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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当小图走出了她的办公室之后,明军执起电话筒宋,摇傍左思程。

 “你回来了?昨天晚上睡得可好?”对方的语调是温柔的,一如往昔。

 “差不多。”

 “今天晚上能跟我再相见吗?”

 “思程,我需要好好的静静的细想,情况似乎有点难以适应。”

 “为什么?”左思程的语调是猴急的:“是不是因为你已不再爱我?”

 “并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赛明军立即否认。

 “那么,明军,见我。”

 如许的痴,令人回忆初恋,记起曾有过的花前月下、细语喁喁、卿卿我我。

 “今天晚上我已有约。”赛明军尝试狠一狠心,只这么一句回绝的说话,竟意外地令明军心头有微微的惊喜,骇异于自己原来有回绝左思程的勇气。

 “约了谁?”

 “是谢适文要我跟他一起出席一个业务上的聚会。”

 对方沉默。

 “我们改天商讨,成不成?”明军这样建议。

 左思程闷声不响,就挂断了线。

 明军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左思程似乎是不高兴了。然,另一个思想在蠢动着。由得他发脾气去,经过与徐玉圆的一席话,凡事要小心考虑,不能重蹈覆辙,双方能有一个冷静时间,也许是好的。

 黄昏在谢氏地产部开的会议,非常冗长。谢氏的作风稳健而又讲求效率。那新建商场的图则已经完成,即将要把这最后定稿,呈政府有关部门批准之后,就可以开工建设,预计一年半后就可完成。

 在本城,一定要以果断明快的步伐,生意才会成功地踏上成功之途。

 要韦子义及赛明军出席这个会议,是相当赏他们俩的面光,尊重他们本行专业知识的。让他们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配合及修改,好在这个阶段提出来。

 二人分别作了一些建议,都是与会中人赞成且赞好的。

 笔而会议之后,各人都似打了一场仗,相当疲累,只为全神投入之故,精神是绝对紧张的。然,可以看得出来,人人都喜气洋溢、怀希望。

 谢适文尤其兴奋,他对赛明军说:“你实在细心,很多营运百货商场的实务需要,若不由你补充,将来建筑完成后才发觉要东补西凑的,一定费时失事、劳民伤财。明军,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明军笑着问:“紧接下来的是个什么样聚会,跟什么人吃晚饭去?”

 此语一出,谢适文脸上重现绯红。

 “啊,是这样的。”看得出来,他有一点点的故作镇静:“只不过我想邀请你吃顿便饭,秘书传递的口讯或有些微误解。”

 “啊!”明军应着。

 “你有这个空吗?”

 似乎不能这就推掉,只答应公事应酬,而不作私下交往,是太没有礼貌了。

 明军之所以稍为愣然,只为她从来都未试过跟集团内的男同事在晚上单独吃饭,何况对方的身分有异?

 有时,明军想,自己是过分地拘谨执着了。

 于是,大大方方地答:“很好,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了?”

 “喜欢吃什么菜?”

 “你拿主意,好不好?”

 谢适文因此遣走了司机,自己开车,把赛明军带到太盛广场敖近那一系列的六星级大酒店去,选了其中的一间法国餐厅,共晋晚餐。

 赛明军并不喝酒,她说:“是不是很扫你的兴了?”

 “怎么会?我也不是酒客。”谢适文说:“很多时,吃西菜叫酒的作用,只为增加情调而已,我们并无此需要吧?”

 赛明军不语,她突然觉得眼前情景,有一种梦幻似的熟悉感。

 是吗?有时人面对一些分明是新鲜的环境与人物,好像似曾相识。

 追溯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吧?

 明军不敢再思索下去,怕生尴尬。

 她微微动身体,重新坐正了,开始跟谢适文款款而谈,都环绕着公司的业务,彼此沟通得如此顺理成章,津津有味。

 谢适文说:“能跟谈得来的朋友一道吃饭,那种好感觉犹胜于山珍海味。就在你送嘉晖赴施明训生日会的那个晚上,我被完全不投契的人纠不休,闷得头晕脑涨。”

 “你们谈些什么呢?”明军问。

 “我给对方建议,谈叶利钦与戈尔巴乔夫的政治关系。”

 “你有心得?依你看,叶利钦的得民望?是否真能辅助戈尔巴乔夫进一步促使保守派让步,加促他们改革的步伐呢?”

 “你对政治原来有兴趣?”谢适文奇怪地问。

 “不,我不懂。唯其不懂,而又是国际间的大事,我就更觉得要花一点时间精神去了解,是客观的需要多于主观的趣味。但,不要紧,在学习收知识上头,是殊途同归的。”

 谢适文很同意这种态度,且由衷的敬佩。

 这以后下来,他以显浅简明甚而有趣的方式,向赛明军解释了苏联当今的内患与影响外头世界的可能。说的人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听的人心悦诚服,甚觉悦耳动听。

 想不到在这么枯燥无味、艰辛难懂的事物上,两个人配合都是一样顺遂畅快,就更遑论其他的话题了。

 一顿饭在异常开心融洽、意犹未尽之下用毕。

 谢适文没有征求赛明军的意见,他管自对侍役说:“请结账,并替我包起一个苹果批。”

 然后他对赛明军说:“跟你谈话实在太愉快,舍不得走;但,嘉晖一定在等待你回家去,跟妈妈道了晚安,才安心睡觉,不要令他久候。这儿的苹果批,很好吃,拿一个回去给嘉晖,算是我霸占了他妈妈一个晚上的补偿。”

 听了这番话,赛明军甚至不晓得道谢,她只微垂下头去,竭力的眨动眼睛,因为她觉得双眼热,有泪水似乎要趁势夺眶而出。

 丙如是,当然是失礼的。明军怎可以在谢适文跟前失礼。

 之所以如此,只为有莫可言的深深感动。

 处在眼内没有他人、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头一大段日子之后,对人类可能存在着的温情、关怀、将心比己、明白事理,是太过陌生了。

 原以为已经遗失了的宝贵东西,突然间明晃晃、光闪闪地出现在自己跟前,一刻惊骇之后,心上就只有感动。

 谢适文把赛明军送回家去,他下车,给明军拉开车门,再把那盒苹果批递到她的手里,说:“多谢。这是个赏心的晚上。”

 “你这么客气,道谢的话应该由我来说。”

 “我们是真太客气了。”谢适文笑。

 “晚安!”

 “明天见!”

 谢适文没有走,示意他要目送赛明军走进大厦去,他才安心。

 明军正按动了大厦启门的密码,要走进去时,谢适文又匆匆地趋前,叫住了她。

 “什么事?”

 “这个周末,你可有空?”

 明军只望住了对方,传递一个温和友善的眼光,鼓励他把话说下去。

 “我并不喜欢出席餐舞会,有时为了一半公事,一半人情,而勉为其难。当然,如果结伴同去的人,能借机畅谈,才不可同而语。我可以邀请你去舞会吗?”

 不知何解,一向拘谨的赛明军,但觉心头澄明宽敞,很愿意落落大方地表达自己的一份心肯意愿。她说:“我其实也怕应酬,但有人一齐共赴难关,就不成难关了。”

 谢适文喜出望外,约好赛明军说:“这个周末,准七时半,我来接你。”

 明军点点头。

 适文以极轻快的脚步,走上他的座驾。

 谁知明军又回转头来,叫住了他,问:“很隆重的一个场合吗?我要穿什么衣服才合规矩?”

 谢适文朗声答:“有什么穿什么,不必紧张。”

 这以后的几天,赛明军的生活非常忙碌,她一直要跟那负责新百货商场建筑图则的谢氏地产高级职员,清楚她代会议上提出了、又彼此都同意要研究的建议,留在建煌集团的时间比较少。

 黄昏,她一定拨电话给小图,看有没有特别的口讯和要签批的文件。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了左思程的消息,他根本连口讯都没有留给赛明军。

 当疲累的一天过去,赛明军将中发生的事遂一记起来分析时,明军不对左思程的这种忽冷忽热、忽晴忽雨的脾气叹气。

 真有三岁定八十这回事吧?

 从前跟左思程相处时,每一宗他提出的要求,赛明军必须答允;每一件他规定的事情,赛明军必须遵行。偶有不同的意见,或打算变个法子来做,左思程就让赛明军看他的脸色,不瞅不睬好一阵子,直迫得赛明军让了步,或甚而加倍顺从,以逗他高兴才作罢。

 自从那次左思程约会赛明军之后,他一直沉寂至今,没有再作任何表示。

 这代表他不被拒绝约会?代表他放弃对明军的期望与要求?

 赛明军心上有一点点不自在;然,騒扰她的情绪还不至于太严重。

 也许,这些年来,事业上的历练,使明军习惯自己应拥有独立的意愿、思维、裁决。不能被对手或旁的人,在未提出充分理由之前,过分左右自己的意志与判断。

 赛明军坚持,在跟左思程再续前缘一事上,应该再谨慎考虑,明军其实觉得左思程有点笨。如果他真的非常渴望跟自己复合,不是这样一团急惊风似,席卷而来,令人措手不及。

 毕竟,她已经没有他,而好好的生活了几年。又因岁月如梭,长时间的分离,令最亲密的人都会变得陌生。

 赛明军心上不错仍一直有一个清晰而微弱的期望:左思程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但当愿望突然在自己毫无准备下实现时,仍需要一个短短的缓冲期,才可以平安接受下来。

 明军想,也许像那些至希望发达的人,忽然一朝醒来,人家告诉他已中了六喝彩了。不是不高兴、不是不震、不是不接纳,而是要先待惊魂甫定之后,好好整理自己的感觉,才会去领奖,才会去享用。

 左思程如果会制造一些自然的机会,令他们的距离先缩短了,关系由疏离复现亲切,感情由冷漠而变温软,一切就好办得多。

 且,实实在在的,左思程那令出如山、旨在必得的盛势,生了一点点相反效果,令赛明军却步不前。

 周末,很快来临。

 明军没有忘记是晚的约会。

 她最要率先安排的不是什么发饰服装,而是她的小小嘉晖。

 假其实是应该属于孩子的,故而明军尽量用下午时间陪伴嘉晖,带他到游艇会去。

 建煌集团的高级职员都可以享用游艇会的会员服务,故而明军带嘉晖去用午膳。然后,再陪他在游泳池内嬉戏一会,才将嘉晖托给黄小兰和她妈妈去。

 当母子俩尽兴而回时,隔壁黄妈听到了开门声,慌忙探头外望,连忙叫住了赛明军:“有人送来两大包礼物呢,你们不在,我代收了,这就拿过来给你们吧!”

