙子我也算认识,为人忠厚老实,不比咱家福儿差。而顾家的家世不差,爹娘也不是什么难侍候的人。我说紫染,你还真有福气呢!”花大婶极尽游说之能事。

 “哦~~啊…”糟了!她只顾着胡思想,一不留神,红缸的火竟有些过了。

 紫染手忙脚柴,却不小心烫到手指头。

 “紫染呀!大婶的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你倒也给我个回应啊!”花大婶沉不住气了。

 “呃…”花大婶到底说了些什么?紫染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就没在听她说话。

 “你也别跟大婶哼哼哈哈的打马虎眼啦!你就放心吧!不是好买卖大婶是不会介绍给你的。”花大婶已过世的丈夫是货郎,所以她也同样嘴的生意买卖,就连成亲也成了她嘴里的买卖。

 “真是好买卖?”听到买卖,紫染有些犹豫。

 “那是当然,大家都是同个村的,大婶怎么会坑你呢?”花大婶将肥硕的脯拍得邦邦作响。

 “那…好吧!”她暗自盘算了下,应该还有余力接下这桩生意才对。

 “好好好,同意了就好,同意了就好啊!”花大婶脸上笑开。

 “大婶,那价格的事…”

 “钱的事你就放心吧!一切包在大婶身上。”紫染的话还没说完,花大婶就截断了她,笑呵呵道:“大婶心里有数,一定不会让你家吃亏。”

 “哦!那就麻烦大婶了。”紫染感谢道。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和顾家说去。”说罢,也不等她回话,花大婶迈着一双小脚跑得飞快。

 “欸,大婶,你还没说顾家想要…”什么颜色的布料?紫染下意识追出几步,随后想到染缸里的布料只染了一半。

 此时正值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前面所费的一番功夫也全都白搭了。再说,布料中有一部分还是别家拿来加工的,如果染坏了,他们根本没钱赔给人家。

 一想到这,她赶紧掉头冲回草棚。幸好才离开不久,染缸里的温度虽然低了点,却仍在许可的范围里。

 当下探温、添柴、搅拌…紫染忙得根本没空去想花大婶刚才提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篱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爹啊!你的脚还没好,别跑得这么急呀…”紫染以为是爹回来了,抬头一看,才发现急急跑来的不是爹,而是隔壁家的大牛哥。

 “大牛哥,你要的那块布料我已经包好了,就放在屋里的桌上,你自己…”

 “薛、薛家妹子,出事啦!”

 “大牛哥你别急,有话慢慢说,是你家出什么…”大事了吗?紫染软语安慰道。

 “不、不是我家,是、是你家,薛老爹他出事了!”大牛哥急吼吼的说。

 “什么?!我爹他出事了?”紫染手里的木“咚”一声掉进染缸里。

 大红色的染料溅了她一身,红红的,就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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