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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如水,悄然透窗。

 乐小米疲倦的双眼,就着被报纸遮住的台灯光,看了看手表。

 已经十一点了,对面的房间里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他还没有回来吗?

 下午的那一场争执并没有什么结果。或者,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争执,但她知道,他很不开心。

 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和她曾经有过的纠葛,他警告她,不要再提。

 就算再蠢笨的人,也能明白他的心思。

 他是要清清楚楚地在他和她之间划下壁垒分明的界线。她或许,永远只能守着线的这一端看那一端的他,如何微笑,如何生活,如何幸福。

 而她,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却为何仍然不舍、不能、不愿远离?

 守着这一方陌生的城市,只为呼吸跟他同样的空气,难道,她心里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希冀?

 斑雅的防盗铁门被推开,走廊的光芒洒进暗黑的室内。

 颀长的身影踏入屋子里,扭开大门旁的电灯开关,整个客厅马上亮了起来,驱走原本幽淡的夜

 “呀,你干吗?”纪遥被二楼楼梯口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没,我喝水,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双眸一暗,掩不住地失望。

 纪遥一边换鞋,眼珠子却在她身上转了两转,然后咧嘴一笑“你是在等我表哥吧?”

 “啐,我等他干吗?”

 “那倒是,他跟你不是一路的人。”纪遥意有所指。

 让表哥帮他背这个黑锅,他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找到机会便敲敲边鼓,让她知难而退,也算尽尽他这个做弟弟的义务。

 只是,他是不很明白表哥啦,明明将这个大麻烦一甩千里了,却偏偏又心软接她回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幸好,我跟你也不是一路的人。”乐小米没好气地睇他一眼,转身回房。

 “喂喂喂,不要以为考上大学就很了不起好不好?”

 她没空理他,继续朝前走。

 纪遥不服气地鼻子“要不是为了表哥,谁愿意回来?”

 乐小米倏地转身“你表哥怎么了?”

 纪遥愣了一愣“你干吗那么关心他?”

 “你表哥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提醒他。

 如果是熟悉贺意随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不正常,绝对不符合他的性格。

 “表哥现在的日子一定不怎么好过。”纪遥叹息着摇了摇头“他的对头公司现在推出一款新游戏《女神》,打着国内第一个MM军团的旗号,网罗了大量女玩家,‘意随’公司如果不能在短期内研发出与之抗衡的新游戏,恐怕…”

 乐小米的心在一瞬间被揪紧了。商场的瞬息风云、起起落落,变化太快,有几人能经历风雨?有几人能承受打击?

 他…顶不顶得住?

 “你猜…他现在在哪里?”心,太慌太

 最近,他那么疲倦,那么不正常,她居然没有看出来。居然,还心安理得地承领他的承诺,享受他的呵护与付出。

 甚至,还因为忍不下一点小气,而带给他更多的烦恼。

 难怪,她总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还能在哪?如果不在家里,就多半是在公司。”

 “我去找他。”

 “我跟你一块去。”纪遥抢着换鞋。

 “不用了。”她阻止他“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好好读书,不能为这些事情分心,否则,他心里一定会更难受。”

 望着她因焦急而发亮的眼睛,纪遥沉默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听了她的话,就那样直觉地不想违背她的意思。

 仿佛,她是那个天生的施令者。

 乐小米一见到贺意随,就开始后悔让纪遥留在家里了。

 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喝得那么醉。

 拿着纪遥写给她的地址,找到位于大厦十七楼的“意随”游戏公司,将门拍得“砰砰”作响。

 幸好,大厦警卫在一楼,否则,绝不会心慈手软地任由她留在这里捣乱。

 就这样拍了好半天,在她几乎就要以为纪遥的猜测是错误了的时候,门里边传来闷声闷气地低吼:“没人。”

 没人?那你是什么?

 乐小米失笑,继续将门拍得震天响。

 本哝几声,头痛得受不了,贺意随踉踉跄跄地过来打开门。头发蓬、眼睛充血、浑身酒气的他令小米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她将他从头瞪到脚“你一个人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闷声不语,又跌跌撞撞地往回踱。

 为什么男人遇到挫折的时候,都喜欢喝酒呢?