 当赛明军跟儿子一齐拆阅礼物时,差不多要同时惊叫。

 送给明军的是一袭月白色软缎的古典式晚服,漂亮矜贵高雅得叫人忍不住要往身上穿去。低低的领口,大大方方的出了净白无骨的颈与肩,细微微一束,裙子向两旁撒开来,造就了一重高雅的架势。

 整件衣服的款式,极其简单。然,非常美丽。

 穿在一个美丽的人儿身上,更添多很多很多很多倍的美丽,要叫穿的人、看的人都晕眩。

 小嘉晖瞪着眼,看住自己那绝人寰似的母亲,也一时间呆了,才晓得挥动手上的模型玩具,大声嚷:“妈妈,你看我获得什么?”

 明军蹲下来,抱住嘉晖:“你真要好好的向谢叔叔致谢,看,这么精致的玩具,甚至并非妈妈的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

 “为什么谢叔叔如此慷慨?”嘉晖歪着头问。

 “因为他认为自己约会妈妈,会令嘉晖寂寞,故而作出补偿。”

 “谢叔叔可以不停约会你,我不介意。”

 童言无忌,赛明军差点笑得呛死。

 当她在车子内,把嘉晖这两句说话告诉谢适文时,大家又再笑至眼角濡,不能自已。

 “不错,嘉晖是太高兴了。但,还这么小,就利害分明,真是!”明军半开玩笑式的慨叹。

 “不怕,取之以其道,是聪明的表现。”

 “我们不应该接受你的礼物。尤其是这袭新衣。”明军是诚恳的。

 “我不要你为了一次半次的应酬,而要作无谓的花费,我知道如今女服装,价值不菲。”

 明军身上的这一袭晚礼服,怕起码是她的三五个月薪金了。

 “我其实并没有打算买新衣赴会。”

 “现今是两全其美的了,其余的问题就不值得顾虑了吧!”

 当他们抵达餐舞会现场时,明军就更明白,更感谢谢适文的心意。

 一整个酒店大礼堂的嘉宾,全是城内顶尖儿的工商政界人物,争妍斗丽,互相辉映。

 往那种衣香鬓影、翠明珠亮的气势内一站,要觉着自己没有被旁的人比了下去,是完全不容易的,竞争是太烈了。

 然,赛明军所到之处,都是无敌的。

 男士们固然漂来极之友善甚而热情的目光,就是女士,那种妒羡替的神情,只平白地为赛明军加添声威。

 她活像一尊美丽而不宜触摸的玉观音,只微笑而祥和地接受着人们的尊敬与崇拜无可否认,人靠衣装,那一袭怕是价值连城的晚礼服把她托衬得如此无懈可击。

 全是谢适文的周到。

 正如他自己曾说过的,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应该由前者肩负照顾责任。

 他当然不好意思邀请女伴赴餐舞会,而又不照顾她的需要。

 谢适文在跟嘉宾应酬的隙时间内,仍不忘低声问赛明军:“没有闷着你吧?”

 “怎么会?既高兴热闹又增广见闻。”

 “要是你不答应捱这场义气,我其中一位妹妹就遭殃了,找不到舞伴,我往往就要她陪我赴会,她可是怕得要死。不比我最小的一个妹妹,恨不得夜夜笙歌,晚晚应酬,对于纸醉金、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她俩是一个避之则吉,一个趋之若鹜。我比较中立。”

 “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看,一说曹,曹就到,他们来了。”

 随着谢适文的目光望过去,赛明军看到左思程夫妇手拖着手地走进来。

 谢适元一身的珠光宝气,颈项上围了一条金澄澄钻链,还附带一颗巨极、足有二十克拉或以上的黄钻石。耳环、手镯、戒指,全部配套,完完全全的富贵迫人,灿烂夺目。

 奇怪的是,当她站到赛明军身边去时,赛明军半点没有被比下去。

 两个女人的姿品味不只是清俗高下有别,而且明军脸相上慈祥平和,跟谢适元那嚣张跋扈的神态,实在令看官们不期然有舒适与厌烦的两种不同感受。

 若不是赛明军看到左思程的出现,心头有种不能自已的惶恐不安,面部表情比较生硬,表现就更出色了。

 毕竟,明军不能轻松的原因,是因为看到左思程望住自己的眼神相当怪异,混合了尴尬、不忿、暧味、语还休的感情在一起,变得复杂。

 倒是谢适元直毕毕地问她哥哥:“我以为你不要来?”

 谢适文没有解释,他只说:“要我给你们介绍吗?这位是我们建煌的同事赛明军小姐,舍妹谢适元。”

 赛明军首先伸出手来一握,道:“我们见过面了。”

 谢适元对这句话根本不劳反应,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表现,她只转脸继续跟她哥哥讲话。

 赛明军是难免有点窘态,尤其是在左思程跟前,似乎就在这一分钟,矮掉了一截。

 盎贵中人,永远如此不可一世、高高在上,无视旁人吗?

 也不见得吧!

 谢适文与谢适元是同而生的两个人,待人接物就有若云泥。

 明军想,是不是自己心里头有鬼,故此份外觉得不能跟谢适元比较。

 她到底是切切实实从自己手中把左思程抢了过去的女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左思程放弃谢适元,跟自己再在一起,会不会有一种胜者为王的自豪感,态度立即跟眼前的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家小姐无异?

 赛明军随即非常肯定,她不会。

 这些年来,最积在心头的感受,原来是一种渗透全身每一个孔的疲累。

 她只想精神上获得歇息,不再奔波、颠沛、流离、失所、紧张、仓皇、失措。

 是的,她只想心上找到寄托,如此而已。

 这个寄托,会不会仍是左思程?

 那答案似乎是当然。

 实则上,赛明军从未曾细心分析考虑。

 她只确定一事,如果她可以把自己整个人、整个心停泊在一个能保护她、疼爱她、珍惜她、负责她的男人身上,她会感恩、她会喜悦、她会足,这种种的情绪决不会聚合幻化而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赛明军是赛明军,并不是谢适元,或其他任何人。

 谢适文兄妹俩在餐舞会上是坐同一桌子的。

 赛明军被安排坐在谢适文与左思程中间,当适文将她介绍给其他同台的朋友认识时,其中一位叫马力行医生的,个子高高,模样儿顶朗,就大声大气地说:“适文,你这阵子容光焕发,一回香港来就走运了,连舞伴都如此标青。”

 谢适文笑着答:“老兄,你说话小心点,场内醒目的小姐多的是,都要来怪你轻此重彼了。

 “我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笑话,有一次晚宴一围台共十二位朋友,六男六女,某君酒酣饭之际,忽然兴奋过暴,情不自地说:”今儿个晚上真开心,跟四位国天香的女士们共晋晚餐,酒不醉人人自醉!“

 “结果怎么样?”同桌的人都急着追问。

 “结果?”谢适文慢条斯理地答:“一齐强迫那傻小子说出哪四个是倾国倾城的佳丽,害得他无地自容,自讨苦吃。所以,我嘱老马当心点才好!”众人都乐得哈哈大笑。

 只有左思程并不显得太热衷于谢适文的笑话,也只有赛明军留意到他的这个冷淡反应。

 当舞会开始时,谢适文急不及待地把明军带下舞池。

 明军低声问:“你喜欢跳舞?”

 “我喜欢跟喜欢的人跳舞。”

 苞着轻轻拥着明军的细,把她占据在怀抱里,跳着狐步。

 阵阵的发香随着悠和的乐音飘进谢适文的鼻子里,原来是如此温馨浪漫的享受。

 两人都无话,只不住的轻轻移动舞步,沉溺在一个第三者不能擅自闯进的、属于他们彼此的宁静世界里。

 过了很久很久,明军可以感觉到适文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借助那股力量传送一个什么信息。

 明军是过来人,她明白。

 有微微的慌张,同时也有微微的陶醉。

 这是可喜的一个现象吧?

 “明军!”

 当乐台上演奏着一支《齐瓦哥医生》的电影主题曲“吾爱在一方”时,适文这样叫了她一声。

 明军抬起头,望住对方。

 适文说:“如果从今晚开始,我要不停约会你,再不以其他公事为借口,只为想见你而约会你,你会答应我吗?”

 明军没有回话,她只让谢适文以一种非常宝贵她的态度,重新把她纳入怀中。

 当舞会有个半场休息,举行什么奖节目的当儿,谢适文牵着明军的手,把她带回座位去。

 只须留意,就必看到赛明军两颊似泛了桃花,顿现酡红。

 漂亮得令人目为之眩,心为之醉。

 注意明军的,除了谢适文,还有左思程。

 奖节目告终,音乐再度扬起来时,没想到左思程会站起来,对赛明军说:“轮到我请你跳只舞了,赏面吗?”

 赛明军没有理由不站起来。

 她被左思程握着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曾几何时,她跟左思程也有过很多很多这样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欢乐时光,中间容不下外头世界的任何人与事。

 然,现今是不同了。

 赛明军深切地体会到,她有甚多的顾虑,那起码已包括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谢适文与谢适元。

 她显然的精神不集中,有一点点跟不上左思程的舞步。

 左思程问:“什么令你如此的战战兢兢?是我,抑或是他?”

 赛明军愣然。她料想不到,对方会如此明目张胆的问。

 叫她怎么回答呢?

 她只好推搪:“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左思程坚持说:“经过了多天的考虑,怎么样?你决定下来了没有。”

 “思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绝对简单,只要你愿意。明天,向建煌递辞职信,我给你们母子俩另找一间舒适的房子,在赤柱好不好?在那儿,我有一所自置的小洋房,环境相当的清静,以后的起居生活,我一力肩承,谢适元不会知道。”

 这就是那么简单的答案了。

 赛明军没有作声,她既惘,又清醒。

 在这一刻,她依然无法辨别自己对左思程的感情。毕竟那已是种下经年的苦果,很难在极短时间之内连拔起。

 然,对于左思程的要求,是否正确,或说得公平一点,是否她之所愿,明军是清楚不过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应该以无名无分的一个含糊身分生活下去。

 她固然热爱自己的工作,也舍不得放弃那份因工作带来的自豪与安全感。

 尤其是后者。经过这些年的挣扎,赛明军知道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

 这个思想如果是无可奈何的、悲凉的、幽怨的,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人往往因自己的际遇而定夺自己的信仰。

 “思程,我的职业得来不易,请勿要求我辞职。”

 “你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那份工?”

 “思程,怪人须有理,你不以为自己的指摘或揣测,是稍为过分?”

 “明军,我舍不得你,还有,我的骨。”

 唉!明军在心内叹气,这么动听的说话,为何早不说呢,迟至今时今,选一个如此龌龊的时候环境才说,真是太叫人听着难过了。

 “我们还有时间,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明军这样说。

 苞着音乐停止了,明军示意要走回座位去。

 “要回家去了吗?”谢适文站起来回了赛明军。

 明军点点头。

 “夜了。”

 于是谢适文风度翩翩的向在座各人道晚安,轻轻搀扶着明军的臂膀,走出了礼堂。

 回到家门口,谢适文问:“明天是假,你跟儿子一定有节目。”

 “还没有订下来,可是陪伴他是一定的。”

 “可否让我参加你们的行列。”

 明军心内有无限的安慰,谢适文完全晓得尊重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这是重要的。

 “好。你,相信嘉晖一定会很高兴。

 赛明军的猜测完全正确。

 翌一早,谢适文就开车来接她们母子。一上车,适文就说:“今天的节目,由我安排。兴尽而回时,才给我批评指教好不好?”

 当然好。

 把头枕在汽车内时,赛明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安乐感。

 只为她肯定这一天有人会照顾她,不用她再劳心劳力,而能好好的生活。

 汽车风驰电掣,直指西贡。

 谢适文先把赛明军与左嘉晖带到菜市场去,在一间很地道的食店,吃油条、白粥、肠粉。

 赛明军坑邙又好奇的问:“你也这般平民化?”

 “我头上没有长出角来吧?会有什么特别?”

 然后适文又补充:“生活要多元化,才多姿多彩。我喜欢吃所有好吃的东西。”

 嘉晖闻言,立即附和,大声说:“我也是,可以吃很多很多。”

 “晖晖,你这样子再不节制下去,就真要减肥了。”明军说。

 嘉晖嘟长了嘴,道:“不是说,减肥是女孩子的事。”

 那鼓起腮帮的模样儿,可爱得令人紧,适文忍不住伸手拧着嘉晖脸孔,笑道:“吃是可以尽情吃的,但一定要有运动,我们今天就要好好的使体力得以发,然后再补充。”

 下一站,谢适文把赛明军母子带到西贡的鱼市场,早上的海鲜,生猛至极,适文说:“等下到我们家的别墅消磨一整天,正好动手一餐家常的好吃便饭。”

 明军问:“你会烧菜?”

 “不,我以为你是专家!”

 大家都笑起来。

 明军当然可以应付,他们挑齐了鱼、虾、蟹,还买了两斤靓白菜,配些少类,就驱车到那间坐落在西贡尽头的谢家别墅。

 最典型的西班牙式建筑物。只两层楼高,然地方十分宽敞,看样子,是有五六千叹。最叫人神往的不是那清简丽的室内布置,而是那个偌大青葱的后花园。

 孩子一走出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地上拼命打滚,开心得叫。

 “嘉晖,看我带了些什么玩具来?”

 谢适文把两辆坦克车,放在草地上,将其中一个遥控掣交给嘉晖。

 “来,我们斗车。”

 两辆小坦克于是开始在温软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完全风驰电掣,来去自如。

 站在一旁观赏的赛明军,有着无尽的感慨。

 谁说金钱万恶了?

 连孩子都必定是生长在豪门富户更显矜贵。

 像这样以电力遥控的汽车玩具,再贵她赛明军都可能买得起;然,哪儿去找适用的场地,让儿子玩个痛快呢?

 如果孩子的命生得好一点,或者他可以享受得更多。做父母的,永远不会足于自己对孩子的照顾。这是天下父母心!

 午膳是明军的拿手好戏,负责看管别墅的菲佣,都乘机上了有用的烹饪一课。

 两个一大一小的男孩,都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明军给嘉晖换上带来的泳,让他跟适文在泳池内嬉戏;自己拿了一本随身带备的小说,坐在太阳伞下,以一杯凉茶为伴,把个下午消磨得不知多自在。

 “回市区去吃晚饭好不好?”适文问。

 应该是没有异议的。不过,明军有一点迟疑,却立即被适文看在眼内,连忙问:“你没空?”

 “啊,不,我只是想着,好几天没有跟我的一位好朋友见面,怕她担心,总想个空去看看她。她在铜锣湾一间服装店任职,如果不在晚饭时间跟她见面,就要候至十点过外,待她上了铺才有这个空。”

 “那还不容易呢?我们到她店的附近去,把她请出来一起晚饭吧,你不会介意我也认识你的这位好朋友?”

 明军想想,觉得是好主意。下意识的,她希望徐玉圆能够在一种比较自然的情况下,知道局面的新发展。

 难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徐玉圆有权、有资格知道一切。因为她对明军的真心诚意是无庸置疑的。

 当徐玉圆跟谢适文见面时,她是多少有些骇异的。不过,很快就被对方得体而大方的健谈态度吸引着,她和嘉晖,都成了谢适文影迷,竟有本事把赛明军冷落一旁,少管。

 在送玉圆回服装店时,她悄悄放缓了脚步,故意拉住明军落后几步,然后兴奋地说:“老天爷,你走的是什么运,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竟给你赛明军碰上了,还巴巴的走到我跟前来,提那姓左的干什么?”

 明军有一点落寞与无奈,微微叹气:“我哪儿敢高攀,且情势若发展下去,太复杂,太不敢想象。”

 “嘿,好笑不好笑,那你现今是明知故犯,又为了什么呢?盼望奇迹出现,抑或实在已是情不自。”

 一句话说得赛明军粉脸绯红,当场的呆住了。

 是嘉晖坚持要请谢适文到他家去小坐的,只为适文送他的模型玩具,小嘉晖无法可以依图案砌出来。

 “嘉晖,你太没有耐了,慢慢的研究,自然会得出个头绪来,样样假手于人,不动脑筋,有违那玩具模型的教育意义和功能了。”明军是这样说。

 嘉晖睁着圆大的眼睛,望住他的母亲。

 谢适文觉得好笑,道:“明军,你解释得太深奥,孩子不会听得明白。”于是他又转脸向嘉晖说:“玩了一整天,你是应该休息了。玩具模型应留待下星期,谢叔叔跟你一起把它砌好,成不成?”

 嘉晖点点头,分别在明军与适文脸上亲了一下,道了晚安,就迳自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不期然地,适文与明军的心,都同时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嘉晖是他俩的孩子,那会多好!

 当然,谁都不敢把这个一闪而过的希望宣诸于口,太冒昧太唐突了。

 “多谢你,我们母子俩都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明军这样说。

 “我也是。”适文答:“最兴奋还是过了自己的一关。”

 “什么?”明军有点不明白。

 “如果我不能从与嘉晖,甚至你的好朋友相处中得到真正愉快的感觉,那么,对我和你后的交往显然是一份非常严重的障碍。如今,我是不需要再顾虑。”

 “适文。”明军很言又止。

 “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的。”明军虽然微微点头,但也觉得异常吃力。

 “请说,明军,请说。”

 “适文,你待我好,我很感谢。但,我是始终会令你失望,会辜负你的。”

 “为什么呢?”明军一时间不晓得答。

 “为了你有嘉晖在身边?那是一个我早已知晓的事实。”

 “但,适文,你不知道的故事还多。”

 “那么,请告诉我。”

 明军摇摇头,说:“不,我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明了自己的环境,自己的苦衷,自己的隐忧,这一切都必会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压力,使我们无法抵抗和应付。”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想当然,除非你不给我机会。”

 明军从来未见过适文有如此坚持而倔强的态度,实令她吃惊。

 唯其如此,明军更觉得不能再拖累适文。

 双方已非常明显地表达了心意,为了自身一时间的舒畅、安慰,甚至虚荣感,而漠视对方感情的贵重与价值,是绝对错误的。

 再多几次如这些天来的接触与交往,彼此都有机会难以自拔,何苦届时才来一番狼狈?

 若果情到浓时,才不得不坦白说:“嘉晖姓左,不是偶然,而是巧合,正正是汝妹夫的亲骨。”

 叫谢适文怎样生这份尴尬?

 千万不能让他为难。谢家更是何等样的一个家庭,哪儿会容得下这种层层叠叠,乌烟瘴气的关系?