 乐小米才这么想着,还来不及蹙眉或者咒骂,却听得“碰”的一声,摇摇晃晃的那个人已经睡在地上。

 “喂,你没事吧?醒醒,快醒醒。”乐小米直觉的反应就是去拉早已人事不知的贺意随。

 她打他的脸颊,踢他的脚,又拉他的耳朵,掐他的鼻子,在所有招数用尽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总算还活着。”小米一口气。

 “你?小米…”他咕哝一声,又继续闭眼昏眠。

 “你还没有醉眼昏花嘛。”望着他没什么意识的醉颜,乐小米无奈地摇了摇头。

 站起来,打量这间颇为豪华的办公室,与设在网吧里的临时办公室不同,这里用小小间分隔出一张张的办公桌,楼层尽头有几个房间,上头各挂着一块金色的牌子,灯光昏暗,只看得见开着门的那一间,牌子上写着“总经理室”四个大字。

 看来,他刚才就是窝在那里喝酒。

 乐小米走过去,看到一地凌乱的画稿纸,办公桌上,开着的电脑旁摆着几罐空啤酒罐。了不起,就这几灌酒就能让他醉成这副德行。

 小米再度摇了摇头。

 将沙发上清理干净,再倒了一杯热水回到他身边,蹲下来拍拍他的脸颊。

 “喝点水醒醒酒吧,不要睡这里,会着凉的。”她温言软语地说。

 “唔…”他喃喃呓语,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有听见。

 “起来吧,快点自己起来,我拖不动你。”她试着拉拉他的膀子。没想到“砰”的一声,只拉动了身体的上半部,他的头重重撞在桌子脚上。

 “呀。”她捂住嘴,心里好生内疚。

 贺意随感觉到疼,倏地坐了起来。

 “谁打我?”他两眼茫然,直直瞪着前方。

 “对不…”话音未落,她看见他眼一闭,又要往后倒。

 “不要…”她扔掉手中水杯,跨坐在他的腿上,两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拉住“不要倒!”

 她在他耳边大声吼。不知道是她的声音太大,还是她的身体太重,痛了他,他呻一声,睁开眼。

 “对了对了,起来。”她哄他。

 “小米?”

 “对,我是乐小米。”

 他眨眨眼,居然还对她笑了笑“不要吵,我想睡。”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直直往后倒,她一个不稳,扑跌在他身上。

 酒气扑鼻而来,她皱眉忍住。挣动身子想坐起来,不曾想,被他的双手牢牢扣住。

 她翻个白眼,用力掰他的手。

 他觉得痛,一个翻转将她在身下,头埋入他的颈子里,低喃:“不要吵,我真的困了。”

 她又气又好笑,双手捶他的肩膀“算了算了,你放开我,我不吵你,随便你想睡哪就睡哪。”

 “好吵。”他双眉耸起,低哑的嗓音着她的耳朵。

 她脸颊一红,更加用力地推他。

 他仿佛是觉得烦了,温热的大掌将她锁得更紧,她来不及惊叫,他已低头蛮横地覆住她的,铺天盖地的酒气让她呼吸困难。绵的吻又深又热,她感觉头晕,仿佛以为自己就要溺毙在酒缸里。

 “不要,不要这样。”她腿软,声音虚弱。

 他的身体却越来越亢奋。

 她紧张慌乱,手足无措。

 他的吻一路向下,在她颈上烙下褥红痕。

 她感觉自己仿佛坐在失速的云霄飞车上,血脉飞驰,理智顿失。昏茫中,她看见他刷地扯开领带抛落地上…

 白云动,光闪耀。客厅里,静静地浮油的香味。

 “哇!”

 “哐当”一声,杯子落地。

 纪遥吓一跳。

 “你干吗?我不是老虎吧?你怎么怕成那样?”他伸手在小米惊慌的眸子前挥了挥。

 “喔。”她回过神来,身子下意识地蹲下,清理地上的玻璃残渣。

 “搞什么?一大清早发呆。”纪遥咕哝着,眼光四巡,寻找香气来源的方向“哗!我就说嘛,全麦吐司!”