 就看在感谢适文对自己的厚爱份上,早应该来个了断。

 明军是下定决心的。

 大有可能是徐玉圆临别时,一言惊醒梦中人。

 或者,根本上是经过这一天异常愉快的相处经验,明军心上已连连牵动,对她发出的警告,令她惊醒过来。

 不能累己累人。

 明军低声地说:“对不起。”

 适文无从追问下去,只道:“一下子从云端返回地上的感觉太不好受。”

 “只此一次,长痛不如短痛。”明军狠一狠心,这样说了。

 “明天醒过来之后,你说过的话,会不会宛如长风一阵,吹过了就算,我又可再见旭。”

 “希望不一定要建在我身上。适文,我永远感谢你,祝福你,以无比的真心与诚意。”

 “只此而已?”

 “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请勿令我为难。”

 “你这最后的一句话令我最难堪;然,最有效用。”

 谢适文轻轻的拿手托起了赛明军的下巴,郑重而谨慎地看她一眼。

 然后,他吻在她的脸庞上。说了一声:“晚安!”

 怎会睡得着?

 间结伴同游的三个人,只有左嘉晖睡得烂

 谢适文在想念赛明军。

 赛明军也在想念谢适文。

 或者,情况如果只是如此,也还是可喜可贺的。

 只可惜,赛明军的脑海除了谢适文之外,还不住地翻腾着另外一个人。

 她觉着寒意,并非夜凉如水,而是打从心底里抖出来。

 有一种非常恐怖的直觉,左思程不会放过她,大难即将临头。

 轮不到赛明军不心惊胆跳的,为什么会突然畏惧起左思程来?怕他纠、怕他相迫、怕他不放松、怕他不饶人。自己从几时开始不再希望跟他重叙、复合?恨不得早早身与心都同时恢复自由了?

 人,说变就变,这么无迹可寻,如此无计可施吗?

 昨,才埋怨对方辜恩负义。

 今天,自己就有种宁可昨已死的心态。

 从前,变的是左思程;现在,变的是赛明军?

 她能不汗颜。

 不期然吓出一身冷汗来。

 自己若不是个凉薄的人,那更糟糕!靶情的改变只为心已向着那另一个人了吗?

 怎么可能?

 赛明军不要再想下去,她蒙着头,拼命睡、拼命睡,终于在迷糊之间进入梦乡。

 苞她在一起还有谢适文与左嘉晖。

 她与适文二人紧紧的拖起了儿子的手,在原野上奔跑。忽地二人换一个亲切俏皮的眼色,使劲地把嘉晖抛起来,让他在半空中落、后,直得嘉晖笑个不停。

 刚刚把儿子好好的放回地上去,冷不提防身后来了一个人,一把抱起嘉晖,就跑。

 那人是左思程,明军认得,是左思程。

 “你别走,你别走,嘉晖是我的!”赛明军喊。

 想拔脚追赶过去,可是脚活像被钉在地下,根本动弹不得。

 明军慌乱地摆着手,高声呼叫:“适文,救我!救我!”

 谢适文望明军一眼,那眼神忽然变了怨愤、悔恨、失望。他甩一甩头,绝望而鄙夷地说:“原来嘉晖是左思程的!”然后再不回头,留下明军就走。

 没有人再理会她。只明军独自一人,干站在那个原位置上发力狂奔。可是,她最大最大努力的结果,都只是抬起脚来,作原地跑。

 明军眼巴巴的看着谢适文远去、左思程父子远去,全都离弃她了。

 明军喊:“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惩罚我?”

 然后明军醒过来了。

 天!是恶梦。

 有所思,夜有所梦。

 再不能睡了,起好早餐,让嘉晖吃过了,就带他下楼乘校车上课。

 自己呢,再不像往常般回家去好好喝杯咖啡,静静地看完报纸才上班。明军绝早就回到建煌的写字楼去。

 全间写字楼都静悄悄,空无一人。

 太早了,还不是上班的时刻。

 赛明军下意识地走到回廊,按动电梯,直上四十楼。

 那一层是董事的办公室。

 依然是空、静悄悄,通过四十楼的接待处,赛明军独自走在长长的走廊上,直至来到了谢适文的办公室门口,她才停住了脚步。

 心里问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

 谢适文并不在里头,这是一定的。

 其实,明军是确定对方还未上班,她才走上来,敢于伸手轻轻抚摩着他办公室的门,好比抚摩着自己仓皇不定,甚而在淌血淌泪的心。

 明军祈望以此得着一阵安慰,去抚息她心头的冲动,一种希望跟谢适文见面又怕跟他见面的冲动。

 压抑的情怀是需要得到慰藉的。

 赛明军才轻轻的伸手去抚扫着谢适文的房门,刷地一声,办公室的门打开,教赛明军吓得惊叫。

 谢适文出现,也不愣然。

 彼此都没有预料会看见对方。

 尖叫之后,赛明军转身就跑。

 直奔过走廊,走向电梯间。

 明军想,这不是梦,这是现实因为自己在此刻确能走得动。

 电梯门一打开,明军跑进去,以为可以逃过大难。

 然,谢适文仅仅赶得及在电梯关上之前那一秒钟,以手挡着电梯的门,整个人侧身闪了进来。

 适文差不多把明军整个抱在怀里。

 “不!”明军实在再没有机会叫嚷下去。

 闭上了眼,仍觉得天旋地转。

 难怪,的而且确,天地在谢适文这情深的一吻之后,就开始风云变了。

 他们俩都不知道呆在电梯内多久。

 “你知道我们仍停在四十楼没有动?”

 适文在一大段沉默,互相低着前额,陶醉于刚才的偶遇与情之后,说了这句话。

 明军摇摇头,低声答:“不知道。”

 “因为我们没有按掣。”

 “请让我走!”

 “走到哪儿去?”

 “走到远远!”

 “我会追赶而至,我不会放过你。”

 明军抬头,望住眼神灼热兴奋的谢适文,他刚才的暴力,竟那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一种英雄气概,有力地折服了明军仓皇不定的心。

 “上班的时间就到了。”适文这样说。

 “嗯,那么让我回去。”

 “不!”适文的表情像个倔强至极的小男孩,有一点点像嘉晖馋嘴时,坚持要吃东西的那个模样,是很能打动明军的心的。

 “你要怎么样?”

 “随我来!”

 谢适文按动电梯,直达建煌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拖住明军的手,到他的座驾前,他潇洒地打开车门,让明军坐上去。

 “适文?”明军叫他。

 谢适文不答。

 他开动马达,把车开出大厦,再风驰电掣的驶向铜锣湾海畔,停泊在避风塘岸边那几个仅有的车位上。

 然后对明军说:“来,下车!”

 像着了魔似,明军紧随着他,踏入了一只二十多尺长的游艇。

 适文自己开着游艇,驶出海港去。

 一路的风平静,直至把船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海湾内。

 赛明军看看手表,说:“已经九点,我们就想现今赶回写字楼,也要迟到了。”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今天不上班。”

 “缺一天课,影响不大。其他的事,可容不下我们的放肆。”

 “只除了爱情。”

 适文望住明军,情不自地又把她深深的吻住了。

 赛明军觉得有一阵子的手足麻痹,连心脏都好像有一刻的休憩,整个人像飘浮在清凉的海水之内,载浮载沉。

 不能否认那种感觉是舒适的,她舍不得这就翻个身,逃脱,以祈清醒过来。

 任何人做着不应该做的事,都只为耽于逸乐。

 直至罪孽深重,不能自拔,悔之已晚。

 明军惊觉地轻轻推开了适文。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今天早上…”

 “别说了。”

 适文没有理会明军的要求,他继续说:“我昨夜失眠,一早醒来,就想到要回建煌去。也只有回到写字楼去,心才会稍稍安稳下来,因为我知道,那是一个我能见得着你的地方。”

 “适文,你会后悔。”

 “由着我后悔好了。”

 “那又何必呢?”

 “我说干了这件事,你会下地狱;你不干那宗事,你会升天堂。你信不信?”

 “适文,你在强词夺理。”

 “不,我不为未来不肯定的事牺牲自己今肯定的幸福。”

 “我将来会给你很大很大的麻烦。”

 “不用等将来,自从在太盛广场内见过你之后,就已麻烦至今。”

 “你以为我谦虚、跟你说笑话?”

 “不,我知道你认真,我们都是认真的。”

 “适文,有很多尴尬的事会降临到你身上去,你周围的人会给你压力。”

 “我没给周围的人压力,怕是他们走运了,还会掉过来对付我吗?”

 明军突然的忍不住笑。

 适文的倔强、执着、坚持,都那么干脆、利落、肯定,令她欣慰之余,有点啼笑皆非。

 难怪,真是自小到大,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个人!

 不可以认输!

 “你屈服了?”适文这么问。

 “没有。”明军说。

 “要怎样才可以征服你?请告诉我。”

 “时间。”

 “多久?”

 “不知道。我需要考虑,我需要适应,我更需要惊。”

 “好,我取消在今天向你求婚的念头,我们慢慢来!”

 至此,明军真不能不笑出声来。

 就在她向谢适文瞟过了一个温柔如水的眼色时,双方完完全全的缴械称降。

 海风缓缓地一阵阵吹来,二人在甲舨的软椅上偎倚着,竟累得睡着。

 一场战役后的和平,一场争执后的谅解,额外使人安乐舒畅。

 他俩,无忧地走进梦乡。

 直至转醒过来,已是中午。

 明军的手仍被适文握着,诚恐她会在下一分钟就逃脱似。

 明军又轻轻叹一口气,适文问:“为什么好好的又叹气?”

 “因为醒了,环境人事完全没有变,死结犹在,我心戚然。适文,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是个有过去的女人。”

 谢适文哈哈大笑,伸手一拧明军的脸颊,说:“你这个模样儿最可爱,天真得像晖晖。”

 “你没有听我细诉前因的诚意?”

 “不可以这么说。但,明军,你太紧张了,谁没有过去呢?连我在内,都可能有一连串的过去。假说我曾三四妾,风又如何?今,以及今之后,我只爱你一个,只有你一人,那是不是最重要、最足够的了?”

 “可是,我的过去不同!”明军低下头去。

 适文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看着明军说:“重提过去令你松一口气,抑或会加重你的伤感?”

 “我但愿能忘它个一干二净;可是,我觉得应该向你代。”

 “真的不必,明军。我不要你多受一点点的苦。我相信在今之前,你已承担得太累、太多、太重了,是不是?自此,请放松一切,把自己托在我手上,由我向你代。”

 赛明军情不自地紧紧抱住了谢适文。

 多少年来她未曾听过如此感人动听的说话,未见过如此磊落大方的行为。

 “来,我给你变个法宝。”谢适文捉住赛明军的双肩说。

 “什么?”

 “你先闭上眼睛。”

 明军如言做了。

 谢适文轻轻的吻在她的额上,再吻到她的小嘴上,然后说:“从这一分钟开始,你将忘掉过去的一切,心上只记得一个谢适文。礼成!”

 明军睁开眼来,看到谢适文的怪模怪样,忍不住再次笑倒在他的怀里。

 这一天是无比畅快的,直闹至黄昏落,才驶回岸上去。

 谢适文先把赛明军送回家,他赶着去赴一个晚宴。

 明军按了黄妈家的门铃,黄妈才打开了门,左嘉晖就飞扑到明军的身上去,狂喊:“妈妈!”

 明军觉着有点不妥,正以眼色询问黄妈,对方已经急不及待的解释:“有位左先生,说是嘉晖的父亲,也是你的上司,跑来按你家门铃。我给他说,你快要回来了,他坚持着要等,我看他斯文,又有个名片给我过目,的确跟你同一间机构服务,于是我让他坐到客厅里去等你。”

 赛明军有点晕眩,差一点要眼前一黑似,她以手撑持着大门,定一定神,才说:“谢谢你!”

 拖住了带一点疑惑与惶恐的左嘉晖,跟着黄妈走进客厅里,果然见到左思程。

 赛明军的心快要从口腔吐出来似,她讷讷地问:“你怎么来了?”

 “竟的没有上班,我担心。”左思程这么说。

 明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倒是左思程再要求:“已经騒扰了黄太太近整小时了,好不好到你家里去再谈!”

 也只好如此了吧。

 当左思程踏进赛明军的住处时,说:“房子执拾得十分干洁明亮,可是雅致有余,气派不足。搬到我那间赤柱房子去,你们会觉着很大的分别。”

 “思程,我还没有计划要搬屋。”

 “是吗?”左思程走近赛明军“抑或你其实计划搬一间更宽敞更威煌更架势的巨宅,如半山谢公馆之,你才满意。”

 “思程!”明军喝止他。

 “我有估计错误吗?”

 “请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真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小人了?”

 明军争辩:“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心情糟糟,急了,随口说出来。思程,请你别误会。”

 “误会?只今天,你和谢适文都没有上班,也没有留言。细查之下,谢家看管游艇的船夫说,谢适文跟朋友驾了小游艇出海。这朋友是谁了?”

 明军没有答话。

 气氛似乎僵住了。

 小嘉晖一直昂起头望住涉的两个人,他眼神是惶惑不安的,他轻轻地拉了拉明军的衣角,喊了一声:“妈妈!”

 “思程,有什么话,我们留待明天在写字楼说,别吓着孩子。”

 “你建议我们在建煌的会议室内,开会讨论这宗伦常个案,是不是?”

 “思程!”

 “还有,你应该正式把我介绍给嘉晖,告诉他,我是他的父亲。”

 明军忽然的转脸起眼泪来,对方那咄咄迫人的态度与语气,叫人难堪至极。

 时至今,她赛明军还有什么欠负左思程的?为什么他不在那几千个思念他、需要他、哀求他的日子内出现与回应?为什么偏要到今,他才亮相表态,打算前事一笔勾销,实行予取予携。

 左思程的不咎既往与谢适文的不记当年是完全两幅不同的心怀襟。

 前者是恕己,后者是饶人。

 赛明军到底是晓得分辨的。

 要强迫她在此时此刻,让自己茹苦含辛地养育至今的儿子向左思程招呼一声,叫一句爸爸,似乎是最大的委屈。

 “我到底是嘉晖的父亲是不是?你要不要再跟我复合,都不可以否定嘉晖是我的亲骨。如果你认为,不承认这个事实,可以使你容易成为谢家媳妇,那就未免太天真了。”

 左思程蹲下了身,拿起左嘉晖的小手,道:“嘉晖,叫我,叫爸爸,我就是你的爸爸了。”

 小嘉晖艰辛地回了他的手,瑟缩到他母亲的身后去。他怕这眼前的陌生男人,更怕他真是自己的爸爸。

 在弱小的童心之内,爸爸不是这个样子的。爸爸是慈祥而又威严的,不像眼前人,半点诚意都没有。

 孩子不懂分析,但孩子能感觉。他们的感触,一般是极其敏锐的。

 小嘉晖儿就不喜欢这位叔叔,为什么还要把他变成自己父亲了?

 况且,嘉晖看到明军愁苦的表情,他更不可能消除对左思程的敌意。

 左思程呢,在孩子跟前摔一大,实在下不了台。

 重新转到赛明军跟前时,他以另一种态度跟她谈判:“明军,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心里头究竟有什么打算?”

 明军猛拧头,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敢,或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思程,请别胡乱猜想。”

 “不见得吧!你跟谢适文走在一起,差不多整个建煌都已知道,快要传到老太爷的耳朵了。我坦白告诉你,那将会是你的末日。”

 “什么?”

 “谢家的权势,远远超乎你能想象。他们要栽培一个人,要裁抑一个人,都易如反掌。你别以为东家不打、打西家,没有这回事,只要谢书琛闲闲的说一声,本城所有略具名望的企业机构,都不会将你罗致旗下。谁会拿跟谢家的关系换一位通中环都可以找到的职员!”

 “思程,你这是想告诉我什么?”

 “我是提醒你,别做那秋大梦!以为谢适文对你偶尔青睐,就代表可以飞上枝头作凤凰。谢家不会要一个身家不清白的、有个几岁油瓶仔的女人当媳妇。

 “明军,清醒一点,时代进步,不等于人们的某些传统保守观念会变得新。”

 “我从没有想过这么远。”

 “你的潜意识,认为你有这个机会。明军,不可能的,我告诉你,豪门之内容纳的是另外一种女人,不是你。你并不适合。”

 “我并不适合?”

 “当然,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你?”

 左思程伸手拨动明军的头发,说:“跟我,明军。我给你另外安排职业,离开建煌、离开谢适文、离开你那愚蠢幼稚的美梦,尽快清醒过来,脚踏实地做人。”

 “不!”赛明军忽然坚强起来,说:“我不能跟你,思程,我知道我不能。”

 “为了有谢适文?”

 “不,为了你根本不爱我。从过往,直至现在,以至于将来,你都不曾爱我、不会爱我。我不可能再盲目地认为你会。欠缺了这个因素,我们的相处相叙,是毫无意义的。”

 “真新鲜,这么多年,你都不觉悟,直至谢适文出现,才给你灵感吗?”

 实情是,左思程推测得对。

 没有比较,人易执不悟。一旦有另外一个例子放在自己跟前,谁人的情高下,谁人的态度才是真爱,太显而易见了。

 “思程,不论你如何下你的结论,我的决定已经很牢固。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我更无法适应当一个男人的外遇。”

 “多少人求之而不可得。当谁的外遇,才是最重要的。”

 “或者你说得对。然,生活在自由社会之所以可贵,是因为我们可以选择。”

 “把嘉晖还给我!”

 “什么?”

 “我要讨回儿子!”

 左思程竟这么说,吓得小嘉晖下意识地更抱紧他母亲的,睁着他那双小鹿般无奈慌张的大眼睛,在他的父与母脸上来回转动。

 “我是有这个权利的是不是?”

 “思程,你疯了,怎么可能?你对嘉晖没有尽饼半点责任。”

 “由法庭判断。”

 “不!”明军惊叫,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左思程会提出如此决绝的为难问题。

 “明军,你胜利的机会仍然很高。”

 “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公诸于世,对你有好处吗?”

 “明军,你倒不是愚笨的女人,这几年的社会历练把你教得乖了,你如今晓得讨价还价。

 “可是,你的道行还差得远了。我告诉你,我的首选,当然是你们母子俩跟我重新生活,包保神不知鬼不觉。你不肯,而硬要成为我们谢家的亲戚的话,我不肯咽这一口气。谢适文除了有一位富有的父亲外,他的才干根本及不上我一半。如今事事还要跨到我头上去,连我的女人与儿子都要过户到他名下,绝对不可以。”

 “你宁愿一拍两散?”

 “那又未必。谢适元那儿,我还有慑服说服她的机会,差不多可以肯定,谢家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还会对我网开一面,且看我后的表现而已,适元到底已是吾。然,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你母子二人立时三刻消失于人间。所以,明军,收场不一定会一拍两散,你的坚持只不过是做着迫虎跳墙的功夫而已。你敢不敢赌这一铺?”

 赛明军哑然,她瞪着左思程,完全无法记忆,当怎么可能爱上这个男人,爱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没有比发现自己原来曾与虎同眠更恐怖、更难堪。

 她无法敢赌这一铺,是事实。

 然,这些年来,最艰难彷徨的日子都已经挨过去,别的没有得到手,却养就了一点不屈不挠的顽强斗志以及骨气。她已不再轻易屈服。

 赛明军用一甩头发,带一点倔强的口气:“你的心迹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你其实也不需要嘉晖。以此为托口借辞而已。”

 “很简单的换条件,你不要谢适文,我不要左嘉晖。从此以后,河水不犯井水。”

 “思程,前几天,当你对着我说那番话时,你的心怎么想的?你不觉得自己虚伪至应该羞愧?”

 “明军,我其实跟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分别,今手上得来的一切都不轻易,岂容放过?”