 从烤箱里掏出刚刚烤好的吐司,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嗯,不错不错,还有鲜。”另外拿了两只玻璃杯,倒好两大杯“喏,别说我白吃你的早点喔,我可是有劳动的。”一杯放在小米面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餐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还自言自语:“没想到,才几天懒得回家,表哥就开始享受起星级待遇了。家里有人打扫,晚上有人等门,早晨起来还有早餐吃,这样的日子还真不赖。”他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眼睛,半晌,下定决心“就这么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回来住!”比起享受全方位的超值服务来说,被恐龙纠也不是一件那么令人恐惧的事情了。

 “对了,表哥昨晚好像一整晚没有回来嗳,你到底找到他没有?”纪遥咬着吐司,含含糊糊地问。

 都怪最近的考试太多,烤得他脑子一片糨糊。

 明明是想坐着等他们回来的,可不知怎地,坐着坐着天就亮了。

 要不是面包的香气太过强烈,他的脑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拨开周公见亲人哪。

 “没有。”小米忙碌的身子顿了一顿,才将手中的玻璃渣丢进垃圾袋里。

 “没有?怎么可能?你去网吧找过没有?”纪遥瞪大眼睛。

 小米回过身来,坐到餐桌旁,连灌了几口牛,才说:“没有。”

 “哎呀,我就说要跟你一块去的嘛,你看你,连个话都说不清楚,事情不被你搞砸才怪。”纪遥懊恼地弹一下手指。

 乐小米面容一僵,握住玻璃杯的手,指尖泛白。

 “喂,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小米低头,痹篇纪遥探究的目光。

 “嗳嗳嗳,我又没有怪你,你要是不舒服,?*隼绰铮陕鸹蛊鹄醋鲈绮停俊?br>
 他急了,搜肠刮肚偏就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其实你也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纪遥着手,一脸无辜没奈何的表情“你这么能干,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做的食物又这么好吃。你还能一个人,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独立生活,我佩服都还来不及,你怎么会做不好事情?是我口没遮拦,讲话不经大脑,是我…”

 “别说了。”小米摇头,望着他的眼睛充脆弱的神情。

 纪遥倏地收口,一颗年轻骄傲的心恍若被人轻轻打了一下。

 这个女孩,曾经,是以他为依靠的啊。

 “那…你也不要过于内疚,”他声音转低,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她听。“表哥那么大一个人,一晚上没有回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的,不用慌,真的,出不了事。”

 他越说,她的表情越虚弱。眼看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眶里滚落,跌进牛杯里。

 “嗄?”纪遥瞠眼。

 她、她怎么哭了?

 拍拍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安慰她:“别哭,不要哭了,就算表哥出了事,与你也没什么相干。你只是他的房客而已,要哭,还轮不到你。”

 “呃?”这是什么逻辑?小米愣了一下。

 “而且,你也不必为自己的住处担心,不管怎么样,以后,你还是可以住在这里,我也不会收你的房租。”纪遥自以为是地再下一剂猛葯。

 “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表哥会出什么事?”

 困惑地蹙眉,抬起一双泪蒙蒙的眼。

 纪遥搔搔脑袋,说得好生为难“一晚上没有消息,你说,他会不会跳楼?”

 “嗄?”

 “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企业家自杀的事不是已经屡见不鲜了吗?

 “你…”乐小米眼角搐,忘了哭泣。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不哭了吧?是不是?”纪遥挑眉,很是得意“我就说会有效的嘛。”他冲她眨眨眼“再告诉你一个震撼的好消息。”

 “什么消息?”小米哭笑不得,趴在桌上,浑身无力。怎么搞成这样的?她刚刚不是还很揪心、很茫然、很想痛哭一场的吗?可现在,为什么她只觉得荒谬,好像一切都只是在做梦?