 “甚至不择手段?”

 “如果你没有选择,一样会走同一样的路。”

 “不,左思程,你错了。世界上值得争取的事物很多,保障自己无愧于心,是最要紧的。”

 “午夜梦回,我不心惊胆跳。”

 那就真正言尽于此了。

 赛明军说:“思程,让我好好的考虑。我答应,我会尽早给你答复。”

 左思程临走前抛下微带恨意的眼光,充了极多的不信任。

 可是,赛明军没有再理会他,她在左思程踏离家门时,第一件火速要做的事,就是紧紧的抱住儿子。

 “妈妈,妈妈!”嘉晖显然是吓着了,因而叫。

 “妈妈,请告诉我,那人是谁?他不会是我的爸爸吧?请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成不成?”

 赛明军点头,答应着。

 真是心如刀割、肝肠寸断。一直以来,孩子千祈百拜,会有一见着自己的父亲,如今见着了,却落得这个收场。

 左嘉晖,自己的乖孩子,注定是个无父的孤儿。

 赛明军开始度如年。

 她把工作时间表重组,差不多尽量避免回建煌写字楼去,不是在本城各区巡店,便是跑到谢氏地产去,跟那几位负责建筑沙田百货商场的主管,研究清楚各项需要。

 其中一位叫叶展坤的,专责建筑材料与商场配件的采购,这天,他笑盈盈地递给明军一份报告,说:“请赛小姐过目,我们已在打价之后决定要这些设备的材料,你看看有什么不适宜的,通知一声,我们好更改!”

 赛明军一翻内容之后,就说:“这些都是你们的专业,我没有意见。”

 “那就请赛小姐签个字,证明你同意。”叶展坤再加解释:“你同意了,会递到上头去给谢先生再批,通过得比较容易,他对你有信心,我们因此需要你的支持。”

 明军笑着签了字。无可否认,这些天,对谢适文避而不见,真是心上有着无比的牵挂,连有旁的人提一提他的名字,都令赛明军既惊还喜,下意识地软化。

 这就是爱情了。

 明军不是不知道、不明白。几艰难才盼得这份心上连连牵动以至于适体舒畅的好感觉,跑回来相依相伴,可又是一瞬即逝,好景不长。

 自有千百重的舍不得。

 一直不知道怎么回复左思程才好?

 跑去征询徐玉圆的意见,是不管用的。

 徐玉圆恨不得剥掉左思程的皮、吃掉左思程的,她必会主张硬拼。

 何必要两败俱伤呢?左嘉晖的而且确是左思程的骨,她不会把儿子回他父亲的手上,并不等于一定要借此关系,连累到左思程在谢家的地位动摇。

 正如她不再爱他,却不表示这就要害他了。

 至于谢适文,那是缘也分也。

 谁叫自己生就一条不会生活在温室中的命,还有什么话好说?苦苦朝这方面挣扎,徒挫志气,徒添伤感而已。

 与其两败俱伤,何不就让自己曾爱过以及如今深爱的两个男人回复他们正常的生活,发展他们健康的感情,不必为自己有缺憾的人生所牵累。

 走得远远去吧!例如加拿大!

 这些年,再艰难辛苦,明军都没想起要回温哥华去。然,如今的这个念头一生,但觉苦涩万千,是证明自己太太太走投无路了吧?

 精神压力再加上工作劳累,赛明军回到家去时,差不多想一开门,就把自己抛落去。

 然,这一晚,情况非常例外。

 明军拿出门钥来,开了大门,就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不只一个,有男有女,是黄妈把小兰和嘉晖带到家里来玩耍吗?一定是吧!

 如果事情不是如此峰回路转的发展,让她赛明军平静地生活下去,那会多好。

 她的一份粮,足够把这间小鲍寓买下来,身旁有好邻居,万一钟点女佣芳姐真的移民不干了,添一个菲佣,抑或重托黄妈,都是可行的。反正嘉晖生。总之,安安稳稳的营生下去就好,怎么要一场重逢,一番邂逅,又把已上轨道的生活得一团糟?

 女人为爱情、为浪漫、为地久天长、为曾经拥有,付了多少?真的难以估量。

 想着,走进客厅去,不错是小兰与嘉晖在玩模型玩具,闹得震天价响;然,陪着他们的不是黄妈,而是谢适文。

 明军微微一愣,只能说:“我不知道你来了。”

 “如果我预先让你知道,怕就不会让我来了。”

 明军没有答话“你这几天在逃避我?”

 “没有。工作忙。”

 “对于运的情侣,漫天烽火,都不成相见的阻力。”

 明军眼眶忽地温热,要推却这段情缘,原来比她想象中难。

 “妈妈,谢叔叔来给我们砌模型,是我叫黄妈开门给他的。”左嘉晖对谢适文的络与亲切,并没有任何人指使,是他自发的,只为谢适文对孩子有诚意。

 一个能如此获她俩母子之心的人,要拒他于千里之外,真是谈何容易?

 “好好的跟我们相聚一个晚上?”谢适文说。

 明军低下头去并不即时作答。

 “只这一个晚上,我明天一早便走!”

 “什么?”明军慌张地抬起头来,望着适文问:“你明天走?走到哪儿去?”

 “走到十万八干七里外的地方去!”

 “真的?”

 “不骗你。”

 明军的眼泪忍都忍不住泻一脸。

 “看,”适文一边为她揩泪,一边说:“你要骗自己,那有什么办法,还好有意无意的逃避我。要不是我这几天为了远行而忙,早就不会放过你!”

 明军一时间还未清楚什么一回事?总之,她一听到谢适文要走,心就狂跳不已,太觉着舍不得了。

 “明军,父亲要我回美国去签署三藩市的一幅地皮发展的合同,很快就会回来。这几天,我要你心平静气地想清楚,把可以阻碍我们相爱的烦恼事都抖出来,来个清盘运动,待我回来,高价收购,然后毁尸灭迹,从此天下太平。”

 明军忍不住破涕为笑,问:“你要去多少天?”

 “大概七、八天的样子好不好?我尽快回来!”

 “山中方七,世上已千年。适文,我怕。”

 “怕什么?是怕的话,就把你也带在身边,一起赴美好不好?”

 明军只是摇头。

 “为什么?”

 “这儿的功夫还多,况且芳姐要到加拿大去一个月,中更乏人手照顾嘉晖。”

 “情况发展下去,你要当心,我就快会妒忌起晖晖来,拿他当作情敌看待。”

 明军笑:“你不会,你是疼他的。”

 “你不会怪我吧?实情是我更加疼你!”

 “适文,你会快去快回?”

 “会。”

 “回来后,我跟你商量一宗大事。”

 “很好,你得答应,在未经跟我研讨之前,切勿胡思想、轻举妄动!”

 “我答应,这几天之内,不会有意外。”

 明军是真的发觉,纵使自己如何铁石心肠,一看到谢适文,就不愿意再跟他分离了。

 既如是,就像适文建议的,细细思考,把所有妨碍他们感情发展的困难都摊出来,让最直接的当事人讨论解决好了。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可惜,明军没有想到,人算既不如天算,有些人计算人,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意外就在谢适文离开本城的翌就发生了。

 赛明军被韦子义叫进办公室内。

 赛明军在见着韦子义之后,是微微吃一惊的,因为她从没有见过韦子义的脸色会如此难看。

 “韦总,究竟什么事?”

 “我来问你,究竟什么事?”

 赛明军莫名其妙,说:“我不明白。”

 “我更不明白。”韦子义气愤得来回踱步。“告诉我,你好好的在工作,为何要跟叶展坤朋比为?”

 “什么?韦总!”赛明军大吃一惊,忙问:“我怎么会跟叶展坤朋比为,我跟他只不过在这个月内才认识,才开始在工作上有来往,除了业务上的合作,我们私下并无任何关系。”

 “这并不足以解释现今被发现的勾当?”

 “什么勾当?韦总,我根本不知道。”赛明军急得额上冒出细汗。

 “跟荣信建筑材料公司的合约,是你跟叶展坤一齐批准的,只为可以隐瞒着公司,获得大量回扣。”

 “天!韦总,荣信建筑材料公司的来龙去脉,我概不清楚!”

 “那是你的签名,对不对?”

 韦子义把一份合同的副本,摔在桌上叫明军看。

 的而且确是自己的签名。

 曾几何时自己曾签过这样的一个名字?没有,没有。

 唯一的可能是前几天,叶展坤嘱自己在商场装置计划书内签个名字表示赞同及过目,之外,从没有跟叶展坤有何瓜葛!

 突然一个念头飞闪而过,会不会那叠档案内的用纸是有单面过底作用的,于是赛明军的签字就糊里糊涂的出现在这份荣信建筑材料公司的合同副本上。

 陷阱,完全是一个陷阱。

 赛明军实在再难保持镇静,她竭力的伸手把垂在额前,腻腻地被冷汗帖着的碎发拢向后方。

 韦子义问:“谢氏的规矩是每逢有投标,都必须取价钱最低廉的一个对手合作,如果有其他原因挑选另外一个业务对象的话,必须详列条件,要求主事的董事签批。

 “这荣信是价钱最昂贵的一间供应商,本来,这也无不可,你们或有其他理由支持,要用荣信的服务是可以的。但,问题是,其他竞投的行家,查出了叶展坤受贿,他自荣信处可以得到回扣。”

 “那是姓叶的事,跟我根本无关!”赛明军提高了声,迹近咆哮。

 “可是,明军,叶展坤向我们招认了,他说,是跟你同谋。他只须预备一些堂皇冠冕的理由,写在报告之上,跟你联同签批,递给谢适文加签,就水到渠成了。他鼎力指证你会在谢适文跟前下功夫。”

 立时间天旋地转,赛明军站也站不稳,慌忙以手撑着台面,才算定一定神。

 “我要见叶展坤。”赛明军咬牙切齿地说:“我要问他为什么要陷害我!”

 “他写下了一份清清楚楚的报告书,已经辞职了。我们不打算把这件事闹大了,反正内部处分了,也就算数。”

 明军把韦子义的每句每字都听得清楚,她以为她会呱呱大哭起来,可是,没有。她反而镇静了,对韦子义说:“韦总,你的意思是什么?”

 “明军,事已至此,你就算找齐各个人证出来,也只是更出丑而已,辞了职,万事皆休。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跟你是宾主一场,这是我对你最大的保护了。”

 “不,韦总,工到处都有,未必会如这份好,但不见得一脚踏出建煌就会得饿死。可是,还我清白是很必须的,我绝不会为此而辞职,这跟认罪无疑。事实上,我没有跟姓叶的同合污。此事不妨报告廉政公署,派人来查,直至水落石出。”

 韦子义望着赛明军正气凛然讲出这番话,他开始有点犹疑。

 “明军,你真的不怕麻烦,一报告廉署,会有很长的手尾。”

 “这总比较备受冤枉好一千万倍。以烦恼换回清白,是绝对值得的。韦总,我坚持。”

 韦子义沉半晌,再望住赛明军,很有点言又止。

 “韦总,”明军恳切地哀求:“帮我把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你栽培我经年,难道不知道我的为人?”‘韦子义推一推在鼻梁中间的眼镜,微微点头。他是感慨的,说到底,赛明军是自己一手培植的亲信,几难得外资退出,华资入驻,不但肯重重投资,大展拳脚,仍对他宠信有加。正在踌躇志的时候,手下名将有此污点,也真叫人气。

 翻心一想,信任应基于历史引证,明军从来都是个克勤克俭,非常有信用的好伙计,突然变为个机会主义者,未必可能?

 韦子义于是说:“好吧,让我跟左思程代一声!”

 这句话是韦子义无意之中说漏了嘴,赛明军立即警觉。她身体内的血在一听到左思程三个字之后冷凝了,整个人僵住了。

 久久才回复一阵暖气,手足由麻痹慢慢恢复微弱的感觉。

 “为什么要向左思程代?请告诉我,为什么?”

 韦子义答:“事件是由左思程代下来办的。”

 “他并不是谢氏地产的董事。”这一回赛明军的观察十分细腻“事情怎会闹到他的跟前去,而由他主理?韦总,是由左思程负责处理此事,他要求我辞职?”

 韦子义只好据实作答:“你的分析未尝无理,为什么会由左思程跟我提起这件事,而非其他谢氏地产的要员,这其间或者有一层转接功夫吧!譬方说,谢氏那边的入托左思程负责处理这件事?”

 赛明军不假思索,感地答:“或者整件事根本就由左思程计划策动?”

 “明军,你何出此言?是有感而发吗?”

 赛明军没有再作声,她的冤屈已经到了沸点,口甚而因为承受过重的压力,而致起伏不定。

 “明军,请恕我多言,我一直下意识觉得左思程跟你有点什么人际之间的误会曾发生过。”

 “是的,”明军昂起头来,答:“我们的误会也真太深了,韦总,请容许我一点时间,让我亲自处理这件事,再给你代,作个你满意的答复。”

 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

 赛明军非常勇敢地站到左思程跟前去,跟他理论此事。

 开门见山地赛明军先发了炮,她说:“是你陷害我,强迫我辞职?”

 “明军,请别这么说。”

 “你还想抵赖!”赛明军答。

 “不是抵赖,而是觉得你用辞不当,不要说我陷害你,我只不过帮助你早点作出决定。你问心,这些天来,你多么为难、多么辛苦、多么举棋不定、多么不知所措。故而,我决定帮你一把忙,如此而已。”

 “左思程,”明军双眼爆出火花来,只差一点她就想扑过去跟他拼命了。“你简直卑鄙!”

 “我以为你在多年前已经会对我说这句话,怎么你仁厚有余,智虑不足,直到今天才骂出口来,也算是赏我三分薄面了!”

 赛明军气得口极度翳痛,快要吐血。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这样会迫我走?怎么会?我辞职、我高飞远走,岂不是等于默认我做了偷赃枉法的事,你以为我会肯?”

 “如果你别无更佳选择呢?”

 “怎么会?我等谢适文回来!”

 “这就最好不过了。”

 “你不怕?”

 “我怕?”左思程哈哈大笑:“谢家的人,我一个都不怕。他要是站在你那边,我更求之不得,更要多谢你成全!”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来啦,我根本不用向你解释,更不必在解释之后,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然,就看在一夜夫百夜恩份上,放你一条生路。对付谢适文也不一定用这个方法!”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赛明军,入境问。你连这个道理也不知不晓,盲目苍蝇般,以为撞正谢适文的怀抱里,就可以得其所哉,你是真的太幼稚了!

 “谢家的大小二房斗个昏天黑地,如果偏房不是缺了男丁,谢书琛的企业继承人,老早已在小谢太手中。如今,她们母女俩靠的是我。

 “故此,我已经告诉过你。把你我的过往抖出来,不一定对我太不利,只不过需要一番额外功夫安抚而已。当她们一衡量利害得失,把谢家的权位跟你一比,算什么?”

 “谢书琛苞发已毫无感情,但到底谢适文是他的独子,于是老是事事倚重他。

 “就以收购建煌为例,把他自美国调回本城,同时坐上谢氏地产与建煌集团的董事席位。对我呢,事必要我辞去了谢氏之职,才调到建煌来!

 “我不跟他老人家怄气,只要有一,我握着了些少谢适文的短处错处。把凭据放到岳母的手上去,她自然会得摆布谢适文。

 “大好时机就在跟前。你要等谢适文回来维护你,好到极!我们到老太爷跟前告一状,说你是财心窍,串同叶展坤利用职权从中谋利,这只是次要,还以美人计控制谢适文做你的后盾。谢书琛从来都不轻信任何人,一向都宁枉毋纵,这是他的招牌性格。我赌他一定龙颜大怒,你的下场如何,自不待言,就是亲生儿子经此一役,都必会大大打了折扣,你只不过帮我早重回谢氏,两边掌权而已。”

 赛明军连说话都震抖:“不会,他们不会相信你,因为并无其事。”

 “并无其事?人证物证俱全。你要我们报告廉署,绝对不成问题。事情闹到官府去,谢家的面子更丢得快,你跟谢适文更没有转弯余地。”

 “可是,我根本没有做过,你生安白造!”

 “证据呢?告诉你,有钱拿出来买通人家做帮凶,也要有本事找得到那个肯被你买通的人才可以成事。赛明军,你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太望尘莫及了。商场如战场,要成功,谈何容易!一定要智取,不可以力敌。

 “女人,通世界都有。发迹的机会,可能一生只有一次。我怎么会放过!

 “我不怕在你跟前做小人做到底。坦白说,一不做二不休,我把钱给了叶展坤和荣信建筑材料,他们收受了我的钱,都同样有罪,我们会坚持到底,你一定斗不过我们的。”

 赛明军气馁得跌坐下来,完全作不得声。

 “明军,你素来都习惯委屈、习惯伟大,就成全我和谢适文,立即消失,永远不要再在我们的生活圈子内出现;那样,大家都好,是不是?

 “由得谢适文回港后,见不着你。查阅之下,一句家丑不出外传,就平息干戈了。才不要管他会怎么想?因此而自承看错了你,岂非对他更有利,因为创伤容易疗治。本城可爱的小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他开放心怀,三天之后就会是没事人一个。

 “你想谢适文平安无事,再在他父荫下好好生活,这是目前唯一的途径。”

 赛明军终于屈服了。

 她在即递了辞职信。

 “赛小姐,为什么?”小图问。

 赛明军麻木得连眼泪都似已干涸,她只轻轻地答:“我内就要回加拿大去。”

 赛明军写了一张字条夹在辞职信内,请小图代她转韦子义。

 明军写道:“韦总: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谅我!

 再三多谢栽培。

 明军“

 当晚,明军回到住处,整个人都了无生趣。

 嘉晖跑到她跟前来问:“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是工作太辛苦之故吗?”

 明军轻轻把嘉晖拥在怀里,儿子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安慰,以及挣扎下去的凭借。

 只是将来有一天,嘉晖长大了,再问起他的父亲来,明军真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宁愿嘉晖的父亲在他出生时已死,还能给孩子细诉慈父的种种值得怀念和景仰的地方。

 她长长的吁了一声,对儿子说:“晖晖做个乖孩子,自己打点早点睡觉,妈妈实在很累!”

 “妈妈,你且到上去躺一躺,等谢叔叔的长途电话来了,才再睡去。”

 明军惊骇地问:“你怎么知道谢叔叔会有电话来?”

 “你还未下班,叔叔就来了电话,跟我聊了一阵子天。他说,他会再打电话回来给你。谢叔叔说他很挂念我们。我告诉他,我们也想念他,希望他早早回来。”

 明军只一味听,完全没有作声。

 左嘉晖兴高彩烈地摇动着母亲的手,嚷:“谢叔叔说好了,一回来就带我出海去!”

 睡到上去的赛明军,当然是辗转反侧。

 她不能思考,一切都显得绝望和混乱。

 明军只知道一个事实,有嘉晖,她便有责任生存下去。

 然,心痛得竟然会得想,如果没有了嘉晖,那会多好!

 真是太无奈、太凄凉了。

 头的电话忽地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吓赛明军那么一大跳。

 她翻起身来,坐得笔直。呆呆地望住了电话,不晓得反应。

 是谢适文?

 怎么跟他代?

 在电话内巴巴的哭诉?

 不!不!不!

 一切已成过去,今午决定下来的事,不要再去碰它了。

 然,有一百、一千、一万、一亿个舍不得。

 明军在心内轻轻低喊适文的名字不知多少次!