 “我表哥不是…”贼贼的声音“亲…爱…的。”

 什么?小米茫然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清。

 “嗳,都是我不对啦。”纪遥耸眉,模样很是懊恼“其实,一直在网上跟你聊天的那个人是我,那天该去接你的人也是我。只不过…

 我…我…”

 “是因为我长得丑,所以你才不敢承认,是不是?”意识回转,慢慢消化他丢出来的讯息。

 他握紧手指,答应得很干脆:“是,没错,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且,你那时候态度那么坚决,我很害怕,怕你这个人难。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即使你以为表哥曾经负你,你仍然那么担心他,第一时间出去找他。

 我觉得,如果我再对你隐瞒真相,就真是猪狗不如了。”

 小米静静地听着,她眼神飘忽,指尖冰冷。

 这是真的吗?纪遥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个曾经给她开心、给她自信、给她力量的人,真的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那么,昨晚那个人又是谁?

 他是谁?

 乐小米站起来,动作迟缓。慢慢转身,腿肚子仿佛是在打颤,站不稳,她不得不用双手扶住椅背。

 “你去哪?早点你还没吃呢。”纪遥愕然,她的反应让他觉得意外。他以为,她知道真相后应该开心,毕竟,他不是比表哥帅多了吗?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一定要现在说?为什么?”喉咙酸楚,凝在眼底的泪却一滴都落不下来。

 为什么不哭了?她现在,不是更应该觉得委屈?为什么,反而哭不出来?

 “你怎么了?”纪遥渐渐嗅出异常的味道。

 小米悚然一惊,安静下来。

 她深口气,努力隐藏住自己的难堪和沮丧。

 “没什么,只是昨晚睡得晚了,你吃了早餐就上学去吧,不用管我。”

 说完,快步上楼。留下错愕的纪遥,愣在那里,目送她离开。

 不知何故,她那脆弱的模样,那有苦也不说,隐忍着下肚的样子,让他担心,害他难过,而另一种心疼她的感觉,口。

 再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情了,她曾经那样坚决地拒绝过麦嘉璇的帮助,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了贺意随的施舍。那时候,她以为,她是在安然接受一个人的道歉,是在大方地原谅一个人的虚荣心。

 她以为他曾经爱过自己,哪怕是她深夜在网上飘的灵魂。那么,她也可以让自己相信,她与他的心其实隔得并不太远。

 然而,真相人。

 她所以为的,她所期盼的,她所倚恃的,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而已。

 真正对她怀有歉意的那个人,真正对她诉说过爱情的那个人,真正让她在心里念兹怨兹的那个人…是一个孩子!

 仅仅只是一个喜欢恶作剧又害怕引火烧身的孩子。

 那么,她所怨的是什么?她所爱的又是什么?

 她所为之心疼,为之意,为之付出的一切,从头再看时,又是多么可笑可叹可怜。

 那个人,对于她来说,其实只是个陌生人。

 是个陌生人。

 若他从没有与她在网上交谈过,他怎能了解自己,甚或于欣赏自己?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应该只是出于同情吧?

 同情她无家可归,所以才让她住在这里;同情她打工辛苦,所以才让她留在网吧,所以才每天接她回家。

 是同情!原来是同情!

 乐小米一件一件地收拾着自己的物品,动作很慢很小心。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冀求什么?

 从纪遥出门之后,屋子里就一直静悄悄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她想,也许她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假装自己并没有听明白纪遥所说的话语,假装她还是从前的乐小米。

 一个或许不太漂亮、不太聪明,却愿意为了传说中的爱情跋涉千里、固守一地的傻气女子。

 那时,她或许傻,却傻得很有勇气。

 她可以在那个人不爱她的情况下,仍然傻得乐观。傻得以为只要她在离他最近的距离,他就会看出她的美丽。

 多么多么天真!

 和来时一样,一个不太大的箱子,一个双肩背的背包,就是她所有的行李。再将房门钥匙搁弃在显眼之处,乐小米第二次踏出贺家大门。

 这一次,比第一次,少了一些失望,多了一些惆怅。

 这个地方,她以后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吧?焦头烂额的贺意随,甩掉一个大包袱的纪遥,他们,都会大大地松一口气吧?

 就算、就算…

 她甩甩头,不愿再想。昨晚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一场奇怪的梦,一场为了爱情沦陷的梦。

 没有以为的美丽,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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