 想,不如拿起电话,听一听他的声音,也是一重安慰!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何,才会再听到适文叫唤明军的声音。

 或者只能够在梦里才能如愿。

 至此,眼泪才在整极度压抑之下,如崩堤般涌出来。

 她慢慢地拿起了电话。

 对方“喂”了一声,直叫赛明军的心往下一沉。她叫道:“是玉圆!”

 然后就再忍不住,抱着电话嚎啕大哭。

 “什么事?什么事?究竟发生什么事?”

 明军不能回答,她只乖

 那是她唯一能应付、能发的方法了。

 “你留在家里,别走开,我这就来了。”

 币断线之后,赛明军干脆把电话拔掉,伏在上哭个死去活来。

 直至徐玉圆赶来,把明军抱起,轻拍着她的背,又给她绞了一条热手巾揩脸,那才稍稍平伏过来。

 徐玉圆静听明军把事件经过,一五一十的道来。

 明军以为玉圆会对左思程破口大骂,可是,她没有。只长叹了一声,说:“像左思程这种人,绝情绝义到这种地步,总会有上天收拾惩治他的一,也不必再去理他提他了。只是,你打算怎么样?真的回加拿大去!”

 明军点点头:“真的。发生了这件事,在公在私我在本城的发展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怎么会?跑到别间机构去一样会找到工作!”

 “就算建煌未必有人把这件事传出来,我何必再冒多一个被左思程再出手迫害的恶险?更何况,本地有多大,商场内来来去那一撮人,总有跟谢适文碰头的一天,徒添惆怅而已。”

 “你怕见谢适文比左思程多?”

 “这个自然,对于左思程,我于心无愧;适文呢,无可否认是我辜负了他。”

 “如此精致的觉醒,何解会来得这么迟,真是造化人!”

 “都是命定的,是不是?”

 “谢适文会非常非常的舍不得你,我可以肯定。”

 “多谢你的安慰。”

 “不,是直觉,一个男人连你的儿子与挚友都肯悉心照顾,只代表他爱你甚深!”

 “他有照顾你吗?”

 “有。那天在吃晚饭时,我偶然提起公司的冷气机老是失灵,换一部是太贵了。谢适文说,他一位中学的老同学,姓石的,开设了一间冷气维修工程公司,因为是小本经营,收费相当便宜,答应给我介绍。

 “很多人都只爱卖口乖,说完了,转头就是没事人一个!可是,今天那姓石的就摸上门来,初时还吓我一跳,我们做女服装生意的,忽地走进一个神高神大的男人,手持一个工具箱,我还在心里大喊不妙;这年头,劫案多的是。

 谁知就是那个姓石的!

 “他倒本事,不消一会功夫,就修妥了,且加了雪种。人很代,还说每过一阵子就来检查一下,一个月内没有其他毛病,才再把账单送来。

 “这年头,像这种老实的小生意人,也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了!”

 “话说回来,为我徐玉圆这样牵肠挂肚地照顾小事,无非为爱屋及乌。”

 明军咬咬牙,没作声。

 “你不打算改变主意?”

 赛明军摇摇头。

 “你也会很苦。”

 “苦不过以前。从前的日子,明知从没有人爱过我,还能撑得下去。如今,深信适文曾真心待过我,只这份安慰就足以陪伴我过一世。”

 “逃谑红颜!”

 明军终于破涕为笑,道:“我但愿能把我的福份都转送给你。”

 玉圆听了,转动着眼珠子,竟有那一刹的惘。之后回过神来,说:“那你打算几时回加拿大去!”

 “玉圆,适文下星期就要回香港来了,我能到你家去暂住?然后把在本城的一切事务都料理妥当,我就带着嘉晖到温哥华去。”

 “有想过如何向你父母代?”

 “如果两老仍然爱我,视我如亲骨,想他们不要我再作什么代;否则,我怎样解释,也属枉然。”

 这是谢适文给赛明军的启示。

 一切美好的人与事,都只能回味。

 前路茫茫,又上征途。

 明军真不知要挨到何年何月何何时,才可达彼岸。

 谢适文在赛明军搬到徐玉圆家去后两天,才回到本城。

 一下了飞机,就摇电话到建煌写字楼去,仍是小图的声音,可是对方竟说:“周小姐办公室。”

 “什么?”谢适文问:“这儿是内线二六一吗?”

 “是的。”

 “我是谢适文,赛小姐的内线电话转了吗?”

 因为时差关系,谢适文一直在本城时间晚上给明军拨电话,家里的电话老是接不通,适文以为明军怕吵着嘉晖做功课或休息,因而把电话拔掉了。心里有点干着急,但一想想,反正要提早两天回去了,也就等抵步再联络吧!

 怎么才离开几天,就连接个电话都如此困难了?

 小图答:“谢先生,赛小姐已经辞职了。”

 “小图?你是小图吗?”

 “是的。”

 “你是说赛明军已不再在建煌办事了?”

 “对。是刚在你去了美国之后两天,赛小姐说,她要回加拿大去。”

 谢适文叫司机火速到明军的住所,人去楼空。他慌张地按了隔壁黄家的门铃。

 黄妈说:“赛小姐说要回加拿大去探望父母,已经搬了。”

 “她父母家的地址电话呢?”

 “没有。赛小姐说抵步后再给我寄信来。”

 谢适文告辞后,没有放弃,他急急赶到徐玉圆的店上去。

 徐玉圆一见是他,先有一份难掩的兴奋;跟着她好好的控制了自己面部的表情。也不待谢适文开声,就说:“你来问我赛明军到哪儿去了?问对了人了,明军已经回到加拿大去。”

 “你有她加拿大的通讯地址与联络电话吗?”

 “暂时没有。她说抵步后,待一切安稳下来,才通知我。”

 完全是有部署的行动。

 “徐小姐,明军为什么要走?”

 “她走前预测你一定会问我这个问题,她请你回建煌去问韦子义先生,他自会提供答案。”

 韦子义向谢适文提供的答案并不能令他满意,非但如此,还令谢适文更惴惴不安。他对韦子义说:“事有跷蹊!我认为绝对不可能!”

 “叶展坤白纸黑字的写下报告,作为备案之用及换公司接纳他辞职、不咎既往的条件,我们没有话好说。”

 “明军对这件事的态度怎样?”

 “她起初反应得异常烈,矢口否认曾有这样的不轨行为,还说不妨报去廉署撤查。后来她知道揭发这件事的是左思程,她说她自会向他代。很不幸,当黄昏,我就收到她的辞职信。”

 韦子义把明军的字条拿出来,交给谢适文。

 “你信不信明军是这样的一个人?”

 韦子义长叹,摇摇头。

 “韦总,拜托你办两件事。”

 “好。”

 “替我追寻明军的下落,同时找到那姓叶的,问个清楚明白。”

 “左思程那儿?”

 “我去跟他说!”

 左思程完全有备而战,他编的故事无懈可击,他说:“荣信建筑材料自己笼里作反,那分赃不匀的一个管工,跟我谙,他以为我还是谢氏的董事,故而跟我通风报信。叶展坤是个胆小表,被我查追问,说要报告董事局,议决是不是再向廉署报案,他便不打自招,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赛明军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知人口面不知心,也很难说。正如叶展坤向我报导说的,是他要多得一个支持凭借,而向赛明军游说的。只要她利用在你跟前的影响力,去把工程交给荣信办理,举手之劳,就可以有丰厚的回佣,或者明军出道以来,未曾试过有机会揾这种快钱,因而偶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

 “到图穷匕现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呆下去!”

 “明军来见你时,她怎么说?”

 “她哭,问我会不会真的告到廉署去。她说在人前,包括韦子义跟前,她死命否认、态度强硬,只是怕下不了台,也怕真的要公堂对簿,故而先发制人,实则虚之。但,她跑来见我时,只想我答应不把事情扩大。

 “对了,赛明军提及,她这阵子因为私人感情问题十分烦心,原以为可以有一笔急钱赚到手,才回加拿大去比较安稳,谁知始终是人算不如天算。”

 谢适文在左思程这只狐狸跟前,简直不能得到任何结果。

 谢适文是开始慌张了,不论赛明军离开建煌的理由是什么?都不再重要,最令他上心的是现今赛明军已经失踪了。

 回到加拿大去?叫他谢适文再有财有势有本事都不可能在短期内把她寻出来!

 而谢适文觉得自己一天不跟赛明军见面,不只是三秋之苦,这些分离的日子怎么过?

 他绝对绝对绝对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光短浅、感觉错误。赛明军不是畏罪潜逃,她必是另有苦衷。

 明军,明军,谢适文在心里呐喊,请来相见。

 即使在梦里,也还是好的。

 见了面,可以尽诉臆,倾吐冤屈,什么也可以。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疑难,只除了根本是人天相隔、异路。

 谢适文的彷徨、难过、伤心、气愤,屯积于心,没教他一夜白头,却令他遽然消瘦。

 差不多每天未到七时,他就坚持回到建煌的办公室去。呆呆的坐在办公室内等、等、等。

 他希望在下一分钟,有人会轻轻叩门,原来是明军,幽幽地对他说:“我回来了!”

 那一个可爱的早晨,明军与适文就是各自难抑蠢动的情怀,各自回到办公室去,骤然相见。

 说不定,有任何一,历史会重演,明军会回来。

 适文每每静坐十分钟之后,就站起来,把房门打开一次。每一次门开时,他都有一个幻觉,明军已站在门外,笑盈盈地一见他,就投怀送抱,云开见月明。

 然,没有。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的失望。

 门开了,只有长长、静静、冷冷的回廊,空无一人。

 适文的眼眶濡,不能自已。

 只一到上午九时,是正常上班的时分,谢适文就必定摇电给小图,问:“小图,有赛小姐的消息没有?”

 答案永远令谢适文失望。

 下班后,他把所有的应酬推掉,独自在明军从前的住所附近徘徊,他希望突然之间,明军会自加拿大省亲回来,试图搬回旧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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